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勘界

西曆1900年4月13日,登萊青道道台兼東海關監督李希傑大人,做為清政府勘界的代表,率一隊人馬抵達了威海衛。

李希傑大人的車馬停下了,隨從們請大人下車。李大人遲遲不肯下車,他抬頭看一看天,又低頭看一看地,長歎一聲,真不知該往哪落腳了。

以後的十幾天裏,李希傑大人與英方威海衛軍事兼行政長官道華德(Dorwaed)先生,就如何劃定租界進行了多次會晤。每次會晤都免不了爭吵,一次比一次激烈,未能就勘界的諸多事宜達成一致意見。

這天,道華德又將李希傑請到了他的辦公場所。

李大人。道華德將一杯咖啡推到了李希傑麵前,以較熟練的漢話說,還是請你這貴客嚐嚐我的咖啡吧。

道華德先生。李希傑一笑。我是客麽?用我們的話說,你這叫反客為主了。抱歉,我可喝不慣你這黑乎乎叫做咖啡的東西。

道華德一笑,命人給李大人換了茶。指著茶杯說,那隻好你喝你的我喝我的了。說著,道華德端起咖啡杯,聳聳肩又一笑。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這就叫“兩便”吧?不過租界的劃定不能再拖了,你方如不能予以配合,我方隻好自行勘界了——就跟你喝你的茶,我喝我的咖啡一樣——我們也來個“兩便。”

道華德先生——李大人站起了身。中國還有句話,叫“客隨主便”。可你這租客倒是不見外,你不是早已自行其事了麽?不待道華德說什麽,李大人接著說:你既承認租界未經雙方勘定,你英方何以三番五次張貼布告,要在所謂租界內司法行政收捐征稅?請問租界的界在哪?

李大人。道華德不笑了,聳聳肩說:我們與你們的總理衙門已簽定了租約,租界範圍已在條款之內了。

既如此,那又何須再勞本道台會同勘界?!

李大人。道華德又笑了,而且笑得意味深長。我們會派中國軍團足夠的兵力保護大人的。

看來這洋大人是深諳“顧左右而言它”之道了。不僅如此,李希傑聽出來了,這“保護”裏顯然還隱潛著威懾的意思。哈哈,哈哈——李希傑仰麵大笑了。謝謝,謝謝你道華德先生的好意,本道台乃大清朝廷命官,難道在我大清國的天底下、地盤上,在本道台轄治的區域內,倒要煩勞你這外來的租客興師動眾保護麽?

對不起,道台大人。道華德再次聳聳肩說,請收回你這習慣性的說法吧,我們不是什麽客了,我們已經是這片土地上的主人了——他的腳跺跺地——我們腳下的土地——他的手又指一指空中——連同這片土地上的天,已經是我們大英轄治的區域、也就是我大英的租借地了,而不是道台大人轄治的區域了。 連同這片土地上的天,也已經是我們的了。”

李大人端茶杯的手微微顫動了一下——杯裏的水險些溢出——心中更劇烈地一顫:的確,這片土地,連同這片土地上的天不是已經變成人家的了麽?雖然如此,但李大人說出的話倒是一點都不顫:真是反客為主了。道華德先生,也請你收回本道台不習慣聽的說法吧。有一點我不得不提醒你,也請你務必記住:即使租界勘定了,你英吉利國也隻是租借我大清國的威海衛,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上的天的主子——還是我大清國!永遠是我大清國!

道華德一時無以言對,不得不對麵前這個李大人刮目相看了。大清國的門雖然被他們打開了,但他們也見識了大清國內這般錚錚臣子。

李希傑大人再次哈哈大笑了。

道華德先生也不得不笑了一下,但他的腿子也隨之微微顫了一下。

笑過之後,道台大人抓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轉身走了出去。他畢竟是朝廷委派來會同英人勘界的主官,他能做的,也許隻有保持他官身的體麵和尊嚴了。

嘴上的不露怯也隻能是嘴上的;體麵和尊嚴也隻能是保持在自身——朝廷的命官還是要尊從朝廷的旨意行事,李希傑隻能會同英方的鮑爾(Bower)上校、彭羅斯(Penrose)少校開始勘定租界了。

