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功罪5

在“秦淮八豔”中,最有美貌的,當屬陳圓圓;最溫柔適意的,為董小宛;最有氣度尊嚴、最有自主精神、最有勇氣和膽魄的,就是柳如是。

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苦,免我驚,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

也許是前世的姻,也許是來生的緣,卻錯在今生相遇,徒增一段無果的恩怨。我的淚,我的等候,換來的,終還隻是刹那的凝眸。

春盡,花謝。夏去,綠殘。秋逝,凋零。

無情春色苦匆匆

陳子龍返回陳夫人身邊不久就病倒了,病中有詞:

一簾病枕五更鍾。

曉雲空,卷殘紅。無情春色,去矣幾時逢。

添我千行清淚也,留不住,苦匆匆。

楚宮吳苑茸茸。

戀芳叢,繞遊峰。

料得來年相見畫屏中,

人自傷心花自笑,憑燕子,罵東風。

分手後柳如是乘船往返於杭州與鬆江,廣交名士。到了崇禎十年(1637年),柳如是聽到陳子龍中了進士的消息,大為興奮,滿心期望能重溫鴛夢,再續舊緣,從杭州興衝衝來到鬆江,相見時柳如是既興奮又忐忑,對陳子龍溫情畢露,但陳子龍卻悶聲不響,執柳如是之手,隻是垂淚。柳如是百感交集,便黯然離去。

崇禎十一年,分手三年後,柳如是和陳子龍在杭州再次相遇,此時陳子龍已高中進士晉身“官員”了。但明法律規定,官員嚴禁狎妓。盡管柳如是一直舊情難忘,可惜覆水難收,最後隻能悵然而歸。不過如果說三年前在鬆江時,柳如是和陳子龍有情人難成眷屬是因為陳夫人棒打鴛鴦,陳子龍不堪背負輿論的譴責;那麽三年後,狀況已大為不同,他如果要堂堂正正地把柳如是娶回家絕非難事。二人並未再續前緣,足見陳子龍雖然個性豪放磊落,在外詩酒風流,卻沒有勇氣顛覆傳統。身為社會名流的他更在乎名聲麵子、更顧忌功名仕途,而且短短三年間他還接受張孺人的安排先後納了身世清白的薄氏、沈氏為妾。兩人最終沒有走到一起。

可是柳如是的心是痛的,為什麽他隻如驚鴻掠過,將她的生命,冷落成一片沒有月光的沙漠?

她張開眼眸,凝望那一段歲月。那一段桃花樹下劍氣縱橫的時日,是她此生不能忘懷的記憶。她愛他,愛他的書生意氣,愛他的豪爽**,他微笑的麵容如此純淨,如同初生的嬰兒,她看著他,心裏有柔軟而纖細的疼痛。

他舞著劍,將一樹桃花舞成飛雪。他俯身拾起桃花,放進她的手裏,對她微笑,不說話。她望向手心,粉紅的花瓣上,綴了一枚細細的陽光。而最後,他還是離開了,留給她一枚綴了陽光的桃花。

她濕潤了眼眶。她記不起那些沒有他的日子,她是怎樣看日影斜上紗窗。她覺得孤單,在每個白天和夜晚。她如馬上空對西風的將領,拔劍四顧,滿心茫然。她在何時失去了他呢?她的沙場一片灰暗。她想,或許再也不會有愛情了吧,這樣的意動與神馳,也許,此生不再。

桃花得氣美人中

柳如是不是董小宛,不會把人生理想全押在婚姻感情之上,寫詩做畫乃至於談兵說劍,對她來說,都是自我實現的一種方式,而不是呈給某個未知男人的文化嫁妝。

柳如是振作精神,再次出門遠行,這次,她的目的地還是嘉定,她在崇禎七年有過一次嘉定之旅,那是一次愉快的旅程。此次,她的到來,讓其中那位程孟燧程老詩人癲狂傾倒,不過他也隻敢柏拉圖一下,轉化為詩歌若幹。

陳寅恪將他的詩句條分縷析,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

比如說,程孟燧老先生有兩句詩描述與柳如是的夜飲:

堪是林泉攜手妓,莫輕看作醉紅裙。

本是恭維柳如是有林泉高致,堪與謝安攜手。“醉紅裙”一詞係掉了個書袋,韓愈詩曰:長安眾富兒,盤饌羅膻葷。不解文字飲,惟能醉紅裙。諷刺有錢子弟沒文化,就會胡吃海喝,程孟燧以決不同於他們自我標榜。

陳寅恪是這樣的嘲諷道:寒酸之氣,力透紙背,用此自卑情緒,賦“伎席”、“豔詩”,今日讀之,不覺失笑也。

程孟燧老先生在詩裏稱柳如是一個“卿”字,陳寅恪又旁征博引道,這卿本是安豐侯的夫人稱呼安豐侯的,而他左看右看,也沒發現程詩人有封侯之骨相。

對於程孟燧的狂想癡念,柳如是應當感覺複雜,惶恐、厭煩、尷尬,亦有同情,總之,啼笑皆非。

柳如是的第二次嘉定之旅,主要靠程孟燧張羅,她一度還借住在他家,對此,程孟燧在詩中是再三得意的。但款待柳如是倆個月,他傾己而出。一個“窮酸”且老之詩人,隨之便出現了經濟危機,可謂是捉襟見肘,隻好去找大財主謝三賓解難。

謝三賓,字象三,號寒翁,鄞(今浙江寧波)人。錢謙益門生,明末降臣。天啟五年(1625年)進士,永嘉縣令。崇禎時,官至太仆寺卿。清兵南下,他作了降臣。甚至不惜殺害本鄉抗清的五君子以邀功。江浙抗清義士,多為所陷害。

這幾年,柳如是的才名愈來愈盛,不少狂蜂浪蝶在柳如是門前賣弄,以引得柳如是一顧,追求者中就有這個浙江的謝三賓。崇禎十三年,謝三賓對柳如是展開瘋狂追求,死纏爛打。

初相識之時,謝三賓言辭還頗有些豪氣。柳如是喜俠士,開始還見見謝三賓,漸漸他性格的粗鄙處暴露出來,而且他的詩浮淺無聊,讓她不喜歡。可謝三賓卻倚仗財多,想以珠銀之物聘下柳如是。從那以後,柳如是再不見謝三賓,沒想到謝三賓惱羞成怒,使盡小人無賴手段,在外散布流言抵毀柳如是名譽,還糾集了一幫流氓地痞上門騷擾。這一舉動,讓柳如是招架不住。她必須要解決這個大麻煩。

柳如是在遊玩杭州時所做詩句:

垂楊小院繡簾東,鶯閣殘枝未思逢。

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

——《西湖八絕句》

這是一首相當個人化、靈心化的詩。

文壇泰首錢謙益(字牧齋)在崇禎十三年(1640年)作詩《姚叔祥過明發堂共論近代詞人戲作絕句十六首》,其十六首:“草衣家住斷橋東,好句清如湖上風。近日西陵誇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錢謙益詠的是柳如是和王微兩位風塵女俠,他徑用了柳如是的詩句,錢謙益對柳如是的豔羨欣賞之情不言而喻,錢謙益的門生朱治澗經常在錢謙益麵前稱頌柳如是的才氣。謝三賓被錢謙益典試浙江時所取士,他倆人有師生之稱,柳如是決定投靠錢謙益這位謝三賓的座師,那麽,從此就再不必擔心謝三賓的騷擾了。

柳如是以其文情俱勝的詩詞,華綺不俗的書法,狂放不羈的性格,在眾多紅鶯綠燕裏獨樹一幟,領盡**。雖說平日裏有眾多的高才名士,才俊青年一起吟詩作畫,把酒唱和,但月滿西樓,風冷星淡之時,柳如是獨立窗前,又難免會生出“娟娟垂柳,萬千情絲,誰知複誰惜”之感。相識容易相知難,相惜難於上青天。對青樓女子來說,更是如此。在煙花情色裏舞波弄浪十數載,才色膽氣皆讓識者撫掌稱讚的柳如是,曆經幾番情劫之後,選擇了年齡足可以做她父親的錢謙益作為自己的歸宿。

郎情妾意梅魂約

崇禎十三年(1640年)冬天,柳如是女扮男裝,一葉扁舟造訪錢謙益在常熟的半野堂。

錢謙益此時又是仕途失意,賦閑在鄉。崇禎十一年初冬,供職京師的江左才士錢謙益,本已高居禮部侍郎之職,眼看又要提升,卻因賄賂上司之事被揭露,不但受了廷杖之責,而且免去了官職,被迫返回原籍常熟。

那時他已五十七歲,猝遭巨變,心境黯淡悲涼,一路透迤南歸。途經杭州時,順便前往西湖上**舟閑遊,排遣愁懷,疲倦時便落腳在杭州名妓草衣道人家中,在那裏讀到了柳如是所做的《西湖八絕句》,並與柳如是約會了一次,留下了極好的印象。

此時忽然聽見柳如是來訪,他欣然接待。柳如是此番是身著男裝,顯得與眾不同。顧苓的《河東君小傳》裏有極見神韻的描寫,說她“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給,神情灑落,有林下風。”

兩人一晤之下,把酒暢談,大有相見恨晚之感。柳如是天姿聰穎,靈矯絕世,當一個失意文人遇到青樓才麗,多會有知音之感。自古失路名妓,與落魄名士無異。錢謙益與柳如是的相愛,也有這樣的情結。名士悅傾城,由來佳話。

這幾年,他運氣欠佳,官場中箭落馬,攜董小宛遊了一趟黃山,她盡管美麗纖柔,卻不是他中意的那一款。這個冬天,他以為又將無精打采地蟄居著度過,但當那個年輕女人的到來,瞬間把單調的季節變得異彩紛呈。

板**淒涼忍再聞?煙巒如赭水如焚。

白沙堤下唐時草,鄂國墳前宋代雲。

樹上黃鸝今作友,枝頭杜宇昔為君。

昆明劫後鍾聲在,依戀湖山報夕曛。

——錢謙益《西湖雜感二十首》其一

錢謙益如此人物,正可擔柳如是“梅魂”之約。

這位東林黨的領袖,儒雅寬和,如長者般寵愛著她。柳如是在半野堂,欣賞著為她設下的歌筵綺席,她決不甘心扮演粉頸低垂落落向隅的仕女花瓶,必然高談闊論,議論風生,而錢謙益寬厚的笑容如掌,供她的靈魂在上麵肆意旋舞,釋放所有明亮的熱情。

柳如是敬錢謙益的學識淵博,通今知古,錢謙益又憐愛柳如是如蓮淤泥不染,一敬一愛,柳如是再一次感覺心靈被愛情激**起來。

錢謙益留柳如是在“半野堂”住上一段時間,柳如是欣然應允。於是,寂靜的“半野堂”中**漾起一對忘年之交的笑聲,他們一同踏雪賞梅、寒舟垂釣,相處得極為和諧。

錢謙益命人在附近的紅豆山莊中為柳如是特築一樓,他親臨現場督工,僅以十天時間,一座精美典雅的小樓就建成了。錢謙益根據《金剛經》中“如是我聞”之句,將小樓命名為“我聞室”,以暗合柳如是的名字。小樓落成之日,他還特寫詩抒懷:

清樽細雨不知愁,鶴引遙空鳳下樓;

紅燭恍如花月夜,綠窗還似木蘭舟。

曲中楊柳齊舒眼,詩裏芙蓉亦並頭;

今夕梅魂共誰語?任他疏影蘸寒流。

——《餘秋室所繪的柳如是》

錢謙益的一片深情,讓柳如是感動不已。感念之餘,柳如是回贈了一首“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的詩:

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夢裏,向來煙月是愁端。

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帳容顏獨自看;

珍貴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欄。

至此,郎情妾意已分外明朗。

此後,柳如是更公開了自己的擇偶標準,她曾經對人說道:“天下之大,惟有虞山錢學士,才算是有才,我非有才如錢學士的人不嫁。”有好事者,將這話傳給錢謙益,錢謙益大喜,說道:“天下之大,竟有如此憐才的女子!吾非能詩如柳如是的人不娶。”(鈕繡《觚剩》)

在錢謙益的盛情邀請之下,柳如是在半野堂小住了一段時間,當年春節也是在錢家度過的,他們一同守歲,一同煮酒品茗、談詩論詞、作畫唱曲、踏雪賞梅、寒舟垂釣,單調的寒冬變得多姿多彩。

禮同正嫡:迎娶柳如是

崇禎十四年(1641年)夏天,錢謙益在原配健在的情況下,以“匹嫡”也就是“禮同正嫡”,迎娶柳如是,正式將柳如是娶進了家門。

雲間派的才子們,如宋轅文、陳子龍、李雯等人,皆鍾情於柳如是,但都在世俗禮教麵前,怯了步。錢謙益不但迎娶,而且以匹嫡大婚之禮。

他們倆的婚禮辦得別出心裁,在鬆江租了一隻寬大華麗的芙蓉舫,在舫中擺下豐盛的酒宴,請來十幾個好友,一同**舟於鬆江波濤之中。那天,華麗的舫上還有樂伎班子,在熱鬧悠揚的蕭鼓聲中,高冠博帶的錢謙益與鳳冠霞帔的柳如是拜了天地,又在朋友們的喝彩聲中,回到酒席邊,喝下了交杯酒。洞房花燭夜,他將滿室紅燭點成紅塵最驕傲的**。

