守護者

思風從小就不喜歡元旦日。

父親是在她四歲那年的除夕夜在車禍中去世的。

當時,母親和思風也坐在那輛計程車上。

一家人和樂融融地在酒店吃完豐盛的自助晚餐,搭乘計程車回家時,車輛在路上失事翻側。

五十多歲的司機、母親和思風受了輕傷。隻有坐在副駕駛座的父親受到重創,入院搶救後,在元旦的清晨咽氣。

車禍發生時,天氣和路況皆良好。司機承認駕駛時打瞌睡,被判處危險駕駛導致他人死亡,刑期一年六個月。

不幸中的大幸,是任職保險員的父親購買了高額壽險。

倚靠那筆保險金,母親還清了房子的貸款,在中學的食堂打工,母女倆省吃儉用也能繼續維持生活。

對於車禍當時的情形,思風已沒什麽印象了。

對於和父親一起吃的最後一頓晚餐,印象也很模糊。

唯一記得的,是她那天穿著漂亮的草莓色短裙,裙子有毛茸茸的白色蝴蝶領。

要是不看照片,思風已無法記起父親的容貌。

對於在四十多歲英年早逝的父親,思風心裏隻殘留一個感覺。

樂極生悲的悲戚。

明明對母親形容的快樂晚餐和突如其來的車禍早已不複記憶,但樂極生悲的哀怨感,卻一直縈繞心裏,驅散不去。

思風對那樣的自己,感到既無助又吃驚。

都過去那麽多年了,為什麽心裏還無法減輕那份死亡的重量?

可是,思風不是會輕易向別人表露自己脆弱一麵的女生。為一點點小事情便嘻哈大笑,反而是她的拿手絕活。

所以,認識她的朋友和同事,都形容思風為“個性純真,開朗樂觀”的女孩。

“你不要傻笑喇。女孩子人家,正經一點好不好?”

元旦日,思風和母親坐在茶樓裏。

四周人聲雜遝,杯盤碰撞的聲音此起彼落。

不過,母親的聲音原本就很響亮,話聲毫無阻礙地傳到思風耳裏。

“不是不好看,隻是我看不慣呀。”

思風縮起肩膀拚命忍住笑。

近五十歲的母親忽然趕時髦,把平常都用橡皮圈綁起來的中長發,漂染成褐色的波浪發型。

不過,母親還是像平常一樣沒有化妝素著臉,穿著思風去年生日送她的淺粉紅色圓領毛衣和杏色西褲,椅背上搭著她穿了很多年的駱駝色大衣。

才幾個星期不見,母親看起來老了。或許燙了感覺太年輕的發型也是原因之一。

思風收起笑意,看著母親臉上淡淡的褐色老人斑、眼角和嘴邊的皺紋。

明知這是生老病死,人生必經的過程,心裏卻還是覺得不忍。

她印象中的母親,還是小時候聲如洪鍾地喚她、練仔和阿遼安靜下來;擁有一雙閃亮的細長眼睛;用她的小手摸上去,皮膚水嫩又充滿彈性的母親。

思風眨了好幾下眼睛,拿起桌上的點心紙和鉛筆。

“媽媽,你想吃什麽?”

先去茶樓吃點心,再去掃墓,是父親忌日的指定動作。

母親說以前他們一家三口,星期天一定一起上茶樓吃點心。

思風還有兒時上茶樓的依稀回憶。不過,回憶中沒有父親的身影。

或許是父親去世後,母女倆一起的回憶太多,掩蓋和抹拭了幼時的記憶吧。

思風對那樣的自己也很厭惡。

曾經在她生命裏存在過的每一個人,都不想忘記。

忘記,就等於失去了,不是嗎?

惟有不遺忘,才不會失去。

思風好想撿拾回和父親一起,每一個細碎片段的回憶。不過,一切早就被歲月的風吹散了。

“小思喜歡吃蝦餃。點一籠蝦餃,再要一盅鹹蛋肉餅蒸飯就夠了。”

“不用那麽省喇。”

思風稀罕地沒理會母親的話,點了她知道母親喜歡的豉汁鳯爪、灌湯餃、鹹水角、叉燒腸粉和奶黃千層糕,還有自己喜歡的蝦餃。

母親看著她在點心紙上畫這畫那,嘴裏還是頑固地說:“我肚子不餓,吃不完很浪費。”但唇邊卻露出了一絲寬慰的微笑。

“我平常給你的零花錢,你和阿姨不用省著用。不夠的話,盡管問我拿。”

思風放下鉛筆朝母親豪氣萬千地說。

思風搬出家裏後,母親和離了婚的阿姨住在一起,兩姐妹互相照顧。

從小時候,母親和阿姨就是感情很好的姐妹。

“那些錢每個月根本用不完,我都替你儲起來了。”

思風誇張地唉聲歎氣,但母親完全不理會她。

服務生一口氣送來她們點的蒸籠點心後,兩母女舉起筷子默默吃著,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記得你小時候最害怕鳯爪嗎?”

