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亡命天子淚3

22、無能使臣必辱使命

建文帝當即便委任李景隆與兵部尚書茹瑺,再到燕營議和。兩人見了燕王,都伏在地上頓首不止,無恥下賤真不如豬狗。燕王用眼角掃了掃他們,半天才冷笑著問道:“公等來此何幹?”景隆連連碰頭道:“奉主上命,特來乞和,願割地分南北。”

燕王不待說畢,便道:“我從前並未有什麽過錯,卻無端加罪,削為庶人,公等身為大臣,也沒有聽說替我講句公道話,怎麽今天反來作說客呀?我如今隻管救自己免於一死還來不及呢,要土地有什麽用?況且如今割地,他是以什麽名義呀?皇考已明明封給我北藩,僅僅因為奸臣播弄,就下詔削奪,如今總得交出奸臣,我才能罷兵啊。天日在上,我朱棣決不食言而肥!”燕王自然是食言的,據說他是很胖的,估計就是這個原因,後來篡國以後的燕王一直是個肥肥的大胖子。

李景隆等拜謝回京。建文帝卻令李景隆再赴燕營,讓他告訴燕王說“罪人已經驅逐並逃竄,等拿住後立刻便當繳出”,李景隆非常為難,一心的不願意去,可又不敢不去;好在建文帝看他實在太不願意去就命諸王和他一同去。燕王見諸王到來,大開營門隆重歡迎。諸王們都一塊說明皇帝的意思,燕王道:“諸弟試想想聖上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諸王齊聲道:“大兄明鑒,想必是不會看錯的。”燕王道:“我此來但欲得奸臣,別無他意。”然後設酒宴飲,與此同時,燕王卻仍令兵馬攻城。

23、悲劇的不可逆

這時應天的城下,大兵雲集,東門有朱能的兵馬,西門是燕王次子高煦的兵隊,南門是張武的軍馬,北門是邱福的兵馬,正中是燕王的大營,左是龐來興、丁勝的禁軍,右是鄒祿、馮顴的騎兵營。建文帝登城瞭望,但見北軍營中,火光燭天,相照不下百裏。兵士刁鬥畫角之聲,震喧達於霄漢。建文帝不覺吃驚道:“燕軍勢大如此,怪不得南兵屢敗了。”

在建文帝的歎息聲裏,廷臣見燕王不肯議和,王常茹等眾臣便多勸建文帝遷徙到別處,比如幸湖湘之地,以暫避兵鋒。又有王韋等眾臣勸建文帝幸浙海以避之。

惟有忠心耿耿的迂老夫子腐先生方孝孺獨自抗奏道:“國君與社稷同死生,避之是不正確不應該的,若國破,臣請願效死而不願意離去。況且現在京城裏麵,尚有勁兵二十萬,城高池深,糧食充足,為今之計,應當命令城外百姓把城外民居全都拆了,然後搬運木料入城,合心並力上城守禦,這樣北軍無可依據,到時候不戰自退。就是不走,陛下頒詔四方,舉兵勤王,等待各處義師會集,也就不怕他了。”

如此迂腐之極的建議居然也被建文帝依計而行了。“方卿之言是也。”建文帝然後向眾臣揮手說道:“朕意已決,卿等且退。”

再次出乎忠心耿耿的迂老夫子腐先生方孝孺的預料的是,城外的一班百姓大都不願搬遷,聽到諭旨後,竟然各自放火燒房,然後竟逃往別處去了,時值盛暑,那火連日不息。

忠心耿耿的迂老夫子腐先生方孝孺又請建文帝下令讓諸王分守都城,建文帝也依言而行,命穀王穗、安王楹率著民兵,分段防守。齊泰、黃子澄也來要求要出外募兵,後來他們不待建文帝準奏,便私自離京,齊泰直奔了廣德州,黃子澄去了蘇州,他們無非是為了自己避難著想罷了,這一點誰都一目了然。這件事讓建文帝歎息感慨不已:“事情都是你們弄出來的,事到臨頭,你們又棄朕遠逃了!”建文帝的話顯然是對著齊泰、黃子澄說的,可這時齊泰、黃子澄兩位罪魁禍首早已離京而去了,所以建文帝的這話是對著他想象中的正在急急逃命避難的路上的齊泰、黃子澄說的,彼時他好象看見了齊泰、黃子澄那慚愧的樣子,總算是給這一場大的變故找到了一個歸罪的主了,建文帝的怒氣發過以後,心稍稍好受了一點。

正這時,外麵已報燕軍攻城了,建文帝聞奏,倍加惶急,再召方孝孺問計。方孝孺仍然請皇帝陛下堅守待援,萬一不濟,當死社稷。這個老夫子可與之談論大道,這才他的長於他人之處,而他的殉道精神更是別人無以企及的,但這樣的人是不可以做治國之用的,權力與迂腐在他那裏結合起來,隻會產生誤國亡國的悲劇,可忠心耿耿的方孝孺先生卻絕對沒有程濟的自明,於是這場悲劇就更具有了不可逆性。

24、燕王入京

仁君忠臣正在陶醉於慷慨激昂的死難殉道中,正在感受著升華的光環環繞的美麗的時候,禦史魏冕踉踉蹌蹌地趨步入殿,急報燕兵差一點就進了屯金川門,並且說明是左都督徐增壽密謀接應燕王的。

原來左都督徐增壽守左順門,竟對眾將士進行反上獻城的宣傳。在密謀要開門迎降時,禦史魏冕聽了大怒,當場便以手擊之,這一舉動一下子就把他是個文官的特點顯示出來,文官大怒隻會用手打人,而不是刀砍劍刺。然後文官禦史魏冕又奏聞於建文帝。

建文帝還未全信之時,馬上就有人接二連三地入奏左都督徐增壽如何與燕王回應外合兩麵三刀,於是建文帝大怒,命左右擒徐增壽到殿廷,氣得直發抖地大罵他的不忠不義。在當麵痛數其罪狀之後,建文帝掣出佩刀,離座下殿來,親自動手把他砍死。

徐增壽被殺死的第二天早上,翰林院編修程濟跑入殿中,大呼道:“不好了,不好了,燕軍已入城了!”建文帝在驚惶失措中,立刻本能地意識到要探究問題的內因,於是脫口就說道:“這麽容易!莫非除了一個徐增壽,朝裏還有別的內應嗎?”

