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趕毛子

先生被抓走,抗英團練群龍無首,但激憤的抗英情緒卻迅速在一個個村落高漲起來。

第三天,5000多名百姓,自發地圍聚在道台大人下榻的家廟前,呼天嚎地,強烈要求官府出麵逼迫英軍釋放先生,阻止英人劃界、埋設界碑。

更多的男女老少,則在村莊和路口發出了抗英的呼號呐喊。

四麵八方風聲鶴唳,駐紮在垛頂山下英軍營寨的鮑爾上校感到了事態嚴重,在給最高軍事長官道華德發出增兵求援信的同時,也向中國道台李希傑發出了措辭嚴厲的信函,強烈要求李希傑曉喻百姓,不得阻撓劃界。

家廟外百姓如潮的疾號、抗議之聲,讓道台大人心頭哆嗦了,淒惻的淚水在眼窩裏奔湧,酸楚難當,他隻好用力閉緊雙眼了。隨從關切地問:大人,你的眼睛怎麽了?

嗨——道台長歎一聲。要是不長眼就好了。 大人別過臉去,潸然而下的一串淚珠便滾落在官服上了。他回身伏案,筆走龍蛇給鮑爾上校急就信函:眼下百姓抵抗情緒如火如荼,應立即釋放先生並暫停劃界,待百姓通融後再動,若強行劃界恐滋事端。

鮑爾上校與李希傑道台之間的信函穿梭般往來,相互指責的措詞越來越強硬尖銳,變成飛矢射來射去了。鮑爾以軍人的率直和孔武發出了最後通牒:劃界絕不暫停,無論中方官員是否參加,無論百姓如何阻撓,劃界都將繼續進行,英軍不會畏懼任何阻撓……

李希傑隨**出了一句百姓的惡罵:我操你這些個毛子!真是些蠻夷毛子!

李希傑的惡罵沒能阻止蠻夷毛子的行動,成千上萬百姓的啼血呼號呐喊,沒有收到絲毫成效。兩天後,在一片抗議聲中,鮑爾即親率一隊人馬出了垛頂山營寨,向東進發,開始了單方麵劃界、埋設界碑的行動。

一個個村莊越發激憤的情緒,如同一個個大麵盆發酵的麵團迅速膨脹了……這天,天剛放亮,一個個大麵盆裏發酵的麵團溢盆而出,變成一股一股噴湧的泉流,淌出了一個個村莊。這些泉流溶匯到了一起,便形成了滾滾****的洪流,有人爆出了一聲呐喊:去趕毛子呀!

趕毛子!

趕毛子!!

趕毛子呀!!!

……

洪峰呼嘯著,呼啦啦決堤了,向著垛頂山下正在劃界的英兵浩浩****呼嘯奔湧而去……

浩浩****的人群在一條幹涸的河**,與一小隊埋設完界碑的英兵遭遇後,便如趕山般衝上去了,英兵的槍卻響了……19位種地的農民倒下了,他們的鮮血浸透了他們耕耘的土地……

上漲的潮水般湧來的人群,又如落潮的潮水潰退了,隻是這潮水已被鮮血染紅了……

英軍隻有三人受傷。

英國人沒想到,先生被關進監牢裏,抗英的烽火反倒越發高漲,大有燎原之勢,局勢變得更加風雷激**了。當然,這期間英方對先生進行了軟硬兼施的折磨,但怎奈先生軟硬不吃,而且以絕食抗爭。英方無奈隻好釋放了先生。

先生說的沒錯,劉公島上英國人的監獄的確沒能把他怎麽樣,倒是他將黑屋子給稍稍怎麽樣了——牆壁上,留下了他深深刻下的兩句詩:中華豈無丹心照?天地自有正氣存。

先生沒想到,他身陷囹圄時,竟然有19個鄉親死在了英兵的槍口之下。巨大的悲憤將他擊潰了,他將自己關進莊園的書房,不準任何人進去,一連兩天不吃不喝。

2、硝煙

偌大的溫泉莊園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人們相視無言,聽得到的惟有彼此擂鼓般咚咚的心跳。

地火在無聲地奔湧——到了第三天傍晚,幾個村的分團首提著刀槍,與老鎖、大少爺等人聚在書房外,個個胸中滾**著雷霆,卻隻能無可奈何地原地打轉。

朦朧中,一襲袈裟飄然而至,圓智大和尚來了,悄然進了書房……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大和尚又飄然而去,先生終於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書房。

一個分團首猛然將手中的長刀舉起,另外幾個團首隨之忽啦啦將長管土槍和大刀一齊刺向灰暗的天空。老鎖沒拿什麽兵器,激動中,竟然順手掏出了袍內的小銅香爐,向著空中的刀槍撞去——鐺啷啷——一團刺目的火花在空中飛濺……有誰見過,刀槍、香爐在空中撞擊,發出刺耳的響聲,並爆出一團刺目的火花?