思風正小口咬著糯米外皮軟綿綿的鹹水角,笑著點頭。

她伸出左手擺進旁邊的白色小碗裏,軟癱地擱著食指、中指和無名指。

母女齊聲大笑,笑得差不多喘不過氣。

小時候,思風曾經在碗裏淋上醬油,伸出幾隻手指放進去遞給母親說:

“媽媽喜歡吃這個,好可怕啊。”

思風還在大笑不止時,母親突然像早有預謀地問:

“你和練仔,也差不多是時候結婚了吧?”

思風的笑容僵住,有點不知所措地放下筷子。

碟子上的鹹水角還吃剩一半,點心上留下了思風清晰的齒痕,像張開了的嘴巴在朝天呼喊。

“我和練仔不是那種關係喇。”

“你們早就住在一起了呀。”

“可是,還有阿遼。從小時候,我們一直都是三個人在一起。”

思風母親沉沉地歎一口氣。

“小思,你喜歡的是練仔吧?從小時候,你的目光就總追著練仔跑。”

思風垂下眼睛,半晌後才幽幽地回答。

“沒有哦。練仔和阿遼我都同樣喜歡。”

母親像拿女兒沒辦法似的,眉頭深鎖,重重吐一口氣。

“我知道。你們心裏想什麽我都明白。

我可是看著你們長大的。但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母親頓了頓,用手指輕按著太陽穴。

“你們已經不是小孩,練仔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哦。

你再不表明態度,就算多喜歡你的人,也不會一直留在你身邊。”

思風咬著唇,剛才紅潤的臉色變得刷白。

“我已經說了我沒有特別喜歡練仔。我真不相信媽媽會跟我說這種事。”

思風小聲呢喃。

“我們明明很快樂。每天都過得很快樂。

我不想有什麽改變。如果這樣的日子能一直過下去就好。”

思風以夢囈般的眼神說道。

母親原本還想說下去,但看到女兒惘然的神情,不忍心再多說什麽。

思風深吸了一口氣,拍拍臉頰重新振作精神。

“對了,媽媽,你知道嗎?我前幾天收到一顆遺失的心。”

思風說著,臉頰漸漸恢複了顏色,像想起什麽有趣的事情般,發出一串銀鈴似的笑聲。

母親明知道思風是故意轉個話題,但看到女兒臉上重新漾起笑容,還是鬆一口氣。

“遺失的心?”

想到最重要是女兒健健康康,臉上常常掛著笑容,母親順著思風的話題說下去。

“對哦,在機場,常常有人把別人遺失的東西送來接待處。

收到錢包、手機、手提包、戒指、手表等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奇怪的是有些人連筆記型電腦、近視眼鏡 、高跟鞋甚至整個行李箱都遺留在機場裏耶。

最過分的是有個母親,竟然把嬰兒車裏的小寶寶撇下,過了近四十分鍾才發現到處找!”

“是嗎?”

母親饒有趣味地聽著。

“那遺失了一顆心的人是怎麽回事?你這是比喻吧?”

思風抱著肚子笑起來,朝母親猛搖手。

“不是喇。”

思風終於收起笑聲,清清喉嚨挺直背脊,一臉認真地說:

“昨天,有個中年夾克眼鏡男來到接待處,說他不見了很重要的東西,要我們務必替他找回來。。。。。。”

思風說到這裏,又從唇邊迸出笑聲。

“我也很認真地問他:『是什麽東西呢?』

眼鏡男一臉認真地回答我:『我的心缺了一塊,遺落在你那兒了。』

我怔住,以為自己聽錯了,於是再問他一次:『什麽?』

他還是一本正經地看著我的眼睛說:『我的心缺了一塊,遺落在你那兒了。』”

“嗄?”

母親聽得目瞪口呆。思風又吃吃地笑起來。

“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在我旁邊值班的小斯,想笑又拚命忍住笑的樣子更好笑。

我跟那位男士說:『我要請警衛過來喇』,他便立即跑掉了。

但是,整個過程,他自己完全沒笑耶。真的是一本正經的樣子。

他走掉後,我和小斯都笑翻了。

媽媽,有人跟你女兒示愛啊!原來我還挺有吸引力的。”

“一點都不好笑。聽起來好恐怖。”

母親皺起眉,露出一副擔心的神色。

思風卻還是抱著肚子笑個不休,學著男人的語氣繼續嘀咕:

“『我的心缺了一塊,遺落在你那兒了。』

那個男人,真的好像冷麵笑匠耶。”

