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針鼻裏抽日子與刀鋒上的日光

“來了”的大事件卻讓日子似乎一下子慢了下來。

日本人來了,是用堅船利炮驚天動地打來的;英國人來了,也是駕著堅船利炮來的,但卻並沒開火,用的卻是驚天動地的鼓樂聲。不僅在劉公島的接收儀式上,鼓樂喧天地宣示他們成為這片疆域的主人,他們的軍樂隊還浩浩****地遊走在威海衛的其它地方,嗚嗚哇哇的鼓噪宣告著他們來了。

同樣是來了,但這兩種來了大不相同,後者似乎隻是為了製造一場熱鬧。說是他們已將威海衛變成他們的租界了,卻並不見“來了”帶來什麽實質的不好的東西落到百姓身上。

時間馱載著事件來了,但時間似乎一下子慢了下來,讓本來很剌目的“來了”的色彩慢慢地褪色了。雖然日子沒有什麽改變,但人們明顯感覺到時光似乎是凝滯了,差不多一年多的時光,就這麽一點一點抽絲般慢得令人心慌——針鼻裏抽日子呀。百姓們感歎時光慢時,就會發出這樣的感歎。終於有明白人提醒很多不明白的人:等著吧,老鼠拖木鍁——毛子玍古、蠍虎的在後麵。是呀,既然毛子已經來了,就不會總是這麽不雷不電無風無雨的,你有什麽花花腸子倒是早些亮一亮呀,別老這麽挨著,讓人惶惶。奶奶的,是死是活屌朝上,你倒是快點!

此時,在衛城內一條深長巷子裏的一個小院的一間屋內,一對男女正做著的事,是最不想讓人看到的事,但還是順著這條深長的巷子去看一看吧。

一片陽光被小院一棵光禿禿的無花果樹的枝杈分割,有幾束從窗簾的縫隙間爬進了炕頭,有一束僥幸地烙在了叢府二少爺叢滋勇**的後背上。二少爺正趴在一個女人的肚皮上起伏用力,那一束陽光也隨之起伏,如一隻細長而綿軟的手在不停地撫摸著二少爺汗漬漬的後背。二少爺是有妻室的人,但此時他身下正操作的這個女人卻不是他的女人。這麽說有點不準確,這個女人也算是他的女人,隻不過不是他明媒正娶的罷了。這個女人叫石榴,是二少爺養的一個女人。

二少爺不時發出含混的叫,如一頭中了彈的熊在痛楚地呻吟,也像一隻得了魚頭的貓在幸福地哼哼。奇怪的是身下的女人石榴卻一聲不吭,她緊咬著嘴唇,比身上的二少爺還要用力,盡可能將肢體變幻出各種難以駕馭的形態,讓身上的二少爺忙手忙腳,努力地表現駕馭的孔武。

石榴終於開口說話了:“毛子”來了呀……威海衛的百姓已經習慣地以“毛子”稱謂英國人了。

二少爺一時摸不著頭腦了,的確,這話來的太不著邊際,也太不合時宜。

二少爺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偏離了原來的位置,那一溜陽光一下子跌落到了石榴的右邊臉上了。陽光讓石榴感到了麻酥酥的灼痛,下意識地閉緊了右眼,並且感到了一陣眩暈。

毛子來了呀——石榴又叫了一聲,閉著的眼皮顫顫地一跳。

二少爺笑了,似乎至此才明白了石榴說的什麽。來了又怎麽樣?不就是些毛子麽?

二少爺禁不住又問:這會子你咋會想到毛子來了?操!他們來了又能怎麽著?