據說,在錢柳婚慶之日,當迎親的芙蓉舫到達常熟時,簫鼓遏雲,麝蘭襲岸,江南也就軒然大波。無數人站在岸邊觀禮,雖然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場麵卻極度混亂,其中不少是來鬧場的,起哄叫罵,嘲笑挖苦,甚至撿起石頭往他們結婚的喜船上砸去,致使船頭一片狼藉。雲間縉紳,嘩然攻討,紛紛以為,這是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體統。錢謙益卻麵不改色,怡然自得地“吮毫濡墨,笑對鏡台,賦催妝詩自若”,婚禮如常舉行。

這期間,錢謙益賦《合歡詩》、《催妝詞》各四首,並令他的朋友和門生們,群起而唱和。

錢謙益是才冠天下的大名士,享有“文章宗伯、詩壇李杜”之美譽。如此身份偶爾狎妓納妾、詩酒風流一番,也就被看作是韻事一段罷了,但要用大禮明媒正娶一個淪於風塵的妓女,則是傷風敗俗、悖禮**之舉,被視為洪水猛獸。錢謙益愛柳如是心切,全然不顧世俗偏見和禮法名器,堅持用大禮聘娶。因為他的聲望實在太高了,此舉讓許多循規蹈矩的讀書人無法接受,輿論嘩然,簡直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同僚權貴們紛紛出麵指責其“褻朝廷之名器,傷士人大夫之體統”。錢謙益毫不為意,“買回世上千金笑,送盡平生百歲憂”,他娶回了最優秀的女人,得此“無雙豔福”,如獲至寶,狂喜不已。錢氏其人,功名心重。年輕時與人爭狀元,中年時與人爭宰輔,均以失敗告終。不料老年之時,反能“戰勝宋(徵輿)、陳(子龍)、李(雯)、謝(三賓)諸人,奪得河東君”,因而備感自豪,並以此為其失意人生之最大的補償、最大的慰藉。諸多失意之後,情場得意,如此佳麗,自可支憔悴、破寂寥,能不有終老溫柔鄉之願?所以,迎娶柳如是,“乃牧齋一生最得意,又最難忘之事。”(陳寅恪《柳如是別傳》)

與錢謙益婚禮完畢後,柳如是如願成了繼室夫人,錢謙益吩咐家人一律叫柳如是為“夫人”,不得稱為“姨太”,而他自己敬稱柳如是“河東君”。

柳如是曾發誓一定要嫁一個“博學好古,曠代逸才”的男人。她甚至還宣稱:“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且無憾。”如今,這一切,她得到了,她幸福了。

就這樣,錢謙益的的確確無愧於真名士,他當真以匹嫡之禮迎娶,陪她挨著鄉間鄰裏的指點謾罵,陪她乘著花船穿過了重重地世俗眼光,穿過了三十六年的歲月悠悠,這樣的愛情,她不遠萬裏,長途跋涉,終於抵達。

佳人那得兼才子

成婚之後,老夫少妻又於十一月偕遊蘇州等地,杭州、蘇州、揚州、南京、黃山,處處留下他們相偎相依的身影。

他們還展拜了南宋抗金名將韓世忠與梁紅玉的墳墓,又到京口,吊梁紅玉金山擂鼓的戰場。柳如是向錢謙益述說平生最佩服古今女子唯梁紅玉,在她的心中,她也許希冀著有一天能像梁紅玉那樣,在長江的浪尖波穀親自擂響戰鼓,鼓舞兵將奮勇殺敵。靈岩山麓宏偉壯觀的韓蘄王墓已是滿目寂寞荒涼,冬季山野裏的獵獵北風吹得她有了寒意。

一番遊曆之後,他們都特別鍾情於杭州西湖的明麗風光,錢謙益晚年得紅顏,愛意熾盛,他不惜花費巨資在西湖之畔的虞山北麓為柳如是修築了一座精美典雅的五楹二層的“絳雲樓”和“紅豆館”。

從此,絳雲軒的小窗明鏡,紅豆館的綺羅香澤,她成了他金屋藏的嬌,安度著她的韶華。她寫道:“春宵苦短,冬日正長。冰雪情堅,芙蓉帳暖;海棠睡足,鬆柏耐寒。此中情事,十年如一日。”是的,此刻的光陰,正是十年如一日般,悠遠綿長,甜美而芬芳,且花團錦簇。

有“紅學”者認為,曹雪芹設計的絳雲軒是來自柳氏的絳雲樓。

崇禎十六年(1643年),錢謙益大興土木。因建樓開支龐大,為了籌得資金,竟將自己千金購得並已收藏二十餘年傳世孤本的宋版前、後《漢書》,減損二百金賣給情敵謝三賓。據說買主謝三賓趁火打劫,故意壓低價格,令他的錢老師足足比買入時虧了二百兩銀子。

此樓建得畫梁雕棟,極其富麗堂皇。從此,夫妻倆安居其中,日日欣賞西湖上的朝霞夕雨。春花秋月,時光如詩一般地靜靜流過。那些日子,他們“煮沉水,鬥旗槍,寫青山,臨墨妙,考異訂訛,間以調謔”。

絳雲樓中藏晉唐宋元以來法書與龕金石文字、宋刻書數萬卷,列三代秦漢尊彝環璧、晉唐宋元以來書法、官哥定州宣城之瓷、端谿靈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銅、果園廠之髹器,還有許多名瓷、奇石充塞其中。絳雲樓的藏書堪稱江南之冠。錢謙益曾不無得意地炫耀說:“我晚而貧,書則可雲富矣。”柳如是與錢謙益夫婦二人,日日相伴在絳雲樓中,“日夕相對,讀書論詩,考異訂訛,題花詠柳,殆無虛日”。

埋沒英雄芳草地,耗磨歲序夕陽天。

洞房清夜秋燈裏,共簡莊周說劍篇。

夫妻二人,都有詩才,彼此唱和甚得。每次,錢謙益完成一詩,就遣丫鬟送去給柳如是誇耀。但頃刻之間,柳如是的詩句也到了他這裏,如風追電躡,未嚐肯讓他一步。這邊,錢謙益再畢力盡氣,經營慘淡,苦思如何壓倒小夫人。夫妻二人,旗鼓各建,閨閣之間,隱若敵國。最後,兩人拿出詩句對視,正是匹敵之對手。(徐仲光《柳夫人小傳》)

