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功罪4

可桓妃不會見風使舵,為了一句話觸怒杭妃,不到三天,她就被貶入了景寒宮。景寒宮裏果然景色寒愴,多年沒有修葺,荒草滿徑淒涼令人傷。桓妃帶著兩個老宮女一入此深宮,就永不得再見天日。

黃昏人靜,飛螢入帳,階下蟲聲唧唧,風吹落葉蕭蕭,無邊的寂寞孤淒讓桓妃悲從中來,想想昔日繁華,轉眼猶如塵夢,悲咽抑鬱的桓妃不久就病死於景寒宮。

景帝聽說桓妃死了,起起昔日之情,就下旨,讓按照貴妃禮安葬,又讓那兩個侍奉桓妃的倒黴老宮女活活地做了桓妃的殉葬品,一丘荒塚裏,兩個鮮活的生命一點點窒息而死,痛苦不堪言。可她們慘烈的痛苦卻換來了負心帝王夫君的心安理得,他認為這樣,桓妃在那世終於可以不寂寞了。

自從桓妃慘死後,六宮嬪妃個個心驚膽戰,杭妃也與之同步地越加恃仗寵幸,宮女等稍有違逆,就下令杖斃,可憐那麽樣的紅粉嬌娃也不知枉死了多少。漸漸地,杭妃的橫行霸道就升級了,她開始欺霸到了汪皇後頭上。

汪皇後的為人也很聰明,隻不過她不是紀妃,紀妃的聰明是狡譎詐偽,而汪皇後不然。杭妃開始的時候,還能按著禮節於朔望日拜望汪皇後,後來聖寵日隆,杭妃就不但朔望不朝,而且連佳節元旦也不去向汪後行禮了。汪後見杭妃勢焰正張,打定主意不計較,於是她做她的貴妃,我為我的皇後,倒也相安無事。

誰知紀妃卻暗地裏攛掇杭妃,設法弄倒汪後。杭妃便也對中宮皇後之位心動了,於是兩人日夜密議,賄通了總監廖恒、司衣監項吉,叫他們留心汪皇後的錯處,以便尋找發難的機會和理由。

景泰三年(1452)春二月,正當百花齊放,杭妃就生下了一個皇子,取名朱見濟。

景帝這一喜非同小可,連日來大擺喜慶筵,然後,他就與中官興安商議。於是不久,陳循、高穀、江淵、王一寧、蕭鎡、商輅等就聯名上奏,稱:“陛下膺天明命,中興邦家,緒統相傳,宜歸聖子。”這意思就是說,皇位應當傳給景帝親生的兒子。原來在登基之初,景帝立哥哥英宗的兒子朱見深為皇太子。現在,景帝是要廢黜朱見深,改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皇太子。

果然,這道奏折一呈入,不到半日,就得到聖旨許可,命令禮部為易儲儀式做好一切,於是早已立好的英宗太子朱見深,就讓位給了景帝的皇子朱見濟,改封故太子朱見深為沂王。

太監興安因有易儲大功,也被格外寵用。

與太監興安的命運截然相反的是汪皇後,她為人雖然在小事上非常識時務,但在大事上卻剛正不阿,正是所謂的小事糊塗大事明白,所以在易儲這件事上,汪後竭力勸阻景帝,她說:“本來陛下是監國的,現在得以登基,已屬萬千之幸。在您百年以後,理應把帝位交還皇侄。況且儲位早定,並且也已詔告天下,如何可以輕言易換呢?”

汪後再三這樣力諫,終於惹得景帝回敬她說:“你所生的全是女孩,就是沒有兒子,所以你才妒嫉別人生的皇子當太子,對不對?難道你沒聽說宣德年間的故例,胡皇後讓位之前車尚在,你是不是也想效法呀!難道朕還要你來管教嗎?!”說完就起身到杭妃宮中。這時的杭妃自恃皇子,聖眷更隆,權威也愈大。

汪後傷心地嗚嗚咽咽哭了一夜,第二天就有聖旨下,命令廢去汪後,立杭妃為皇後,雖有群臣苦諫,景帝就是不聽。

杭昱,女為景帝妃,生子見濟。景泰三年,帝欲廢英宗子而立己子,乃廢皇後汪氏,冊妃為後。昱累官錦衣衛指揮使。

——《明史·外戚》

短短幾年時間,杭氏就由普通的民間女子成為當朝皇後,且兒子又是太子,真可謂平步青雲了,她的父親杭昱也被封為錦衣衛指揮使。

杭皇後沉浸在幸福中,可惜好景不長,沒福的景帝皇子朱見濟在立為東官後,僅一年多點,就在景泰四年十月(1453),一病而嗚呼哀哉了,年僅五歲。景帝悲痛欲絕,這之後,朝臣中有上書力爭請立前太子沂王朱見深的大臣,不是被流放就是下獄殺死,甚至於多日來酷刑拷打不停,於是,廷臣們再也不敢提起立儲的事。

歸來:囚禁南宮

早在此前幾年的公元1450年,瓦刺部遣使入京來說,決定送還上皇英宗,讓準備迎接回來。景帝卻在迎與不迎的問題上猶豫不決,奉迎上皇事小,上皇回來後如何安置事大,因為如果太上皇要歸位也是名正言順。對皇帝而言,權力就是命運,放棄權力就等於把自己的命運交於別人。這是皇朝的規律,景帝在這一點上認識得非常清楚。所以,上皇英宗回來之後,就與胡太後、錢皇後等入南宮居住。

這所南宮在東華門外,還是建文帝時代的行宮。幽居南宮的上皇名義上很是受到尊崇,但其實形同禁錮。閑庭草長,別院螢飛,每逢佳節或壽誕,沒有一個廷臣前來朝賀,因為朝臣這方麵的奏請,一概被景帝置諸不理,並且景帝還下旨群臣,明確規定不許朝參上皇。群臣誰也不敢私下裏去朝拜上皇,除非是不想活的了,但人人都想活,所以就沒有一個人到上皇那裏去朝拜。

景帝對於來自南宮的任何微小動靜都會大生猜疑,由於不放心,不久以後便命衛士把南宮的大門守住,不準上皇出入。這樣一來,上皇就好似罪囚一般和南宮外的世界斷絕了聯係。南宮的大門終日緊鎖,每天的膳食都是從門側的一個小小的穴口中遞進。如此嚴密的防範仍不能使景帝完全放心,最後他下令伐盡南宮樹木,以防有人逾越高牆,與太上皇取得聯係。

