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療者

在計程車的後車廂裏,思風一直抱著頭捂住耳朵。

離開公寓大樓時,外麵下起了毛毛細雨。

四人坐上計程車後,雨漸漸大起來,淅淅瀝瀝地打在車窗玻璃上。

練為坐在後車廂中間,挽住思風的肩膀。

坐在他右邊的瑠都,一直把視線調向車窗外,望著矇矓落下的雨點。

“你剛才說的話,就是你那位阿姨告訴你的嗎?”

練為望著守義理著短平頭的後腦問。坐在副駕駛座的守義聞言回過頭頷首。

“她是執業的精神科醫師。不過,我們現在去的地方是她家。

我跟她說過你們的事情,她在等待你們。”

“你們說,我們忘了很重要的事,忘了阿遼已經死去了。那不是很荒謬嗎?

他明明每天都和我們在一起。搞錯了的,說不定是你們所有人。”

練為垮著臉,以沒有什麽氣勢的聲音說。

“剛才,他不是在你們眼底,像『幽靈』般消失了嗎?”

守義沉著地說。

“事情很快會水落石出。隻要你們接受我阿姨的幫助。”

“我什麽也不要,隻要阿遼回來。”

思風抱著頭低喊。

“練仔,我討厭下雨。這聲音很吵,很煩啊。”

思風把臉貼上練為的胸膛,用力捂住耳朵。

“對哦,我也很討厭下雨,下雨。。。。。。”

一瞬間,練為腦海裏飛快地掠過一幕景象。

下著滂沱大雨的夜晚,思風和阿遼的背影走在他前麵,三人走著上坡路。

那個地方到底是哪兒?

他們在那裏做什麽?

練為突然覺得心髒劇烈鼓動起來。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練為舉起手猛然揪住心窩,害怕得不敢再想下去。

“跟守義一樣,喚我翎姐就好。”

在高尚住宅區的氣派大樓頂樓,拉開大門迎接他們的,是個五官清秀,左邊臉頰有小笑渦,氣質溫文爾雅的女性。

光滑的臉蛋沒有化妝,外表出乎意料地年輕。

據守義形容,“她是我母親的妹妹,四十多歲的執業精神科醫師”,但練為、思風和瑠都都覺得她看上去隻有三十歲上下。

房子內似乎開了暖氣,留著一頭燙貼長發的翎姐,穿著單薄的長袖米色T恤和柔軟的啡色毛料褲,光著腳踩在柔軟的淺蜜桃色地毯上。

“外麵下著雨,很冷吧。我泡了香草茶。”

翎姐的態度,恍若是招呼來訪的朋友,把大家迎到客廳舒適的L形米白色沙發上。

掛在四麵牆角的揚聲器,傳送出輕柔的音樂。

客廳麵向海灣的落地玻璃窗,似乎用了雙層玻璃物料,把雨聲阻隔在外。

房子內點燃了薰衣草香油,幽柔的氣味,讓人感到寧神靜氣。

翎姐替每個人掛起大衣,送上溫度剛好的香草茶後,怡然自得地盤起腿坐到地毯上。

她隔著玻璃茶幾,看著分坐在兩張沙發上的練為、思風、瑠都和守義。

“不用緊張。這裏不是診療所,是可以輕鬆談話的地方。”

翎姐的目光停留在一直惴惴不安地看著她的思風和垂下臉回避她視線的練為身上。

“接下來,隻有我和你們單獨談談。”

翎姐的聲線很輕柔,那聲音仿佛已具有撫慰人心的力量。

“守義,請你和瑠都回避一下。

你姨丈去了美國公幹,你們可以在他的書房聽音樂、聊天或睡一睡。

我跟思風和練為可能要聊很久呢。”

瞬間,瑠都傾前身體,似乎想開口拒絕,守義拉了拉她的手臂。

“明白了。”

翎姐望向一臉擔心的瑠都。

“我知道你很想幫助朋友。不過,請交給我。

如果思風和練為能夠記起他們遺忘了的記憶的話,他們有權利選擇是否告訴其他人。

守義,雖然你是我的姨甥,也沒有例外。

我跟他們的談話內容是保密的。”

沙發上的思風,似乎輕輕籲了一口氣。

瑠都怔怔地點頭。

“明白了。我、我隻要練為沒事就好。”

聽到這句話,思風的肩膀僵直了,練為把頭垂得更低。

翎姐環視了一下關係微妙的四人,唇邊泛起一絲苦笑。

“你們談話的對象,並不是我。我隻是幫助你們,和自己的心對話而已。”

