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犯者

冓火在漆黑的天際下熊熊燃燒。

中五S班的同學團團圍著冓火而坐。

班主任沒有要求他們跳土風舞,隻是請每個同學輪番說出將來的夢想。

小思回答不知道想做什麽時,有些同學用力點頭,也有同學笑起來。

練仔回答想做跟設計有關的工作時,同學們發出了“啊”一聲。

都是很普通的反應。

唯獨阿遼說出想當漫畫家的抱負時,訝異的回響此起彼落。

就連班主任Miss Lam也開腔:

“上官遼是我們班裏將來最有可能考上大學的。

你不會不打算念大學吧?”

阿遼聳聳肩說,“如果大學有漫畫家培訓課程的話我就念呀”,惹得哄堂大笑。

當眾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其他發表夢想的同學身上時,練仔朝阿遼和小思小聲說:

“我有點肚子痛,去一下。”

練仔把臉調向小思那邊,不斷朝她打眼色。

“啊。。。。。。我也是。肚子好像怪怪的。”

小思睜圓眼睛訝異地看著練仔,但還是急急地用手按住肚子。

“小思,你沒事吧?”

阿遼緊張地問。

“先說肚子痛的是我呀。”

練仔回過頭去抱怨。

“你吃那麽多,當然會拉肚子,快去吧。”

阿遼沒好氣地瞄他一眼。

“我可能喝太多可樂了。”

小思偏偏頭,朝阿遼輕輕吐吐舌頭。

“快去快回。”

阿遼似乎完全不虞有詐。練仔和小思一起朝他舉起手指做個Okay手勢。

當老師和同學的注意力都落在圓圈對麵在說話的女同學身上時,二人靜悄悄地往後退,躡手躡腳地朝後麵的宿舍跑。

圓拱形的鐵皮宿舍,外觀好像難民營,男生和女生各占據兩間。

練仔在最接近冓火的宿舍前停下腳步左右張望。

“你不是真的肚子痛吧?”

小思扠起腰看著鬼鬼祟祟的練仔。

“我有話跟你說。”

“不可以在阿遼麵前說嗎?”

小思睜圓眼睛。練仔搔搔頭。

“阿遼好像有點強顏歡笑。”

聽到練仔的話,小思雙眼骨溜溜地轉。

“原來你明白哦。”

小思低喃了一句,雙頰又漾起紅暈。

練仔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傻愣愣模樣。

“我們,很、很對不起阿遼吧。”

練仔吞吞吐吐地說。

小思瞬間紅了眼。

“阿遼就像我哥哥一樣。我不想傷害他的。隻是,隻是。。。。。。”

小思苦惱地咬著下唇。

“小思,我們今晚來舉行派對吧。”

練仔突然說。

小思驚詫地抬起臉。

“欸?”

“讓阿遼笑翻了的派對。”

小思還是一臉不解地偏著頭。練仔舉起手指指晚空。

“今晚會下雨。”

“那?”

“『雨夜具樂部』!”

練仔竊竊地笑。

“欸!”

小思的嘴巴張成O形。

“你不記得嗎?小時候,阿遼說的那個中學生去露營的鬼故事。”

小思用手點著下巴,像忽然回想起來地跺跺腳。

“對呀,中學生去露營的鬼故事。”

小思邊說,嘴角邊漾起懷念的微笑。

小學時,每逢下雨天,三個人便會躱在她睡房的棉被下,拿著手電筒,輪流說鬼故事。

每一次,練仔都被嚇得好慘。

看見他害怕的模樣,小思和阿遼特別喜歡捉弄他,不停地說著各式各樣的鬼故事。

小思記得,阿遼說過那個關於中學生去露營的鬼故事,內容大概是這樣的。

有一群中學生去野外露營,其中兩男一女,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記得阿遼說到這裏時,還在棉被裏用手電筒輪番照著三個人的臉,嚇得小思和練仔縮成一團。