失而複得的皇權

轉眼間就到了景泰七年,公元1456年的元宵剛到,好不容易做了皇後卻又為死了兒了朱見濟而悲傷過度的杭皇後就患了風寒,很快寒熱交侵病症加重,一到仲春就也嗚呼哀哉了。

杭皇後死後,被諡為“肅孝皇後“,景帝又為她修建陵墓,號曰”壽陵”,任命杭皇後的哥哥杭敬、弟弟杭敏為錦衣衛百戶。

景泰七年二月庚申(二十一)皇後杭氏死,辛酉(二十二)任命其弟杭敬為錦衣衛百戶。

——《明實錄·明英宗實錄附景泰實錄》

由於杭皇後的死,景帝不免又是一番心傷,心傷中一病就是八九日不能臨朝理政,於是百官都惶惶不安,都去問安於左順門,太監興安卻態度狂傲地對他們,讓大臣們很是寒心。

武清侯石亨和太監曹吉祥、太常卿許彬、都禦史徐有貞、都督張祐等就商量著要請上皇複位。在開始行動的那天晚上,石亨率領勁卒,先奔往南宮,可是宮門早已封得沉重如山,徐有貞手握著鐵錘敲了半天門,但裏麵屋宇寬敞宮闈幽深,一點反應也沒有。於是兵士就去拆了附近民房的石柱,懸在宮牆上盡力地撞,可是宮門仍絲毫沒有損毀,倒把牆垣震撞得塌了下來,隨著天崩地塌地一響,眾人就從牆缺口處的瓦礫中奔入了南宮。

這個時候,上皇還沒有睡,他已如約地等在上書房,宮門再堅固、防範再嚴密也無法阻擋內外的合謀。看眾人向他俯伏稱萬歲,上皇仍有些猶豫,徐有貞朗聲說道:“人心一致,請陛下速登聖輿!”

上皇登輿後,眾人就簇擁著向東華門進發。到了城下,有守門衛士攔阻,石亨大喝道:“奉接上皇進宮,誰敢阻擋?!”衛士一見是上皇,慌忙開門,任憑石亨、徐有貞、張祐、許彬等一擁而進。到了宮門前,又被太監攔阻,徐有貞高聲叫道:“曹吉祥在哪裏?”早已準備好了的曹吉祥打開了乾清門,奉天殿上,許彬、張祐扶上皇登上寶座。物換星移,風雲突變,時隔九年之後,英宗終於再次端坐在奉天殿的寶座上,重新成為了大明主宰。這一年,他三十一歲。

電掣雷轟埋忠魂

英宗的皇帝寶座一坐穩,馬上徐有貞就去當當地撞起了景陽鍾。群臣聞聲而至,卻原來不是景帝病愈臨朝,而太上皇複位,這些文武百官本來就是英宗昔日的舊人,此刻他們一齊跪下三呼萬歲,然後許彬傳英宗諭旨,命少保於謙和大學士陳循,草詔布告天下,大意是說“景帝監國竊位,擅立儲君。朕得臣民推戴,重踐國祚,大赦天下”。英宗又發第二道諭旨,宣稱奉太後諭,廢景泰帝仍為郕王,送歸西內。改是年為天順元年。

景泰三年,妃杭氏生子見濟,景帝欲立為太子,而廢憲宗,後執不可。以是忤帝意,遂廢後,立杭氏為皇後。七年,杭後崩,諡肅孝。英宗複位,削皇後號,毀所葬陵,而後仍稱郕王妃。

——《明史·列傳一·景帝廢後汪氏》

英宗對當年景帝廢去自己兒子朱見深的太子之位懷恨在心,遷怒移仇,所以他非常痛恨杭皇後母子,下詔削去杭氏的皇後封號,將“肅孝皇後”的諡號廢去,同時還毀壞了她的陵墓。此時,杭皇後的父兄己死,英宗便削其弟杭敏之職,命還歸鄉裏。而杭皇後所生之子朱見濟,雖然死去,也得由“懷獻太子”降為“懷獻世子”。

到了中午,英宗第三道聖旨又下來,逮捕少保於謙等下獄,理由是於謙依附景帝作奸,罪在不赦。這個時候,於謙等人還列隊於朝堂的群臣之中,當場就由錦衣衛一一牽出,投入獄中,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同時英宗下諭,對複辟的功臣一一封官賞賜,一朝天子一朝臣,尚書王直、學士高穀等人,都很知趣地上書乞歸。

至此,這場史稱為奪門之變或南宮之變的大事件,宣告成功。

新任兵部尚書許彬審訊於謙,他誣陷於謙有“上章易儲、迎立外藩”之罪,於謙雖然遭受酷刑,卻堅決不承認。石亨因為一向與於謙不和,就讓許彬直接捏造假口供入奏。徐有貞也與於謙不睦,也在英宗麵前慫恿。於謙之所以能與這群小人結怨,也正在於他們無愧於小人之稱,因為於謙公事公辦,不能如小人之所願,便招致小人之所怨。而於謙作為景帝最為依仗的重臣,又是兵部尚書,相當於現在的“國防部長”,他的命運其實早在英宗複辟的時候就已注定了。

於謙是盡忠報國之士,但也過於書生氣,他雖然斷案時腦筋極其活絡,但他卻不善於權術,在官場裏古板僵持。他剛烈的性格決定了他遇事有不如意時,動不動就撫胸振臂地長歎道:“此一腔熱血,意灑何地!”

這就是於謙,他做事不避嫌怨、不避風險,一心想在汙濁的政治現實中獨樹一個清潔廉正的形象,同時這也造成他個人的孤高不群和官員們對他的誤解和疏離。而於謙本人,因為過於追求政治的純潔性,顯示出不切實際、不計後果的激進傾向,和自以為是、剛愎自用的刻薄態度。應該說,於謙更適合於危難之際擔起重任,而在治世方麵,於謙卻以與現實格格不入的“以德治國”,則顯得過於淩厲無情和頤指氣使了。因此他招致小人怨恨也就是必然的事了。

此外,宣宗賞識,景帝倚重,政治上的大用和為官的清廉讓他充滿了道德優越感,使他成為一個嚴厲的道德設計人和律法者,所以他支持迎回上皇英宗,也是出於道德考慮,而無政治遠慮,終釀殺身之禍。

當錦衣衛查抄於謙的家時,一看於謙居然是家無餘資,隻有正屋中有幾件禦賜的物件,連查抄的官吏也為之涕零。

當他知道複辟的英宗皇帝要把他處死,並籍沒全部家產、家人戍邊後,有著嚴格道德自律精神的於謙不僅慨然赴死,而且還留下一首千古傳誦的詩:

粉身碎骨皆不懼,

隻留清白在人間!