翎姐讓練為和思風分別躺在兩張沙發上閉上眼睛,替他們蓋上薄毛毯。

“我用的是鼓聲催眠法。接下來,我會播放少數民族的鼓聲音樂。”

翎姐走到音響器材前,換上鼓聲CD。

揚聲器播放出類似非洲少數部落的鼓聲演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翎姐站到兩張沙發之間,以柔和的聲音,緩慢地說:

“這規律的鼓聲可以穩定心跳,讓你們摒除雜念,完全放鬆精神。”

翎姐頓了頓,鼓聲的節奏響徹室內。

“現在,聽著鼓聲的節奏,你們的腦電波會慢慢進入催眠狀態。

然後,可以轉換意識回到過去。

我會帶領你們回到一九XX年X月X日。一九XX年X月X日。”

翎姐又再度停頓了一下。

“你們會聽到我的問題,引導你們想起那天發生的事情。

如果當時你們並不在一起的話,我會終止這次療程,再分別跟你們單獨談話。

如果你們當時在一起,我會陪著你們回到那一天。

當你們清晰地記起每一件發生的事情時,仍然能聽到我的聲音,回答我的問題。

在我提出每個問題之前,我會先喚你們的名字。”

翎姐半蹲下身體,看了看練為和思風的臉。

兩人的睫毛都在顫動,似乎已進入了摒除雜念的眼球快速轉動期。

“如果有任何危險,如果你們表現得太害怕的話,我會停下音樂。

那麽,你們便會立即醒來。

如果還是沒醒來的話,我會把手像這樣放到你們肩頭上。”

翎姐說著,輕輕伸手按住兩人的肩膀。

“隻要我把手像這樣放到你們肩頭上,你們便會立刻醒過來。

醒來後,仍然記得在催眠中看到的一切。”

翎姐再看了仿佛已安然熟睡的兩人一眼,輕手輕腳地在地毯上盤腿坐下。

“練為,思風,看見了嗎?

你們回到了一九XX年X月X日了。

那一天,是你們中五畢業旅行的第二天晚上。

宿營的地點,是個環保農莊。

那裏有種蔬菜的田地,養了兩匹馬的小牧場,飼養小雞、兔子和豚鼠的小農舍,還有繪畫教室和陶藝體驗室。

思風,看到了嗎?可以告訴我,你現在在哪兒?在做什麽嗎?”

在鼓聲咚咚的沉靜節奏中,思風皺了一下眉,半晌後,終於緩緩張開嘴巴。

“野火會。”

思風以略微高昂的聲音回答,心情似乎很亢奮。

“是晚上在營地裏舉行的野火會嗎?”

翎姐口齒清晰地發問。

“對呀。”

“練仔,你也在那兒嗎?你看到什麽?”

“啊。。。。。。冓火。紅紅的火光照著每個人的臉。

有很多同學,還有老師圍著冓火。

我。。。。。。稍隔一點距離看著那火光。

我。。。。。。嗯。。。。。。在燒烤爐架那邊,四周也有很多同學,特別是男生。

我們狼吞虎咽地大啖著牛扒、豬扒和雞翼。”

練為的嘴角漾起了笑意。

“思風,你也在燒烤爐架旁邊嗎?”

“是呀。我在吃芝士腸和喝可樂。”

思風的聲音,忽然變得活潑輕快起來。

“思風,除了你和練為,身旁還有其他人嗎?”

聽著翎姐的問話,思風和練為但覺自己是個旁觀者,遙看著在營地舉行的野火會。

遠遠地凝視,仰頭喝著可樂和大啖牛扒的自己。

不過,那種旁觀者的感覺,隻維持了數秒鍾而已。

下一瞬,思風和練為的意識,倏然轉換成過去的自己。

我,正仰頭笑著喝可樂。

我,正狼吞虎咽地用手撕著牛扒吃。

翎姐的聲音和自己回答的聲音,漸漸留在意識表層。

在意識的深層,向晚的深藍色天空就在頭頂上。

炙熱黏膩的風吹拂著臉頰。

同學們的笑鬧聲**漾在四周。

臀部下是塑膠凳子堅硬的觸感。

小思和練仔,正伸長穿著短褲的雙腿,在烤爐架旁的方塊水泥地上,倚著宿舍的鐵皮牆壁,坐在矮凳上大啖烤肉。

小思用膠叉把碟子上最後一條迷你芝士腸送進嘴裏,在水泥地上放下碟子。

“兩天沒吃過肉,我都要感激流涕了。”