道華德先生沒有食言,果真派出了一隊中國軍團的人馬陪同勘界。

乍一聽這“中國軍團”會讓人產生錯覺,還以為是大清國的軍隊,其實所謂“中國軍團”,是英國人進駐威海衛後,自己招募組建的雇傭軍。

大英帝國租借威海衛的重要目的,就是要利用威海衛得天獨厚之港灣,將其建成皇家海軍在遠東的軍事基地。而一個海軍基地是需要大量的地麵防禦部隊保障的,偏偏此時大英帝國相繼在南非投入了大量兵力,與當地的荷蘭人後裔“布爾人”進行著傷亡巨大的“英布戰爭”,不可能從本土派出多少兵丁來這裏了。英國政府遂決定,在威海衛招募組建雇傭軍團。1898年11月間,英國陸軍部即派員到香港、上海招募譯員、號手等專業軍士,著手組建威海衛的中國雇傭軍團。一支由300多名中國人組成的雇傭軍團,就這樣迅速組建成立了,而尉級以上的軍官,則從英軍正式部隊調任。按英國人以組建地為部隊命名的慣例,這隻部隊就冠以“中國軍團”了,又稱“華勇營。”極短的時間內,在英國教官們的操練下,中國軍團即變成了一支由長槍連、機槍連、炮隊和騎兵隊組成的訓練有素的作戰部隊了。

大叢府的管家老鎖沒想到,他的一個侄子竟然背著他,加入了華勇營。

李道台也並未食言,他拒絕了“中國軍團”的保護。晚上,堅持到已劃定的租界外宿營。

幾個月以前,英國人就雇傭了很多的石匠鑿界碑。石匠們的鐵錘敲打著鏨子在一條條長石柱上叮叮當當地鏤刻,似乎並沒意識到,他們正在幹的活計與以往大大地不同,他們在石條上鑿刻的“大英租界”四個字,便讓石條變成了分疆裂土的界碑。

刻有“大英租界”的長石柱,被一條條落地生根地豎起了——它們還會不斷地豎起——將圈起一片總麵積為738.15平方公裏的英國租界。

這天的下午,當豎立起第25塊界碑時,日頭還有老高,鮑爾上校便命令英軍停止工作,返回營地。

道台李希傑大人隻好帶著隨從走向界外,尋找宿營地了。

走到一座叢氏家廟前,道台大人停住了。廟堂還在呀。他衝著家廟苦苦一笑笑,說:就借這叢氏家廟棲息吧。

道台大人和衣臥在臨時搭起的臥榻上,昏沉沉迷糊過去了。

大人——一隨從慌張地自廟外跑進來,水嗆著一樣地叫。不好了,不好了大人——人,外麵——人山人海了……

道台忽地起身,向門外走,隨從攔也攔不住。

門外,黑壓壓一大片如密集的高粱的人群,佇立在廟堂前的空地上——他們默不作聲,隻是呼呼地吐著粗氣——足有六七百人之眾。

黎民—— 黑壓壓的人群,讓道台大人心中跳出了這個詞。書上解釋:眾多的、黑色的百姓為黎民。做為道台,其治下有千千萬萬數不清的熙熙攘攘嗡嗡吵吵的黎民。通常,道台高興了或者不高興了,隻要揮揮手或者喝一聲,就是一陣疾風,這些他治下的黎民們就會如一片片小草,隨風俯仰。但此時麵前的黎民們有點變了,想不到,一大群黎民沉默了,反倒匯聚起了令人震撼的力量。

道台大人不敢認麵前這群黎民、子民了,不僅無言以對,而且腿子也有點發顫。

今天傍晚,有人向先生報告:會同英國人勘界的道台李希傑大人,帶著隨從在叢家峴村的叢氏家廟駐紮了。叢氏家廟是供奉叢氏先人之地,官兵駐紮豈不驚擾了先人?

想不到,先生倒苦苦一笑:看來這個道台還像個道台。他突然起身,抖一抖長袍,說要去那家廟,會會這道台大人。說著便走出了屋子。老鎖和幾個分團練的團首也隻好急急地跟上了。

走著走著,當先生回過頭時,沒想到身後滾雪球般,跟隨了越來越多的村人。

道台李希傑雖不認識先生,但用不著猜測,便認定為首的這人便是“先生”無疑。他早已得知,威海衛一帶,威望極高的鄉紳叢先生,已經在組織訓練抗英團練了。還用問麽?麵前這位具有先生模樣、氣度的人,不是先生又會是哪個呢?