故事的**,是在露營結束前的最後一晚,女孩半夜去敲男生宿舍的窗戶,找兩個青梅竹馬的男孩陪她出去。

那是個雨夜。三人離開營地時,隻是下著毛毛雨而已。可是,愈往前走,雨

漸漸變大。

平常開朗活潑的女孩,不知道為什麽很沉默。

兩個男孩都很擔心,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女孩愈走愈遠,回過神來,兩個男孩才發現,他們已經離開營地了。

營地外是一條陡斜的上坡路,設有巴士站。

如果在半夜之前,可以從那裏搭乘巴士回市區。

在滂沱大雨中,女孩細小的背影不斷往上爬,似乎是想前往巴士站。

“我們到底要去哪兒啊?這個時間,已經沒有巴士了。”

走在最後方的男孩不禁開口問。

女孩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

大雨傾盆而下,兩個男孩都沒法看到女孩的表情,風雨中隻傳來她的話語。

“我想回家。”

女孩說。

“這個時間,已經沒有巴士吔。”

剛才說話的男孩,已經有點不耐煩。雨打在身上很痛,他張開喉嚨朝女孩咆哮。

“可是,我想回家啊。求求你們,帶我回家。”

雖然隔著雨幕看不清楚,但女孩的聲線帶著哭音。

“發生什麽事了?”

走在前方的男孩往前跑。

然而,眼前女孩的身影,在黑暗中倏然消失。

無論兩個男孩如何呼喚,都聽不到女孩回答。

無論他們如何四處尋找,都找不到女孩的倩影。

兩個男孩完全摸不著頭腦,天亮時,惟有返回營地,抱著滿腹疑問上床。

第二天清早,營地響起警鍾。

學生被集合在宿舍外的水泥地上,老師邊哭邊向他們宣告有女同學溺斃了。

營地內的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之間,有個小型釣魚場,水並不深。

但是,營地的員工早上準備整理場地時,赫然發現女學生的屍體飄浮其上。

身體發紫。早就斷氣了。

無論如何想,唯一的可能性,是女孩在夜半想偷偷走去男生宿舍,找青梅竹馬的兩個男孩出去玩,在黑暗中失足跌落魚池,撞到頭昏死了。

小思回想起阿遼說的那個鬼故事,彎腰噗哧一笑。

“那個故事很蠢耶。前段還好好的,但最後結局是女孩半夜失足跌落魚池撞到頭,變成幽靈。那實在好蠢又好假耶。

小時候,我看阿遼說得那麽認真,很辛苦才忍住不笑。”

練仔看見小思嗤嗤笑,一臉受傷的表情。

“我可是被嚇得好慘。

女孩隻是為了找朋友出去玩,為什麽會變成悲劇?

而且,女孩變了無主孤魂,哀求朋友們帶她回家,實在好可憐。

還有,正是因為她死得很荒謬,感覺才逼真。

好端端的人會突然死去,原本就是很荒謬的事情啊。”

小思笑得更加開心。

“嗬,練仔你信以為真啊。

我就知道,小時候說鬼故事,其實隻有練仔一個人幹害怕。

我和阿遼,就是喜歡逗你。對不起喇。”

小思嘻嘻笑。

“不過我們無論怎麽威逼利誘,你還是一個鬼故事也沒說過給我們聽。”

練仔摸摸脖子嘀咕著:

“就說嘛,我除非不說,說的話,一定是最恐怖的故事。

就怕把你們嚇破膽。”

“你就是會耍嘴皮。”

小思掩住嘴笑,然後像忽然想起什麽似地收起笑容偏偏頭。

“對了,你說今晚要重開『雨夜具樂部』,和阿遼以前說的鬼故事有什麽關係?”

練仔咂咂舌,用手指指自己,又指指小思和背後冓火的方向。

“阿遼說的鬼故事主角,不是全部齊全了嘛?”

“欸?你想嚇阿遼?”

小思扇著手。

“他膽子很大,隻會嗬嗬笑。”

練仔再度搔搔頭。

“我就是想逗他笑。很蠢嗎?”

小思看著練仔純真的眼神,搖搖頭。

“不是喇,我也想看阿遼抱著肚子大笑的樣子。”

冓火那邊傳來詠唱流行曲的聲音。

“搞什麽?”