小思循聲音把臉轉向右邊,阿遼手裏拿著隻剩下骨頭的雞翅膀,還在津津有味地舔著滴落指頭上的蜜糖。

“你好髒耶。看你的饞嘴相。”

小思笑著用手肘撞撞阿遼。阿遼扮著狗狗的模樣繼續笑著舔手指。

“好噁心。”

小思拿起喝完的空可樂罐敲他的頭。阿遼一邊閃躲,一邊咯咯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女孩子可能不覺得怎麽樣啦,我們是發育時期的男生呀。

吃了兩天素菜,昨天晚上和今日一整天,我肚子都咕咕作響。

真的想連醬汁都舔個光光耶。”

練仔幹掉了一大塊牛扒,滋味地舔了舔指頭,扭轉身體跨過小思,抹了阿遼的下巴一下,才哈哈笑著從屁股旁邊抽出紙巾抹手。

“你們兩個都好髒耶。”

小思沒好氣地從短褲口袋掏出包裝濕紙巾,抽出兩塊,一左一右地遞向他們。

“我們還沒吃夠。”

練仔和阿遼異口同聲地說。

小思翻翻白眼,忿忿地把紙巾塞進他們手裏。

“兩頭小豬,抹幹淨嘴巴繼續吃喇。繼續吃喇。”

練仔和阿遼打了個眼色,一起拍拍膝蓋站起來,把紙巾塞回小思懷裏。

旋即轉身跑向爐架,擠進同學之中,雀躍地從塑膠袋裏挑香腸和雞翼。

小思望著他們和其他男女同學興奮地你推我撞,吵鬧談笑的背影,沒奈何地用濕紙巾抹幹淨雙手。

小思再定睛看了燒烤爐架旁的練仔和阿遼一眼,突然想起什麽似地把手探進另一邊褲袋,掏出數位相機,敏捷地朝他們的背影按下快門。

鏡頭上的練仔和阿遼,一左一右,剛好調過臉笑看彼此。

比阿遼個子矮小,臉孔又長得稚氣的練仔,站在阿遼身旁,就像個頑皮的的小弟。

小思望著相機的圖片檢視熒幕,下巴枕在膝蓋上咪咪笑。

“你賊賊的笑什麽?”

練仔又不拿碟子和膠叉,手指裏挾著一條香腸回來,邊把香腸啣在嘴裏邊問。

阿遼也是繼續不顧儀態地齧著雞翼。

小思沒好氣地抬頭望向他倆。

“我這兩天拍了很多照片。要不要看?”

練仔和阿遼立刻一屁股坐回矮凳上,把頭探向小思相機上的畫麵。

“由昨天早晨開始看起吧。”

小思邊說邊按下相機圖片檢視器的操控鍵。

﹣﹣﹣練仔戴著頭巾拿著鋤子,彎下身滿頭大汗地在挖田。

“是昨天早上種蕃薯的時候嘛。累死我了。”

練仔起勁地在旁邊解話。

﹣﹣﹣阿遼哈哈笑地拿鋤子攪亂練仔剛挖得鬆軟的泥土。

“哎,罪證如山。”

阿遼看著相機熒幕,用手背掩住嘴巴竊笑。

﹣﹣﹣練仔抱著頭氣餒地蹲在田地上,一臉委屈。

“我隻是裝啦,裝出來的啦。”

“你當時好像真的想哭耶。”

小思邊按著相機上的鍵鈕邊笑。

﹣﹣﹣練仔在營地廚房裏,用拳頭粗魯地在大碗裏壓薯泥。阿遼抱著胳臂在旁邊看,露出一臉嫌麻煩的樣子。

“哈,哪位同學在偷懶?”

小思斜睨了阿遼一眼。

﹣﹣﹣練仔捧著完美地混和好洋蔥粒的薯泥,朝鏡頭做出勝利手勢。

﹣﹣﹣練仔在陶藝教室裏,手忙腳亂地用手拉壞為陶泥塑形。

﹣﹣﹣阿遼把形狀優雅的陶泥瓶子放進電窯裏,朝鏡頭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

﹣﹣﹣練仔下巴沾上陶泥的大特寫。

﹣﹣﹣練仔在畫室裏,眉心緊鎖,一臉認真地臨摹畢加索的抽象畫。

﹣﹣﹣練仔繪畫時的側臉特寫。

﹣﹣﹣長距離鏡頭拍攝練仔繪畫的背影。

﹣﹣﹣阿遼拿著畫筆,在畫布上胡搞一通地潑上黑色油彩。

﹣﹣﹣練仔、阿遼、小思和其他同學一起扮苦瓜臉,指著晚餐桌上的地瓜粥、炒茄子、可樂餅和番茄炒蛋的大合照。

﹣﹣﹣練仔戴著騎師帽,騎在牧場的小馬上,戰戰兢兢的模樣。

“這個好好笑”