道台的幾個隨從兵丁見這麽多人圍攏而來,習慣使然,他們一麵怒目喝斥眾人閃開,一麵護衛著道台大人。

道台大人喝退了隨從。

道台大人。先生走近道台大人,拱一拱手:委屈大人在我叢氏家廟棲身了。

道台大人沒想到,先生會說出如此的開場白,這先生不愧為先生呀,一時間他竟無言以對了。

道台大人。先生再叫一聲。

——先生。道台大人終於開口了,一聲先生,充滿了足夠的尊重乃至愧疚,完全不是一個道台對一個平民的口吻了。但後麵的話卻不知該說什麽了。的確,此時一個配合英人劃界的道台,麵對一個拉起團練要抗英的先生,實在難以找到什麽合適的話呀。

先生指一指道台大人身後的家廟問:大人,你可知你安身的叢氏家廟其族姓何來?

李道台想不到先生會問起這樣的話題。先生,本官對此著實沒有深考,隻略知叢姓似是自漢代金姓而來。

先生再次衝道台大人拱一拱手:不愧為道台大人呀,我叢氏先祖乃匈奴休屠王太子、西漢大臣金日磾之後。至東漢曹丕稱帝,屠誅有功之舊臣,金氏世祖為避族誅,才逃至這東萊“不夜”之地,也就是文登縣的古名,改金姓為叢,才有了這叢氏家廟。天下叢氏皆宗文登,不想英人卻來分疆裂土,硬要將我等百姓劃入其治下。道台大人怎忍看英人辱沒我先人廟堂……

李希傑衝先生拱一拱手。先生拳拳之心本官豈能不體涼,可,可朝廷畢竟已與英國簽署條約,將威海衛租借於英,本官身為朝廷命官,隻是遵奉朝庭之命來當差呀。

道台大人——先生回頭衝眾人揮一揮手。望大人為民請命——阻止英人分疆裂土劃界!說著,竟然衝家廟撲通跪下了。

李希傑急急上前挽起先生:先生有功名在身,這如何使得?

大人,先生歎一聲:我這一跪是衝著大人身後的叢氏廟堂呀……

2、二少爺拔界

當先生跟老鎖他們一夥人離開莊園後,二少爺突然帶著大師兄等一小隊人馬,從衛城悄悄趕到了莊園。

二少爺問大少爺:先生究竟幹什麽去了?

大少爺搖搖頭,說他不知道,這些日子他隻顧忙裏忙外為團練準備吃的喝的,別的事他無暇顧及。

二少爺問:伺候團練們又吃又喝為的是哪樣?

大少爺答:是先生吩咐這麽做的呀,又不是我的主意。那麽多人湊在一起,又跑又跳又操又練的,吃的可真多呀,一頓就要十幾升糧。先生還說,要他們吃好,頓頓要見肉哩。一天一頭豬、一隻羊,把我的心都吃哆嗦了。

二少爺笑笑,拍一拍大哥的肩說:放心,一頓十幾升糧、頓頓見肉,吃個一年半載,也不能把咱的大叢府吃趴下。再者說,就是哆嗦,也還沒輪到你哆嗦不是?

二少爺將手指綣曲在口中,打了聲呼哨,大師兄的幾個師弟及船行緊身打扮的一幹人,便如隱在枝頭的一群大鳥,嗖地一下飛攏到了他的身邊,他帶著他們影子般神秘地衝出了莊園。

二少爺一行迅速地趕到埋設了一溜界碑的租界線。他們摸向了界碑,三兩個人合力抱住一棵界碑,使勁推搖幾下,然向一齊向上用力,剛埋下的界碑便帶著新鮮的泥土被拔了出來,一棵棵界碑屍體一樣被扔到了溝裏,有的還被砸碎了……

最後,二少爺吩咐他們扛起一棵界碑,迅速向垛頂山下劃界、埋設界碑的英軍營寨進發了。

二少爺的壯舉引發了一片海嘯般的**:二少爺拔界了,二少爺拔界了……村人奔走呼號,紛紛追隨二少爺而來,浩浩****逼近了垛頂山。

垛頂山下,英軍駐紮的營寨外,在二少爺的帶領下,上千人爆發了驚天動地的呐喊呼號:

我們不賣土地!

英國毛子滾出去!

想霸占俺的土地就要他的狗命……

鮑爾上校慌張地帶著幾個兵從營寨跑出,急急地操著夾生的漢語衝眾人解釋:我們……並非……要購買你們……的土地,更不是要……霸占這些土地……而是你們的朝廷……與我們的國家簽了條約,已經將這片土……租借給我們英國了……

鮑爾上校的解釋於激昂沸騰的人群,無疑於揚湯止沸。

哈哈——二少爺跳出來了,他揮動著手臂,與鮑爾上校展開了唇槍舌劍的論戰。

鮑爾上校口吃的、不利落的漢話,哪裏是二少爺的對手,幾個會合下來,他的嘴巴便如缺了子彈的槍口,射不出火力了,隻能不斷地聳動高大的肩膀了。想不到毛子竟如此不堪理論,眾人衝鮑爾鄙夷、譏諷地起哄了。二少爺豪氣越發高漲了,命人將那條界碑抬過來,重重地向鮑爾上校麵前拋過去。