聽說毛子要動手了,俺怕呀——石榴顫抖著叫了一聲。

二少爺的手伸向了掛在炕壁上的馬褂,從中取出了件東西——怕他個屌!他叫了一聲,手臂猛地一甩——嗖——一股寒洌的風從石榴的麵部刮過——嚓!一柄攮子如一道閃電紮向了炕前的立櫃門,劍尖紮進櫃門的刹那間,劍身急頻地搖擺顫動著,發出了錚錚的金屬鳴響。

二少爺一向號稱自己是練家子,身上有功夫。但沒人見他練過,也沒人見識過他的功夫。石榴常譏諷:你在女人身上功夫倒是不淺。

紮在櫃門上的攮子差不多可以證明,二少爺不是光說不練嘴上的功夫,要不甩出的攮子也不會準確又結實地紮在櫃門上。石榴是仰著臉看到攮子驚心動魄地飛紮在了櫃門上,禁不住極誇張地呀了一聲,身體**著,更加緊密地附著在了二少爺的身上,似乎那攮子紮在了她的身上——你還真是練家子?你這瘦筋薄骨的身板還真藏著功夫呀?

呔,輕易不露就是了。

這麽說你敢呀?

二少爺笑了,有什麽不敢?有我不敢的麽?

你真敢?跟毛子你也敢?

——呱唧!二少爺在石榴光滑堅實的腚上拍了一巴掌。石榴蛇樣緊緊地纏住了二少爺,二少爺感覺得到石榴的血脈都汩汩注到他身上了,這樣的效果正是他想要的,他發出了一串笑,伴著咳嗽的笑。

石榴蛇一樣扭動著,冷不防咕嚕一下將身子挺了個反弓——呱唧——二少爺被顛翻了,從興奮的波峰跌入了浪穀。

石榴承勢翻上了二少爺瘦削的身軀,變成了駕馭的騎手,發出了爆米花般嗶嗶叭叭的笑,轉守為攻,投入了新一輪更激烈刺激的操作……

二少爺如挨了一刀,痛暢淋漓哼哼地叫著……

騰雲駕霧間,石榴一抬眼發現,剛才曾灼痛了她右眼的那一溜陽光,此時已經烙在櫃門那柄攮子上了。定睛凝視著這溜陽光,倏忽間,刺目、刺耳的發現嚇了她一跳:天呐!陽光在劍鋒上竟然顫栗著,飛濺著令人心驚肉跳的繽紛耀眼的光;光芒與鋒芒相互顫栗著撞擊,甚至發出了獨特的蜂鳴般嗡嗡錚錚的叫——

媽吔——石榴也發出了跟光芒與鋒芒相擊幾乎同樣的顫栗的叫聲。刀光也會叫呀,媽吔,日光也會叫呀?!……

二少爺一時弄不清石榴為什麽發出這沒頭沒腦的大呼小叫,但這種顫栗的叫給了他更新鮮的刺激,不由得亢奮地隨之顫栗哼叫了,以為石榴隻是故意製造刺激的效果。這個女人真的是特別呀,這種時候時常就會耍弄出刺激得人心驚肉跳的花招來。二少爺再一次感受到了石榴的不同凡響。

石榴具有女人的魔力,同時也具有男人的膽氣。二少爺曾多次這樣說:論模樣你算不得動人漂亮,論脾氣你更算不得可心柔順,可你就是撓人心魄呀。二少爺的確弄不清石榴的迷人所在,但還是混混噩噩地被她撓住了,迷住了。

光芒與鋒芒相擊的嗡嗡錚錚,不僅讓石榴有了切膚之感,似乎透過耳目,直刺進了她的心,讓心也顫栗了,禁不住猛丁收住了令二少爺銷魂的運動,如一條蛇被猛地打了七寸,僵在二少爺身上了。

這火候上,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急刹車了。如同被猛然潑了盆冷水,二少爺一個激靈,通體都被惱怒澆透了。顧不得探明緣由,他充滿敵意地呼啦掀翻了石榴,重又騎在了石榴的身上。