阿遼指著畫麵說。

“接著來看我的馬上英姿吧”。

﹣﹣﹣練仔跌跌撞撞地爬下馬背的模樣。

﹣﹣﹣練仔吐著大氣,除下騎師帽的狼狽表情。

﹣﹣﹣阿遼騎在馬上,英姿颯颯地慢跑的側影。

“總算論到我了。”

阿遼開玩笑地透了一口大氣。

小思按動相機的手突然停下。

“怎麽了?”

練仔率直地問。

小思驀地紅了臉。對了,她一直沒留意。

她的相機裏,拍練仔的照片,數目遠比拍阿遼的多上很多。

自己似乎無意識地做了很不應該的事情。

小思想著,一臉懊惱地偷望阿遼。

阿遼像把她的心情看得通通透透,露出有點落寞的微笑。

小思眨了眨眼睛。

“怎麽了?沒有了嗎?”

練仔仍然搞不清狀況,糊塗地問。

“沒有喇。”

小思刷地關掉相機,把它收回褲袋裏。

“相機沒有電池了。”

“真的假的?”

練仔露出狐疑的表情。

阿遼匆匆開口:

“練仔你不是也有拍嗎?那拿你的相機出來看喇。”

“欸?”

練仔睜大眼睛,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褲袋。

“阿遼你也有拍哦,看你的好了。”

練仔嘀咕著。

“肯定有鬼。”

小思笑著伸手探進練仔的褲袋內搶他的相機。

練仔眼睜睜望著相機被小思搶走了,不甘示弱地撲向阿遼,搶他褲袋裏的相機。

“喂,你的手好髒。喂,好癢耶。”

阿遼雖然左閃右避,但他手裏還拿著雞翅膀的骨頭。吃完香腸的練仔卻是兩手空空。

小思和練仔同時打開了練仔和阿遼的相機。

兩部相機的第一個重現畫麵,都是小思的側影。

練仔拍的是小思在洗手台洗麵的側麵特寫。

阿遼拍的是走在稍前方的小思,調過臉跟旁邊的女同學說笑。

小思按著鍵鈕,練仔相機裏彈出的每一個畫麵,都是她的身影。

練仔也按著鍵鈕,阿遼相機裏拍的,同樣全是小思。

練仔和阿遼都白了臉。小思低頭緋紅著臉。

“我發現哦,原來你們兩個都是色情狂。看見女生們穿短褲,便狂按相機。”

半晌後,小思指著兩個畫麵上站在她旁邊的女生們的美腿,誇張地笑說,試圖消弭尷尬氣氛。

練仔和阿遼也忙不迭附和。

“對呀,我是美腿學會的。”

“我們的學年,真是美腿如雲呀。”

微妙的氣氛,在笑聲中似乎消散了。

可是,三個人心裏都留下了一絲疙瘩。

思緒總是比別人慢數拍的練仔,終於明白小思為什麽收起相機的緣由,心裏不免感到一絲甜蜜。

但在阿遼麵前,還是得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小思看了練仔的相機照片檔,心裏也是甜絲絲的。

感到失落和羞愧的,隻有阿遼一人。

正因為明白阿遼的心情,練仔和小思雖然裝出自然的神情,卻心懷歉疚。

“唏,還沒吃飽的話趕快啦,這邊差不多要收爐了。

Miss Lam要全員到冓火那邊集合。

難不成要我們圍著冓火跳土風舞?真要命!”

一個皮膚黝黑、眼睛很細的男同學跑過來對他們說,還誇張地翻了翻白眼。

跟在他後麵的幾個女同學接著插話:

“不用擔心。天氣報告說今晚會下雨。”

“悶了兩天,應該下喇。”

“幸好是宿營最後一晚,不然可掃興了。”

“下雨的話,就得解散吧。又不是拍文藝片,誰要圍著冓火唱歌跳舞喔。”

“你們沒有覺得手臂毛毛的嗎?快下雨了。我好像已經感覺到雨氣。”

“神婆,那你先過去帶領大家跳求雨舞喇。”

幾個女同學吱吱喳喳地一唱一和,笑著走遠了。

小思、練仔和阿遼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雲層低垂的晚空。

“說不定真的會下雨吧。”阿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