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尊王攘夷

夜幕還沒垂落,紛紛揚揚的雪花已讓天穹灰暗了,似乎變成了一片晦暗的大地;莊園外茫茫皚皚的雪原,似乎又變成了一片蒙蒙灰白的天——天和地真個是顛倒了麽?

夜漸漸向著深處走去,先生還在書房裏,全神貫注地研讀圓智和尚送的那本關於英國的小書。這本小書已翻看多遍了,越看心頭的疑惑反倒越多:就是這樣由幾個彈丸小島組成,人口隻有幾千萬的一個國家,怎麽就能獨霸海洋,稱霸天下?又遠涉重洋將威海衛變成了他們的租界?……

這時候,管家老鎖在莊園大門內——木柵欄後——躊躕焦灼著,一對大腳噗噗地踐踏著積雪……

從集市上回來後,老鎖即向先生報告了集市上發生的一切。先生一言不發,甚至閉上了雙眼。老鎖明白,先生雖然需要知道這些,但卻不想聽到這些。直到吃完晚飯後,先生才對老鎖說了一句:你警醒點,到了夜裏,莊園怕是也不得安寧了呀……

夜漸漸深了,老鎖還在大門處守候著,他實在看不出有什麽不安寧的跡象。當他要轉身返回時,突然隱約聽到了動靜。側耳細聽,西南方向,通往文登縣城的官道上,的確有了動靜,噠噠,噠噠……聲響變得越來越清晰了,似乎是鼓錘在有節奏地敲擊著大地。過了一會兒,有皮影樣的一大團東西在朦朧夜幕中顯現了。

再過片刻,可辯出是頭毛驢奔莊園而來了,它的背上還馱著白乎乎的一坨東西。老鎖急急地走出大門時,毛驢已到大門前,驢背上白乎乎的那坨東西忽地滾了下來——竟變成了一個蝦了腰的小老頭。

小老頭踉蹌著撲了過來——老鎖大駭,張大了嘴欲喊叫。

小老頭急急地捂住了老鎖的嘴,低聲喝道:管家別嚷!別嚷!是我!

老鎖定睛辯看,天呐——小老頭竟是微服的文登縣知縣陳景星陳大人。先生與知縣大人常有走動,老鎖跟知縣也算是熟識。

老鎖的膝蓋一軟就要跪下來,知縣拉住了——免了,免了,快引我見先生吧。

老鎖引著知縣進了莊園,惶惶切切一古腦闖進了書房,如此倒也省去了相見的繁縟禮節。看到先生正看的那本冊子,知縣一驚——先生,你正看著這書?

先生淒然一笑,說:人家不是早已來了麽?這天地不是已變成人家的了麽?我總該弄明白是些怎樣的人來了吧?

——先生呀……陳景星長吟一聲。

知縣一聲長吟如叫板,後麵定是私密的話。老鎖不便再待在一旁,悄悄地退出了。

還是讓我親手給知縣大人沏杯茶吧。先生將一杯茶遞給了陳景星。我這大半個莊園不是也劃入租界了麽?這裏往後怕也不是清靜的品茶之地了。

陳景星再哀歎一聲,將幾案上的茶杯推出。先生呀,本縣憂心如焚,無心品茶,但還是謝謝這杯茶了。

很長時間兩人沉默無語。

遠處,傳來幾聲疲乏庸懶的狗吠。

大人,我正要前去衙門請教呀——大人可帶來如何對付英人分疆裂土之良策?

不瞞先生,我正為此而來呀。本縣,乃至巡撫袁世凱袁大人,都對英人租我威海衛抵觸不滿呀……

先生略一頓:我的大人呀,英人已經開始施政了,官府還拿不出抗英之策?