石榴的目光陡然被壓在身上的軀體遮蓋、截斷了,不由得也頓生惱怒,雙腳在二少爺的腹部向上猛地用力一蹬,竟然如表演雜耍般將二少爺蹬舉到了半空。

懸在空中的二少爺不由得感到了惶恐,嶙峋的肋骨撐起的肚皮,風箱般呼哈呼哈地收縮鼓漲著,嘴裏發出了有失體麵、色厲內荏的一串怪叫。我的媽吔,你,你敢?!你敢……

——俺怎麽不敢?!你敢俺也敢!石榴是真敢了,她有意一失腳——呱唧,二少爺摔了下來。

其實二少爺欣賞的正是石榴的這種敢,它創造出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新鮮的刺激。二少爺嗷嗷叫著爬起來,與石榴投入了新的一輪肉搏……

2、石榴被拘

衛城內,街巷上到處殘留著積雪,隨風拂動的枯草、雞毛、蒜皮、雜物碎屑等等垃圾,一如既往地拂動著。

一條巷口的深處,一道門吱呀呀半開了,一個梳理著高聳的、稍稍有點偏斜發髻的女人招搖地從門洞走了出來。這是一種時髦的發髻,它標示著這個女人是在外麵幹營生的,或者說是場麵上的人。再細看,高聳的發髻抹了過多的桂花油,反射著一圈繽紛的陽光,如無數隻蜜蜂嗡嗡地鬧著一隻碩大的花冠;一隻碧玉簪自發髻斜刺而出,讓發髻更加醒目招搖。

記得這條深深的巷子吧?是的,這就是石榴居住的巷子,出來的這個女人正是石榴。

石榴口中咀嚼的是衛城少見的檳榔,這東西是跑風船的南蠻子帶來的。石榴第一次咀嚼這東西時,無法言說的怪異又尖銳的味道立時令滿腔蕭煞生津,刺激得眼淚也簌簌湧出了。慌亂地吐出了這怪物,衝南蠻子罵:莫不是又打哪弄的**?又要害老娘?南蠻子笑了,說這回不是**,是好吃的檳榔。這南蠻子曾使用過從南洋弄來什麽鬼怪**,折騰得石榴死去活來。

後來,石榴竟然好上了這叫檳榔的東西,時時將其嚼在口中,在衛城散發著獨樹一幟獨特的味道。

不經意間已走出了窄巷,來在了街口上。並沒有什麽要去的去處,便在街口茫茫然停下了。

一條聳拉著肮髒尾巴的老狗,與一頭腹部甩著一溜癟奶子的老母豬,結伴而來。

母豬走在前麵走著,邊走邊在地上無聊地左右嗅拱著。在一窪積雪溶化的水漬裏,一隻爛鞋底被母豬觸到了。這鞋底是豬皮做的,經久的浸漚讓它複原了肉乎乎豬皮的本色。母豬激動了,鼻孔呼呼噴氣,肮髒的水漬也勉強濺起幾滴髒濁的水花。哪裏還顧得顧忌這是從同類身上扒下的皮呀,母豬迫不及待地咬住破鞋底,興味盎然地咀嚼起來。

老狗有些討好地湊上來,乞求與母豬分享。貪婪的母豬絲毫沒有勻一點給老狗分享的意思,弄得老狗難堪又惱火。盡管饑餓讓老狗的肋骨嶙峋癟塌,但它還是蓄一口氣,將癟塌的肚腹鼓漲起來,衝母豬卑夷、示威地嗚汪了一聲,多少找回了些體麵。

母豬想盡快獨吞這難得的食物,幾近瘋狂地咀嚼著——嗚哇一聲,它又吐出了鞋底,痛苦不堪嗷嗷地叫著打轉轉——鞋底裏殘留的一枚釘子紮著了它的牙床,它不得不痛苦地嗥叫了。

老狗幸災樂禍,努力地打一個瀟灑的抖戰,濺到皮毛上的水珠便又飛濺而散了。而後撇下母豬,繼續前行,母豬倒變成了追隨者。

哈,這倒有點看頭,石榴身不由己地隨著老狗和母豬走動了。不知不覺走出了衛城南門

南門外也有一片雜亂的居民區,比起城內更散亂、破敗了許多。鄉下人進城裏辦事、賣點土特產什麽的,在城裏又花銷不起,這一帶的小飯鋪、小住店便應運而生了,是專門伺候他們的。

