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謊者

阿遼驟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躺在某個陰暗的地方。

頭上。。。。。。暗綠色的。。。。。。對了,似乎是伸展著枝葉的大樹形成的樹傘。

阿遼一骨碌坐起來,腦袋一片空白。

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個地方,一點頭緒也沒有。

緩緩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離開了樹蔭,頭上是寬廣的蒼穹。

眼前,如透明箭子的雨點,打在草地上。

阿遼心裏悚然一驚。

為什麽感覺不到雨點打在身上?

對了,也聞嗅不到雨的氣息、青草的氣息、夜的氣息。

阿遼困惑地垂下眼,不由得退後一步發出驚呼。

這雙沾滿髒汙的白球鞋,不是中學時代的東西嗎?

欸?還有這條破牛仔褲和印著法國黑白電影海報的T恤。

身上為什麽穿著近十年前的衣物?

怪了,我早已經不是中學生!

而且,明明長高了,穿不下這條破牛仔褲的吧。

怪哉怪哉。

話說回來,這裏到底是哪裏?

一直往上走,來到了一條斜坡路,稍前方有個橙色巴士站牌。

欸,這不是中五畢業旅行去的那個環保農莊附近?

奇怪了,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兒?

而且。。。。。。阿遼轉動脖子左顧右盼。。。。。。為什麽總覺得視野變低了?

難道自己真的變矮了,所以才可以穿回以前的牛仔褲?

怎麽可能?

阿遼習慣性地舉起手,想搔搔一頭卷發。

動作明明完成了,指尖卻感受不到摸著頭皮的觸感。

真是怪異哦。

頭發和衣服都沒被淋濕。

怪哉怪哉。

眼前明明下著那麽大的雨耶。

阿遼伸出雙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脖子、T恤外露出的手臂和穿著牛仔褲的大腿。

摸是摸了,卻感覺不到什麽。

但明明都看得到呀。

自己的身體,為什麽好像變成沒有內容的空殼?

阿遼縮了縮肩膀。

在這兒醒來之前,自己到底在哪兒,在做什麽?

一瞬間,一幕景象掠過他腦海。

啊!我在公寓裏,和小思一起吃晚飯嘛!

小思還做了我喜歡的咕嚕肉。

練仔被世伯叫了出去,所以這天晚上三缺一。

啊,然後。。。。。。然後,練仔的同事,一男一女,來找練仔。

之後?之後,好像變得亂成一團。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對了,我端起盤子,想拿到廚房去,然後,那個戴眼鏡的男人,說了很奇怪的話。

他到底說了什麽?

“沈思風,停止吧。上官遼在七年前已經去世。

接受現實,不要再折磨自己。”

啊,那個眼鏡男好像那樣胡言亂語。

上官遼,就是我嘛。我在七年前去世了?別開玩笑。

不過,自己在那一刻驟然失了神,回過神來便在草坡上。

阿遼再度搔搔頭。雖然什麽也感覺不到有點可怕,但習慣就是改不了。

左右張望,靜夜的郊外,一個人也沒有。

一瞬間,阿遼心裏泛起似曾相識的印象。

以前,很久以前,似乎也試過在夜深人靜時驟然回過神,發現自己獨個兒站在這個地方。

對了,那時候,他一心隻想回家。

然後。。。。。。然後。。。。。。怎麽了?

啊!阿遼掀起嘴角,露出一絲惡作劇笑容。

對了,然後,回過神來,自己已經在小思的睡房裏。

因為那是個雨夜呀。

既然是下雨的晚上,就要舉行雨夜具樂部嘛。

阿遼還很記得那個晚上的事情。

因為,小思看到他,竟然露出被嚇得魂飛魄散的神情哩。

實在太好玩了。

她到底在害怕什麽耶?

接近七年前的晚上,曆曆如昨地浮現在阿遼腦海裏。

阿遼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坐在小思的睡**。

是從家裏走過來的嗎?有跟伯母打招呼嗎?阿遼沒什麽印象。

但既然已經在小思的睡房裏,那當然是從家裏走路過來,也有好好跟伯母打過招呼吧。

但是,小思並不在房間裏。

是去接練仔了嗎?

阿遼望向落在窗上的雨滴。

說起來,應該是自己去接練仔,然後一塊來小思家的。

為什麽自己沒有跟練仔一起來?