練仔和小思一起側耳傾聽。

“一定是三小花技癢,在冓火前高歌一曲。”

小思笑說。

三小花是他們班裏的三個美少女,夢想是組成三人組合成為樂壇天後。

“最後還是演變成文藝片的調調嘛。”

“這就是青春,青春呀!小夥子。”

練仔和小思相視而笑。

他伸出微微抖震著的手,牽起了她的手。

小思羞澀地垂下頭,露出甜甜的笑容。

練仔緊緊拉住小思的手,抬頭望向夜空。

“一定要下雨喔。”

小思也抬起頭,深呼吸一下後說:

“一定要降雨喔。”

“無論怎樣,我們三個人的『雨夜具樂部』,永遠都不會改變。”

“永遠都不要改變。”

小思附和著練仔的說話用力點頭。

然後,輕如羽毛的雨絲,降落在兩人手背上。

“叩叩。叩叩。”

小思輕輕敲著男生宿舍的玻璃窗。

圓拱形的鐵皮宿舍兩側,排列著密密麻麻的窗戶。幾乎每張鐵架床的枕頭方向都朝向窗戶。

小思早就認住了阿遼睡床的位置,輕聲地在旁邊“叩叩叩”。

為了避免吵醒其他同學,練仔一直沒睡。

當小思準時兩點敲響窗玻璃時,他一個箭步翻身起床,裝出睡眼惺忪的模樣,拉開阿遼的薄被子。

阿遼似乎早就累極睡著了,茫然地揉著眼睛。

小思還在外頭“叩叩叩”,他卻似乎完全聽不見。

被練仔弄醒的他在**坐起來,嘟囔著“幹嘛?”。

練仔指指他背後的窗戶。

阿遼轉過身,看到站在窗外的小思,嚇了一跳地再度揉揉眼。

小思在外頭朝他倆猛招手。

“幹嘛?”

阿遼搔著卷卷的濃密黑發。

“小思好像喚我們出去。”

練仔壓低聲音說。

“什麽時間了嘛?”

阿遼也壓低聲音嘀咕,但還是從**爬起來,把床下麵的籃子拉出來,在T恤下套上牛仔褲。

練仔也回到自己床邊匆匆穿上褲子。

兩人躡手躡腳地走出男生宿舍時,外麵下著毛毛雨。

小思一句話也沒說便邁開腳步往前走。

“上哪兒呀?”

阿遼低聲喊了一句。

小思沒有回答,雙手插在水藍色連帽運動外套的口袋裏,低頭一逕向前行。

阿遼加快腳步想追上她。練仔走在最後,垂下頭拚命忍住笑。

小思幾乎是以半跑步的速度,頭也不回地朝營地出口走去。

阿遼停下腳步,似乎愣了愣,但還是緊跟著跑出去。

打在頭上的雨點漸漸變成豆子般大,教練仔臉上發疼。

這還真像阿遼說的鬼故事啊。練仔在心裏想。簡直是天助我也。

當小思踏出營地外的大馬路,沿著斜坡路往上爬時,天空發出轟隆一聲,雨點傾瀉而下。

有那麽一瞬,阿遼再度停下了腳步。

練仔以為他已經猜到,慌忙停住腳步擺出一張撲克臉。

雨愈下愈大,在雨幕中,他看不到阿遼的表情,阿遼似乎也看不到他的。

但阿遼明顯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把臉調向另一邊,望著朝巴士站一步步走去,背影愈變愈小的小思。

“不是吧。”

練仔似乎聽到阿遼那麽低喃了一句,但由於雨聲太大,他也不肯定。

穿幫了嗎?那麽快便穿幫了嗎?還沒到腳本的**哦。

練仔焦急地想,比腳本早了一點劈開喉嚨:

“我們到底在去哪兒啊?這個時間,已經沒有巴士呀。”

走在前方的小思驀然停住腳步。

這時候,練仔前方的阿遼,以尖銳的聲音喊了一句:

“不是吧!”