他們寫青山、臨墨妙,考異訂訛,他們仿佛就是李清照與趙明誠,要將人生這樣優雅地、細水長流地消磨掉。

他們“間以調謔”。王應奎《柳南隨筆》卷二中記載,有一次,柳如是曾打趣問道:“公胡我愛?”(相公為什麽愛我?)錢謙益笑答:“我愛你烏個頭發雪個肉。”接著,又反問嬌妻,愛他什麽?乖巧伶俐的柳如是嬌嗔而答:“我愛你雪個頭發烏個肉。”如此戲謔逢迎,嬉戲打鬧,兩人不覺相視大笑。

雖然錢謙益早有一妻二妾,但自從得柳如是後,一心專寵於她。

柳如是嫁給錢謙益後,不僅不受限製,反倒獲得巨大自由,婚後亦經常穿儒服,出廳接待四方賓客,狂放不羈,談吐慷慨,常和錢謙益的一班朋友比酒作樂,酩酊大醉,頗有太白遺風,實無閨閣風範。錢謙益竟毫不介意,常向人前呼她為柳儒士,稱她“佳人那得兼才子,藝苑蓬山第一流”。

雖然,她做儒生裝扮,她做風流瀟灑之態,然而這負氣之姿下包裹的卻是顆柔軟細膩的女兒心。她的渴望終於變為現實了,她這一生,從此真的是被欣賞著,被保護著,被珍愛著,真的從此以後,免了她的半世流離,免了她的無枝可依,免了她的驚慌不安。

他愛她滿頭烏發雪個肉,她愛他滿頭白發烏個肉。他的愛如冬日爐火,驅散她心中長久的寂寞與冰冷。

投機南明弘光小朝廷

然而,這溫軟的日子隻如春愁,轉眼便成了秋。未幾時,鐵騎踏破疆土,山河破碎,舉目瘡痍。

此時正是晚明,局勢動**,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崇禎帝手刃骨肉,在煤山自縊而亡。國不可一日無君,南京作為明朝的陪都,立即就展開了擁立新君的活動。錢謙益想有一番作為,極力前往。

錢謙益急於求成,推舉的潞王朱常範,與擁戴福王的馬士英政見不合。到馬士英、阮大铖在南京擁立福王朱由崧做了小皇帝,在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崇禎帝自縊、大明亡國的同年,又建立了南明弘光政權,錢謙益立即便依附之,又為了保命,上疏頌揚馬士英的功勞,馬士英這才引薦錢謙益為禮部尚書,主管文化教育的最高長官。雖是空銜,卻讓他覺得安穩而風光。甚至他因為投靠奸臣馬士英、阮大铖等,而敗壞東林名聲也在所不惜。錢謙益又推薦阮大铖,阮大铖遂被提為兵部侍郎。

錢謙益世家出身,家學淵源,幼年就有袍笏登朝之想。出道之後卻很不順,萬曆朝,他跟閹黨鬥爭,落了下風;崇禎登基,又因跟周延儒、溫體仁爭入閣為大學士失敗,被革職送回老家。崇禎十年,他的一個張姓老鄉,訴狀遞到京城,列舉他有強奸民女強占民宅等各項罪行五十八條,將他送進了刑部大牢,要不是他花了銀子,走了門路,以削籍而歸作結,否則,查出此案背後有他的老對頭溫張二位操縱,就要斷送老命了。

盡管仕途蹭蹬,但中國文人還有另一條積蓄政治資本的途徑——養望,謝安當年東山高臥,看上去啥也沒幹,卻養出了“謝安不肯出,將如蒼生何”的名望,錢謙益在虞山半野堂待著,但憑著學問見識加上政治老本,亦養出了清流領袖的聲威,這聲威名望猶如虛擬貨幣,隻等機會來到,即可兌換成沉甸甸的真金白銀。

他的機會在南明弘光朝出現。崇禎吊死之後,太子下落不明,急需擁戴新主,各路英雄皆知這等於原始股發放,一旦下對注絕對一本萬利。韜光養晦那麽多年的錢謙益自然不會無動於衷,他投資的新主是潞王,與投資福王的馬士英唱起了對台戲。

不久福王勝出,他難免心中忐忑,政治投機失敗的人向來死得難看,一開始可能隻是為了保命,他對馬士英大加奉承,馬士英看中了他的清流領袖的身份,盡釋前嫌,引薦他為兵部侍郎。

倆人結成了利益共同體,共謀一件大事,幫助這個利益集團裏的阮大铖鹹魚翻身,這廝當年做政治蝙蝠,妄圖將勢不兩立的閹黨與清流同時討好,敗露後弄得灰頭土臉的,那幫複社少年還不放過,又是調戲,又是討伐,大有痛打落水狗的勁頭。

錢謙益幫阮大铖漂白,他本人則冀圖馬、阮二人幫他進入內閣,三個人一拍即合打得火熱,被眾人側目,留下段子若幹。《南明野史》裏說,“謙益以彌縫大铖得進用,乃出其妾柳氏為阮奉酒。阮贈一珠冠,值千金。謙命柳姬謝,且移席近阮。聞者絕倒。”

聞者做“絕倒”狀,是對錢謙益靠近阮大铖的極端鄙視,他們以為他應該剛正不阿清堅決絕,實在是對錢謙益太缺乏了解。

事實上,錢謙益不但是一個“熱中”的人,還是一目的主義者,也就是說,他在乎結果勝過過程,隻要最終能成就大事,眼下身段難看也沒有什麽了不起。不知道該怎樣評價錢謙益的這一指導思想,聽上去似與不擇手段相同,但是,曆史上,很多了不起的人物都如此這般做了,比如說抗倭名將戚繼光,他靠巴結張居正擺脫了當地官員的製肘,取得了成功的保障。

當時,政治投機成功,得意的錢謙益攜著柳如是前往南京就職,柳如是冠插雉羽,身穿戎服騎馬入國門,錢謙益自謂:“好一幅昭君出塞圖也。”

偏安一偶的南明弘光小朝廷諸臣不思進取,仍然是醉生夢死,爭權奪利,互相傾軋。柳如是舊日情人陳子龍也被弘光朝廷招用,他曾上書防江之計,但未被采用。

結果不久,在清順治二年(南明弘光元年,公元1645年)五月,清軍攻破了南都,弘光朝覆滅了,清兵掃**了江漸,中國頓時成了滿清的天下。

但在明清鼎革之際,錢謙益卻屈誌降節。

奮身欲沉池水中

明朝,竟在她的眼前覆滅,他們成了亡國的人。她怒發衝冠。虞山的飛絮柳絲不曾溫軟她的傲骨,她的眼波燃起了火,她的沙場再度風起,她瞥見自己本性裏奔騰的血湧。然而,她沒有料到,她一心倚靠的他,居然沉默了。