建文帝隻有這次的審時度勢是正確的,和他料想的一樣,果然除了一個徐增壽外,朝裏還有人給燕王做內應,他就是穀王朱穗和李景隆,他們在徐增壽的鮮血未幹之時就敢於做了徐增壽第二,並且他們是成功的徐增壽第二。由他們私自打開的金川門,讓燕王大軍終於殺入期待已久的金陵皇京城內,至此建文帝的京師宣告被陷敵手。

這時的建文帝除了流淚還是流淚,除了歎息還是歎息:“罷!罷!朕未嚐薄待朱穗、李景隆等王公,他們竟然在緊要關頭如此背叛於朕,這還有何話說?!”程濟聽得心痛如割,忙安慰他道:“陛下,也有忠心耿耿之臣,陛下您知道嗎,禦史連楹就是這樣的人!他先假裝叩拜燕王,待到了燕王馬前,欲行刺燕王,不幸獨力難成,反被殺死。”建文帝聽罷,呆了半晌,歎口氣道:“有如此忠臣,朕卻不予重用,如今悔過也來不及了,不如依從孝孺之言,朕還是一死以殉社稷吧。”說完拔刀就要自殺,左右臣下一齊上前來攔阻苦勸,但建文帝去意已決。

25、壯懷悲烈何懼身先死

六月十三日早,燕王正圍城攻打,分守金川門的穀王朱穗與李景隆,兩人長了兩雙一樣的勢利眼,一見建文帝的大勢已去,長了兩雙一樣的勢利眼的兩個人一拍即合,當即就為燕王打開了城門。燕王自然大喜,遂率兵領將一湧入城,同時還先命令人在前麵宣言道:“逆命者死,投誠者榮!”

於是一時間早早跪地迎降者、紛紛逃命快跑者,雜亂不絕,唯有刑科給事中葉福井、工部郎中韓節,也不降,也不逃,立定於城門拚命撕殺,以期能死守住一個垂死的王朝。沒用多一會兒,不僅這個垂死的王朝沒能守住,就連自己的性命也沒能守住,被燕兵殺了也是必然的事。又有一個名叫龔翊的門卒,眾門卒見城破了,叫他一同報名去降,年方十七歲的他斷然拒絕,大哭一場後逃遁而去,從此隱於昆山,終身不出。

當日燕王兵一到,城中迎接投降者,皆稱功頌德,讓燕王甚是快暢,正這時禦史連楹,直衝著燕王的馬頭而來,燕兵隻當他也來迎降的,於是也沒加阻攔。不期禦史連楹一走到馬前,就對著燕王大聲說道:“燕殿下乃太祖嫡子,既奉太祖之命,分列燕藩,便當盡孝,以遵太祖之成命,作為朝廷的羽翼以保護王朝,為何燕殿下卻乘朝廷之柔弱,竟然就幹出來這樣的叛逆之事!?燕殿下縱然恃仗兵強,篡了大位,而不忠不孝,如何能服天下?既不能服天下,又如何能治天下?”

這話讓燕王惱火不已,也羞愧不已,他那遠比道衍更來得厚實、讓城牆都羨慕不已的老臉皮雖然不怕風雨與刀槍,可此時也難抑製漸漸透出的紫紅來,同時燕王非常不幸的是,大家全都注意到了他那張老臉皮的微妙變化來,於是燕王的惱羞是不好成怒的,就是怒也隻好盡力憋在心裏,於是他也盡量做得一臉從容並正氣地道:“此天命也,孤王當順受。你等迂儒之輩如何能看明白?”

連楹厲聲反問道:“天命你篡君,你既然可以順受,倘若天命你殺父,一向自稱是太祖的孝子忠臣的你也一樣順受嗎?!”話還未說完,禦史連楹猛然抽出劍來,向燕王就直刺過去,燕王忙勒轉馬頭,縱身閃過,驚慌盛怒中的燕王,還沒來得及開口,左右將士早一窩蜂般湧上。文官一向被形容為手無縛雞之力,禦史連楹是個文官,他的力氣雖然可以縛雞,但文官畢竟是文官,禦史連楹就這樣被亂兵殺死。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禦史連楹身雖被殺,而屍猶僵立不倒。

驚魂未定的燕王這時又見徐輝祖引一隊兵來,雙方肉搏巷戰,血肉橫飛之中,燕軍一時難以逼近闕下,建文帝因而得以在宮中打點。此時一班具位之臣,已各有所圖,皆不入朝。唯有數十忠義之臣,或感恩深,或思義重,或忌於君臣名分之難逃,仍是不顧身家生死,入朝來相傍。

看看外城已陷,內城人心惶惶,建文帝大哭道:“朕不曾負於燕王,他卻如此相逼,承祖宗托付之重,今日隻有以身殉國了!”說畢建文帝再次拔劍要自刎,也同樣地再被左右臣下一齊上前來攔阻苦勸住,盡管他去意堅決。但建文帝可不是假裝做作,他兩次撥劍要自刎都是真的,此刻他真的是山窮水盡了,他雖然素性仁柔,但他有著詩人的風骨,寧可玉碎不為瓦全;而左右臣下死命地勸住也是同樣地發自真心。

26、出鬼門建文帝遜國

正這時一臣跪下奏道:“事已定,時已至,陛下宜早作決斷,眼下是刻不容緩啊。”建文帝一看,乃是往日進言北平兵起的程濟,建文帝知他是個異人,便問道:“大位既已不可保,這一點誠如你所說確實是事已定。然而時已至,莫非是要朕殉死社稷嗎?”

程濟道:“陛下大位雖然不保,而太祖的社稷卻並未曾失去旁落啊,陛下又何必死殉呢?”建文帝道:“既然不必殉死社稷,臣下有勸朕應幸湖湘的,也有勸朕幸浙海的,莫非此中尚有道理,可以這樣做嗎?”程濟道:“陛下以天下之大,尚不保大位,豈有靠湖湘、浙海之死灰,能得以複燃的道理?”

建文帝道:“一方之死灰,既不能複燃,則燕王據北平之一隅,為何卻能猖撅至此呢?”程濟道:“此中有天命也!天命所在,不以大小而論之。”

建文帝道:“既然天命在燕,太祖何不立燕王,而竟立朕,難道是太祖不知天命嗎?”程濟道:“太祖,聖主也。又有賢臣劉青田輔佐,豈能不知天命。然太祖不立燕王,而立陛下者,正是因為知陛下也有天命。且知天命之氣運有後先,不可強做改動,故委曲而為之。”建文帝沉吟道:“殉社稷既然不必,圖複興又不能,那麽朕的一身將何所寄?”

程濟道:“唯有逃走出亡而已。”建文帝道:“逃走出亡固是一策,但行之於列國則可,行之於當今則不可。列國時諸侯割據,晉亡則去秦國,楚亡則赴吳國,隻要是能夠出境就可免除禍患了。而今天下一家,何地不非王土?何人不在王國的版圖中?一稽查便立即擒獲。況且燕王非仁義之人,既不念君臣大義,又如何能有叔侄之親。萬一日後被他擒獲被害,還不如今日殉死社稷來得體麵。”

程濟道:“興亡既有天命,死生難道就沒有天命嗎?陛下之大位固止於此,而陛下之生卻正未艾,陛下多慮了。”

建文帝道:“天命既然一定,而人事卻靠人自己去安排。朕乃帝王也,一旦出逃亡命民間,不知將到哪裏去?去幹些什麽?是為士為農還是為工為商,也當琢磨好了才行啊。”程濟道:“士農工商,皆非帝王之事,唯有剃發為僧,遊曆四方。”

正說未完,忽見一個叫王鉞的老太監,跪下哭奏道:“萬歲爺,今日事急,奴婢有事,不敢不奏。”建文帝道:“你有何事奏朕,快快說來。”王鉞道:“昔年太祖爺未升天之先,知奴婢小心謹慎,親自同誠意伯劉基,封了一個大鐵櫃,交給老奴,叫老奴謹慎收藏,還囑咐說:‘子孫若有大難,可開篋一視,自有方法。’”

程濟插口道:“那鐵櫃現在何處?”