先生呀,知縣陳景星不由得端起茶杯,又沉沉地頓在了幾案上。今日,那英兵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執仗追捕本縣派到鹿道口大集征稅之官員……

我已聽說了。

荒唐透頂呀,正所謂“八佾舞於庭”呀……嗨,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呀,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呀。

大人呀,你可知劃入租界百姓之懼駭更甚於官府呀,他們愴惻淒惶,若子女之失怙恃呀。我正要去你縣衙討教呀。

知縣陳景星還是端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似乎有幾天沒喝到水了,完全顧不得維持官身品茶的品相了。由於喝得太急,這口茶倒如鯁在喉,讓喉嚨發出了咕咕聲響。先生呀——嗨——他長舒了一口氣,總算咽下了這口茶。身為一縣之父母,難保轄域內百姓祖居之地,眼睜睜看著轄域被英人分割,百姓失怙父母,被劃入英人治下……本縣,本縣痛心疾首,上負皇天下愧黎民呀……陳景星的眼眶裏已經淚光盈盈了。

知縣大人。先生緩緩站起。莫怪我語重,你隻痛心疾首又於事何補?真正扔石頭打天般痛心無奈的是黎民百姓呀。先生說著有些把持不住了。我的父母官呀,不正是官府拱手送走滅了北洋水師、雙手沾滿我兵民鮮血的日本兵丁麽?不是官府又笑臉迎來了分疆裂土的英國人麽?

先生,這些涉及邦交的大事由朝廷、國家定奪,本縣區區一縣令又奈之如何?

我的知縣大人——先生的聲腔禁不住激昂了。你官府衙門不是百姓的天麽?天健而地安,眼下真個是天柱折,地維絕,你讓百姓去求哪個?

先生呀——知縣大人終於坐不住站起身來。我的先生呀——他甚至如一個被告開始向判官苦訴冤情了:縣域被人肢解,百姓惶惶如子女失之怙佑,本縣乃一縣之父母,怎能不心如刀割呀。但怎奈將威海衛租借於英人,畢竟是朝廷與人家有約呀,本縣乃朝廷命官,雖心如火焚,卻不能公開悖忤朝廷呀……

知縣如泣如訴,先生深歎一聲,不能不同情甚至有點可憐他了。

知縣接著說:我深夜前來與先生商討的,就是要仰仗先生你這名望鄉紳,保土護民呀……

先生苦苦一笑,將手中的水煙槍沉沉地頓在了幾上。你讓我這一介村夫斷巨黿之足以撐天麽?慚愧呀,我非女媧,即使徒有那淩雲之誌,怎奈煉不出五色石來,以補蒼天呀。

知縣陳景星顧不得一縣之尊了,躬了身子幾近哀求道:先生,眼下正所謂失於朝而求於野呀……以先生之威望,隻要振臂一呼,應者必雲集,方圓幾十裏百姓定會隨之揭竿而起,阻擋住英人之分疆裂土,百姓家園可保矣……

先生哀吟一聲:知縣大人,我雖未出仕,但也算是功名在身;雖不才,也讀了些聖賢詩書,君臣綱常也算是懂得。刀兵乃國之重器,別說私動刀兵,就是有悖禮法、綱常之事也斷不可為呀……

知縣陳景星急了,有點失態地叫道:先生,朝廷與英人簽定租界條約是不得已而為之呀。先生飽讀詩書,怎麽忘了“禮失求諸野”、“中原失利,求諸四夷”這聖人之言?去年5月間,百姓們不是自發而起,將勘界的英兵轟跑了麽?眼下,先生當舉起“尊王攘夷”大旗,以保土護民呀。

的確,去年5月間,英國的一隊人馬,即開始單方麵在威海衛西部鹿道口一帶勘界。周圍百姓聞風而動,持鋤頭、木棒等農具,將勘界的英兵團團包圍,致使其倉皇撤退了。

大人呀,若我真能成就”尊王攘夷”之功,真能抵擋得住英人分疆裂土,豁上我這垂垂老矣之軀又何足惜?也算是為大清的江山社稷盡忠了,也算是為這片土地上的百姓盡義了。可我擔心呐,去年百姓圍攻勘界英兵時,我就憂心忡忡,倘事態惡化,百姓血肉之軀,又如何抵擋得了英人之快槍利炮?