欸?似乎還沒穿幫?不過,阿遼似乎終於發現自己說過的鬼故事,正在眼前上演哩。

小思和練仔都拚命忍住笑。

小思在雨中深吸一口氣,緩緩轉過身。

阿遼呢喃了一句“不要啊。”

滂沱大雨中,阿遼和練仔都沒法看到小思的表情,風雨中隻傳來她的話語。

“我想回家。”

小思裝出低沉憂鬱的聲音說。

“這個時間,已經沒有巴士吔。”

練仔也裝出不耐煩的聲音嚷。

“可是,我想回家啊。求求你們,帶我回家。”

小思的聲線帶著濃重的哭音。

原來小思可以去當女演員耶。練仔想。接下來,就看她的身手喇。

兩人早在巴士站牌前方藏起了一塊黑布。

那是從營地的畫室偷拿出來,原本用來覆蓋油畫的布,散發重重的顏料氣味。

練仔祈求小思不要打大噴嚏就好。

用黑布罩住身體,看起來仿佛在眾目睽睽下突然消失,是魔術秀最普通的小把戲。

剛才小思和練仔在這兒排練時,兩人都笑彎了肚子。

用黑布罩住身體,像黑色Q太郎般的小思,看起來好蠢,也好顯眼。

似乎到這裏便注定會穿幫了。

不過,此刻下起傾盆大雨,說不定,說不定。。。。。。

練仔正左思右想時,猛然回過神,才發現剛才還站在巴士站旁的小思,真的憑 空消失了。

是雨幕的掩眼法助了他們一把嗎?

練仔再隱忍不住,終於發出笑聲。

“發生什麽事了?”

同一時間,耳裏傳來阿遼淒厲的聲音。

阿遼在雨中跑起來,像發了狂般喊:

“小思!”

小思的身影,在黑暗中倏然消失了。

就跟阿遼小時候說的鬼故事情節一模一樣。

聽到阿遼撕心裂肺的呼喊,練仔樂透了。

裹在黑布中,仍然站在巴士站旁的小思更是笑得全身顫抖。

練仔跑前幾步,臉上掛著笑容,正想照著他編撰的腳本,朝阿遼洋洋得意地喊,“歡迎來到雨夜具樂部”,映入眼中的阿遼,卻讓他完全愣住。

阿遼站在巴士站後方的斜坡頂上,即使隔著雨簾,也可看到他臉如白蠟,雙眼發直,恍如心膽具喪的模樣。

而且,阿遼用手猛然揪住心窩,嘴巴像想呼救般張得大大的。

練仔終於回過神,奮力向前跑。

在他還有幾步便來到阿遼麵前時,但見他五官扭曲地抓住心房,身體往後翻,徐徐滾落斜坡。

“阿遼!”

練仔在斜坡上疾跑,彎下身伸出手,拚命抓住了阿遼的身體。

阿遼的身體摸上去軟癱癱的。

練仔喘著氣跪到草坡上,扳過阿遼的肩膀。

映入眼簾的,是阿遼瞳孔放大的雙眼。

那是。。。。。。那是。。。。。。是。。。。。。死人的眼睛。

“呼。呼呼。呼。呼呼。”

練仔聽到自己喉嚨深處發出奇怪的聲響,仿佛被人用刀子剖開了喉嚨,“呼呼呼”地嘶嗦著。

雙手一軟,他眼睜睜地看著阿遼的身體滾落斜坡,消失在一片暗黑中。

由於一直聽不到笑聲,小思困惑地甩開黑布跑過來。

“怎麽了?阿遼呢?”

小思在滂沱如注的雨中蹲下,一臉訝異地看著恍若心神盡喪的練仔,用力搖 晃他的手臂喊道。

練仔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仍然**著肩膀,嘴裏發出“呼呼呼 ”的空洞回音。

無法動彈,也無法說話。

小思循著練仔的視線,摸索著慢慢攀下草坡。

在迷離的大雨中,她差點便錯過了阿遼。

然而,黑暗中,有東西在閃閃發光。

小思匍匐著爬向那發光的東西。

那是月光,照進阿遼睜得老大的雙眼裏反射出的晶光。

小思大大倒抽一口氣,顫抖著身子緩緩伸出手。

她失神地撫摸著阿遼,用力搖撼他的肩膀。

然而,阿遼隻是以混濁的目光,直直地瞪著她。

沒有呼吸。沒有脈搏。

雨滴打在阿遼雙眼的瞳膜上,從他眼角緩緩流淌而出。

小思掩住嘴,發出淒厲的尖叫。

雨仍然在下。

在曙光灰白色的空氣中,小思和練仔,依然宛如木偶地坐在阿遼的屍體旁邊。

“阿遼。。。。。。是在大雨中失足,掉落這兒,頭撞到石頭,所以。。。。。。所以。。。。。。”