王鉞道:“藏在奉先殿左側。太祖爺一直不許泄漏,隻候壬午年,萬歲爺有大難臨身之日,才允許奏知。今年已是壬午,奴婢又見燕兵圍城,萬歲爺進退無計,想是大難臨身了,所以不敢不奏。”說罷涕淚如雨。內學士宋景也說:“陛下,臣想高皇帝的這一鐵櫃,用意深遠,莫非其中尚有妙計,陛下何不一試?”

建文帝忙叫把鐵櫃取來。王鉞於是前往奉先殿,不一會兒就有太監四人,扛一個朱紅色的大鐵櫃入殿至禦前。這鐵櫃看樣子是很沉重的,四圍都是用鐵皮包裹,牢固封好,鐵櫃口用兩柄大鐵鎖鎖好,連鎖心內也灌了鐵汁,使人輕易偷開不得。建文帝見了,不由得因感動而傷心大哭起來:“前人怎為後人如此用心?叫我這當後人的如何不感動如何不感傷呢?”

當下由王鉞取了鐵錐,將鐵櫃敲開,大家一齊注視鐵櫃中,都以為能有什麽秘緘之類,內書著可以退敵的妙計良策,誰知鐵櫃中不過藏著度牒三張,一張度牒是應文名字,一張度牒是應賢名字,一張度牒是應能名字,連袈裟僧帽僧鞋等物都無不具備,並剃發用的剃刀一柄,白銀十錠,又有朱紅色大字書寫在於鐵櫃內壁旁邊:“應文從鬼門出,其餘從禦溝水關而行,薄暮會於神樂觀西房。”

建文帝細看明白,再三歎息,向程濟說道:“朕年號建文,度牒上的名子叫應文,數應如此,尚複何言?!是大數已定,明明叫朕出家了。你方才議及剃發為僧,朕還猶豫不決,心裏驚詫何以說出如此奇談異論,萬不料想太祖早在數年前,早已為朕如此這般地安排妥了,看來天下智者所見相同。數也!命也!氣數天命豈可有違?想必是太祖僧緣未滿,故令乃孫再傳衣缽。”於是建文帝對著鐵櫃再三下拜,然後就決定接受天命祖意,叫人立刻剃發。

程濟忙攔阻道:“陛下且少緩片刻,這是非常機秘之舉措,萬不可讓眾人知道,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現在宜做些假象,掩人耳目。”建文帝會意,於是仍然傳旨,著眾親王並勳衛大臣,分守城門,奮力禦敵。

這邊建文帝再細看那張寫著應文名字的度牒,卻見在它旁邊還有幾行朱書,寫著:遊僧兩名,應文應雲。白銀十錠,速出鬼門。建文帝看了,再歎道:“數應如此!隻是不知應雲是誰?”這個時候汪秋雲已從密室中出來,聽得建文帝的話,忙跪下來說道:“妾名秋雲,正是應雲了,那臣妾就陪著陛下出家吧,以此相報陛下一向的知遇大恩!”

程濟又取出一張度碟,向諸臣問道:“有師必有徒相從,不知誰願為徒?”言未畢,便有兩個大臣應聲而出,一個是禦史葉希賢,一個是吳王教授楊應能。監察禦史葉希賢道:“臣名希賢,適合也應該就是‘應賢’度牒的屬臣。臣與楊大人二人的名字正符合度碟,已是前定之數,臣二人願與陛下一起剃發偕亡。”建文帝聽了非常高興,非常高興的同時也非常感動,非常感動的同時也非常悲哀非常失落非常沮喪。

程濟這時又對建文帝說道:“時辰已到,刻不容緩!陛下雖然不必以死殉社稷,但卻當以死訊召傳天下。”建文帝很不解他的話,問道:“這話該如何理解?”

程濟道:“縱火焚宮!然後用燼餘之袞冕為證,則身不死而名已死了。然後陛下剃發逃遁而去隱蔽起來,隻要蹤跡不露,便可安然長生了。”建文帝連點頭稱“是”,於是命內侍聚珠衣寶帳,並內努珍異於蘭香殿,縱火焚燒。霎時間宮中大火驟起,烈焰騰空,黑煙滾滾,宮內外頓時鼎沸喧嘩,都在亂傳皇上駕崩了。

就在這同一時間裏,程濟同諸臣請建文帝到了一處秘殿,宣左善世僧博洽給與建文帝剃發。剃完,建文帝脫去龍衣,換上袈裟,並僧帽、僧鞋,人是衣裳馬是鞍,建文帝朱允炆竟真的很象一個和尚,再也看不出一絲帝王之氣象。然後建文帝朱允炆收了度牒和銀錠,依朱書所說,直奔鬼門方麵走去,打算從那兒出去。吳王教授楊應能和監察禦史葉希賢也把頭發剃下,也脫了朝衣官冠,換上僧帽、僧鞋,披上袈裟,也藏好度牒,整備出走。

建文帝朱允炆一邊走的同時,一邊命令繼續縱火焚宮,頓時燃燒得很更猛烈了,火光熊熊,灼天烤地,把個金碧輝煌的大內,盡行毀去。

這時眾臣之中,還有侍郎廖平、侍郎金焦、檢討稍亭、中書舍人梁忠節、欽天監正王芝臣、鎮撫牛景等十餘人,見建文帝要出走,便一齊伏地痛哭。建文帝也垂淚道:“你等也不必傷心,隻等將來好好地去侍候新君吧!”不想梁忠節一聽,大叫著“臣願舍生報國”,便一頭撞在石柱上,頓時腦漿迸裂,鮮血直流,純潔的雪白並濃烈的豔紅再次一起盛開在又一位殉道而死者的周身上下。是的,這是南京金陵應天府,不是山東的德州,這是皇帝陛下的金殿皇宮不是明倫堂,但是,舍生取義,為留清白在人間,敢於捐軀赴死,卻是一模一樣,中華魂魄炎黃精神華夏氣節長存不息,代代相承,一脈永遠。

建文帝目睹著這種慘狀,哀痛非常,又忍不住流下淚來,可是他此時根本來不及厚葬他;一時間眾臣也無不放聲痛哭。

熱淚奔流的建文帝剛要回身出殿門,忽見內監飛跑來報:“宮中火起,馬皇後自焚了!”原來在宮中烈火四起的時候,皇後馬娘娘親自率領被建文帝臨幸過的嬪妃,赴火自焚而死,最可憐的是建文帝的長子文奎,其時隻有七歲,也隨著他母親葬身火窟。建文帝聽了內監的話,反倒不哭了,隻直著眼連叫了兩聲:“好!好!這才是帝王家子孫的結果!”相隨的諸臣聽了,更是嗚咽欲絕。鎮撫牛景牽住建文帝的衣袂,叩頭流血道:“愚臣願隨陛下同去。”侍郎金焦也同樣堅決,在殿尚有臣子五六十人,都伏在地上大聲痛哭,都情願隨建文帝朱允炆出亡,說:“臣等受陛下深恩,縱不剃發,也須陪同陛下一起出亡,多少效點力,臣等也能安心啊。如何能忍心多年食君奉祿,而一旦危亡,便戛然棄去,隻顧自己!”