刀槍、香爐撞擊的異樣火花刺痛了先生的雙眼,他閉上了眼,一聲沉吟:老鎖呀,你信奉的道經裏不是說“兵者不祥之器”、“師之所處,荊棘生”麽?

嗚嗨,先生呀——老鎖叫一聲:先生說的是,可我信奉的道經裏還說,不得已時也不是不可用兵呀……這已經不像個管家對主人回話了。先生,我信的經裏還說,要以參加喪禮的心情參加戰爭,即使勝了,也要以喪禮處之。要是我信的道教一味地教人任人宰割,那還會有這些如何參加戰爭的教義麽?先生,我不悖我信的道教呀……

老鎖呀——先生歎道:圓智大和尚雖是佛門弟子,可也是類似你這番弘論呀,真是天地同道天理存焉……他仰天一聲長嘯——舉兵!

第二天,各村的團練浩浩****迅速集結了,在先生的帶領下,向著垛頂山英軍的營寨進發了。

駐守在垛頂山下營寨的英軍已經感覺到,他們親手劃裂的大地在震顫,地下的岩漿在奔湧,隨時都可能噴礴而出。營寨裏此時的最高指揮官沃森上尉感覺到了不妙,不明情況一味地守在營寨裏等待,無疑是最危險的。他與布雷中尉商量了一下,二人便一同策馬出了營寨巡視。

抗英團練呼嘯呐喊著,整個隊伍如一張拉開的大網,向著高地圍攏而來;又如一張拉起的彎彎大強弓,先生處在中間,向前伸張著雙臂,遠看去如搭在弓弦上的一支箭。

正當先生對幾個分團首下達著如何進攻的命令時,突然間,一小隊異樣的人跳將著從斜刺裏衝殺而出——二少爺帶著大師兄及幾個手下、船行漁行的一隊夥計——他們黃巾裹頭紅衣纏身,每人的口中都嚎叫著“金鍾罩”等別人聽不清的咒語,扭動著怪異、巫師作法、戲台上武打的招式,衝到了隊伍的前沿。

整個團練大隊的陣形一下子給攪亂了,眾多年輕的團練們毫無畏懼甚至有點興奮地呼啦啦追隨著二少爺而去。先生大叫著斥責、製止,但蜂擁爆裂的場麵他就是喊破嗓子也無濟於事了,何況二少爺已帶人躥出了老遠。

——嚎叫著“金鍾罩”衝在最前麵的三個年輕人猛然張開雙臂,撲向了麵前的大地——隨即才有爆豆般的叭叭槍聲傳來……

團練大隊爆炸了,瞬間的死亡倒讓他們完全不顧及死亡了,他們嚎叫著,向著英軍的陣地發起了赴湯蹈火瘋狂的衝擊。

點炮!快點炮!——先生連連發出了幾聲號令。土炮發出了悶雷般的巨響,令地動山搖,炮筒爆出的團團濃煙裏躥出了一條條火龍。

可惜呀,土炮的威力隻在爆出巨響、硝煙、火舌,其功能幾乎類同燃放了幾隻巨大的爆竹和煙花,隻給戰場彌漫了滾滾硝煙。炮筒裏射出的釘子、鐵片等,則如禮花綻放,飛行的距離太有限,於空中劃一道短短的弧,便如一群鳥在空中同時拉下的糞便,紛紛墜落了。

土炮的硝煙還沒散去,二少爺側目發現,身邊的大師兄及他手下的幾個神人比硝煙消散得還快,竟然不見了蹤影——目眥盡裂惶惑驚駭——他的目光禁不住往前沿陣地搜尋,妄想看到大師兄他們衝鋒陷陣的身姿,可遺憾的是前麵騰起的硝煙之下,惟有一片觸目的焦土。