由於小人唆使,於謙是酷刑處死的。當時,英宗猶猶豫豫地說:“於謙打敗乜先,於國實在是有大功的,似乎是應該在赦免之列啊。”石亨厲聲道:“今日不殺於謙,難保他不再助景帝竊國!”一句話擊中英宗痛處,當即就下旨將於謙斬首棄市。

就刑前的於謙,在前一天夜裏就被砍去了手與足。結果當天夜裏,風發雨狂,電掣雷轟,從天空中猛砸下來的冰雹,大如雞卵,擊毀奉天門的一角,連正陽門下的巨大馬牌,都被砸飛。石亨家內更是水深數尺,曹吉祥門前的兩棵大樹都折斷了,鬧得人心惶惶,都說這明明是天意示警。但監斬張祐卻敢於逆天行事,他毫不在意地從獄中提出於謙,綁赴法場。行刑之時,愁雲慘霧滿蔽天空,京城百姓擁擠在街道兩道,無不為於謙泣下。猛然間,日色無光,風更暴雨更驟,飛沙又走石。

於謙的屍首棄在市上,有千百成群的烏鴉圍繞著,趕也趕不走,足有七八天屍身就是不腐潰。後來於謙的同鄉都督同知陳逵冒著巨大的風險,收斂了於謙的屍體,帶到杭州葬於西子湖邊,墓碑上題著:“少保於公墓。”再後來英宗醒悟過來,殺了石亨、徐有貞等,並恢複於謙原官,追封諡號忠肅。現在的西湖邊上,還有於忠肅公墓。當時,張祐斬了於謙後,正騎馬走在回去複命的路上,忽然一個斤鬥跌下馬來,頓時七孔流血死於地上。張祐得封太平侯,貴顯不過月餘,就暴斃了。而許彬回到家中後,突然滿身青黑,痛苦不已,直直呼號到半夜就咽了氣。

一丘忠魂荒塚,苦雨淒風看世事滄桑,夕陽衰草永伴埋魂處,春日遊人經過,都要徘徊憑吊一會兒,一片荒草埋孤墳,忠名流芳傳千古,於謙真的給自己留下了清白,在萬世人間。

麗妃:殘酷的殉葬品

病臥宮中的景帝正值殘夢初回、爐香欲燼之際,忽聽朝堂上鍾鳴鼓響人聲嘈雜,還以為是於謙有什麽緊急軍情要奏告,於是忙命左右內監去探聽,結果卻太上皇複位了。景帝一聽,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狠力地捶著床,恨恨地道:“好!好!好!”然後就氣喘不已,顏色大變,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接著,景帝被廢,軟禁於西內,不過幾天,便氣死於永安宮,當然這是英宗願意讓外界理所當然地認為的景帝死因,他可不想讓自己派太監蔣安用帛帶勒死景帝的事,傳諸於世人和後人。

年僅二十九歲、做了七年皇帝的景帝死後,被英宗以郕王的規格,安葬在金山,與所有夭殤的王爺,同葬一處,至於景帝生前為自己營建的陵墓壽陵,早就讓英宗下旨拆毀了。

同時英宗還下令,讓郕王的妃嬪殉葬。這種殉葬叫作人牲,於是一個花容月貌年僅十七的被景帝冊封為唐妃的女子就成這樣的人牲,她在痛哭了一場紅顏命薄後,當即自盡。而當初她為景帝所喜愛,所寵愛,所關愛,一如當初的杭妃,隻不過,一切剛剛開始就匆匆地結束了。

景帝在明憲宗成化十一年被恢複了帝號,追諡為景帝,並修繕陵寢,祭饗與前帝相同。汪妃雖然死後被葬以妃禮,而祭祀則用皇後大禮,被與景帝合葬在金山,追諡為景皇後。而杭皇後卻得不到這些,她仍然是被徹底否定的。

風雨停生命息

天順八年即公元1464年正月,英宗就臥病文華殿。他躺在榻上,靜靜聽著窗外雨聲的低吟,逐漸停息。

“怎麽,雨停了?”他明知故問。

是的,雨停了,雨總有停的時候,就像淚總有流幹的時候,燭總有燃盡的時候,生命也有終結的時候。

在生命的末路,在最後的時光裏,英宗想起了很多,有先皇在立他為太子時眼中的慈愛和期許,也有王振在他童年時用滔滔不覺令人耳炫的精彩言語和巧口利舌為他營造的歡樂,更有土木堡血肉橫飛的廝殺場麵。大漠凜冽的寒風和一望無際的淒清讓想起了在那兒,和他患難與共的袁彬和哈銘,以及擄掠他的乜先在從京都敗退後,當時糧草已盡,乜先從火堆裏取出一塊香噴噴的馬肉給他果饑腹。那份馬背民族的豪邁不羈和義氣幹雲天,讓他一輩子都感動。還有,他忘不了南宮裏長達八年的冷清歲月,夏日裏,他喜歡獨坐樹蔭下,可不久,錦衣衛得知,上報景帝,於是這些樹就被砍掉了。

隻活了三十八歲的英宗,從他在位十四年時被擄,複辟後又是跨了八個年頭,共登極二十二年。在隻活了三十八歲的英宗朱祁鎮三十八年的人生歲月裏,他做了七年的太子和二十二年的皇帝,還過了八年的幽閉生涯。既有不識愁滋味的放縱,又有失去自由的孤寂落寞,還有皇位失而複得後的勤政。

英宗去世後,在他留下的遺詔中,明確地罷除了宮妃殉葬,明宮從此沒有了如花宮妃活活作人牲殉葬,到此為止,中國封建帝王以活人殉葬的殘酷習俗才得以結束。這是英宗在曆經磨難之後,對生命的一份領悟和珍惜,也是他唯一為後人稱道的仁義之舉。

此明妃非彼明妃也

在電視劇中,談允賢被稱作明妃。明妃一般指的是王嬙也就是有落雁之美譽的王昭君,但曆史上也確有談允賢其人,作為明朝的女醫生,她成就卓著,列為中國古代四大女名醫之一,江蘇無錫人,其祖父曾任南京刑部郎中,是當地的名醫,其祖母對醫藥也十分精通。

談允賢從小便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在祖父母的指導下學習醫藥知識。婚後不久,她得了氣血失調病。但她不僅沒有因此而放棄學醫,反而把自己所患的疾病作為研習對象,自己開方配藥,終於治好了自己的病。不久,她祖母臥床不起,臨終前將全部秘方和製藥方法傳授給她。在封建社會裏,由於封建禮教的束縛,一些閨閣千金和富豪眷屬生了婦科病後,羞於請男醫診治,因而常常貽誤病情。談允賢醫術精湛,遠近聞名,為女性求醫提供了方便,很多女性患者紛紛前來就醫。後來,談允賢成了當地專治婦科病的女醫生。談允賢享年九十六歲,她一生治愈的病人不可數計。

五十歲時,談允賢根據祖母傳授的醫術,結合自己多年的臨床經驗寫成了一部《女醫雜言》,傳給後人。《女醫雜言》共收載病案三十一例,是中醫史上較早成書的個人醫案之一。該書主要記載的是婦科病案,其中涉及流產、經病、產後諸疾、腹中結塊諸證,並記載了談氏對灸法十分嫻熟的動用,因而又是我國古代很少見的專科醫案書。《女醫雜言》采用追憶的方式撰寫醫案,因而,每一醫案的診治過程都很清楚明晰。其中記錄的案例不多,但是從臨床治療角度看,都是十分成功的案例,很值得後世醫家參考。由於當時女子不便拋頭露麵,所以《女醫雜言》一書是由談允賢的兒子楊濂抄寫付梓的。可惜,她沒有再寫醫書。因為她的兒子不幸早亡,她的孫子也因株連獲罪而死。一位女子,在晚年遭受如此重創,自然也就無心著述了。