阿遼正在困惑時,房門打開了,穿著毛布睡衣,脖子上圈著白色毛巾的小思低頭走進來。

“嗨。”

阿遼笑著站起身。

小思當時的神情,該怎麽形容呢?嗯,她睜大眼睛,微張著嘴巴,呆若木雞地站著,像驟然失了神。

“小思!”

阿遼抱起胳臂,用手指指窗外。

“雨夜具樂部。”

小思聽到他這句話,突然變得臉如白紙,一臉魂飛魄散的神情。

“雨。夜。具。樂。部?”

小思像嘴裏吞了一顆雞蛋般,逐個字緩慢地吐出來。

“練仔怎麽還不來?”

阿遼歪著頭。

“阿遼。。。。。。阿遼。。。。。。你、你為什麽會在這兒啊?”

阿遼但覺這個問題相當莫明奇妙。

“我們不是常常孵在這兒的嗎?”

“阿遼。”

小思定定地瞪著他看。好半晌後,臉上漸漸恢複了血色。她一臉怯生生地開口:

“阿遼,那、那果然是你的惡作劇吧?”

小思不知為什麽眼裏突然噙滿淚。

“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你實在太可惡了。”

小思突然破涕為笑地跑向他。

就在小思說出“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那句話時,阿遼突然感覺到四周流動的空氣。

睡房空調吹出來的冷風,撲在他臉上。

他突然“感”覺到了。

然後,當小思撲進他懷裏,用力環住他的腰時,他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和重量。

阿遼大大籲一口氣。

在那之前,好像完全感覺不到房間的空氣流動,原來隻是自己一時恍神。

“你太過分了。我絕對、絕對不原諒你哦。不可以那樣惡作劇啊。”

阿遼完全不明白小思在說什麽,不過她突然投進自己懷裏哭,還緊緊抱住他,阿遼但覺一顆心砰砰跳。

對,他感覺得到心髒的鼓動。

仿佛死過一次,然後又活過來了的感覺。

“我、我要告訴媽媽,還有、還有練仔啦。”

小思不知為什麽又哭又笑,蹦蹦跳地跑出客廳。

然後,小思拉著伯母走進睡房。

“阿遼回來喇。阿遼回來喇。”

小思開心地看著阿遼,挽住母親的手臂。

“小思,”

伯母摸了摸小思的頭,突然把她抱入懷裏。

“要不要我陪你睡?”

伯母說出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阿遼皺起眉頭。小思也一臉摸不著頭腦地朝阿遼擠擠眼睛。

“我正要把練仔找來玩哦。”

小思興奮地拉住母親的手。

“啊,叫練仔過來也好。你不要胡思亂想。”

伯母再捏捏小思的肩膀,愁眉深鎖地走出房間。

“我做了什麽伯母不高興的事情嗎?”

阿遼一臉受傷的表情。小思母親一向很疼阿遼。為什麽這晚卻對他不瞅不睬?

小思吐吐舌頭。

“因為你的惡作劇太過分,像我這般胸襟開闊才會原諒你。”

小思拍拍手。

“對了,快喚練仔過來。”

小思說著按下練仔的手機號碼。

“喂,練仔,你快來我家。阿遼回來了。

我就說,我們一定是被優等生作弄喇。”

阿遼不知道練仔在電話那頭說了什麽,隻見小思眼神一黯,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阿遼真的回來了哦。真的哦。”

小思抬起臉,神情激動地看著阿遼。

“阿遼好好的站在我麵前。我不會再讓他離開的。”

小思以楚楚可憐的神情看向他。

“阿遼,答應我,不要消失。你不會再消失吧。”

“說什麽呀?完全搞不懂你在說什麽?”

阿遼翻翻白眼,沒好氣地從小思手上拿過手機,對著話筒嚷:

“練仔,快過來喇。”

電話另一端的練仔,仿佛倒吸一口氣,好半晌沒有回話。

“喂,練仔。”

“阿遼?阿遼?”