兩個高大的毛子對著一麵突出的牆忙活著,他們離開後,一張藍色的布告被噴香的糨糊貼在了牆上——麵粉被熬熟、又略帶點糊鍋的香氣濃濃地散開——。

母豬被這香氣衝擊得暈頭轉向了,茫然不知所措,衝著彌漫的霧一般的香氣發出了嗚嗚唧唧混沌的叫。它一時弄不清香氣的來源,隻好咧著嘴扭著頭,在原地急速地轉了幾圈,尋找香氣來源。看看吧,它好像是在追咬自己的尾巴,這樣的場麵真的是太滑稽可笑了。

石榴像剛下了蛋的母雞那樣咯咯笑了,禁不住衝母豬嗨了一聲:你這蠢豬,你難道真的想咬自己的尾巴麽?你怎麽不明白,活著的時候你是永遠咬不到自己的尾巴的?

母豬終於弄明白了,香氣是從牆壁上那一片藍色散發出來的。它奮不顧身地朝那片藍色衝了過去,由於用力過猛,嗵的一聲,長拱直接撞到了牆壁上。痛是有點痛,但一溜噴香的糨糊恰好被抹進了嘴裏。這是多麽難得的美食呀,巨大的幸福衝得它腦袋嗡嗡的,頭大幅度地甩著,兩隻大耳朵扇打著臉麵,發出呱唧、呱唧的響聲。母豬並沒完全被美食衝昏頭腦,它還是沒有忘記身後的老狗,不斷地調整、蹶蹲著後腚,以阻擊老狗與它分享。

淪落到被豬欺淩的地步,狗還有臉作為狗活在這世上麽?雖然老態龍鍾,但狗的天性和威風終於被激發、喚醒了。老狗呲牙咧嘴,猛撲過去,下死口咬住了母豬的後腿……

母豬發出了挨刀般的嗥叫,隻好痛苦地讓位於老狗了。

散落在地上、牆壁上的糨糊,很快便被母豬和老狗舔淨了,老狗幾次前爪搭著牆壁跳將起來,但還是沒能觸及到那張大藍紙。母豬看出了老狗的用意,令人驚奇的合作的一幕出現了:母豬挨著牆根趴下了——甘為狗梯。老狗亦明白了母豬的用意,朝後跑了幾步,留出了足夠的助跑距離,而後拚盡全力衝了過來,以母豬的脊背為跳板縱身一跳,前爪剛好夠到了牆上那張淋淋拉拉著糨糊的大藍紙——呼拉拉,那張大藍紙如同一麵旗幟被狗爪扯落了。

石榴禁不住哈了一聲,為豬與狗令人驚歎的配合而驚歎,更為那張大藍紙的落地驚歎。多麽好的一張紙呀,萬萬不能讓它們給糟踐了。

豬與狗瘋狂地舔食紙張背後糨糊的同時,石榴已箭步衝了過來,從豬狗的嘴下搶救下了那張大藍紙。

質地多麽好的藍紙呀,雖然受了漿糊的汙浸,又遭了豬狗的撕舔,竟然毫無破損,幾乎比得上一張油布了。石榴撫摸著這張紙,心中充滿了搶下了這張難得的好紙的喜悅……

石榴雙手托展著大藍紙,得意地招搖著走起來。老狗和母豬緊隨其後,它們並不是對石榴有多親近,而是對這張粘著糨糊散發著香氣的紙張戀戀不舍,恨不能從石榴的手中再搶奪下來。

一家小籠包子鋪的門臉處,一個不算老的婆子將小籠屜一一吊掛著晾曬。見石榴率領老狗與母豬興衝衝扭來,婆子不屑地別過臉去,歌唱般節奏分明饒有味道地喊叫:狗——豬——啊呸——豬——狗——啊呸!伴隨著兩口惡痰衝石榴重重地啐來。

石榴豈是省油的燈,她衝婆子撇嘴一笑,回過頭對老狗與母豬說:喲,喲,隻聽說有三日打漁兩日曬網的,你們見過三日蒸包子兩日曬籠屜的麽?見過這麽開館子的麽?這話可比兩口惡痰更歹毒了。