先生!知縣叫一聲,衝先生一拱手。本縣先替百姓道一聲謝了,先生為江山社稷、為黎民百姓不惜犧牲,拳拳之心可昭日月。說著,他趨步向前,俯首耳語:先生不會不知道,幾年前即在我山東西部風起雲湧之義和拳吧?

略有耳聞,不是被朝廷稱之為“拳匪”麽?

先生有所不知,毓賢大人在山東巡撫任上,即提出“民可用,團應撫。”對義和拳采用安撫之法,將部分拳民招安納入民團。自兵部侍郎袁世凱袁大人巡撫山東後,才按朝廷旨意,統率精兵彈壓……

——陳大人呀!先生打斷知縣的話:大人何故詳說這“義和拳”、“義和團”?莫非大人也信這篝火狐鳴的巫邪之事?此等烏合之眾拜神弄鬼蠱惑人心濫殺蠻幹,不是甚於匪患麽?原該彈壓,任其蔓延必釀禍國殃民大患。

——先生!知縣幾近趴到先生耳朵上。先生,眼下朝廷難擋列強,日後,義和團為朝廷所用也未可知呀。先生,本縣連夜趕來,還要透露一個消息:經巡撫袁大人的彈壓,大批義和團北上直隸,但有小股義和團已流入我縣……說到這便打住,賣一個意味深長的關字。

先生愕然一怔……

2、神人

管家老鎖慌慌張張從鹿道口大集趕回後,不但向先生描述了集市上的情形,還變戲法樣,神神秘秘地向先生呈上了那幾張揭貼。

先生接過來,隻瞥了幾眼,便淒然一笑:你以為是找到了什麽抗英的靈丹妙藥吧?這些汙七糟八篝火狐鳴的東西有何用?

老鎖心下駭然:多虧沒將那幾個人帶回來……

老鎖也不是篤信那刀槍不入之類的神話,但揭貼上呼請的諸神仙大都是道教的神仙,這就由不得老鎖不信了。

在集市上,老鎖與小六子幾費周折,終於找到了那幾個跟滿集趕集的人不一樣的人。

剛開始那幾個人還遮遮掩掩,待弄明白老鎖找他們不是拆廟,而是要進香後,便不再遮掩了,說他們正是義和團的,是奉了玉皇大帝敕命來扶清滅洋的。為首的還是一個大師兄,他向老鎖介紹,他們個個都身懷絕技,隻要拜壇上法,立時便可成就刀槍不入的金鍾罩神功,而且可呼喚諸神相助,管叫毛子手中的快槍火炮,全變成連燒火棍還不如的廢物。隻要百姓跟隨他們上法演練,便可習得神功,無論是英國、德國毛子,保管殺得他鬼哭狼嗥屁滾尿流……

噢!啊!哈!老鎖大喜過望,但轉念一想,卻又不知拿他們如何是好了。先生素來對神鬼之道敬而遠之,若將他們直接引薦給先生怕是適得其反事與願違。

小六子靈機一動,用胳膊拐一拐管家,悄聲地說出了三個字:二少爺。

老鎖心中豁然一亮:嗨,真是騎著驢找驢,怎麽就沒往二少爺那裏想呀!說著又忽地拍了一下小六子的頭:好,真有你的小六子!你即刻將這幾個神人悄悄地帶回衛城,引薦給二少爺……

書房內,先生與知縣大人的談話越來越越磕磕絆絆。

先生有點不敢相信,難道知縣大人也信揭貼上那些篝火狐鳴蠱惑妄語?他咳嗽一聲,說:大人,你不會是想利用什麽義和團抗英吧?