在明末清初的政治舞台上,錢謙益可是頗有影響。他在前後長達三十五年的時間內,三起三落,旋進旋退;他還因出色的文才,被視為文壇巨擘,江左三大家之一;又因為他曾經參與了東林黨人反對魏忠賢閹黨的活動,還被視為士林領袖之一,德高望重。在眾人眼裏,隻要明朝一亡,錢謙益不是抵抗而死,就是毅然殉國。

他麵臨著命運的選擇。

柳如是目睹了清兵屠城、掃**江南的種種慘象,內心悲憤不已。她勸錢謙益以死全節:“此時應當取義全節,以副盛名。”錢謙益思索再三,終於點頭同意了柳如是的建議,兩人說好同投西湖自盡。

這是一個初夏的夜晚,錢謙益與柳如是兩人自己駕了一葉小舟,飄進了西湖。朦朧的月光冷冷地照著他們,柳如是一臉悲切而聖潔的表情,而錢謙益卻露出幾分不安。船上擺著幾樣菜肴和一壺酒,柳如是斟好酒,端一杯給丈夫,自己舉起一杯,從容不迫地說道:“妾身得以與錢君相識相知,此生已足矣,今夜又得與君同死,死而無憾!”錢謙益受她的感染,也升出一股豪壯的氣概,舉杯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柳卿真是老夫的紅顏知己啊!”兩人幽幽地飲完一壺酒,月兒也已偏西,柳如是率先站起身來,拉著錢謙益的手,平靜地說:“我們去吧!”

錢謙益麵有難色,伸手到船外攪了攪水,抬頭對柳如是說:“水太冷,不能下……奈何!”錢謙益為苟活找的理由太可笑,太弱智,以至於今天還成為笑柄。

柳如是看他說出這樣毫無節氣的話來,很是失望。此時她也滿懷悲涼,無心勸他什麽。

柳如是“奮身欲沉池水中”,她當時堅定得連一聲歎息沒有,隻是轉身毅然朝水池投去。錢謙益沒有料到她竟真的投水,他被嚇呆了,心慌意亂,幸而四周人看見,硬是及時拉住了柳如是,柳如是沒有死成。她“奮身欲沉池水中,(錢謙益)持之不得入”。

她本以為,這位東林黨的領袖,會有著和她一般的錚骨,但她錯了。她的愛國**與熱血,是注定的沒有人來替她抵擋,千山萬水都隻能一肩扛下。當寒風撲麵,這塵世變換了血色的天空,他躲在她身後,那樣的軟弱與無奈。而當她欲與他以死殉國時,他卻說荷花池的“水太冷,不能下”,還一力拉住急欲自戧的她,不讓她做那沙場裏不戰即死的勇士。她隻能無奈地歎息著,心裏掠過巨大的悲涼。

此時,鬆江陷落,陳子龍因為祖母尚健在,為了躲避清兵的追殺,他躲到嘉興水月庵為僧。

開城獻降雨滂沱

既然錢謙益推說水涼不肯再去投湖自盡,柳如是隻好退讓兩步,對他這樣要求說:“隱居世外,不事清廷,也算對得起故朝了。”

錢謙益唯唯表示讚同,但事實上他不僅主動出城投降,還給朋友寫信勸降,還帶頭剃頭示眾。史載:“豫王下江南,下令剃頭,眾皆洶洶。錢牧齋忽曰:‘頭皮癢甚。’遽起,人猶謂其篦頭也。須臾,則髡辮而入矣!”(《慟餘雜記》)

五月十五日,錢謙益率諸大臣在滂沱大雨中開城向清軍統帥多鐸迎降。

豫王(多鐸)南下江南,下令剃頭。南明民眾對此議論紛紛。(一日),錢謙益忽然說:‘頭皮癢得厲害",突然出門而去。家人以為他去用篦子篦發。不一會兒,剪了頭發,留著辮子進來了。時人有詩“錢公出處好胸襟,山鬥才名天下聞。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

——史敦《慟餘雜記》

而當時與錢謙益交好的河南巡撫越其傑和河南參政兵備道袁樞,俱誓不仕清,相繼絕食而死。

同年秋,清廷任錢謙益為禮部右侍郎,北上充修《明史》副總裁。

衣朱曳綺留都女愧殺兩朝領袖

這年的秋天,南明降臣們要去北京接受封職。柳如是此刻心冷如死灰。錢謙益忙著準備行裝到北京覲見新主,聽候任命,但柳如是拒絕一同前往,她不願做降臣之命婦。

柳如是留居南京。他們告別時,柳如是她身穿紅裝(隱喻朱明王朝),屹立道旁,不發一言。青灰色的早晨,湖邊有濕濕的霧,她美麗的容顏如同冰雕,剔透而又凝重。當她看著他漸行漸遠,心中是怎樣的百感交集,五味雜陳!錢謙益在北上途中寫下了“衣朱曳綺留都女,羞殺當年翟茀班”的句子。他深知大錯鑄成,難逃譏貶和唾罵,隻能悻悻而已。

可是,錢謙益就這樣拚命討好,清廷也沒把他當回事。錢謙益到了北京,一心想著宰相的高位,但清王朝不過對應他在崇禎朝的官秩,命以禮部右侍郎(副長官)兼管秘書院(管理圖書秘籍),充修《明史》之副總裁。這個閑職讓他心灰意冷,雖然任職僅六個月,便告病歸裏,但大節已毀。隨後二十年,天下士人多心鄙其晚節摧頹,訾議詆詬不斷:

錢公出處好胸襟,山鬥才名天下聞。

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

據王應奎《柳南隨筆》說,錢謙益曾經遊覽虎丘,當時身上穿了一件小領而大袖的衣服。一士子上前作揖問這是何等服製。錢謙益說道:“小領,是新朝的服製;大袖,是我不忘先朝的意思。”這個士子正色說道:“公真可謂兩朝領袖矣!”

不僅時人譏諷錢謙益是“兩朝領袖”,乾隆帝更看不起錢謙益,寫了一首五律羞辱他:

平生談節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文章哪有光?