據悉《明妃傳》全劇講述了奇女子談允賢在嚴苛的封建禮教束縛下,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明朝首位女國醫,並與皇帝英宗、其弟宗景帝之間發生的糾結纏綿的傳奇故事。

在明代,民間精通醫術的婦女漸多,皇帝規定由衙門選取其中佼佼者,到司儀監禦醫處會選,選中的入官冊,以備召用,許多民間女醫都以此為榮。作為當時醫術精妙、頗有名氣的醫婆談允賢,自然是凡有皇家眷屬生病,羞於請男禦醫診治的,都請談允賢入宮醫治。當時,宮廷醫婆的身份地位和榮華富貴,也是十分令人羨慕的。奶婆、穩婆和醫婆是中國古代女性中較為特殊的人物,也是深為婦女所羨慕的。其實,對奶婆來說,離開自己嗷嗷待哺的幼子,用自己的乳汁去喂養他人,而且,連飲食起居、服飾舉止都必須按一定的規定執行,如有的奶婆被強迫天天吞食糖煮蹄膀等增加乳汁的食物等等,奶婆實際上已相等於一架產奶的機器,但是,優越的地位和豐厚的財物使得她們不但不以此為辱,反而爭相入選。

談允賢是明代的女醫官無疑,但談允賢“明妃”的封號和與明英宗的愛恨情仇就有待驗證了,因為按照時間來說朱祁鎮(1427-1464)年,而談允賢(1461年-1556)年,也就是說朱祁鎮死的時候,談允賢才三歲,兩個人根本不是一個時代。談允賢原型是杭皇後,也就是景帝朱祁鈺的第二任皇後,因此,從曆史的角度來回答談允賢是誰的妃子這個問題,她自然是景帝朱祁鈺的妃子了。那麽有關談允賢的丈夫是誰,顯而易見。

杭皇後作為明代宗(景帝)朱祁鈺的第二任皇後,本來在死後諡為“肅孝皇後”。但隨著英宗複位,削皇後號,毀所葬陵。她作為明代宗繼皇後的身分不被明朝正史認可,算是明代後妃中的一位悲劇人物。可憐的她,最後什麽都沒有了,就連一個與事無補的身後名份都沒有撈到。明代史書中,沒有為杭皇後單獨立傳,她作為明代宗繼皇後的身分不被承認:凡認可朱祁鈺郕王身份者,隻將汪廢後作為郕王妃;承認明代宗皇帝身份者,隻認可汪氏為皇後。總之,杭皇後不論作為郕王側室或代宗繼後,皆不得明朝正史認可,但她曾是朱祁鈺的妻子是無庸置疑的。

花事終,半卷秋風涼,諸事回首痛。話語涼薄,那般的淒切,那般的刺痛,不過俱是掩在一低眉的淺笑中。霜冷入骨,寒徹柔肌,萬世劫難終究是躲不過的迎頂之災。

不過是在最深的紅塵相遇了一場,如花美眷的繁華錦繡,最後徒然傷懷,處處都衍生著痛楚。長亭古道,風化的地老天荒,是冥冥之中的宿命。

蹉跎歲月的序幕,瀲灩一縷幽香,她仍在時光裏流離失所,一次次被是非羈絆,不知拿什麽去祭奠那些愛、那些事、那些生命裏戛然而止的人?

如果愛是握不住的流沙,請別把思念留下。隨手揚去的故事,隻願後世記得似水年華裏曾有一段美麗的愛情。

參考書:

《明史》,中華書局出版社,1974年出版。

《明實錄》資料查閱。

柳如是——充滿正能量的風塵女子

蘭泊寧

畫舫中,秋月春花,不知寒暑。垂楊小橋繡幕,我聞室外炎涼路。況是櫻桃薇院也,堪悲。皇皇多列士,俠骨讓紅唇。隱隱河東柳,國艱於死,懸棺矢不臣。當年事,寶馬輕車,複社評點今古。儒冠著,清詞簡約,燕台妙句芳唇吐。春光誰主?晴空覓個顛狂處。她卸下點翠金釵,蘸了朱砂墨刻下的字跡,橫豎撇捺,可那前塵往事是不可追的絕棄。她書下飄逸柳體,嵌進了用訣別血淚詩撰寫的詩集,字裏行間,可有那安得與君相決絕的心悸?夜寒月冷,誰明了她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孤淒?風輕雲淡,誰知道她一半放誕一半癡的歎息?

八豔之首

她的一生中有過多次角色轉換,從丫鬟到侍妾,再到“秦淮八豔”之首、尚書夫人。

她書畫雙絕、美豔絕倫,無數達官才子以一睹紅顏為幸,然而她氣格孤傲,且心懷天下,多情重義,非一般青樓女子可比。

她因讀宋朝辛棄疾《賀新郎》,中有:“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故自號如是。

她十歲開始青樓生涯,是為風塵女子,就其文才詩藝,她可以稱為“秦淮八豔”之首。有《戊寅草》、《湖上草》、《東山酬和集》、《紅豆村雜錄》、《河東君詩文集》、《尺牘》、《我聞室鴛鴦樓詞》等作品傳世。其數量之多,文辭之美,足以令人咋舌。其《尺牘》,清人認為“豔過六朝,情深班蔡”。她的畫作皆意態淡遠,畫中景色人物多為自喻自況,微顯美人絕世獨立,孤高自賞的心態,後人評論她的畫“嫻熟簡約,清麗有致”。故宮博物院藏有她的《月堤煙柳圖》。書法深得後人讚賞,稱其為“鐵腕懷銀鉤,曾將妙蹤收”,曆來為收藏珍品。她深得虞世南、諸遂良筆法,傳世者有題望海樓“日轂行天淪左界,地機激水卷東溟”一聯。陳寅恪先生曾說:“當日河東君在同輩諸名姝中,特以書法著稱。”

她就是活動於明清易代之際鼎鼎有名的柳如是。

披尋錢柳之篇什於殘闋毀禁之餘,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而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戶亡秦之誌,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緣起》

純情時代:願為羅衣裳玉體同溫涼

崇禎六年的春天,柳如是進入她的純情時代,那是一個青衫磊落的少年書生宋轅文,體健貌端家世好,有幾分才氣,就連大他十歲的陳子龍都對他的詩文推崇備至。

宋轅文與柳如是同齡,故而比起其他唱和的才俊,柳如是與這位宋公子宋轅文當是更為投緣。彼此飲酒賦詩,遊山玩水,她是清秀佳人袖舞回風,他是翩翩公子倜儻俊逸,在旁人眼中,確是一對璧人。