先生呀——知縣大人歎一聲。我,我也不全是這個意思。可,可,有道是,病篤亂求醫麽。

知縣大人呀——先生也歎一聲。怕的是庸醫越醫病越篤呀。

嗨,為了打鬼借助鍾馗吧……

先生苦苦一笑:我的知縣大人呀……

大門處,先生與知縣相互拱一拱手算是道別。沒等知縣大人騎驢離開,先生擺擺手已回身了。

老鎖於書房外聽到了幾句書房內的談話,想不到知縣大人竟是為鼓動先生抗英而來,這令他激動不已,而先生的猶豫不決又讓他焦灼不已。他暗自舒一口氣,覺得讓小六子將那幾個神人帶回衛城,偷偷地引薦給二少爺是做對了。

老鎖服侍著知縣陳景星騎上毛驢後,竟然鬼使神差地悄聲對知縣大人說了一句:大人請放心,先生不會眼睜睜看著亡家亡種,先生會動起來的。話一出口,他駭了一跳,我怎麽會背著主子,說出這樣比主子還主子的話呀。

騎在驢上的知縣大人沒有想到,管家竟有著如此見地,不由得感慨激動了。他在驢背上彎下身子,伸手深深地拍了一下老鎖的肩:拜托管家了——

老鎖哆嗦了:知縣大人拍了我的肩?!這可是一縣之父母拜托於我呀……這深深的一拍比什麽獎賞都重得多呀……莫大的榮幸讓老鎖受寵若驚,單薄的肩頭哪裏消受得了如此重托?整個身子隨之一抖一抖了。

雪夜裏,老鎖變成了一個幽靈,敏捷地飄出了莊園。在莊園外的雪原上,又如一隻雪狐,尋著小路飛躥而去……

老鎖的家就在離莊園不遠的一個村落,不一刻,老鎖的近親和族內眾人,便踏著積雪,迅速聚攏到了老鎖的老宅內。近子夜時,這幫人又如射出的箭,披星戴月躥向四麵八方更多的親戚家中……

3、成立團練

晨曦在溫泉莊園四周氤蘊著,遠遠近近的村落傳來斷斷續續狗們煞有介事的叫聲。

老鎖惶惶站立在先生的臥室門旁,他眼珠血紅,昨晚一宿幾乎沒合眼。

先生剛一出門,被守在門旁的老鎖嚇了一跳。老鎖並不言語,引著先生,徑直向莊園大門口走去。

天呐,莊園前不見了茫茫雪原——黑壓壓一望無際的黎民默默地跪在那裏,不少人頭上覆著一層白霜,顯然已跪了落上一層霜的時間了。

先生懵了,顫栗著一時失語了,沒等他開口,地動山搖的呼號聲便如海嘯爆發了——抗英——抗英——抗英……真的是地動山搖了——搖晃的大地讓先生有點站立不穩了。

老鎖大叫一聲:先生,看看吧——箭在弦上了呀——說完,跟麵前的芸芸眾生一樣,撲嗵衝著先生跪下了。

洶湧激昂的山呼海嘯,頓時將先生巔上了波峰浪穀——心中積壓的疑懼、迷惘、焦慮、猶豫等等,等等,被麵前的大潮席卷滌**而去,一股強大的無畏豪氣頓時在胸中澎湃奔湧,雙臂禁不住忽地伸張,如風帆漲開,要迎著滾滾波濤啟航了;又如同一隻振翅淩空而起的大鳥,要搏擊風雲雷電翱翔萬裏……

黑壓壓跪伏的人群呼啦啦站起了,每個人稍稍挪動一下腳步,大地便再一次震動了。遠處,黑壓壓的人流還在從四麵八方源源不斷地向莊園湧來……

——蒼天呐!先生終於發出一聲長嘯——自己期望等待的不正是這樣的大潮滾滾而來麽?!頓時感到渾身充盈了燃爆的火藥,整個身軀如炮堂裏的一發炮彈要迸射出去——老鎖說的一點沒錯——他真的變成了強弩上的一隻箭了。

浩浩大波推湧著,先生身不由己地向前挪動著——莊園東北麵有一個露天大戲台——被大潮簇擁上了戲台。

先生向人群揮一揮手,人群隨之爆發了震耳欲聾的山呼海嘯……

先生領略了從未有過的感覺:這手臂變成了發號施令的權杖,自己已成為了這片土地上的王……

先生向百姓們宣示了胸中醞釀、憋屈已久的誓詞:即刻組建抗英團練!眾誌成城保土護民!