狗和豬沒有回答。

婆子早些年與石榴操著同樣的營生,同行是冤家,兩個女人間順理成章便積了些怨恨。前幾年,變成婆子的婆子雖然改了行,在城外經營著一間小籠包子鋪。不幸又讓石榴說著了,人老珠黃的婆子失去了賣笑的資本,同樣也失去了經營其它營生的能力和好運氣,三日蒸包子兩日曬籠的慘淡生意,讓婆子怨天尤人了。石榴一語中的,婆子的手哆嗦了,照著剛剛吊掛好的不爭氣的小籠屜惱怒地擊了一巴掌,委曲的小籠屜不情願地風車樣嗚嗚地旋轉起來。

石榴越發誇張地托展著手中的大藍紙乘勝前行了,好像張揚著一麵得勝的旗幟。

婆子聚起全身的力氣和惱憤,奮力跳起的同時,衝石榴的背影又狠狠地啐了一口。她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石榴走著走著,冷不防一聲“站住”灌了過來——兩個高大的毛子突然出現在麵前,擋住了石榴的去路,嘰哩哇啦開了。

雖然那些個毛子差不多長著一個模樣,但石榴還是認出了,這正是剛剛往牆上糊貼大藍紙的那兩個。

老狗與母豬似乎明白長得跟人不一樣的兩個人的意思,它們衝兩個毛子哼哼唧唧地叫著——兩個毛子與石榴及老狗、母豬四個不同種類,嘰哩哇啦哈哈咯咯哼哼唧唧地熱鬧開了。不一刻,一圈閑雜的人便興衝衝地圍了過來。

石榴終於弄明白了:毛子是斥責她揭下了他們剛糊到牆上的告示,並且要將其帶走法辦。是狗,是那條狗麽。她指著被人群圍起來的狗和母豬說。還有這母豬,是它們扯下了這張紙,怎麽冤上俺了?俺是怕這張好看的紙被糟踐了才搶過來的麽,怎麽冤上俺了?!。

眾人的精神和手腳一時全指向了老狗與母豬。老狗與母豬慌張了,汪汪嗚嗚叫著衝人牆撞過去,硬是蹚開了一條逃路溜之大吉了。

兩個肇事者明明逃跑了,而兩個毛子卻視而不見,毫無追緝的意思,隻是圍住石榴不算完。

一個看熱鬧的男人笑出了別樣滋味:石榴呀,你家大炕上不是有用不完的熱乎乎的被褥麽?你會稀罕這張紙麽?再怎麽好的一張紙你還會在乎麽?

這看似是無關痛癢的戲謔,用在石榴身上,便有了別樣的效果,熱乎乎的被褥展現出的是生動**猥的畫麵。男人們領會到了邪妙處,笑了,女人們也領會到了羞辱處,也別過臉笑了。

那婆子不知何時趕來了,幸災樂禍地在有限的空地上打著轉,口中連連啐著呸!呸!呸!辯不清是衝哪個“呸”的。

一隊荷槍的英國兵丁開來,看熱鬧的人群隨即如水麵的漣漪,一圈一圈地**開了,**得越來越遠,把石榴留在了漣漪的中心,眼看著這些兵要將石榴帶走了。

喲嗬——怎麽著?他們這是要抓人麽?要抓一個女人麽?那婆子這才明白,原來石榴是犯了毛子的王法,毛子要將她抓走。婆子的腦袋甩了甩,突然倒戈,衝著毛子嚷開了:這麽著就要把人抓走麽?要把一個女人抓走麽?!