宋轅文出生於雲間望族,宋氏家族可追溯至宋徽宋時的趙宋宗室,自靖康之變後隨宋室南遷至杭州,到宋末亂世又自杭州遷居到鬆江華亭,積世累月,遂成著姓望族,深孚眾望。

崇禎五年(1632),在陳眉公壽宴上,柳如是獻詩一首。其身影清麗,如同輕盈的蝴蝶翩翩然穿梭於之中,往來談吐穩健儒雅,舉手投足俊逸脫俗,不單是令壽星眉公嘖嘖稱奇,就連當時傲氣一時的幾社文人陳子龍、宋轅文、李雯等也是為之側目。

宋轅文在陳眉公的壽宴上與柳如是一相遇,便為她寫下了著名的《秋塘曲》。將她袖光照座,灑脫儀態描摹得入木三分。其序雲:“坐有校書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凡所敘述,感慨激昂,絕不類閨房語。”她的驚鴻亮相,驚豔了他的世界,自此她的倩影便成為了他年少的生命之火,靈魂之光。宋轅文的詩中又有“校書嬋娟年十六,雨雨風風能痛哭。自然閨閣號錚錚,豈料風塵同碌碌?”之句,對柳如是的身世才華感佩不已。他對她的喜愛更多是對其氣度的敬,令他眼前一亮的,是她的錚錚之氣。“陳王宋玉相經過,流商激楚揚清歌。婦人意氣欲何等,與君淪落同江河”。不過隻是初見而已,他卻端出自認為好的辭藻讚美她,頌揚她。

以此契機,宋轅文便常約了幾社公子來共柳如是遊玩,和韻步詩,即席唱酬。柳如是的亮麗姿色與敏捷詩才相輝映,而舉止的不拘於俗更是令宋轅文自此傾心。柳如是才情橫溢,或淺唱低吟,或高談闊論,或袖舞回風,或即席分韻,都叫宋轅文迷醉、傾倒。

移居白龍潭後,宋轅文得空便往來此處,與柳如是嬉笑賞玩。或是贈她新作詩稿,或是邀她共賞新鮮古玩,或以新購的古人字畫聽她點評。日子如流水,靜好無憂,兩個人情竇初開,或嗔或樂,美好得如同白龍潭邊初綻的梅花。

錦屋銷香,翠屏生霧。妝成漫倚紗窗住。一雙青雀到空庭,梅花自落無人處。

回首天涯,歸期又誤。羅衣不耐東風舞。垂楊枝上月華生,可憐獨上銀床去。

宋轅文為她的一言一行所吸引時,曾為她寫下了各種熱烈情書。這首《踏莎行》當中的“垂楊枝上月華生,可憐獨上銀床去”寫盡了他為柳如是輾轉反側,日思夜不能寐的情景。他決心娶柳如是為妻,但柳如是對這位公子哥兒的話卻是將信將疑。即便宋轅文表現出如此的熱切之情,柳如是還是顧慮重重。從周府出來的她,希望的,是一份全心全意不顧一切的愛。雖然終日同宋轅文遊山玩水,泛舟對詩,她還是想進一步試探他對這段感情的投入。因此,她才在宋轅文麵前恣意縱橫,展現自己的種種風姿異彩。她把握住了宋轅文拋來的紅線,卻想試試這紅線是否能將兩個人綁牢。

是年冬日,北風凜冽,清寒的湖水在堤岸邊漾動,兩岸的柳樹已在瑟瑟寒風中顯露出頹敗之氣。柳如是約了宋轅文到舟中相會。

宋轅文以滿腔的真誠來追求柳如是,比如說那日早晨,他應約而來。

當時,宋轅文心熱如火,不顧臘月寒冬,早早奔赴白龍潭。天尚未大亮,明晃晃的湖水上一片迷蒙。宋轅文直奔著柳如是的小舟而去,遠遠地在湖邊喚著她的名字。

柳如是在舟中隱約聽到外麵聲響,輕卷簾櫳往聲源處望去,朦朧間瞥見宋轅文站在岸邊,柳如是佳人慵起,隻令侍女傳話,讓他切勿登舟,郎君真要是有意,請跳到水裏等我。

這分明是半帶撒嬌半帶打趣的話,偏這個宋轅文是個實心眼,撲通一聲就跳進了冬天的河裏,宋轅文在潭中衣衫全濕,臉色刹時凍得鐵青。

柳如是在簾後聽得聲響,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又是感動,趕緊令船夫將小舟撐到宋轅文身邊,急忙將他拉上了船。

被衾尚暖,她拉他入懷,用自己的身體為他取暖。他擁著她的一腔柔情,卻又躲躲閃閃,怕自己冰冷的體溫凍著了嬌小的她。

她以為他奮不顧身為自己躍入潭中是相愛的誠意和決心,以為這繾綣的片刻溫存便是永遠的幸福時光。自此,柳如是與宋轅文的愛情,因寒潭試真心而達到了**,之後他們戀愛了。

宋轅文更是詩興大發,為柳如是寫下諸多情意濃厚的詩句,他的詩詞集《林屋詩草》《幽蘭草》中詠“柳”的句子多不勝數。如《林屋詩草》卷六《柳絮歌》中“江南垂柳春作花,花飛茫茫白日斜。十二高樓美人立,風裏飛花見顏色。珠簾如雲麵半遮,遙對長條三歎息”。當中紛飛的柳絮和高樓美人,都暗喻著此刻的心中摯愛——柳如是。《幽蘭草》《浪淘沙》裏“柳色暗金溝,換盡春秋”,寫出了自己對柳如是望穿秋水,睹“柳”思人的心情。

對於這次白龍潭的考驗,宋轅文在自己的詩句中也有所體驗。“不見木蘭船上客,鎮日凝眸”,這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情懷,似乎便是促成當日情急之下不假思索便躍入潭中的緣故。

而《戲擬繁欽定情詩》中“願為羅衣裳,玉體同溫涼”,“願為黃金爐,焚香徹肌膚”,期望自己化作美人身上的羅裳,屋中的黃金爐,隻為與美人更為親近,足見其情迷之境。這首情詩更是秉承陶淵明《閑情賦》精髓,抒發了對柳如是的思慕之心。

快刀斷情弦

宋轅文白龍潭的這一跳,不僅驚了柳如是,更驚了整個鬆江城。宋家在鬆江城也算是大門大戶,這樣的消息流出,宋老夫人必然大為震怒。

那一天,宋老夫人端坐於堂前,教訓兒子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宋轅文無力地辯解道,說,她從來不要兒子的錢。

“哼!”宋老夫人冷笑一聲,吐出一句話:“她要的不是你的錢,是你的命!”