建文帝感動得垂淚道:“眾卿忠誠相隨,實在是難得,難得啊!令我非常感激。但我已做了出家人,況在逃難的時候,人多了反覺不便,若惹出是非,追悔不及。我此行若得安身之所,再來招你們前往就是了。”牛景和金焦抵死不舍,建文帝隻得允許了。

禦史曾鳳韶牽住建文帝的衣襟,叩頭道:“臣願一死以報陛下大恩。”建文帝生怕他也觸柱身亡,便不回答,隻管麾衣出走。程濟在旁也同樣勸阻眾臣說:“事情危急,不是留連之時,大家不要一片好心,反誤了大事。”建文帝這時不說什麽,隻是管連連搖手,讓諸臣退出。諸臣無奈,呆呆地望了半晌,才隻好痛哭著拜別而去。各人回到家裏都閉門不出,後來一個個都被燕王假罪誅戮。

程濟遵太祖遺命,先令禦史葉希賢,按察使王良,參政察運,教授楊應能、工資、劉伸,中書舍人梁良玉、宋和、郭節,刑部司務馮囗,待詔鄭洽,欽天監正王之臣等十三人,從禦溝水關而出,約於神樂觀相會。

然後程濟與兵部侍郎廖平、刑部侍郎金焦、侍讀史仲彬、編修趙天泰、檢討程亨、刑部郎中梁田玉、鎮撫牛景先、太監周恕等誓死相從的九人,跟隨建文帝到了鬼門。

鬼門在內城的太平門內,係內城一矮扉,是修理禦溝時進出所用的,門高不過三尺,寬隻得尺餘,僅容一人出入,人若經過,必須得傴僂著腰、側著身子。鬼門內門在大禁之中,外門直通太平門外的水道,乃太祖暗設下的一條私路,以備不虞,比如此時燕兵滿城,斷斷不敢從宮門直接出走,走鬼門是最合適不過了。平日緊緊封鎖,無人敢走,如今大家不知內中是什麽樣的路徑,全都惶惶然。建文帝見鬼門的磚門堅厚,磚門外又有柵門緊護,不禁心驚肉跳地問道:“似這般牢固,如何能夠開啟?”

牛景先說:“陛下勿憂,待臣來開它。”然後從近侍手中取了一條鐵棒,要將柵門掘開。他本來以為要費不少的氣力,不期隻是用鐵棒輕輕地一撥,那一扇厚重的鐵柵門,便隨著就撥轉去了一邊,露出磚門。牛景再用鐵棒去敲磚門,誰知鐵棒才到門上,還不曾用力,那兩扇磚門早就呼啦一聲響,雙雙大開了。卻見通道已有東西塞緊,眾人又都吃了一驚。

程濟忙上前,將塞通道的東西扯了些出來看,原來是燈草,於是向建文帝朱允炆奏道:“太祖為陛下,真是心機用盡!”建文帝忙問緣故,程濟說,“留此路,已足見太祖的親愛之心,但太祖又恐空洞中蛇蟲成穴,一時難行,所以將燈草填滿其中,這樣蛇蟲不能容身又無人窺視。如今事急,陛下要由此通行,隻消一把火,便可肅清道路,通暢無阻了。非親愛之至,誰能想得這樣周到?”建文帝聽了,本已哭得快幹了眼淚又泉水般湧了出來,不勝感激不勝感動地望著太廟方麵,拜了四拜,然後命近侍點起火把,一路燒去。

果然燈草見火,一點就著,頃刻就化成一把灰。不消半個時辰,內鬼門直至外鬼門一路塞得緊緊的燈草,就被燒得幹幹淨淨,而且竟然還是一條草灰之路,溫暖而無陰氣,君臣們平平穩穩地走了出來。程濟惟恐被別人發現了蹤跡,又吩咐近侍將內外鬼門照舊關好,不露一絲破綻。

於是就這樣,建文帝在前,傴僂著腰側著身子先出了鬼門,秋雲跑在後麵,最後金焦、牛景和程濟也魚貫出門,末後便是廖平等一幹人在後相送。

27、一葉小舟

鬼門外便是禦溝的河埠口,當時程濟等九人隨建文帝到了後湖邊,正要尋船渡水,不想鬼門外恰好停著一葉小舟,舟中有一道裝老人正駕著船在那裏觀望,看見建文帝眾人走近,忙招呼讓他們來乘舟,還向著建文帝叩首稱萬歲,同時將船撐到岸邊,迎請建文帝與上船。

到了船中,建文帝坐下就問道士:“你是什麽人?怎麽知道我會到這兒,特意整舟相待?”那老道士跪下奏道:“小臣姓王名昇,乃神樂觀住持,以前曾蒙太祖聖恩。昨夜三更,夢見太祖萬歲爺,身穿大紅龍衣,坐在奉天門上,叫兩個校尉,將臣縛至禦前,責問道:‘你官階提點,職居六品,這都是皇恩所賜,可你受恩圖報了嗎?’小臣應道:‘臣雖犬馬,豈能知恩不圖報?但愧此身為道士,欲報無門啊。’萬歲爺於是就說道:‘你既思報恩,明天午時,當今皇帝要親幸你觀中,你可整一舟,到後湖鬼門外伺候。迎請到觀,便可算你報恩了。你殷勤周旋,不走漏消息,則後福無邊;倘若不遵奉我的話,定遭陰遣。’然後太祖就命校尉解開捆臣的繩子,臣這才驚醒。所以才會有陛下駕臨,小臣操舟相候的事。”建文帝聽了,再次感動得泣淚不盡。

28、赤膽追隨亡命天涯君

建文帝等人登舟後,舟隨風駛,不多一會兒船到太平堤邊。上岸後,道士王昇在前引路,君臣們隨行。到觀中時,日已薄暮。

坐了不多一會兒,楊應能、葉希賢等十三人也來了,建文帝此時身邊有兵部侍郎廖平、刑部侍郎金焦、編修趙天泰、編修程濟、檢討程亨、按察使王艮、參政蔡運、刑部郎中梁田玉、監察禦史葉希賢、中書舍人梁良玉、宋和、郭節等三人、刑部司務馮、鎮撫牛景先、王資、楊應能、劉仲等四人、翰林待詔鄭洽、欽天監正王之臣、徐王府賓輔史彬、太監周恕共是二十二人。