真堪覆酒甕,屢見詠香囊。末路逃禪去,原是孟八郎。

更讓人不齒的是,後來錢謙益被人指責大節有虧時,竟然顛倒黑白,信口雌黃,把責任全推給了柳如是:“我本欲殉國,奈小妾不與可?”無怪乎連三百多年後的大學者陳寅恪都看不過去了,竟然在晚年雙目失明後,還不辭辛苦,專門寫了四十多萬字的《柳如是別傳》,為柳如是辯護,痛斥錢謙益。

到順治三年(1646年)六月,錢謙益把這個小官做了半年,實在難以忍受做降臣的羞愧滋味,而遠在西湖畔獨居的柳如是接二連三地寫來書信,一麵傾訴相思之苦,一麵勸他急流勇退,回去與她同享縱情山水之間的隱居生活。慢慢地,錢謙益動了心,想到:“功名富貴,貴在知足,年逾花甲,夫複何求!”終於下定了決心,於是向朝廷托病辭官,很快便獲得了應允,脫下官袍,再度回鄉。

就這樣,前後不到半年時間的利祿奔波,結果是失意而歸。是的,即使他已經投降妥協,命運也不曾給他厚重的賞賜,降了一級不算,還隻是個編《明史》的閑職,離他的期待實在太遠。此時,再細思平生過往,錢謙益一定是後悔的,不隻悔,還有痛,前途如空****的荒漠,一眼就能看到盡頭,漢奸的帽子早已戴得鐵緊,早知現在,何必當初?而現在想死,用她的話,也已經晚了吧,錢謙益的天地變得如此逼仄,幾無退身步。柳如是怎樣說出這話的呢?

原來,一回到南京家中,錢謙益聽到的卻是柳如是不貞的消息。很多人向他詆毀柳如是,說她不安婦道,與人有染。他兒子錢孫愛更是要“鳴官究懲”,說什麽也不容柳如是了。其實,自錢謙益去京城為官之後,柳如是在家,就遭受他兒子的欺辱,日子很難。

讓柳如是感動的是,當錢謙益聽到這些詆毀以後,他堅定地站在她的一邊,錢謙益“怒罵其子”,一心一意地護著她:“謂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由此看來折節一事,讓錢謙益內心備受煎熬。

柳如是曾說“但求有一人知己,死且無憾”,錢謙益的信任與維護強烈感動了她。

但令君心識故人綺窗何必長相守

清兵攻陷南京後,陳子龍參與抗清活動,他在鬆江一帶聯絡誌士,不幸事敗,為清兵浮獲,用舟船押陳子龍往南京受審,途徑鬆江時,他乘守者不備,投鬆江跨塘橋水下溺死。清軍將陳子龍的屍體淩遲後斬首,棄屍水中。陳子龍門生王沄、轎夫吳酉在毛竹港撈起遺體,具棺埋葬。清乾隆中期,諡“忠裕”。

一死一生,陰間人世,她與陳子龍兩地分隔,卻兩地一心。她愛的人,總是這樣舍下她,一次又一次地,離她而去。經年歲月中,他們遠去的背影漸次廖落,風幹成她生命裏的一場場風沙,將不能飛渡的關山萬裏,寫進她長長的旅程。這一生,她一個人在自己的沙場。四下是淒煙苦雨,寒兵鐵霜,獵獵西風掠過她殺伐決斷的生命。柳如是心中口裏念著陳子龍《長相思》中一句:但令君心識故人,綺窗何必長相守。淚傾,心痛,柳如是一直徘徊到天明,為了慷慨赴國難的陳子龍。這份傷,無關纏綿悱惻癡男怨女的兒女之情。

徒行赴難有賢妻

西湖邊,錢謙益與柳如是又開始了那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隻是柳如是承受不住國家破亡夫君變節,不久生了大病,臥床不起。

當時政治環境險惡,清朝對於前朝的大臣非常不放心,時常加以監控。

順治四年(公元1647年),已回到常熟家中的錢謙益因黃毓祺抗清複明案,突然被逮鋃鐺北上,關入刑部大獄。

一切來得好突然,被捕的那天早晨,錢謙益尚在“晨興禮佛”,卻“忽被急征。鋃鐺拖曳,命在漏刻。”

在錢謙益遭此大難時,他的兒子錢孫愛正是年富力強,但卻一籌莫展,唯有瑟縮而已。

柳如是挺身而出,為錢謙益到處奔走,舍命相救。“河東夫人沉屙臥蓐。蹶然而起,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否則從死。慷慨首途,無刺刺可憐語。”

對於錢謙益的嬌寵和愛惜,柳如是一直銘刻在心。除了對錢謙益當初不顧世俗眼光,不拘禮法,對她這樣一個娼妓出身的女子明媒正娶、“禮同正嫡”的感念之情,和二人婚後那段“晨夕酬唱,倚以娛老”生活的追憶之情,更多的還有一種感激,強烈的感激之情。

曾經拒絕以命婦身份入京的柳如是,此次不顧病體,冒死到南京。要知道,她是甘做犯人家屬“抱病蹶然起,冒死從”。她一麵冒死上書總督府,要求代夫受刑,要求替錢謙益赴死,否則從死;一麵四處奔波,尋找在清廷中有勢力的官員。經多方打點,竟使錢謙益得以無罪生還。

出獄後,看到麵容憔悴的柳如是,錢謙益流下眼淚。此時少妻才三十歲,而自己已是六十六歲的老翁了,臨到大難,多虧了少妻才得以保命。錢謙益在感激涕零中,竟不顧嫡妻陳夫人尚在,寫下了“慟器臨江無壯子,徒行赴難有賢妻”的詩句,白發蕭蕭的錢謙益握住青絲桃麵的柳如是雙手,感激之情無以言表。

抗清複國:殺盡羯奴才斂手

錢謙益此次被抓的原因,可能是暗通魯王之事發。那時,江南的抗清鬥爭此起彼伏。錢氏弟子、抗清領袖瞿式耜和鄭成功,一在西南腹地,一在東南濱海,正聲勢浩大,如火如荼地反清複明。辭官歸來的錢謙益,正是與他們暗通聲氣,秘密聯絡,奔走於抗清複國的活動中。

柳如是不忘勸告夫君為複明奔走,鼓勵錢謙益與尚在抵抗的鄭成功、張煌言、瞿式耜、魏耕等聯係。錢謙益也自覺有愧,積極聯絡鄭成功和南明永曆勢力,共商抗清大業。

在隨後的時間裏,柳如是與錢謙益一直從事反清複明的地下活動。

順治六年(公元1649年),他們從蘇州返回常熟,表麵上息影居家,暗地裏與西南、東南海上複辟勢力,共同為反清複明的大業努力。

順治六年(公元1649年),錢謙益曾致書南明桂王政權桂林留守瞿式耜,以“楸秤三局”作比喻,痛陳天下形勢,列舉當務之急著、要著、全著,並報告江南清軍將領動態及可能爭取反正的部隊。