接下來,宋轅文的父母一方麵控製他,讓他不得隨意外出;另一方麵,宋家買通了鬆江郡守,借驅逐外來遊妓的名義將柳如是徹底趕走,以絕後患。

於是,柳如是的那一葉逍遙扁舟就妨礙了郡守大人,竟然限期要將她驅逐。

於是,柳如是再次陷入走投無路。

而宋轅文迫於壓力,連日來,對她已經是日漸疏離。

年少輕狂的愛情就是這樣美得純粹而直接,但卻往往讓人忽視了越美好的東西毀起來也越容易越徹底。所謂彩雲易散,琉璃會碎,說好的“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到頭來不過隻是說來一幅來不及兌現的美好藍圖。

隻是這情字之下,置身其中癡兒女,一時還不看破,比如柳如是,此時的理智,還是要給情感讓道。她如同所有癡於情而寂寥傷痛的女子一樣,哀怨惆悵地作《傷歌》遣懷:“人居天地間,失慮在娥眉。得之詎有幾,木葉還辭枝。誠恐不悟此,一日淪無期。儔匹不可任,良晤常遊移……誰能見幽隱,之子何來遲”?自傷之下,鬱鬱不得解。

畫舫外,白龍潭雖已沒有了冬季的寒冷,然而春日的天氣卻未曾帶給柳如是任何溫暖和希望。這時節,臘梅花已然萎謝,桃花才開始露了花苞,雨水浸染多日的白龍潭,更多了些許寒氣。

宋轅文唯母命是從,手中更無多少可供自由支配的財物,也就是說宋轅文現在根本沒有獨立的能力。倘若不是因為將被驅逐這件事,柳如是與宋轅文之間,也不過是濃情轉淡最後成不情,不知不覺間就分離了。

眼下這件事卻反而給了柳如是一個了斷的契機。對於柳如是,這是一個難關,亦可視為突破瓶頸的一個機會,若宋轅文英雄救美,就此娶了走投無路的她,郡守大人的命令自然落為一句空話。桃花逐水,柳絮因風,隻盼自己能免遭再度流離失所的飄泊苦痛,柳如是多麽希望宋轅文能夠伸手相救啊。於是,柳如是請了宋轅文前來,希望他能幫自己脫籍,但是從宋轅文的日漸疏離,柳如是分明感覺到這春意初露的白龍潭,醞釀著的卻並非春回大地生機盎然的大團圓。

案幾前,上置古琴一張,倭刀一口。

對於她的處境,宋轅文囁嚅半日,才給出一個解決之道:不妨暫且避避風頭。

柳如是聞聽大怒,一張嬌媚頓換秋霜,激憤地說:“別人這麽說倒也罷了,但你怎麽可以也這麽說?從今往後,我與君恩斷義絕!”

說罷,手起刀落,電光火石的一瞬,鏗然一聲,桌上的那張七弦琴,便根根琴弦俱斷。

宋轅文駭愕而出。他未曾想到她竟心性如此決絕,沒有期期艾艾,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揮手之間,斬斷的分明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這“聞君有他意,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的堅厲與決斷,這恩斷義絕的一幕,讓他目瞪口呆。

他就這麽失去了她。

當他確定“已失去”,宋轅文又開始了癡情相追,寫下一首首懷念的詩:

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

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苦傷心,鏡裏顏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隻今霜夜思量著。

盡管宋轅文之後寫下諸多詩句來表達對她的思念,但無論他再如何黯然神傷,離開他的那個柳如是終究還是回不來了。

然而,無論當初在宋轅文麵前揮刀斷弦時再怎麽毅然決然,轉身之際再如何華麗灑脫,當初的枕上盟約,紙上詩詞,舟中歡好,這些豈是說斷就能斷,說忘就能忘的?旁人隻道她遊戲人間,泛舟恣意,但從宋轅文躍入潭中那一刻,她便動了真心。年少天真,以為一時的繾綣,便是一生。當她全情投入之時,他卻想抽身是早,與她山水相隔,不相往來,讓她如何意能平?這場戀情,為柳如是心中留下了不安的種子。此後,她的愛不僅是要熱烈如火,更是要有足夠有力的臂彎可以將她嗬護,使她免遭流離失所,許她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或許,時間是治愈情傷當地一劑良藥。在日常生活的平淡無奇中,那些過往記憶也被逐漸收入腦海深處,不再想起。你儂我儂羨煞旁人的日子,不過隻是前塵往事,與現實再無相關。她和他都是那麽不成熟,隨著歲月的洗禮,當初小兒女的言笑晏晏,不過隻是成長初期的人生一隅而已。

淚別長亭

崇禎六年即公元1633年,柳如是和宋轅文、陳子龍等人泛舟鬆江府白龍潭,席上,柳如是言語激昂,宋轅文讚賞她的男子豪氣,覺得柳如是的說話不類平常閨閣語。柳如是落落有男子氣,豁達開朗,每常讀書,讀至梁紅玉在京口金山擂鼓之事,常擊節讚賞,以此自比梁紅玉。在與名士交往期間,柳如是不以風月事為樂,倒常與他們暢談平生之誌。

時節到了深秋,那個深秋的江南,天氣少有地寒冷。在那個少有寒冷的江南秋天,她遭遇了此生最初的心動,那一年,她正是十八九的年華。

這世間,多的是風裏來去的萍水之緣,她在這塵緣裏行過,如涉盡千年。她不要他就此走過,此生此世,她都要守住他明淨的笑靨。於是,在那個冬天,他行經她的門外,而她,卻將西風踏破,以一種俯衝的姿勢,俯衝進他短暫而絢美的生命。

崇禎六年深秋,陳子龍要進京趕考求取功名,他與柳如是淚別長亭,柳如是有詩《送別》相贈:

其一:

念子久無際,兼時離思侵。

不自識愁量,何期得澹心。

妄語臨岐發,行波托體沈。

從今互為意,結想自然深。

其二:

大道固綿麗,鬱為共一身。

言時宜不盡,別緒豈成真。

眾草欣有在,高木何須困。

紛紛有遠思,遊俠幾時論。

陳子龍亦揮筆疾書,作《錄別》相和回應:

悠悠江海間,結交在良時。

意氣一相假,羽翼無乖離。

胡為有遠別,徘徊臨路歧。

庭前連理樹,生平念華滋。

一朝去萬裏,芬芳終不移。

所思日遙遠,形影互相悲。

出門皆兄弟,令德還故知。

我欲揚清音,世俗當告誰。

同心多歧路,永為皓首望。

這樣纏綿著分手,真讓人如再見碧雲天,黃葉地,仿佛西風緊,吹北雁南飛,而離人淚下的曉來誰解霜林醉,亦如在眼前的。隻是,崔鶯鶯等到了她的花好月圓,然,天不遂人願,有“鄴下逸才,江左罕儷”之譽的陳子龍竟出乎意料地名落孫山。

崇禎七年春天,柳如是等到的卻是陳子龍從京城失意歸來,柳、陳永結同心的美好願望也一朝落空。她不指望什麽鳳冠霞帔,隻是,考場失意黯然歸來的他,如何向家人尤其是陳夫人啟齒,說他還要娶一個妓女回家?