以溫泉莊園為中心的抗英總團練成立了,先生當即被推舉為總團首。各村同時相應成立了分團練,有威望的鄉紳或族長又被推舉為分團團首。

各村的團首隨即圍攏在先生的周圍議事,具體的抗英方案迅速擬定了:即刻招募訓練團練、籌集資金購買製造土炮刀槍……

看著一群一群的人得令雷厲風行而去,先生的胸中如灌了淳酒,再次品味到做首領、發號施令的權威。雖然他篤定此生不追逐入仕,但還是無法抵禦品味一呼百應的權杖的滋味。

先生雖不篤信神鬼之類,但這樣的勢態下已經由不得他了。莊園前,一個個焚香燒紙的祭壇很快便設置好了,一隊隊的人衝著繚繞的香火磕頭作揖頂禮膜拜……自古以來,每遇大事百姓都要先進行焚香祭拜,群體行動之前此儀式更是必不可少,而且往往是不間斷地祭拜。不是每個人都篤信什麽神仙,但舉大事前,天與地總是要以香火和跪伏祭拜的。每一個人都從這儀式中獲得了可上天入地排山倒海的信心和力量,莊園前的廣場變成了演兵場……

4、金鍾罩

每天,管家老鎖都會暗自派人,將莊園這邊如火如荼的形勢傳到衛城二少爺那裏。二少爺則帶著漁行、船行的年輕夥計,在那個大師兄的教練下,日夜演練神功。

老鎖終於遮遮掩掩在先生麵前透露,二少爺那裏得了幾個身懷神功的神人。

先生不屑地一笑:你指的是那幾個發揭貼的神人吧?是你把他們引薦給了二少爺的吧?

老鎖不是不明白,將這類人引薦給二少爺,不僅不會得到先生的讚許,反倒會受到斥責,但此時他顧不了那麽多了,嗯哈含糊地笑笑,算是默認了。他忍不住又鬥膽透露自認為應該能讓先生動心的:先生,二少爺帶著船行的夥計,跟那幾個神人差不多已經練就了神功。有些東西說是說不明白的,你該親眼看看。

先生不置可否,隻是乜斜了老鎖兩眼,便轉身離開了。雖然先生沒說什麽,老鎖的心還是得到了極大的慰藉。看來大敵當前,先生也不得不變了。

老鎖索性得寸進尺,這天晚飯後,神神秘秘地先生說:先生,二少爺來了。你,你該去看看的。

嗯?你要我去看什麽?我那二少爺帶來了什麽靈丹妙藥麽?

說是說不出來的,你,你親眼看看就明白了。好個老鎖,這口氣倒象是主人對下人了。好在先生似乎並不在意,風風火火地去忙他忙不過來的事了。

掌燈時分,老鎖神神兮兮對分團首們渲染了一番二少爺帶來的神人的神功後,便帶著這一幹人來到了先生麵前。

先生明白老鎖要幹什麽了,老鎖也洞悉了先生的心思,不待先生再說什麽,便引著先生、大少爺和分團首們,往莊園後麵一座閑置的大倉房那裏走動了,先生隻好隨波逐流順水推舟了。

異樣的陰森氣氛已經充滿了大倉房:燈光幽冥,幾隻火把跳躍著虛妄又恐怖的火光、神壇上各路神仙牌位前香煙嫋嫋、一條條招神引鬼的幡旗冥冥地浮動著、兩排由那個大師兄及弟子和二少爺及船行夥計組成的黃布包頭,紅肚兜纏腹的隊列,出神入化虎虎站定……

虛緲陰森的氣息彌漫、滲洇著,由不得你不肅穆神秘起來,這樣的氛圍是多麽適宜神奇的事情發生呀。

二少爺衝大師兄等人揮一下手,神功演練便開始了。

大師兄喝一聲——上法!