楊應能、葉希賢等見到建文帝,仍然俯伏稱臣。建文帝本已聽習慣的稱呼,此時聽來,倍覺傷懷痛心,重歎了口氣說:“今日滄桑已變,君臣二字,隻能永藏之於心,不可宣之於口。我既為僧,自有僧家的名分。以後都應以弟子相稱,我作為你等的師傅,也就是尊重我了。唉!也不必再行君臣大禮了,其餘禮節,也一概不必拘束,這樣才方便往來。眼下道觀也不可久留,須得趕快離開這裏。”

程濟答道:“師言甚是。”眾人也都涕泣應諾。程濟又說,“大家隨師出走,原是一片戀主的誠心,但倘若相從而惹是非,不如不相從。大家既要相從,必須斟酌一個相從的行藏蹤跡,才不致於引人懷疑。必須得是無家室牽累,並有武功可以護駕的,方可隨師左右,並且最多不能超過五人,其餘都遙相呼應互為援助,師傅看這樣可好嗎?”

建文帝稱讚有理,於是當下酌定楊應能、葉希賢兩個和尚,與程濟扮做道人,三人隨師同行同止,頃刻不離,以防禍患,秋雲自然也隨行。馮囗、郭節、宋和、趙天泰、王之臣、牛景先六人,各自隱姓埋名更名改姓,往來於各處,給運衣食,同時建文帝也不時到各處寓居。

商量一定後,建文帝並秋雲等上了小船,眾臣又與建文帝在河埠口相對大哭了一場,那隻小船便慢慢地**開埠頭,漸漸到了河的中央。不上一刻工夫,但見煙波浩渺,而那隻小舟已去得無影無蹤了。

從此建文帝便雲遊四方,萍蹤難定。就這樣,年號建文的惠帝朱允炆在奉詔即位稱帝的四年後,開始了亡命天涯的人生,也就是說從公元1399年到1402年,他其實僅僅做了四年的皇帝。四年的歲月轉眼即逝如白駒之過隙般倉促,如黃粱一夢快,夢醒南柯人跡絕,空餘荒涼對自家。

年號建文的惠帝朱允炆在他的匆匆四年如一夢般的皇帝人生過後,再回首,真好象當年不過是做了一場皇帝夢,生於帝王之家的他除了一聲無奈的歎息,還能怎麽樣呢,他不是朱棣,他不會再圖大舉,他永遠是朱允炆,一個多情柔弱又仁義的年號建文的惠帝朱允炆。

朱允炆仁柔的性格,加上秉承父性也好文作詩,他曾道出貴州,題詩壁間,留有二律雲:

風塵一夕忽南侵,天命潛移四海心。

鳳返丹山紅日遠,龍歸滄海碧雲深,

紫微有象星還拱,玉漏無聲水自沈。

遙想禁城今夜月,六宮猶望翠華臨。

閱罷楞嚴磬懶敲,笑看黃屋寄團瓢。

南來瘴嶺千層迥,北望天門萬裏遙。

款段久忘飛鳳輦,袈裟新換袞龍袍。

百官此日知何處,惟有群烏早晚朝。

29、無邊風月三十年後

在年號建文的惠帝朱允炆開始逃亡的三十年後,正統五年即公元1440年,公元十五世紀中期的山西大同府作為當時有名的大都會,三公六卿也不知出了多少;再加上此地山明水秀,六街三市熱鬧非常,楚館秦樓到處皆是。這個大同府本是唐時出塞的必經之路,使臣絡繹往來,都在那裏就館。趁著在那裏的悠閑,走馬看花,及時行樂,必玩得一個心滿意足才肯啟程回國。到了唐玄宗時代,劉景然做大同節度使,他認為塞外使臣往來,多在大同棲息,所以應在大同設置樂坊、樂戶,這樣既可解異邦之臣的寂寞,讓他們在異鄉得到溫柔銷魂樂,也可借機顯示大中國的繁華富麗。當然這裏麵還有著重要的商機,若非如此,大同如何能成為這樣的一個遍地笙歌滿天繁華的大都會。被稱為明皇的唐玄宗準奏了這道朝臣的奏折,於是大同府奉旨設立起教坊樂戶娼家,頓時此地就繁榮起來,尤其娼盛得很,笙歌徹夜,鶯燕相聚,江南金粉連袂而來,大有廿四橋無邊風月之概。此後相傳下來,宋元至於明代,其煙花風月一點也不改,並且還越發地盛了。

這煙花風月繁榮的娼盛中,更風盛風行的是一種畫舫娼家,畫舫自然得在水麵上,這裏有條江叫作菱湖,又稱為鸚哥湖,江上的風景很是清幽。也有幾十丈的水麵,湖水澄碧,有名士題名叫它晴碧,青山綠水,不亞西子湖。宋朝的王安石曾**舟遊覽菱湖,還領著一班名士吟風弄月,一時倒也應景應時而產生了很多佳作。

這些畫舫就依山靠水地係著纜,水上煙花中也很有幾個佳麗,王孫公子為之落魄銷魂也就是常常會有的事。江上的畫舫都以姓氏做標幟,以此作為區別,其中最有名的要算王家舫和錢家舫,又有一個杜家舫,舫上的幾個姑娘也還過得去。還有一艘曾家舫也算是個首席,舫大且華麗,姑娘又多,而且個個是明眸皓齒,玉膚冰肌。舫中的主鴇姓曾,人家都稱她為曾媽媽,據說她年輕時,曾做過皇宮裏的奶姆,親乳過某位皇子,也認識了幾個王公大臣,她借著這個名頭,在小皇子長大後,就在離開幽深皇宮,到這菱湖江上操做起了這種被美其名曰神女生涯的生意,很有些勢力也很有些魄力。凡到她舫上去玩的,多半是官家子弟和公侯的後裔,若是市賈常人,任憑他怎麽樣地花錢,她還是大刺刺地瞧不起人。關於鴇兒的勢力眼問題,是曆來人們都達成的共識,事實也還真是不差。

這時曾家舫上,新來了一位姑娘,芳名蘇小娟,生得桃腮如杏雪,臉際蓉掩映,眉間楊柳停勻。若教夢裏去行雲,管教襄王錯認。殊麗全由帶韻,多情正在含顰。司空見慣也銷魂,何況風流少俊?尤其那楊柳纖腰,臨風翩翩複盈盈,真如淩波仙子臨世一般。蘇小娟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還長於文采,其俊麗的律詩讓她更是一時名盛。