界碑如中彈的士兵,沉重笨拙地滾了幾滾,停在了鮑爾麵前。鮑爾禁不住向後跳了一下,摸出了一個哨子,衝著營寨嗚哇地吹了三下。一隊荷槍實彈的英兵衝了出來,他們擰住二少爺等幾個人,要將其逮捕。

憤怒點燃了人群,眾人呼叫著衝湧而上——英兵呼啦啦拉動槍栓,更多的英兵也操著各種槍械衝出,在營寨外擺開了陣勢,幾挺機槍也架了起來——都別動——二少爺衝眾人吼了一聲。要是以為二少爺懼怕了,那是大錯特錯了。恰恰相反,二少爺求之不得這樣劍拔弩張的場麵,危急的時刻不就是展示英雄膽氣最好的時機麽?——似乎有一壺烈酒咕咕灌進了他的胸腔——哈哈!哈哈!哈哈!他豪氣大發,仰天大笑。天塌下來由我撐著!說著將身上的長袍扯下,拋向空中——長袍上升到不能再高的高度處瞬間凝止了,而後伸張開來,如大鵬展翅,俯衝而下。二少爺的頭隨之又猛地一擺,腦後的長辮如被**平的秋千索,瞬間又刷地纏在了脖子上。這兩個凜然的動作一氣嗬成,赴湯蹈火視死如歸的英雄豪氣頓時震住了英兵,也讓**的人群鎮定了。

有快腿的已將這邊的情況飛報給了先生:二少爺在英軍的營寨那邊起事了。

先生帶著老鎖等人,火速趕來了。打老遠,激昂的人群發出的山呼海嘯的呼號,已經讓他感到地動山搖,令他驚駭不已了。

二少爺幾個人還是被英兵押進了營寨。

營寨外一浪高過一浪洶湧澎湃的聲浪,讓鮑爾上校感到大地真的搖晃了。他清楚,外麵激昂、憤怒的洶湧波濤一旦傾泄而來,頃刻會將營寨夷為平地,他們現有的槍炮根本來不及抵擋,他們這一隊軍人也會被碾成肉醬。對二少爺等人訓斥一番之後,他隻好下令放人了。

眾目睽睽之下,二少爺晃著膀子走出了英軍營寨,眾人歡騰勝利的激昂波濤,頓時將二少爺簇擁、震鑠成刀山敢上火海敢下、毛子們奈何不得的大英雄了。

先生帶著老鎖等人雖趕到了,卻幾乎沒人在意先生已經擠進了人群。

乘著豪氣,二少爺威武地用拳頭擂了一下胸膛,又回頭衝英軍的營寨輕蔑不屑地呸了一口,一隻手變戲法樣從懷中摸出了一麵小黃旗,巫師作法般於空中呼風喚雨地一揮——大師兄手下的幾個人旋即騰空而起,騰挪翻轉出了幾招比巫師作法、比戲台上的武打更神秘莫測的動作,令人眼花繚亂。而後,他們又各自左手端起一塊大烏磚,拉開騎馬蹲襠勢——“嗨”地一聲一齊發功出擊右掌,將各自左手的烏磚擊得粉碎……

哈!哈!哈……隨著那幾個人招式的節奏,隨著烏磚的碎塊四處飛揚,人群又發出了一片激昂的驚歎……二少爺得了幾個身懷刀槍不入神功的神人的消息,早已傳得神乎其神,傳得比神功還神百倍。神人的幾招小把式,頓時又讓人群膜拜得一塌糊塗了,嗚啦啦,驚歎又變成了狂熱的呼嘯……

夜幕已籠罩,有人點起了火把,火光的輝映,更為二少爺及神人們增加了幾分神秘的神武色彩。

先生,先生呀。老鎖激動得麵紅耳赤。二少爺,二少爺了不得呀,把英國人的界碑給拔了,了不得了……

看看地上那條僵屍般的界碑,看看抖著英雄氣慨並受用著眾人欽佩歡呼的二少爺,看看激昂狂熱呼嘯的人群,再看看英軍營寨前幾架烏亮的機槍,先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有人悄悄對二少爺說:先生來了。