“就算我的名字好聽,你也用不著念個不休。快滾過來。”

阿遼笑著關掉手機。小思立即從背後抱住他,好像害怕他會逃走似的。

阿遼完全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麽,教小思對他那麽溫柔,但還是閉上眼睛享受那仿佛天賜的甜蜜時光。

練仔打開房門進來時,聽到伯母在外麵不知道低聲嘮叨什麽。

走進房間裏,看到他和小思,練仔一副雙腳發軟的模樣,整個人癱倒在門上。

被他身體的重量一壓,房門砰然關上。

練仔劈大嘴巴看著他和小思。

“你這家夥是嫉妒吧。”

仍然被小思抱住的阿遼,有點不好意思地拉開身體,走向練仔捏捏他的下巴。

練仔仍然張著嘴,像個笨蛋一樣。

“我們不要再分開。絕對,不要再分開。”

小思走過來,一左一右地緊緊挽住他和練仔的胳臂。

“隻要阿遼回來就好。隻要回來就好了。”

阿遼完全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麽,為什麽小思看到他會激動流涕。

可是,接下來,連練仔這個小子也突然放開小思的手,衝到他麵前,一把抱住他。

“喂,你幹嘛?”

“你太過分,真的太過分。”

想起練仔那時候像個癡情女般抱著他的神態,阿遼便忍俊不禁。

對了,在那之後,阿遼曾經回家。

但是,父親完全不理睬他。

無論他說什麽,父親都不聞不問。

阿遼父親是當搬運工人的。很多時候回到家也累癱了。父子倆平日話並不多。

阿遼母親是在生下他時難產去世的,所以,父親或許一直有點恨他吧。

隻是,從來沒試過像那樣完全把他當作透明。

阿遼心裏很難受,有一次跟小思和練仔提起,小思卻說:

“阿遼你那樣惡整大家,伯父當然會惱呀。”

阿遼對她的話完全摸不著頭腦,三個人陷入一片靜默。

片刻後,小思突然開口說:

“我應征到機場接待員的工作了。我們搬出去一起住吧。”

“欸?”

阿遼和練仔同時發出驚歎。

“我們要三個人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小思的鼻尖紅通通的,說出像文藝少女的話。

奇怪的是,連練仔也頻頻點頭,重複著小思的話。

“我們要三個人在一起。永遠在一起。否則,無法安心。”

阿遼歪歪頭,思考著練仔說“無法安心”是什麽意思。

不過,他沒有拒絕這提議的理由。反正,家裏已經容不下他。

而且,阿遼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心底充塞著排山倒海的無力感。

仿佛,他必須倚靠小思和練仔的力量。

仿佛,除了他們以外,他已經一無所有。

阿遼回想起六年多前發生的種種,站在郊外的大馬路上,抬頭看著夜空黯淡的月牙。

臉龐仍然感覺不到雨的濕度和重量。

為什麽會感受不到?阿遼暗忖。

記得六年多前,也經曆過這像奇異幻境般的夜晚。

然後,小思出現在他麵前。

然後,空氣、溫度、觸覺,世界的顏色都回來了。

我必須回家啊。必須回去,我、小思和練仔三個人的家。

阿遼閉上眼睛想。

驀然回神,阿遼發現自己坐在公寓客廳的地板上。

剛才自己在做什麽?他歪歪頭,完全不記得。

四周一片昏暗。小思和練仔似乎關上燈出門了。

腳邊,是?爛了的盤子殘骸、咕嚕肉塊和醬汁。

欸?我為什麽會摔破了盤子?

小思和練仔去了哪裏?

房子裏為什麽黑漆漆的?

阿遼覺得腦海裏一片霧茫茫。

不過,當務之急,是先把地方清理幹淨吧。

阿遼站起來,把手伸向熟悉的燈掣,想撳亮電燈。

手指明明放在燈掣上,卻像直接穿過那塑料方塊般,碰觸不到任何東西。

無論嚐試多少遍,結果都一樣。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阿遼大驚失色地垂下視線看著雙手,這才發現自己穿著中學時代的T恤和牛仔褲。

明明記得今天早上穿上了深紅色的毛衣和啡色燈芯絨褲。

我早已經不是中學生了!

而且,明明長高了,穿不下這條破牛仔褲的吧。

褲長應該太短。應該太短啊!

阿遼跑向窗邊的聖誕樹,頃刻像被誰摑了一記耳光般踉蹌後退。

我。。。。。。為什麽。。。。。。變矮了?