那些富豪子弟、探花浪子,沒有不願意一識其廬山真麵的,沒有不想吃這塊天鵝肉的,頓時蘇小娟門前車馬盈道,絡繹不絕,那群穿花蛺蝶整天往來於曾家舫上紛紛不絕。

誰知這個蘇小娟性情拘拗矜持,高傲自許,對於庸人俗客一例拒絕不見,必得風雅的文人才肯接待。但一見麵之後,或是因為其貌不揚,或是因為話不投機,蘇小娟就不管他是什麽人,竟然下令逐客。可憐一班王孫紈絝,平日裏隻知恃仗著有錢,整天吃喝玩樂;至於千古文章,是從來不曾研究過的,因此大遭蘇小娟的白眼。這樣一來,蘇小娟也就把自己變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禁臠,於是想嚐禁臠的人越多,越是得不到她,蘇小娟的芳名也就越發地大噪了。

蘇小娟的清高在勢利的曾媽媽那裏自然是讓她討厭的,可蘇小娟自己卻自認為品格勝人,從不肯隨波逐浪,哪怕因此受盡了折磨和委屈,她也不肯低頭。有心太狠地懲治她,又怕傷了她的玉容雪膚,弄得曾媽媽無可奈何,隻得聽之任之。就這樣身在繁華綺麗所中的蘇小娟固守著自己的清白,心中隻願得遇個知音之人,終身隨了他,那才是她最想要的了局。

娼家早在春秋時,齊大夫管仲用七百個年輕美貌女子做了這種性質的工作,然後用她們在暗夜之中掙來的錢,作為軍需。齊大夫管仲的這一做法傳至到後來,風氣大盛大行,當然這與娼家的特殊性是有直接關聯的,侍酒陪歌、追歡買笑、遣興陶情、解悶破寂寞,凡此種種,都實在是少不得這一行的。這些風塵女子也不至於就一定成為人害,當然在世人口中,她們倒是地地道道的害人精,爭奈“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於是有了歡愛之事,也就有了迷戀之人;有了迷戀之人,也就有了坑陷騙拐害人之局。這些風塵女子一個個如飛絮飄花,原無定主,隻好隨波逐浪,不然也沒別的什麽好辦法,而那些有錢人家的少年子弟為美貌嬌娘失魂落魄,不惜餘生,兩下裏都情有可原處。隻可恨那些做鴇兒、龜子的,時時刻刻盯在那裏吮血磨牙,隻問銀子從不管天理,轉眼無情,回頭是計。浮浪少年們沒主意的多,有主意的少;娼家慣做風塵生意,有圈套的多,沒圈套的少,所以弄得傾家**產,敗名失德,喪軀殞命,世人盡道這娼妓一家是無底之陷坑,填雪不滿之枯井了;更說什麽百十個風塵女子裏頭,討不出幾個真心要從良到底的。事實上她們就是從了良,非男負女,即女負男,有好結果的少。但人非木石,風塵女子們也一樣是娘生父養,有情有感覺的,日陪歡笑,夜伴枕席,難道一些心也不動?一些情也沒有?難道就隻知幫著鴇兒,做局騙人嗎?自然是不盡然的,這其中自有真心真情真意的風塵女子,她們一意綢繆,生死不變,時刻不忘。至少蘇小娟就是這樣的一個出汙泥而不染的妓女。

於是由蘇小娟吩咐舫上擺上筵席來,和那客人把盞高飲起來。酒闌席罷,一向清白自守清高自持的蘇小娟居然主動留髡,掌著紅燭,與那個客人雙雙入寢進羅帳了。

第二天早上,那客人便取二千兩銀子來交給那曾媽媽,叫她預備下酒席,那客人大量地飛箋召客,一時應召而來的客人都是本城的三司大吏,如布政司、巡糧道、僉事、參議、提刑按察使、都轉運使、同知、知府等,躋躋蹌蹌擠滿了船。舫中設不下這許多筵宴,由曾媽媽去和王家舫、杜家舫上商量,借他們的舫中設席。這一場請客酒,凡水陸上有名的姑娘都被征來陪酒,淺斟低唱,好不熱鬧。大家直吃到月上黃昏,眾官才來辭別主人,紛紛散去。

曾媽媽見那個客人舉止豪邁,不知他是什麽來路,私下裏去問那些官吏的仆役,隻知那客人姓文,也不曉得他叫什麽名兒。頗見世麵的曾媽媽料定他必是京中達官貴人,或是襲爵的王公侯爺,所以越發地奉承得起勁了。

那客人一連住了八九天,天天就這個樣子地請客,把個菱湖上鬧得烏煙瘴氣。一時間,大同的城內城外,誰不知道曾家舫上來了一個闊客,包著蘇小娟,天天高歌豪飲,本城的官員也個個鬧得頭昏顛倒,隻是征花吃酒,把公事反拋在一邊,那些百姓們閑著沒事的,每天到江邊來瞧熱鬧。瞧了回去,便將所見的事當作一件大新聞到處講,於是很快就巷議街談,四處傳遍。腦筋敏銳的人就各自胡亂揣測,說那客人肯定是當今的首輔權臣或者王侯,甚至有的幹脆就猜測說是皇帝親臨。流言愈傳愈多,尤其是那些紈絝子弟,因達不到吃蘇小娟這塊天鵝肉的目的,暗地裏更妄造謠言,於是一時間竟然有種說法,說那個客人是個汪洋大盜,劫著了皇家銀子來結納官場的。

其時巡撫山西的是浙江衢人於謙,他為政清廉不苟,為人剛正不阿。大同的官吏天天在菱湖上選色征歌,把公務都拋下荒廢,不免人言藉藉,議論紛紛。這樣的話傳到了於公的耳朵裏,他不覺大怒道:“身為治吏,不思整治風化,反而去郊法那種紈絝子弟的行為,如此助紂為虐,不但有玷官方,耽誤政事,尤其是與國律宗法相矛盾相抗衡的。我如果不知道便罷,既然知道了,就非得設法把那些畫舫驅走不可。”

於公看了半晌點頭歎息,忽然叫過一個胥吏,命他伸上手來,在他的掌心裏寫了幾句,吩咐胥吏如此如此。那胥吏奉了命令,跑到江邊來大叫道:“巡撫於公有緊急公文在此,請大同全體司官接受!”

舫上的官吏聞聽於公有公事,不敢怠慢,齊齊地立起來瞧時,那胥吏隻伸著手掌,眾官瞧見胥吏手掌上麵寫著四句道:

舫上笙歌陸上孤,烏紗紅粉兩相呼。

為何打槳江南去,煮鶴焚琴是老夫。

眾官讀罷,個個麵麵相覷,知道於公是個無情的鐵麵,他既出來幹預,那可不是玩的。當下草草地終席,賓主弄得不歡而散。

舫上的那個客人和蘇小娟正在談笑對飲,酒興正豪,忽見眾官倉惶走散,心裏十分詫異,正待要來問一問情況,忽見按察使馬俊突然走到艙中,一把挽了那客人的手臂回身便走。

兩人出了畫舫,盤過旁邊的小舟,匆匆地解了纜,就往城中進發。那客人一時摸不著頭路,再三地問著馬俊,馬俊才說道:“咱們的事,被巡撫於謙出來幹預了,我恐怕你犯倔要強,吃了老於的虧,所以不和你說明,令你暫時離開那裏再說。”

那客人聽了,直跳起來道:“於謙敢是要驅走畫舫嗎?如此說來,我的小娟不知會被怎麽樣了呢?”馬俊笑道:“這且等明天再看了,今夜就宿在我的署中吧!”