二少爺轉過身,手指卷曲在口中打了一個呼哨,手下的一幹人刷地聚攏在了他的周圍,又如一股疾風掃過,轉眼間便無影無蹤了。

激昂的人群還在激昂著,先生幾費口舌,才勸散了越來越變成了看熱鬧的人群。

二少爺的舉動給先生以警醒,百姓激昂又莽撞的抗英情緒給先生以警醒:局勢一旦失控,其後果不堪設想。

回到莊園後,先生讓老鎖招呼來了十幾個青壯夥計,吩咐他們即刻連夜去各村通知分團團首:明天一早各帶一小隊人馬來莊園議事。

這一夜先生沒合眼。

3、先生被捕

第二天一大早,各村分團首即各帶一隊操著各式各樣家夥的人馬,在莊園外的廣場上集結了。

先生與各村的分團首在戲台上製定了抗英行動律令:抗英行動要統一指揮,沒有總團首之令,各分團練不得輕舉妄動;攻擊勘界、埋設界碑的英兵時,以擊鼓和鳴鑼為號令:擊鼓前進,鳴鑼後退……

這時候,大地突然隱隱震顫了。莊園西北官道的石硼隘口處,傳來了悶雷般的滾滾聲響。

人群還沉在越來越響的滾雷製造的驚愕中,片刻,呼嘯的馬隊便出現在麵前了,馬隊後麵是跑步的兵丁——英國人組建的中國軍團400多名全副武裝的官兵,在總指揮鮑爾上校的率領下,如決堤的洪流呼嘯而來了。

先生不是軍人,不懂軍事,抗英團練幾百人集結在廣場上,竟沒有派任何崗哨警戒。團練隊伍還沒緩過神來,已經陷入了包圍之中。

昨晚,當先生派出人馬去各村通知團練集結後不多時,英人的眼線也連夜將消息報告了英軍。

鮑爾上校在馬上喝令手持大刀、長矛、土槍、钁釵等土家夥的眾團練放下武器。

呼啦啦,團練隊伍如受驚的蜂巢,頓時嗡嗡嚷嚷慌亂**起來。

站在戲台上的先生目瞪口呆,如同一個從未登台怯場的演員,猛丁被推到了眾目睽睽的戲台上,一時手足無措無以應對了。既然他不是軍人,當然做不出軍人的反應,但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戲台上的他竟然演出了令人震驚的一幕:他衝眾團練按一按手,要他們鎮靜,而後“嗯哈”大咳一聲,衝著馬上的鮑爾上校厲聲喝道:我即是抗英總團首叢樹龍,來者何人?!給我下馬回話!

天呐,竟然用這樣文皺皺的話對付全副武裝的英兵?這是不是太迂腐可笑了?——且慢,正是這文皺皺的話,竟然產生了甚於子彈十倍百倍的威力——馬上的鮑爾上校被先生懾人、凜然的氣慨給震住了,巨大的驚愕倒讓他發了懵。人說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想不到職業軍人遇著了秀才,竟也會不知所措發懵。

第一個回合的交鋒,騎在馬上全副武裝的軍人鮑爾,竟然輸給了站在戲台上兩手空空的書生先生。

是的,書生先生不懂軍事,才被鮑爾上校率兵一下子包圍了——也正由於書生不懂軍事,才避免了頃刻間麵前血流成河。試想,要是這時先生指揮團練進行任何莽動,這群操著土武器、已成為英兵靶子的團練,頃刻間不是全都會倒在英兵的槍口之下麽?

但先生的凜然氣慨隻能保持短暫的僵持,卻阻止不了400多名全副武裝職業軍人的行動。鮑爾上校惱怒了,隨即一聲令下:哢嚓嚓,刺刀跳上了英兵的槍端;嘩啦啦,子彈被槍栓推上了槍膛;一排機槍也迅速地衝著團練隊伍架設好了……

鮑爾上校又一聲令下:要對團練強行繳械,並要逮捕先生等幾位首領。

呼啦啦,團練們手中的大刀、長矛、土槍等土武器非但沒聽命交出,而是發出了要跟英兵拚命一搏錚錚鑊鑊的響動,其威力絕不亞於快槍。

——都不要動!先生衝著眾團練大喝一聲,而後仰天大笑:哈哈,我倒要領教領教,看看他們能把我怎麽著!

先生和幾個分團首,被捆綁著押走了。

一路上,直到威海衛,所過之處,百姓們看著被捆綁的先生,一片唏噓。而先生則仰頭不斷高聲吟詠:風吹枷鎖滿城香,簇簇爭看員外郎……

幾天過後,其他幾個被逮捕的分團首被釋放了,未獨先生被關進了劉公島的黑屋子(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