先是焚符喝水,接著是誦咒、呼喚諸神仙附體,接下來便開始了刀槍不入的神功操演……

先生和老鎖及各村的團首如同在看一場驚心動魄的武打戲。

二少爺和戚務忠等夥計也參加了演練。一排人哼哈地運足了氣站定,另一排人操一條條钁把粗的長棍輪圓了,猛然朝著他們的後背擊去——“哢喳、哢喳”一片呼嘯聲響,隻見長棍斷為一截截漫天飛舞,承受棍擊的一排人竟巋然不動。

天呐,他們竟然也能以血肉之軀抵禦棍棒了,先生和老鎖不敢認自己的兒子了。

——哈!哈!哈!幾個團首隨著演練的節奏吐納氣息,禁不住也學著運氣、拉開了演練的架勢。

接下來,又演練了肚腹抵刀、脖子頂矛、頭破磚石等硬氣功,眾人一片驚歎。

與先生一照麵,大師兄便有了觸目驚心的感覺:這先生不像是來燒香的,倒像是來拆廟的。大師兄暗自提了一口氣,悄聲提醒手下:都給我小心了。

最後的重頭戲,真正刀槍不入的“金鍾罩”神功要上演了。

大師兄帶著幾分向先生示威的意思大喝幾聲,又擺弄出幾招神秘的架勢,更濃厚的神鬼陰煞之氣逼住了所有的人。在演練金鍾罩神功之前,他要先將先生罩住。

二少爺擊掌大喝一聲:開練金鍾罩神功!

那個大師兄先念出了幾句咒語,而後又咕嚕咕嚕地呼喚諸神附體,而後扯下了紅肚兜,背對著先生等觀眾,雙手拤腰乍起了赤條條油光的後背。

一手下操一長管土槍轉場一周,先讓人看了一把黑乎乎高梁般的鐵粒散彈,而後當眾往槍管裏裝上了火藥及那把鐵粒散彈,在距大師兄二十步遠處站定,衝著他**的後背舉槍瞄準——眾人驚駭地提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喊叫——一股火舌從槍口躥出,火蛇般撲向了那大師兄——轟隆!槍聲爆響,震得四壁嗡嗡欲傾,整個大倉房硝煙嫋嫋,如幽靈緩緩升天……

遭槍擊的大師兄巋然不動。

眾人魂飛膽喪,驚魂未定便一齊呼啦啦撲向了大師兄。

大師兄雙手拤腰再鼓一口氣,將挓起的後背更誇張地呈現在眾人麵前:火把、燈籠的照耀下,散彈在**的後背上留下的隻有一個個蜂窩狀小紅點,皮肉竟然並無大礙。

幾個團首看傻了眼,天呐,天呐!真的是神靈附體了,真的是刀槍不入的金鍾罩神功呀……他們惟有唏噓驚歎了。

槍響過後半天,大少爺才睜開了眼睛,雖然沒能親眼目睹這驚險的一幕,但他的驚詫卻甚於任何人,哆嗦著問老鎖:槍子真沒傷著那光脊背?!

老鎖拍一下大少爺的肩:要不怎麽叫刀槍不入的“金鍾罩”神功?

如夢方醒,大少爺終於緩過氣來,連連大叫:真是神了,神了,神功,神功,神人,神人呀……

一口氣噎在喉頭,先生也是半天才緩過氣來,他不能不上前觀看了。

先生畢竟是先生,他看著大師兄那遭了槍彈的後背,一顆心倏地格登一跳——眾人隻顧簇擁著大師兄嗡嗡嚷嚷驚歎神功——誰也沒在意——先生倏地蹲下了,又迅速地用右手在地上摸了一把……一團火槍裏射出的、還帶著灼熱的散槍子,便收在掌心了。他瞬間又站起了,暗暗用左手從收在右掌心的這團槍子拈出了兩粒,用手指撚著。撚著撚著,心又倏地一顫,默默地將其放入了口中。舌尖卷著這兩粒槍子在口中轉了幾轉,而後又將其推上了牙床,用力一咬——哢嚓一響——槍子變成了粉末——他品出了槍子的本質,天呐,我的天呐,竟然是……他的心頭哆嗦了……