好在那個客人早已在漫長歲月裏的無數磨難中,把當年的皇帝脾氣磨改掉了,見如此說,隻是怏怏不樂,也沒太堅持什麽,是的,他現在不是皇帝了,這一點他自己非常清醒,清醒了三十年,皇帝夢醒已三十年。

不多一會兒,小舟攏岸,馬俊領那客人上陸進城,到了按察公署。馬俊家丁打掃書齋,留那客人居住。

這個客人一夜未眠,在左思右量他與蘇小娟的將來,當初他的本意不過是想借名氣極大的蘇小娟來鬧一鬧,以便引起矚目,實現他人生的一個最後的計劃——落葉歸根;結果弄假成真,他動了真感情,這一點是他所始料未及,不過想一想也是自然會發生的,他的生性就是如此仁柔且多情的,否則那就不是他了,而是他的那個鐵血叔父了。

弄假成真後,在蘇小娟那裏,兩情愈來愈濃,濃烈如火,所以也曾圖謀過終身之事。但是名妓要落籍最是一件難事,因為官府恐怕缺了會承應的人,上司過往時不開心而嗔怪,為這許多的不便,十個名妓倒有九個不肯被官府允許脫樂籍。而今蘇小娟就是個有名的能詩妓女,正要用她來給達官貴人添興增趣,誰肯輕易放了她?

第二天一清晨,那客人就起身盥漱了,連點心也不肯吃,就要出城瞧那畫舫。馬俊勸他不住,隻得備了三騎馬,令兩個健仆陪他前去。那客人很是性急,一出城門就馬上加鞭向著菱湖疾馳,此情此景一如當年星夜往祭黃香菱的幽幽倩魂。

那個客人不顧一切地疾馳到了那裏一看,不由得大吃了一驚。但見湖中寂靜,畫舫一隻也看不見了。那客人慌了,逢著路人就打聽,才知道在今天的五鼓,被巡撫於公派了六名馬弁,持著令旗督迫著二十幾艘畫舫遷往江南去了。

那客人聽了路人的話,呆呆地怔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還是那兩個仆人勸他回城去再行商議,那客人如夢方醒地口裏應著,卻仍是一個勁兒地控住馬韁不肯走。想起昨天還和心愛的蘇小娟姑娘談笑風生兩情依依細語綿綿,今天桃花依舊,人麵卻已不知何處去了,隻剩下滔滔的碧水,依舊不住地向東流著。

那客人坐在馬上,不禁悲從中來,竟伏鞍放聲大哭,兩個仆人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可憐他。兩人一前一後,替他代控了絲韁,三騎馬很掃興地回了城。及至到了署中,那客人一見馬俊就大哭道:“糟了!糟了!我的小娟果然也被那個於強賊驅走了。”

馬俊聽說,也覺得於謙的手段太過了,就勸那客人道:“事已這樣,哭也無益,不如星夜趕往江南,或者還能夠和蘇小娟相見,見麵再商量下一步的事吧。除了這個法子,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那客人就止住了哭,當即就命人去雇了小舟,全力急速地往江南行進。但隻說一句江南,可江南的地方多了,什麽維揚、姑蘇,哪一處不是煙花所在?這可讓那個客人從何處尋覓呢?可憐他東奔西走鬧了三個多月,非但曾家畫舫找不到,連曾家同業的畫舫也沒有尋著半隻。

那客人就象神經了似的,竟來見揚州知府羅裕昆,命他就境內派役訪查。羅裕昆見他膽敢如此說話,如果不是個瘋子,誰能這麽癡癡癲癲的,於是就很不耐煩地命衙役趕他出去。那客人卻大聲說道:“我就是遜國的建文皇帝,曾家舫子裏的蘇小娟是我的眷屬,你們快給我找來!你們如果作不了主,那就向上報知有司。”羅裕昆聽了大驚,不敢怠慢,忙把他接待進了藩司堂上去,一麵飛報入金陵。

其時守金陵的都禦史龍英聞得這個消息,忙令羅知府陪著這位自稱是建文皇帝的人同至金陵。那龍英是個新進的後輩,也不認得建文帝,但看他南麵而坐,自稱原姓名,追述往事,完全象模象樣,於是忙飛章奏聞英宗皇帝。

一向深隱幽匿的建文帝何以敢自報家門,現於眾目睽睽之下呢?這不能不讓所有人費解。是時間是歲月改變了這一切!是的,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它是最無情的,時間輕鬆地收錄著人類所有生命末路的濃重悲哀;它也是最有情的,時間能消解化沒一切的悲傷仇恨怨。

到了宣德二年,建文帝聽說追隨他出亡的前編修趙天泰死了,前刑部郎中梁田玉也死了,前鎮撫王資和前按察使王艮都死了,是的,死了,都死了,建文帝不勝悲慟,卻僅僅隻能是悲慟而已,陰陽異途,豈能奈何,這種無奈在隨他出亡的汪秋雲早些年死的時候,他就深有體會。

到了宣德三年正月,誰知又聽說了昔日徐王府賓輔史彬被仇家追訟其追隨先帝即建文帝出亡之事,史仲彬竟然因受此事的牽累而冤死,於是建文帝又慟哭不已,無可奈何地痛哭失聲。

到了當年的十月,建文帝潛遊暗行於漢中,遇見曾追隨在他身邊的前兵部侍郎廖平之弟廖年,建文帝非常震驚地得知廖平已於宣德元年死於會稽山中,死前,對建文帝忠心耿耿的廖平曾寄書信給家中,讓將他妹妹配與已死的太子朱文奎為妻室,今已成親三年了。

遵三從四德的賢淑端莊的廖平小妹就這樣在父死從兄的情況下,成了一個從未見過丈夫麵、更談不上心心相印肌膚相親情意綿綿的一段真正名存而實亡的婚姻裏的未亡人,她的丈夫早在七歲的時候就隨建文帝的皇後葬身於火海了。

建文帝被廖平已異化成癡心的忠心感動得又大聲痛哭不已。從此建文帝因為思念追隨他出亡的諸臣,十人中早死去了八九個,竟然神情恍惚,中心無主,於是又蓄發出遊。自此以後,東行西遊,了無定跡。直到宣德八年,朝廷因奸僧李皋造反而下了嚴令:“凡是關津地區,但遇削發之人,即著押送原籍治罪。”

建文帝被這道嚴令逼得隻好又歸還淥泉。到宣德十年,聽說何洲、蔡運、梁中節、郭節、王之臣、周恕都死了,建文帝心中驚惕不安,由悲傷而成驚惕,是的,年已半百的他當驚自己的來日已無多了。中心如何能安的建文帝於是對程濟說:“這麽多當年追隨我出亡天涯的忠義之士,如今皆東死西歸了,不知日後我將埋骨何處?”