為什麽要踮起腳跟才能構到聖誕樹頂部?

他感到自己快要發狂。

伸手想推開飯廳餐桌旁的淺綠色旋轉椅,穿過走廊進入睡房照照鏡子。

可是,椅子絲毫沒有移動分毫。身體,卻像透明空氣般穿越了椅子。

阿遼感覺自己仿佛置身一出恐怖電影裏。

他失神地趴跌地上,匍甸著爬過走廊,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衝進自己的房間。

睡床旁邊,是他的衣櫃。衣櫃門上,裱裝著全身鏡。

阿遼看進鏡子裏。

然後,發出像受傷野獸的哀號聲。

鏡子裏,並沒有他的身影。

他看了二十三年的身影。

阿遼背靠衣櫃頹然跌坐地上,泣不成聲。

他想把鏡子?個粉碎,可是,他根本拿不起任何物體。

如果自己是恐怖電影裏的角色,此刻應該渾身顫抖。

可是,他連那也無法做到。

完全感覺不到溫度。

夜深,從老舊的玻璃窗縫隙,應該會漏進寒風。

但是,自己一點都不覺得冷。

腦海一片霧茫茫的阿遼竭力思考。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自己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啊,一刻前,自己好像。。。。。。曾經在某個草坡上。

然後,忽然又回到這裏。

那麽,置身草坡之前,自己在做什麽?

啊,對了,對呀,在公寓裏和小思吃飯。

一男一女,練仔的同事,闖入家裏。

眼鏡男的說話,驟然重現腦海。

“沈思風,停止吧。上官遼在七年前已經去世。

接受現實,不要再折磨自己。”

上官遼在七年前已經去世?

阿遼用力搖頭。

那明明是充滿惡意的玩笑話。

沒有那樣的事。根本不可能有那樣的事!

要是自己在七年前死去了,怎麽可能不知道?

下一瞬,阿遼僵住。

他想起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

猝死的人,因為死亡來得太突然,不懂得自己已經死去。

因為沒有死去的自覺,所以無法到達彼岸。

隻能永恒地在陽界徘徊。

明明變成了幽靈,卻還以為自己活著。

納悶大家為什麽不理睬他們。

不過,慢慢也習慣了。

忘記了,人與人之間是會溝通的。

他們一直“活”著。

孤獨地。永恒地。“活”著。

是。。。。。。是。。。。。。那樣嗎?

阿遼做出抱頭的動作。

可是,他真的完全不記得自己死去了。

怎麽死去的?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一點頭緒也沒有啊!

不是太荒謬了嗎?

自己真的是幽靈嗎?

阿遼猛然抬起頭。

慢著。可是,小思和練仔,不是一直跟我一起嗎?

難道,他們也已經死了?

他倆也是幽靈?

如果三個人一起變成了幽靈,這七年來還一直生活在一起。那麽,自己沒有被送到地獄,而是活在天堂吧。

我們,一直都在一起。

說過了,永不分離。

阿遼突然想起六年多前的晚上。

在草坡上醒來,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感覺,失去了對世界的觸覺。

可是,看到小思後,空氣突然開始流動。

小思能夠觸摸到他,然後,他也能觸摸到一切。

眼鏡男說:

“沈思風,停止吧。上官遼在七年前已經去世。

接受現實,不要再折磨自己。”

難道他的形體和知覺,是小思給他的?

因為她一直深信他活著?

小思的信念,化成了他的信念?

阿遼想起,對他而言,小思的說話總像擁有魔法一樣。

不久前的聖誕夜,小思輕輕說了一句,“阿遼有一百八十三公分高哦”,他抬頭挺胸,仿佛在刹那間長高了。

難道小思的信念,是他的養分?

阿遼垂頭望著變回中學生的自己。

這麽說,小思已經放棄他?

小思不再相信他的存在?

不要!不要!不要啊!

阿遼在心裏狂號。

我不要變成透明的存在。

我在這兒。

一直都在這兒啊。

從來沒有離開過你們。

也不會離開你們。

因為,我們說好了﹣﹣﹣

“永遠。都在一起。”

我沒有死去啊。

真的沒有死去。

好好的在這兒等著你們回來。

我沒有說謊。

沒有說謊。

我,真的不是幽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