先生的目光再次跟大師兄碰撞了,雙方目光瞬間撞出的火花瞬間又熄滅了。

喲嗬——先生開口要說出什麽——望梅止渴、為了打鬼借助鍾馗的典故轟然在心裏跳了出來——大敵當前,不正需要這種神功鼓舞團練們無畏無懼的鬥誌麽?要說的話頓時被止渴的梅、被打鬼的鍾馗給噎住了。

大少爺跑過去抓住了二少爺的手:二弟,了不得呀,了不得,神了,真神了!你打哪請來這幾個神人?

我的哥哥喲。二少爺大度地笑笑,甚至親切地拍了拍大少爺的肩,並不做正麵回答。為保住咱的家園,我是哪樣事也拿得起放得下,哪樣事也幹得出來的。

大少爺似乎沒聽出二少爺的話裏有話,二少爺與他之間由來已久的隔膜甚至對他的敵意,似乎他也一點沒覺察。

大少爺真的一點沒覺察到二少爺與他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的矛盾、越來越硬的磨擦甚至越來越濃的火藥味麽?也許大少爺高就高在這,深就深在這,他總能夠不露聲色,總能以憨厚的姿態處事待人。對於二少爺此類的含沙射影,他甚至可以裝聾作啞,反正此時從大少爺的表情上是看不出什麽來的。看看吧,大少爺表現出的,仍然是沉浸在不可思議的神功帶來的激動中,一味地誇讚二少爺的能耐。二弟,這金鍾罩神功你也會麽?

呔——二少爺神秘莫測哼地一笑:我要學會的東西可遠不止這些。

大少爺又跑向先生,激動地說:先生,我二弟真的是了不得,想不到他幹出了這麽了不得的大事。快讓我二弟帶著這撥神人給咱的團練傳授神功吧……

先生扭頭走出了大倉房,回頭牙痛般對大少爺說了一句:難道你的腦袋是長在別人脖子上的麽?!

大少爺愣了片刻,但旋即,他好像隱約悟到了先生莫明其妙訓斥的背後藏著的是什麽,便不再吱聲了。大少爺是個孝子,即使父親莫明其妙當眾摑他兩巴掌,他也絕不會有忤逆表示的。至於他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老鎖與幾個分團首也走出了大倉房,繼續玄虛著神功了得,紛紛要求先生馬上安排大師兄他們為團練傳授神功。

——嗨!先生仰天再歎一聲,繼而搖搖頭閃爍其詞:你們還是該幹嗎幹嗎吧……

先生為什麽會發出如此莫明其妙的感歎?大敵當前,讓這幾個神人傳授金鍾罩神功,不就是最該幹的麽?

幾天後,先生竟然給老鎖下了一道指令:你用什麽辦法我不管——你不能讓老二再帶著那大師兄和他手下的人,摻和團練的事了!

哎呀呀,事事明達的先生竟然下達了如此昏庸的指令?!這真是天大的遺憾,老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身為管家,難道能悖扭主子麽?詫異和怨懣隻能埋在肚子裏,隻好十分委曲又委婉地向二少爺轉達了指令。

二少爺倒是想得開,他衝老鎖笑笑:你也別往心裏去,咱那先生不就是這樣的先生麽?呔,這輩子他永遠都認為,惟有他才是通天通地事事明達的先生——他說幾壺算幾壺吧。二少爺一聲呼哨,帶著手下的人離開莊園神秘地消失了。

在抗英團練陣陣的殺聲裏,冬日差不多過去了,轉眼就到了三、四月間了。每隔三五天,團練們都要集中在莊園前的廣場上進行演兵操練,解凍的土地被一隊隊團練踢踏起一陣陣滾滾拂動的黃土,遠看去,如條條黃龍在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