已是華發滿頭的智者程濟淒然道:“葉落還是歸根,唉!”

建文帝非常吃驚:“歸根,可歸嗎!?”程濟成竹在胸,安然地安慰道:“事往矣,人老矣;朝代已換,恩怨自當全消;如今天下久定,有什麽不可歸的?”

建文帝於是從此就萌發了歸念。到正統五年庚申,建文帝年已六十四歲,自感來日無多,於是決意東歸。因此他先是選擇了大同這個大都會來出風頭,為的是引起官府的注意,卻不想一不小心又與那位出汙泥而不染的小娟姑娘有了一段情感故事,而且他還再次動了真情,在他的男女情愫已然淡化了的幾十年後。

建文帝覲見英宗時,他是直立不跪的,英宗也弄不清楚這個自稱建文帝的人是真是假,於是就令朝臣辨認,但一個也不認得。因為建文帝從二十多歲的青春少年開始遜國出亡,如今已是看似五十多歲實則六十四歲的老翁了,而朝中又都是新進供事的官員,大家連麵都沒見過,誰又能認出建文帝的真假來?

英宗忽然想起了內監吳亮,曾侍候過建文皇帝,於是就命內侍召吳亮上殿。吳亮上殿後,英宗就命他去辨觀真假。吳亮也認不太真切,畢竟事隔了三十年,一個青顏少年如今已是鶴發老翁了,於是就搖頭說是不像建文帝,不過他的頭搖得猶猶豫豫,因為他有個強烈的感覺,那就是這個人其實就是遜國出亡三十年的仁君惠帝朱允炆。

就在吳亮猶猶豫豫地搖頭時,對著走到麵前的吳亮,建文帝馬上就叫道:“你不是吳亮嗎?怎麽你還能在這裏,真是幸存啊!”吳亮願意假說道:“我不是吳亮。”

建文帝笑道:“你怎麽不是?當年我在仁壽宮進膳,曾掉了一個子鵝肉球在地上,我當時隻說了聲可惜,你就去伏在地上把肉球吞下肚去,還說替我增福,你難道忘了嗎?”

“……倘是故主,左腕上當有一粒朱痣的……”

聽吳亮這麽一說,建文帝大喝道:“吳亮你隻管來驗看!”

吳亮去捋起建文帝的左臂,見腕上果然有顆紅痣,忙跪下大哭起來。吳亮的眼淚是真誠的,他壓抑了三十年的同方孝孺一樣的忠心耿耿的眼淚,讓他伏地痛哭得抬不起頭來。

建文帝歎息道:“你不必悲傷,隻管好好地為我向皇帝複命吧。說我乃太祖高皇帝嫡孫,如今朱家天下正盛,朱家子孫豈可輕拋骸骨於外?如今我歸來,沒別的意思,隻不過是想落葉歸根,葬在故鄉而已。”

吳亮好好地為建文帝複了命後,又惟恐不能取信於英宗,於是連忙縊死,以表明他的忠誠和真誠。

英宗見是真的建文帝,而自己是他的侄輩,不便難為他,於是就和三楊計議,最後決定封年號建文的惠帝朱允炆為湣王,又下諭道:“皇叔允炆著令在西苑寧壽軒居住,無故不得擅離。”同時寧壽軒被改造成了庵廟樣式,一如當年朱允炆為汪秋雲改造大內居處一樣。

好在英宗雖然禁止他的自由卻厚加供奉,隻是在稱呼上,因為他曾做過四年皇帝,不便稱呼,隻是稱建文帝朱允炆為老佛。

建文帝才得了安身之地,他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快派人去找蘇小娟。

蘇小娟自從建文帝去後,又遭於謙驅逐,後來隨曾媽媽一行到了襄陽定居,但她從此一客也不見。在沉沉的相思折磨和重重的鴇兒摧殘下,蘇小娟很快就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一病即倒,躺倒後就再也沒有起來。

人家隻當蘇小娟是發燒糊塗了,就好笑地說:“好不遠的途程!你這樣的病體,怎麽能行得了?這可不是癡話嗎?”

蘇小娟怪模怪樣地笑道:“不是癡話,相會隻在眨眼間了。”說著就聲也嘶了,氣兒也咽了,死前連聲呼喚文郎。

幾個小姐妹哭了一回,大家湊錢買棺材盛斂了她。相思身先死的蘇小娟做夢也不會想到,就在她死後僅僅不過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京城裏就來人找蘇小娟了,蘇小娟若使還有一口氣在,她就真的可以和心上人團圓了。

到底是官家力量大,當初建文帝自己四處尋蘇小娟不得,建文帝雖有太祖高皇帝為他早就在別外備好的幾世用不完的金銀,但錢畢竟沒有權來得更有力更迅捷,在王權至上的時代裏。

又是二十年後,七老八十的建文帝病死了,這位仁君總算得著了善終。壽終的建文帝被敕葬於北京西城外黑龍潭北,一邱一碑,碑題曰“天下大師之墓”。因葬禮非天子之規格,所以相傳言之西山不封不樹。

而當年追隨他出亡的如牛景、金焦等一班臣子,聽說建文帝進京受封後,他們也紛紛落葉歸根了,各自散去,各自歸鄉了,如一片葉子從春走到秋,完成了它的全部使命,如今在人生垂暮的瑟瑟寒風中,紛紛飄落到了自己的出生地,然後就停泊不動,說好聽點是養老,說不好聽點就是等死去了。

到建文帝壽終時,當年隨從他流亡的二十二臣差不多都死了。當年建文帝朱允炆在逃亡的三十年後再回到京城裏,身邊唯有程濟一直跟隨,雖然他不是步步緊跟在身前左右,而是遙遙跟隨;直到故主朱允炆被送入大內,程濟才還南而去,從此他的蹤跡無人知曉,不知其所終於何處何時。

程濟當年在朝時,曾與魏冕相互言誌,魏冕說他願為忠臣,而程濟卻是願為智士。如今追隨先帝逃亡幾十年,屢次幫故主朱允炆脫身於大難,直到最後竟然讓故主歸骨其鄉,程濟自稱智士,真是無所愧!

後人覽靖難遜國,不勝感憤,題詩歎息道:

風辰日午雨黃昏,時勢休教一概論。

神武禦天英烈著,仁柔遜國隱忠存。

各行各是何嚐悖,孤性孤成亦自尊。

反複遺編深悵望,殘燈挑盡斷人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