毛子們並不理會婆子的喊叫,帶著石榴要走。婆子的眼珠紅了,一跳三尺高,衝上去撕扯著毛子:不就是一張破紙麽?是金紙還是銀紙?還是皇上老子的皇榜?——呸!呸!呸!她像護崽的母狼一樣,衝著那些個毛子呲牙裂嘴手舞足蹈地鬧上了。

想不到,婆子倒成了惟一挺身而出保護石榴的人。但她的瘋狂阻撓無濟於事,石榴還是被帶走了。

石榴回頭,衝那婆子眼淚汪汪深長地叫一聲:我的大姐呀——

石榴被關進了劉公島上英國人剛剛改造了的監獄——“黑屋子”。劉公島上很早就有的一處簡易拘押所,俗稱“黑屋子”,英國人來了同樣將其保留,隻是加以改造了,百姓仍稱其為黑屋子。

石榴竟然成為英國人租借駐紮威海衛後關進黑屋子的第一人。

同樣的藍色布告在這裏惹出的隻是一場鬧劇,而在別處卻引發了越來越廣泛的驚懼。

其實,在石榴與毛子爭執的時候,在別處,同樣的藍紙同樣貼在很多招眼處,一些識字的人,將寫在藍紙上的文字念出來了,主要內容如下:

英方要在1900年正式接管威海衛租界;

中國官方的管轄權僅限於威海衛城裏;

租界內百姓當年要按舊稅率向英方交稅納糧;

禁止中國官府在租界內一切行政、司法行動;

……

這是張極其重要的布告,它的發布者為大英帝國的威海衛臨時行政公署,它標示著威海衛這方改稱為大英租界的地域,從此要實質性地歸屬大英帝國的轄治了。

3、揭貼

寫在布告上的那些個墨字,一經識字的人連在一起念出並加以解釋,特別是再經更多不識字的人口口相傳,墨字便發酵了,威力和恐怖才真正地顯示出來,甚至比那些墨字本身的能量不知擴大了多少倍。

衛城北麵、東麵、西北均環海,按英人布告所示:以衛城為中心,自東南至西北展開了一個扇麵——東起大嵐頭,西至馬山嘴,向南延伸至文登縣的草廟子一帶,向西北延伸至雙島入海口,其總麵積為738.15平方公裏,人口約12萬的大半圓範圍,已經劃為大英帝國的租界了——變成了“米字旗”下的威海衛。

有曆史文字記錄下了當時的民情:文、榮兩縣無不驚駭,而被劃入租界內之村民,更愴惻淒惶,若子女之失怙恃者。

布告貼出的第二天,正趕上了鹿道口大集,而鹿道口大集這一帶的村莊,則全被劃入了租界。

鄉民們本無心趕集的,可在家裏還待得住麽?每個人都需要從別人那裏得到更多自己不了解的消息,而心裏藏著哪怕丁點不為別人知曉的消息的人,也迫切地要去集市上兜售。每個人的表情都是緊張惶惑的,說話的聲音也壓得很低,似乎隻是在交流急促哈出的呼呼粗氣。而一股股粗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又變成了白煙,連成一片,便如同白色的硝煙彌漫了。

管家老鎖帶著小六子混跡於人群之中。

小六子眨眼間,人群中,出溜出溜過去了幾條詭異、特別的漢子。他們如蛇一樣神秘逶迤,所過之處挾起一股嗖嗖的陰風。雖一時說不出這幾個人特別在哪裏,但小六子還是覺得他們太特別,與眾不同。管家老叔——他在背後扯一扯老鎖的袖管,低聲說,剛剛,剛剛過去了幾個人。

屁話!老鎖煩躁地喝斥。這滿集上不全是人麽?

不是,不是趕集的人,是幾個跟滿集趕集的人不一樣的人,是幾條很怪道的漢子。

管家要小六子指出那幾個跟趕集的人不一樣的人。小六子轉了幾轉,眨眼間,那幾個怪異的人早如白駒過隙,一個也找不見了。口中喃喃:剛剛,就是有幾條神神道道怪模怪樣的漢子麽……