瞿式耜得書後,上奏桂王說:錢謙益“身在虜中,未嚐須臾不念本朝,而規劃形勢,了如指掌,綽有成算”,“忠軀義感溢於楮墨之間”。

從順治七年(公元1650年)起,錢謙益不顧年邁體弱,多次親赴金華策反總兵馬進寶反清。

順治九年(公元1652年),李定國克服桂林,承製以臘丸書,命錢謙益及前兵部主事嚴拭聯絡東南。錢謙益便“日夜結黨,運籌部勒”。

順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鄭成功、張名振北伐,錢謙益與柳如是又積極響應“盡囊以資之”。起事失敗後,錢謙益並未灰心,仍先後與反清複明誌士魏耕、歸莊、鶴足道人等秘密策劃,以接應鄭成功再度北伐。錢謙益還在長江口白茅港卜築紅豆莊,作為隱居之所,以便與各地聯絡,刺探海上消息。

順治十二年(1655),張名振舟師縱橫海上之時,錢謙益曾讓柳如是入海犒師。曾是史可法之幕僚的抗清義士閻爾梅,被清兵追捕之際,錢柳曾將他藏於家裏。姚誌卓組織的義軍,乃是柳如是盡橐資助。(錢謙益《小舟惜別》自注)錢柳夫婦又參加了黃毓祺起義的準備活動。他們居住的紅豆山莊,成了複明義軍聯絡的秘密據點。他們在紅豆山莊,密使往來,傳達消息,招募誌士,調達軍食。誰說錢謙益沒有愛國之心?

順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鄭成功、張煌言率水陸大軍再度北伐,連克數鎮,錢謙益欣喜若狂,慨然賦詩作《金陵秋興八首次草堂韻己亥七月初一作》等詩歌,歌頌抗清之師,直斥清廷“溝填羯肉那堪臠”,“殺盡羯奴才斂手”。

然而,最後功敗垂成,錢謙益又寫下了悲涼傷心的《後秋興》組詩:“荷鋤父老雙含淚,愁見橫江虎旅班”。他痛感“敗局真成萬古悲”。“忍看末運三辰足,苦恨孤臣一死遲"。他甚至想隨鄭成功入海抗清。

此時的錢謙益,已是白發蒼蒼,年近八旬。終其晚年,奮鬥不息,以執著的努力,補救了自己的過失。

雖然這些努力都以失敗告終,但錢謙益降清,本應為後世所詬病,賴有柳如是的義行,從而衝淡了人們對他的反感。

囑筆完文抵債錢能不為公一泫然

柳如是確實無愧於賢妻之稱,當錢謙益遭了官司,她變賣家產幫他打點,拖著病體將他營救出獄;錢謙益降清所留下的為萬人唾棄的背影,被她撿拾起來,擦洗幹淨;她捐出家產支持抗清事業,她鼓勵他與反清人士聯合。她為丈夫做盡一切,不為其他,隻為那初識的夜晚,那些個江南溫暖的夜,她伏在案前,將思念寫進信裏。她對錢謙益說:“江南春好,柳絲牽舫,湖鏡開顏。相公徜徉於此間,亦得樂趣。妾雖不足比文君、紅拂之才之美,藉得追陪杖履,學朝雲之侍東坡,了此一生,願斯足矣。”

她做到了,不負於他。

而他,其實也不曾負她。他對她絕不僅僅是寵愛,無可替代的寵愛。當世俗強大的壓力逼迫而至,他依然以正妻之禮,給了她最想要的人格尊嚴;當流言蜚語襲來,他維護她體諒她。這樣,愛情就一路走了過來。

柳如是與錢謙益的愛,是風塵知己的愛,超越了舉案齊眉卿卿我我,他們更像歃血為盟的結義,站在風起雲湧處,無須對視,便莫逆於心。

共同的理想,消除了錢謙益和柳如是之間曾經有過的矛盾,使得他們的婚後感情日益加深。他們生育的女兒便是愛的結晶,但她的詳情已經無法得知,隻知道她後來嫁入趙家,大家都喊她趙錢氏。

寧靜的生活又過了十餘年,順治七年(1650年),絳雲樓毀於他們小女兒的一枝燭火,錢家財產損失巨大。可憐藏於樓中的數萬卷藏書、名瓷奇石全部在大火的摧毀,皆成劫灰。

清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五月24日,八十三歲的錢謙益病歿於杭州,帶著滿腹的牽掛和留戀。

錢謙益屍骨未寒,家產之爭旋即爆發。

族人就眼紅他的良田美宅,更欺負柳如是一個女流,就結夥聚眾鬧起事來。錢家的族人錢朝鼎指使錢曾等人,聚眾鬧事,逼迫柳如是交出房產錢財,當即奪田六百畝,僮仆十數人。六月二十八日,又向柳如是逼索錢財三千兩,叫囂:“我奉族貴命,立索柳氏銀三千兩,有則生,無則死,毋短毫厘,毋遲瞬息,毋代貲飾。”甚至登堂入室,摩拳擦掌,穢語惡聲,揚言要把柳如是唯一的女兒及入贅的女婿打出家門。

而錢謙益的兒子錢孫愛“文弱不振”,柳如是卻麵不改色,叫錢孫愛擺下豐盛家宴宴請族人。柳如是又好語說道:“老爺是留有遺產,你們先等著,我不會讓你們白來一趟。”

然而,她進入內室,眾人久待而不出。

錢謙益確實曾身家巨富,但經過絳雲樓失火後,錢家的財力大減。錢謙益重病時服藥都向藥鋪賒賬,柳如是確實手裏無錢。錢謙益在生命後期,其實很貧窮,那年把他從監獄裏撈出來,花了三十萬兩銀子,錢謙益又曾讚助反清複明大業,亦不是小數目。

康熙三年(1664年),八十三歲的錢謙益因病已然臥床不起,他自感時日不多,而身後喪葬費用尚無著落,頗為憂慮。

此時家境已困頓不堪,連喪葬費用都無處籌措。恰好鹽台顧某慕錢謙益大名,求文三篇,答應給潤筆一千兩白銀。可是重病的錢謙益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隻好求來家中做客的黃宗羲代筆,黃宗羲不願意做槍手,無奈之下,錢謙益吩咐下人,將黃宗羲反鎖於書房之內,逼他連夜寫完了三篇文章,這才解決了喪葬費用。黃宗羲在《南雷詩曆》《八哀詩》(之五)寫道: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後與誰傳。