小思以暗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

“阿遼。。。。。。他,在那之前就已經死了。

我看到,他很痛苦地揪著胸口,他。。。。。。一定是心髒病發死的。

被。。。。。。被活活嚇死了。”

“不要說。不要說呀。”

小思捂住耳朵。

“怎麽可能?我們隻是跟他開玩笑啊。

阿遼膽子一向很大,怎會被自己編的鬼故事嚇死?”

“或許,那個鬼故事不是編出來的。”

練仔木無表情,以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說。

“也或許,阿遼一直隻是裝的。”

小思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怔怔地咬住下唇。

“你說什麽?”

“他。。。。。。隻是逞強吧。

因為他年紀最大,所以愛逞強。即使怕死了,還是嗬嗬嗬地笑,

他。。。。。。會不會其實膽子很小,隻是掩飾得好?”

小思張大已經哭幹了眼淚的眼睛。

不久前,小思的確在書本上看過一個實驗。

實驗人員用各種方法恫嚇不同的人,然後立即測量他們的心跳數。

結果,尖叫得最厲害、麵青唇白、看起來被嚇得最慘的人,心跳數並沒上升多少。

反而是看起來最冷靜、最沒反應的人,心髒差不多快要爆炸了。

無論想找的答案是什麽,用外在去閱讀別人的內心,永遠錯得離譜。

“阿遼怎會被我們嚇死?根本不可能!

他一定是在作弄我們,在作弄我們喇。”

小思仍然無法接受發生在眼前的事。她也不敢轉頭看向躺在地上的阿遼。

無論用耳朵伏在他的胸膛聽多少遍,他的心,已經不會跳動了。

之前還會跳會笑,大啖雞翅膀,說自己要當漫畫家的阿遼,停止了呼吸。

這不是太荒謬了嗎?

這一定是個噩夢吧?一定隻是個噩夢。

自己一定睡著了,做著荒誕的夢。

“我們不過是跟他玩,不過是跟阿遼玩玩。”

小思臉色蒼白地低喃。

“跟你沒有關係。是我一個人做的。我會保護小思。”

練仔搓了搓臉,抬頭看向灰白色的雨絲。

兩人都渾身濕透了,但他們渾然不覺。

“練仔,你的意思是,你要去自首?”

小思害怕地喊。

“首先得告訴老師。”

“說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

“小思。”

“好端端的阿遼,怎會被白白嚇死?他一向很健康的。

練仔,不要去,求求你,不要去。警察不會相信那麽荒誕的事情。

阿遼的頭撞到了石頭,還流了血。

他們一定會誣蔑你和阿遼打架,把他推落斜坡。

我們在半夜跑到外麵,警察一定會以為你們是因為我打架啊。”

小思焦急地拉住練仔的手臂。

雙眼布滿紅絲的練仔,朝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但阿遼死去了。因為我的惡作劇死去了。”

“練仔沒有做壞事,明明沒有做壞事。

阿遼已經死了,你去坐牢他也不會複活啊。

你聽我說,阿遼隻會想我們好。他不會想你去自首的。”

“小思。”

“如果今天發生意外的是你,我也會跟阿遼說同一番話。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小思吸著鼻子,以沙啞的聲音說。

“練仔,我求你,求求你。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去自首。”

練仔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小思用力抓住他的手,把他從草地上拉起來。

在迷離的雨霧中,小思以空洞的眼神注視著練仔說:

“我和你,是殺死阿遼的共犯。

所以,如果你想保護我,就必須先保護你自己。”