管家白了一眼,小六子噤聲了。

那幾條跟趕集的人不一樣詭異的漢子又閃現了。

小六子也不聲張,緊貼過去,那幾條漢子變戲法般倏地撇開棉襖——貼身的一溜紅肚兜火苗樣閃現——幾張不同顏色的紙張從他們的懷裏大鳥一樣飛出。小六子急趨上前——那幾條漢子再次如白駒過隙瞬間又無影無蹤了——手中卻抓住了幾張飄逸的紙片。紙片和汗巾子大小差不多,張張上麵都墨印著一麵旗幟的圖案,下麵是一串串他不大認得的字。

這個,你看看這個。小六子衝老鎖揮了揮手中的那幾張紙,變得理直氣壯了。看看,看看,這就是那幾個跟趕集的不一樣的人,撇開棉襖,從紅肚兜散出來的。

老鎖接過這幾張紙。這是幾張如神符的揭貼,一張上麵開列的是洋教、洋鬼子的罪行:

洋人能咒水飛符,攝生魂與之奸宿,曰神合。

又能取婦女發爪置席底,令其自至而奸。

……

紙上一團團文字如一個個冰雹迎麵砸來,老鎖的眉眼跳了幾跳,越是這樣越是著急再看。下一張,上麵是一首打油詩:

升黃表,焚香請,請下八洞各神仙。神出洞,仙下山,扶助大清 來練拳。

不用兵,隻用團,要殺鬼子不費難。燒鐵道,拔電杆,海中去翻大輪船。

……

如冰雹的一排排墨字,瞬間又變成了一個個火藥球在麵前爆開,老鎖渾身的血液一下子衝漲到了頭頂,這上麵呼喚的可都是道教諸神呀。老鎖禁不住禱念:我信奉的諸神呀,你們快來助我抗毛子吧……啊!啊!老鎖靈魂出竅,衝諸神連連發出了噓噓的叫,差不多就要跪拜了……

集市上一撥一撥的人群突然如漲潮的海浪開始湧動了。幾張同樣內容的揭貼,已經被貼在了幾處顯眼的牆壁上。幾個識字的人將其大聲地念出了,即刻引發了整個集市的**。不少人手舉著花花綠綠的揭貼,如同揮揚著令旗,口中嗷嗷叫著:殺毛子啊——毛子啊殺……殺洋鬼子啊——洋鬼子啊殺……殺啊殺……

更多的人隻是隨波逐流地奔跑著,他們並沒完全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隻是受了大潮的推動,而隨波逐流推波助瀾地跑動起來。

毛子頒發的布告、異人散發的揭貼,如同兩派敵對的法師以咒語鬥法,天地間紛紛揚揚飄灑撞擊的雪花,就是法師們互發的飛矢。趕集的百姓勇武又倉皇,莽撞又乖張地左衝右撞,似乎在躲避著頭頂的飛矢,又似乎與飛矢在搏擊著。整個集麵頓時炸了。

快,快呀小六子。老鎖急急地吩咐。快給我去找呀,快找……

小六子一時不明管家的意思:找什麽?

找那幾個人呀,找那幾個散揭貼的人呀。

滿集上的人都發了瘋,都變成了跟往常趕集的人不一樣的人了,再要從這樣的人群裏找到那幾個人,就如大海撈針了。

突然,三個身著衙門官服的人斜刺裏躥出來,沿著集市的街道朝南麵倉皇地奔跑起來。

小六子眼尖,他急急地扯一扯管家:快,快看——

老鎖隱約辯出,這是文登縣衙來此征收捐稅的三位稅官。他們怎麽會像兔子、像賊子一般沒命的逃躥?。三位稅官剛拐進了前麵的胡同,幾個荷槍的高大英國兵便追上了橫街。

——滿集的百姓被這怪異的場麵驚呆了,他們暫時停止了由揭貼而引發的東奔西躥,一齊駐足觀看這不可思議的場麵。

僥幸的是,那幾個英國大兵不熟悉這裏曲裏拐彎的小街小巷,三個稅官得以逃脫了。

老鎖無心去打探那幾個稅官究竟逃脫了沒有,他有更重要的事必須馬上做。他扯起小六子,奔跑起來,要找到那幾個跟滿集趕集的人不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