兩地魂銷

陳子龍雖非世代衣冠閥閱之族,但祖上就有任俠好施的名號,陳子龍豪邁爽性,詩詞古文無不精通,他的駢體文更是精妙。

這年秋冬之際,嘉定之遊後,柳如是回想所交之士,唯陳子龍男兒氣概非凡,再想他贈自己的詩句,不由得芳心可可。柳如是別出心裁寫出一篇《男洛神賦》(收在柳如是《戊寅草》詩集中)贈陳子龍,在賦中,她將陳子龍比作了男洛神,真是千古妙想。

為報佳人之美,陳子龍專為柳如是撰寫《采蓮賦》,更富六朝風氣,兩人一唱一和,一來一往,紙上傳情,比之與宋轅文相交又更不同,少一些耳鬢廝磨,多一些精神上的互通,兩人情意相投非同一般。

無限心苗,鸞箋半截,寫成親襯胸前折。臨行檢點淚痕多。重題小字三聲咽。

——陳子龍《踏莎行·寄書》

是什麽柔情蜜意,才能撐起“寫成親襯胸前折”的親昵?隻恨世人不容這樣的愛,因此,他才“兩地魂銷,一分難說”。巴不得分分秒秒相守在一起,於是他隻能“暗裏思清切”。隻是他們不知,此時的甜蜜,都是分手時的斷腸刀。往昔的快樂,離別時就變成了一把把亮閃閃的利刃,左一下,右一下地在削割著。從心到身體,除了疼,還是疼。重疊淚痕緘錦字,人生隻有情難死。山還在,水還在,人還在,愛,卻要逝去了。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節。離別在即,不舍分,不忍分,執手相看淚眼。

同入愛河:兩處傷心一種憐

崇禎八年即公元1635年,柳如是再次來鬆江,時年十七,見時年二十七歲的陳子龍,兩人少年才俊,互相仰慕,結交是符合他們彼此心願的。

陳子龍比柳如是大十歲,是當時“幾社”的領袖人物,可謂名人加才子,“精通經史,落紙驚人”,時人譽其為“詩苑幹將”、“雲間繡虎”。他慷慨豪俠,誌大才高,到處收徒講學。又廣收門生,據說少年英雄夏完淳就師從於他。

柳如是仍是寄寓船上,其船常出沒在白龍潭、沈涇塘、泖湖,鬆江眾名士依舊與她保持頻繁往來。

那年秋天,柳如是生了一場病,偏偏那日風雨大作,愁病在身,獨自躺在舟中,隔著窗隙,望著湖水煙波渺渺,無端秋思煩悶,湧上心頭,她像樹上的葉子落入湖中,隨水漂流,風狂雨淒,恐怕不知所終。這時身有微恙的陳子龍與二友同訪柳如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而他三人亦各有微恙,雖不同病,亦能相憐,在半冷半暖的秋天裏,他們坐下小聊,執一杯熱茶,傾心相訴。那一刻,不知今夕何夕。

柳如是說到病苦,與她對坐的陳子龍感觸尤深。看到柳如是的病容,幾日前還容光煥發。他不禁動了憐香惜玉之心,讓她大受感動。

陳子龍從柳如是處回家之後,回思柳如是席上話語,深感同情,平日又聞得她的才名,早已傾心許久,夜來秋風吹起,陳子龍詩興大起,磨墨賦詩。

陳子龍本以為,這如花美眷,這似水流年,如一場煙火,與他是隔了岸的,再怎樣也到不了他的心底。因為他的肩頭有沉重的責任,國將亡,複社的興國大計,沉沉壓在他的肩頭,他沒有心情旁顧於她,哪怕,她是塵世最美的風景。

陳子龍風雲氣難以舒展之時,碰上了抑鬱不得誌的柳如是,兩人見麵無話不說,陳子龍向柳如是述說當時天下事,柳如是的見解常令陳子龍佩服,一女子竟如此關注時局,他們更加惺相惜。是的,他沒料到,這章台之中,青樓之上,竟也有那般奇偉的女子,與他一樣懷著一顆血性的心。那一刻,他第一次望見她生命裏的風沙,那風沙撲麵而來,踏破鐵騎,斫碎征衣。他甚至疑惑,不明白她的雪膚花貌下,何以竟藏著一顆金戈鐵馬的心?芸芸眾生,誰知她揚刀躍馬的豪情?她的沙場刀光漫天,縱橫捭闔。她是奇偉的女子,亦隻愛奇偉的男子。於是,愛如潮水,洶湧澎湃。柳如是愛陳子龍英雄氣概,陳子龍喜柳如是機敏多智,頗有魏晉林下之風,兩人同入愛河。

崇禎八年即公元1635年,那年春天,陳子龍背著家裏人,與柳如是同居於鬆江外一座名叫南樓的小紅樓裏。這個住宅是陳子龍朋友提供的,陳寅格考證為“南樓”。這幾乎注定了他們的關係將以臨時狀態終了,花開須摘直須摘,莫待花落空摘枝,對於女人,則是想要將最為美麗絢爛的時刻,呈現給她的愛人。他們在一起僅僅度過了一個春天。

但這段日子,這個春天,在柳如是的記憶裏錯縷金采,時時在詩作裏回憶。柳如是將那個小紅樓稱為鴛鴦樓,把這段時間寫的詞集命名為《鴛鴦樓詞》。在此期間,柳如是為人校書取酬維持生活,陳子龍則埋頭攻讀以備科試。清茶淡飯滋潤著恩愛美滿、纏綿悱惻的生活。

在南樓的每天,都有伴在陳子龍身邊,兩人談詩賦詞,相偕共遊春光。柳如是有詩作:

豔陽枝下踏珠斜,別按新聲楊柳花。

總有明妝誰得伴,憑多紅粉不須誇。

江都細雨應難濕,南國香風好是賒。

不道相逢有離恨,春光何用向人遮。

——柳如是《西河柳花》

在這首《西河柳花》裏,我看到的是一個沐浴愛河的小女子,心花怒放地彈著琴,唱著歌。彼時,柳如是和陳子龍正處於熱戀階段。她的快樂,是掩藏不住的。那蜜糖般的甜蜜,幻化成溪水,硬是從心底流了出來,掛在嘴角,塗在眉間。她的快樂,是新鮮的,是紅豔的,如同一朵帶露的花兒在春風裏搖曳,這美好是需要向別人炫耀才能證明自己存在的。這種存在,需要用別人羨慕的眼神來驗證,才能確定它不是夢,是真真實實存在的幸福、溫馨、浪漫。因此,不需向誰遮掩。愛了,就是愛了。有花堪折隻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愛情滋潤女人的同時,也滋潤著男人。陳子龍得佳人相伴,日日相對美人,與柳如是的愛情,同樣變成了陳子龍創作的動力和源泉。他也為她賦詩《櫻桃》:

美人曉帳開紅霞,山樓閣道春風斜。

綠水初搖楊柳葉,石屏時拂櫻桃花。

淡灩籠煙寒白日,柔條叢萼相交加。

有時吹入玉窗裏,春夢方長人不起。

陳子龍此時寫下了一首膾炙人口的絕句《春日早起》:

獨起憑欄對曉風,滿溪春水小橋東。

始知昨夜紅樓夢,身在桃花萬樹中。

——陳子龍《春日早起》

據考證,《紅樓夢》的名稱,就來源於明末清初的大詩人、“幾社”領袖、“複社”骨幹、民族英雄陳子龍的這首詩。

草弱朱靡痛《別賦》

然而,陳子龍畢竟是一個已有家室的人,他們之間的感情不管多深,也隻能被看做才子佳人之間的一段風流佳話。這一段悱惻纏綿的愛情故事,一開始就注定了要以悲劇收場。

這一場戀愛,同上一回一樣,有著先天的致命傷,她是落拓不羈的風塵女子,他是家世清白的才俊小生,雖然陳子龍的母親早已去世,繼母唐氏沒有宋母那樣的發言權,然而他更有厲害的妻子陳夫人。

陳子龍的夫人乃是邵陽知縣張軌端之女,據說其“生而端敏,孝敬夙成”,被“三黨奉為女師”。她有文化,通詩禮史傳,書算女紅之屬,也無不嫻熟,另外她人品高尚,繼母唐氏乃是填房,在封建社會地位要打個折扣,陳夫人一嫁過來,陳子龍的祖母就以唐氏多病好靜為借口,把家交給陳夫人來管理。陳夫人也不負所托,把裏裏外外料理得有條不紊。但陳夫人不像鳳姐倒像探春,始終善待這位弱勢婆婆,她生的四個小姑子次第及笄,都是陳夫人在張羅,好生地置辦了嫁妝,把她們嫁了出去。陳夫人妝容完美,精明幹練,不苟言笑,她五個弟弟全怕她,拿這個姐姐當兄長一樣敬重。陳夫人同鳳姐一樣的是,她沒有生兒子,家裏那位蔡姨娘也沒有,為子嗣計,她不可以反對丈夫納妾,但一定得是良家女子,柳如是這樣的風塵女子,自然不可能被列入選擇之列。陳子龍後來娶回的沈姓小妾,要歸功於她的安排。

半年後,因陳子龍常常不回陳宅,他的妻子陳夫人漸漸得知陳子龍與一青樓女子相戀。可以揣想,陳子龍家有妻有妾,與柳如是留戀不返,必然引起他夫人的注意。

從一開始,不俗如陳柳,也都意識到這個問題,陳夫人雖是賢妻良母,她確實並不反對陳子龍娶妾,甚至親自為他選妾,但她心目中選妾標準也是良家女子。柳如是雖有才名,可依然是倚門賣笑的女子,根本不入陳夫人法眼。若是一意孤行,經濟道德上皆有壓力,唯一的指望是陳子龍不久之後將赴京趕考,一旦榜上有名,或許可以略息陳夫人之怒,彈壓陳夫人之勢。崇禎六年(1633年)秋天,陳子龍要進京趕考求取功名,兩人便把希望寄托在此,苦盼金榜題名。當然,那次的結果是讓人失望的。隻能寄期望再次應考。但這一切預期還沒有來得及實施,殘酷的現實就來到了眼前,是這位陳夫人抽無情之劍,斬斷了陳柳的纏綿情絲,陳寅格《柳如是別傳》稱,陳夫人帶著一幹人等,趕到陳、柳住處大鬧,以致陳子龍下不了台,柳如是不甘受辱,悲切而毅然地離去。

陳夫人在家中地位甚高,她嚴謹端莊,深得陳子龍祖母歡喜。陳子龍自幼得祖母養育,陳夫人幹涉他們的戀情,陳子龍不願違背祖母之意,隻好與柳如是無奈分手。

崇禎八年(1635年),柳如是搬出南樓後,又返回盛澤,這時,她使用的名字為楊影憐,於是她將姓氏改成柳,初名隱,字蘼蕪,後見佛語“如是我聞”,又改名柳如是。

這一年,柳如是十八歲。

但是在崇禎八年也就是1635年的夏天,十八歲的柳如是在祭奠她再次消逝的戀情,在痛苦中,她作了一篇《別賦》,極盡哀傷感慨:

草弱朱靡,水夕沉鱗。又碧月兮河粱,秋風兮在林。指金閨於素璧,向翠幔於琴心。於此言別,懷愁不禁。雲泫泫兮似浮,泉杳杳而始下。撫簷幄之霏涼,拂銀箏其孰寫。…………據青皋之如昨,看盤馬之可哀。招搖蹀躞,花落徘徊。結綬兮在平樂,言別號登高台。君有旨酒,妾有哀音,為彈一再,徒傷人心。悲夫同在百年之內,共為幽怨之人。事有參商,勢有難易。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願心誌之固貞。庶乎延平之劍,有時而合。平原之簪,永永其不失矣。

自認淚點不是太低,讀柳如是的《別賦》,卻讀得淚水漣漣。是怎樣熱烈的情愛在支撐著她?愛已成灰了,悲慟中,明知前景灰暗,她卻依然要訴衷腸、抱幻想。這種愛情宣言,從一個職業妓女的口中發出,千金難買。試看,試問,繁華似錦的歲月裏,有幾人,能如此追隨愛情、憑吊愛情、固守愛情?愛情,早已被燈紅酒綠淹沒於欲望的滾滾紅塵中了。

夢中本是傷心路:人去也人何在

現實人生裏該有多少艱難險阻,才會將夢境視為相逢的唯一通道,而為之竊喜?然而,“夢中本是傷心路。芙蓉淚,櫻桃語。滿簾花片,都受人心誤。遮莫今宵風雨話,要他來,來得麽?”最後一問如越劇裏的一句悠長的道白,歡喜瞬時明滅,她無法欺騙自己。

柳如是給自己改了新名號,叫做“蘼蕪君”,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名字背後,有一點點負氣,有一點點調侃,更有撫摩傷痕時的苦澀黯淡,十八歲,她肌膚如綢容顏似花,心中卻已滿是滄桑之感。

陳子龍儀表堂堂,書生仗義,到頭來卻是怯懦退縮之輩,前途仕路重要,難道愛情就該棄如敝履嗎?難道風塵女子就活該被愚弄、活該成為風流快活之後的殘羹冷炙嗎?不!柳如是偏偏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