小思回到宿舍,用毛巾擦幹身體,回到**,拉上薄被,身體還是不住發抖。

她不斷在心裏對自己說,昨晚發生的一切,隻是一場噩夢。

一覺醒來,睜開眼睛,便會再次看到唇紅齒白的阿遼,咧起嘴巴嗬嗬笑的模樣。

營地的火警鍾,在七點多響起,學生全被集合到宿舍旁的水泥地上。

就跟阿遼說的鬼故事一模一樣。

班主任Miss Lam拿著紙巾哭得一塌糊塗。

“中五S班的上官遼。。。。。。出。。。。。。出了意外。

醫護人員和校長都在路上。”

說謊!老師在說謊!阿遼才沒有出意外,才沒有出意外哦!他好端端的,好端端的!

小思按住胸口在心裏狂呼。

她回過頭搜尋著每位男同學的臉。

阿遼一定、一定就在其中。

然後,他會可惡地掀起嘴角,露出惡作劇的笑容,朝我擠眼睛。

阿遼!阿遼!阿遼!

一瞬間,小思但覺呼吸困難,天旋地轉。

“老師,老師!沈思風她。。。。。。”

旁邊的女同學發出尖叫聲。

小思覺得自己心髒跳得好快,身體軟軟地往後倒,好像還翻著白眼。

“思風!思風!思風!”

思風驀然張開雙眼,翎姐的臉孔出現在視線上方,用雙手用力按住她的肩膀。

“啊!”

思風低喃出聲。

練為站在翎姐身旁俯視著她,臉上淚痕未幹,一臉如夢初醒的哀傷神色。

當翎姐聽到思風嘴裏吐出“我和你,是殺死阿遼的共犯。所以,如果你想保護我,就必須先保護你自己。”那句話時,便停下了鼓樂。

練為立刻便“回來”了。但思風卻不肯“回來”,意識仍然徘徊在七年前那天早上。

“思風,你回來了。沒事了。七年前的那一天,早已經過去。”

翎姐溫柔地摸了摸思風的頭發。

“不過,你們心裏的創傷很深,必須繼續接受治療。”

翎姐望著還在顫抖的思風和一臉失神的練為。

“你們把秘密壓抑得太久了。不要再責怪自己。

那隻是一宗意外,一樁悲劇,沒有任何人要負起責任。

你們的朋友,一定已經安息。

思風,你可以望著我,親口說出你之前不肯接受的現實嗎?”

思風顫動著嘴唇望向練為。練為噙著淚朝她點點頭。

“阿遼。。。。。。阿遼他,已經死去了。在十六歲那年就死去了。”

思風以顫抖的聲音說畢,再度崩潰痛哭。

練為也用拳頭捂住嘴巴低聲飲泣起來。

“你們不一定要找我。

但我希望你們把事情坦白告訴父母,然後尋找治療師幫助。

讓專業人士引導你們,慢慢說出心裏所有鬱結。

我今晚做的,隻是把那個男孩的『幽靈』,驅逐出你們公寓。

可是,他的『幽靈』,仍然住在你們心裏。”

翎姐輕輕扭住嚎啕大哭的思風說道。

在翎姐不斷安撫下,思風漸漸平靜下來。

她用手背抹拭眼淚,正想從翎姐懷裏拉開身體,全身卻突然僵住。

她想起了一件事情。

一個無法解釋的疑點。

對哦,她已經好好記起,阿遼在七年前去世了。

可是,鄭守義和翎姐嘴裏所說,她腦海裏的幻象投射﹣﹣﹣跟她和練為一起生活的阿遼﹣﹣﹣並不是一個十六歲的大男孩啊!

和他們一起生活的,並不是十六歲男孩的幽靈。

而是和他們一起度過十七歲、十八歲、十九歲。。。。。。變成了二十三歲男子漢的阿遼。

思風心頭一凜。

阿遼長大了!

明明跟她和練為一起長大了!

一切真的單純是幻象嗎?

她是“幽靈”的創造者?

她和練為,一直活在歇斯底裏症的幻覺下?

可是,二十三歲的阿遼,那麽栩栩如生,那麽英偉挺拔。

阿遼,明明長大成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