思風笑著笑著,笑得流出眼淚來。

而且,淚水像斷線珍珠般,不斷滑落臉龐。

思風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哭成那樣。

一定是因為眼鏡男的示愛方式,實在太滑稽了。

墓地的四周很安靜。

能聽得見風聲,就是這種感覺啊。思風每次在元旦日來到墓地,腦海裏都會浮現這個想法。

在沒有高樓建築圍繞的空曠郊外,北風呼嘯而過,不隻撲在發上、臉上、身上,仿佛還穿越過身體。

飄浮著淡淡雲絮的天空一片蔚藍。在思風的印象中,每年元旦來掃墓時,天空都是那麽澄清。那種光線和顏色,看得人眼睛發疼。

風中傳來焚線香的氣味。

思風拉了拉身上的水藍色大衣,跟隨著母親悠然的腳步,走向父親的墓碑。

雖然大家都喜歡說“男孩是看著父親的背影長大的”,但思風覺得女孩其實也是看著母親的背影長大的。

母親手上拿著百合花束。

百合的幽香和風中的線香混和在一起,讓思風感到鼻頭癢癢的。

百合是母女倆剛才一起到花店挑選的。

母親每年都不會帶燒肉、糕點、水果來拜祭父親。連線香也不點。隻帶一束鮮花。

母親說父親很喜歡各式各樣的花。

思風完全不記得了。但母親那麽一說,也不知道是虛構記憶還是幼時確實看見過的畫麵,思風能栩栩如生地看到家裏客廳的側櫃上擺放著花束。

顏色豔麗的花束。

不過,那個愛花的人,已經不在了。

深心裏,思風覺得來墓地拜祭逝去的人這回事沒有任何意義。

父親應該已經輪回轉世,或是到了別的國度去吧。

“可是,如果他對我們母女沒放下心,可能還沒投胎啊。”

“那麽,他應該一直陪伴在媽媽身邊,不會在墓地裏呀。”

“一年一次,就當是去約會吧。”

那是幾年前,思風和母親的對話。

想起母親的話,思風的腳步不禁沉重起來。

雖然明知道那樣想的自己很不孝,但思風還是會想,要是父親沒有去世就好。

不陪伴在身邊的人,便會被遺忘。

而我,已經把父親的一切都忘記了。

思風鼻頭酸楚地想。

“明明我才是女生,但喜歡花的卻是他耶。”

母親的聲音,把思風從失神的狀態喚回來。

母親蹲下,把花束放到墓碑前。

每次來到父親墓碑前,母親的聲音和神態,便會顯得年輕許多。思風對這一直感到不可思議。

仿佛,蹲在父親墓碑前的母親,又變回了和父親相遇時的十七歲少女。

母親從來不把花插進花瓶。她說父親在家裏插花也不注水。

“那個人呀,很奇怪。他喜歡看花朵枯萎的過程。

瓶裏的花枯了,他還是照那樣放著,說枯萎的花很美。”

母親曾經那樣告訴思風。

思風和母親一起蹲到墓碑前,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除了“無論你現在在什麽地方,希望你過得快樂。”這句話之外,思風沒有其他可以跟父親說的話,所以總是蹲一會便張開眼睛站起來。

但母親會雙手合十很久,仿佛跟父親有說不完的話。

思風把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裏,凝望著母親平靜的側臉。

母親跟剛才在茶樓裏的她,恍如換了一個人,顯得年輕又有生氣。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母親終於張開眼睛站起身。

“他啊,可能注定活不長的吧。”

母親凝視著墓碑上父親的照片,忽然沒頭沒腦地說。

“嗯?”

“因為他總是喜愛枯寂之美啊。”

那樣說的母親,語氣帶著一絲愛戀,也帶著一絲怨懟。

“其實,他曾經回來過。”

母親語出驚人的話,教思風嚇了一跳。

“媽媽,你說什麽?”

母親調過臉望向思風,微微一笑。十分恬靜的微笑。

“那時候你還小,大概是他走了後,一年多之後的事情吧。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下了巴士,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悲從中來,淚流不止。

我怕嚇到你,倚在村口的大樹上,不敢立即回家。

路上明明沒有一絲風,可是,忽然有一股像暖流般的東西,拂過我的耳畔和臉頰。

然後,那股暖流,緩緩穿過了我的身體。

那一刻,我感覺好平靜,好幸褔。

我想,那一定是你爸爸。你爸爸化成的溫暖能量。”

母親在訴說著對父親的思念和或許﹣﹣﹣或許關於父親的幽靈故事。

思風知道作為女兒,自己應該感動起來,但卻莫名地打了個寒顫。

“媽媽你竟然相信幽靈嗎?這世上才沒有幽靈喇。”

思風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用那麽激動的語氣說話。

母親的眼神一黯,露出有點悲傷的神情。

“小思,愛著你的人,即使死去了,還是會祈願你幸福。

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

思風偏著頭思索,完全不明白母親想跟她說什麽,惟有以調皮的口吻轉個話題。

“可是,媽媽你還不是一直沒有再嫁嗎?

這個時髦新發型,是不是為某君燙的哦?”

母親臉上微微泛起紅暈。

“說什麽呀,七老八十了,結什麽婚?

我的事情,都向你父親報告了。”

欸?那是說,母親的確遇上了某君!黃昏之戀啊。

其實思風早猜到一點點了。她覺得一臉靦腆的母親實在好可愛。

“好喇,接下來,你想去哪兒?

偶然也要分點時間,跟女兒約會哦。”

思風走到母親身旁挽著她的胳臂。

母親把頭靠在思風肩膀上,以柔和的聲音說:

“小思,你要抓住自己的幸褔啊。”

思風眼泛淚光地低喃:

“媽媽,我現在好幸褔。真的,好幸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