憑裀引燭燒殘話,囑筆完文抵債錢。

紅豆俄飄迷月路,美人欲絕指箏弦。

平生知己誰人是?能不為公一泫然。

昔榮淩春風今黃委秋日

千兩銀子散光了,眾人還是喧集如故,麵對著這起強人逼迫,柳如是看著他們一張張醜惡凶狠的臉龐,這些人都與錢謙益生前有善交之人,如今竟如此欺詐她。

但丈夫去世了,柳如是隻是一個失去靠山的弱女子,既無力抗爭,也不甘妥協,最後隻有走上絕路。

“昔日榮盛淩春風,今日颯黃委秋日”,正是柳如是此刻的真實寫照,她懷著“昔日淩春風,今日委秋日”強烈的慨歎,在錢謙益死後五十三天,柳如是走向家中榮木樓。

她用三尺白綾閉門自縊,結束了自己風風雨雨的一生,追隨錢謙益於九泉之下。此時距錢謙益去世僅兩個月。

當青帛結在梁間,樓下傳來隱約的嘈雜聲,那是錢氏族人的聲音。她冷冷一笑,眼中掠過鄙夷。彼等錙珠必較之輩,怎能將她的尊嚴就此剝奪了去?她撫著縷帛,知道這一去,是不會再回來的了。所有一切她都舍得,唯不能與他同穴,讓她的心裏有了一絲淒惻。她將青帛纏得更緊了些,感受著身體逐次的寒涼,這是她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這麽一個具有熱力的人,對於死,幾番躍躍欲試,並非她不珍惜生命,相反,是她太珍惜,她要隆重地拿它做一篇大文章,由她自己,書寫一個精彩利落的結尾。彼時,她沒能做成國家的忠臣,現在,她終於可以做一個殉夫的節婦了,這個以放誕著稱、每每離經叛道的人,她的終極價值,仍然與主流靠攏。我總是想,柳如是到死,心都是火熱的。

夜書訟詞:迫死主母

死前,柳如是在留給女兒一封遺書中有言:“我來汝家二十五年,從不曾受人之氣(柳如是在嫁到錢家後,雖然原配尚在,但家中的財政大權卻一直掌握在她手中),今日竟當麵淩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後,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冤仇,汝當同哥哥出頭露麵,拜求汝父相知。我訴陰司,汝父決不輕放一人。”

作為一代才女,柳如是一生寫作了許多絕豔絢麗的詩詞,讓文人學士佩服和讚賞。然而她的遺囑卻完全用白話寫成,可謂字字見血。在這場史稱“錢氏家難”的不幸事件中,柳如是毅然地自盡了,她希望已到陰間的錢謙益能夠為她作主,幫她報複仇人。即使在陰間,錢謙益也被柳如是視為生命中最後的依靠。柳如是一生,極有骨氣,極有尊嚴,極堅韌,極驕傲,正是緣於此,她才選擇了死。

柳如是的智慧是超人一等的,她用生命為女兒解決了大麻煩,讓女兒和女婿從此可以安生度日。

柳如是在自殺前,曾“夜書訟詞,遣人送到府縣”,告發這群不義的同族之人,她自己則一根白綾,吊死在榮木樓上,此樓壁上有字道:“並力縛飲者而後報官。”

當時正在錢家一邊吃著酒宴,一邊嘯叫逼迫拿出錢財,一邊久不見柳如是出來而大聲唾罵指責的族裏眾人,見到此種情景,頓時嚇呆了,“驚竄”,一哄而散去。

但逼出了人命,那幫壞人自然難逃幹係,“府縣聞柳夫人死,命捕諸惡少,則皆抱頭逃竄不複出。”那幫咄咄逼人的惡少終於伏法。原來她在給知府的信上寫道:“夫君新喪,族人群哄,爭分家產,迫死主母。”

後來,邑令來到,將惡人皆係於獄,置之以法。錢家之不致破亡,柳如是之力。

——王應奎《柳南隨筆》卷三

即使有錢,以柳如是之傲骨,既不屑於與那幫惡少糾纏不休,更無法容忍他們橫行霸道,當麵欺淩。因此尋得一個周全之策保護親人才是她的首選,即便身死亦不足惜。事實證明,她成功了,她的付出也得到了回報,雖然獨葬於百步之外的虞山腳下,沒能與錢謙益合葬,但錢孫愛還是遵從匹嫡之禮葬之。

這一年,柳如是四十六歲。一代才女,玉殞香消。柳如是死後,不但未能與錢謙益合葬,反而被逐出錢家墳地,柳如是的墓在虞山腳下,那是一座孤墳,墓前石碑隻一米高,上麵刻有:河東君(柳如是曾自號河東君)。百步之外,錢謙益與原配夫人合葬一墓。

絕命從容絕代才

明清交替的秦淮,是紙醉金迷,文雅低俗參半的時期。金粉樓台、畫舫深處的槳聲燈影勾勒了秦淮的盛卷。當背景黯淡下來。柳如是,一株秦淮盛卷中的耀眼桃花,越發美得耀眼。如若不是命運多桀,她本是個平凡的如滄海一栗的女子吧!隨著歲月的輪碾沒在流光裏。本是童年美好的時光,她卻入了歸家院,作了瘦馬,被還鄉宰相周道登看中,作了妾,是不幸,亦是幸。不幸的是,遭那嫉妒,差些命殤豆蔻華年,所幸的是,因為這段遭遇,讓她的閱曆、詩詞更進一層樓,有了飛躍的提升。

當代國學大師陳寅恪不僅讚譽柳如是為“女俠名姝”,並在八十高齡雙目失明的情況下,為她寫了八十餘萬字的專著《柳如是別傳》。他在《柳如是別傳·緣起》中說:“搜尋錢柳之篇什於殘缺毀禁之餘,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使陳先生“不能自已”的不隻是她絕代的才華,更重要的是她難能可貴的氣節。陳先生詩雲:

高樓冥想獨徘徊,歌哭無端紙一堆。

天壤久銷奇女氣,江關誰省暮年哀。

殘編點滴殘山淚,絕命從容絕代才。

留得秋潭仙侶曲,人間遺恨終難裁。

後代清朝文人徐懋曾經歌詠七絕《題河東君像》:

夫婿才名冠九州,龔吳鼎足峙千秋。

誰能地老天荒後,大節從容問女流。

《柳如是別傳》一書竟稿之時,陳寅恪先生合掌說偈曰:

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莊忽諧,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憫生悲死。繁瑣冗長,見笑君予?失明臏足,尚未聾啞。得成此書,乃天所假。臥榻沉思,然脂瞑寫。痛哭古人,留贈來者。

一代名伶,不堪欺淩,終難逃劫數。況晚來,煙浪斜陽,總一種淒涼,十分憔悴,哪裏再覓燕台佳句?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參考書:

劉燕遠《柳如是詩詞評注》,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01-01

[清]餘懷《板橋雜記》:劉如溪點評《板橋雜記》,青島出版社,2002年

[清]柳如是撰,周書田校輯《柳如是集》,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2月出版

《牧齋遺事》,佚名等編著,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2月出版。

劉斯奮撰《《白門柳》的追述及其他》,《文學評論》1994年第6期。

錢謙益:《牧齋有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全稿:十三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