土炮製造的硝煙遮天蔽日將先生掩蔽覆蓋時,先生仰天一聲長嘯,迅速地解下了身後的一個包袱……

當彌漫的硝煙在先生的周圍消散——另一個先生——前後有補子的官服披掛在身,頭戴插有頂戴花翎官帽的先生顯現了——人群發出了一片驚歎。

先生雖未入仕,但生員的功名讓他有了這套不做官的官服。

先生抖一抖官服頭顱高昂,感覺身上的穿戴就是履後土而戴皇天,通體充盈了天經地義、天威地儀——他義無反顧,煌煌如一輪太陽,朝著英軍的陣地赴湯蹈火而去……

我的爹呀!大少爺躥過去抱住了先生,情急之中改“先生“為爹了。你可不能呀——官服也擋不住毛子的槍彈呀……

閃開!先生吼了一聲,跺著腳下的土地。這是我的土地!要是倒在我的土地上,那我的魂靈就永遠歸入我的土地!永遠擁有了這片土地!這是我的福份!

強烈的震懾讓大少爺不得不鬆開了手。

先生回頭吼了一聲——擂鼓!

驚天動地的大鼓擂響了,隆隆的鼓聲讓大地震顫了,先生昂首挺胸,完全是一副出神入化生死置之度外的大義凜然。也怪,似乎這身披掛在身的官服有了刀槍不入的“金鍾罩”神威,英兵的子彈隻從身旁嗖嗖飛過,根本不得近身。

二少爺的眼珠子瞬時變得血紅,他不能蒙受比死亡更可怕的羞辱,他再次瘋狂地跳將而起,揮舞大刀嗥叫著,衝到了最前沿。戚務忠等年輕的夥計們跟隨著,赴湯蹈火向前衝去,完全顧不得槍林彈雨了……

老鎖也顧不得別的了,隻好跌跌撞撞追隨先生陷陣而去了,口中連連呼喚著他信奉的道教諸神,祈求諸神快來保佑助陣。

團練們潮水般向英軍的陣營衝去……

土槍和土炮還在發射,但隻能發出轟隆隆威嚴的響聲,卻傷及不了英軍。盡管戚務忠他們在二少爺的帶領下,奮不顧身地衝向敵陣,但他們鼓足生命豪氣衝擊到的最遠處,距敵人的陣地也有三四十丈,手中的長矛和大刀對敵人還是鞭長莫及,最後,也隻能將口中激憤的殺聲拋向敵陣了。

英軍的槍林彈雨下,戚務忠倒下了,二少爺也倒下了,更多的人都倒下了……

後來,土炮連咆哮的聲威也吼不出來了,它們已經將火藥燃爆完了。

身著官服赤手空拳的書生,如光芒萬丈的太陽轟轟然而至——正因為赤手空拳,才具有了任何武器不可比擬的威懾力——英兵們懼悚了,他們根本就沒有膽量向一輪太陽射擊。懼悚的英兵並沒糊塗:手無寸鐵的總團首赴湯蹈火而來,但即使他闖入陣地,又能構成什麽威脅?要是殺死他,那才會惹出不可料想的災難。

——錚——老鎖感到腰間被什麽東西猛地搗了一下,身子也隨之打了個趔趄——這是一顆子彈要鑽入他的皮肉。神奇的是,這顆子彈並沒能鑽入他的皮肉,而是半途而廢了。難道老鎖真的具有了金鍾罩之神功麽?或者他口中呼喚的道教諸神真的給了他抵禦槍子的佑護?此時顧不得查看老鎖腰間的猝然一撞究竟是怎麽回事了,還是睜大眼看看炮火紛飛的戰場吧。

英軍的炮彈在先生身後炸開了,有人被氣浪拋到了空中——先生驟然刹住了前進的腳步——頃刻之間,滿目血光讓戰爭的道理轟隆隆顯現了:履後土而戴皇天、天威地儀、熱血義憤,抵擋不了槍炮,要是繼續帶領鄉親們向前衝,隻能讓更多的鄉親們倒在血泊之中——先生如一隻展翅的大鳥,猛然伸張開雙臂,擋住了身後舍生忘死湧上來的人群。

圓智大和尚也帶著一隊佛門弟子趕來了,他們不是來參戰的,而是在槍林彈雨中搶救倒下的眾鄉親。畢竟是佛門的弟子,佛祖讓袈裟、僧衣具有了刀槍不入之功,飛舞的槍林彈雨的確奈何不了他們。僧眾哪裏曉得,英兵的指揮官下達了不準向僧人射擊的命令。

先生終於回頭大聲哀嚎:敲鑼!敲鑼!快給我敲鑼呀……

——哐哐哐哐……收兵的鑼聲響起了。

鳴鑼收兵,進攻的隊伍終於在鑼聲中潰退了……

戚務忠等十位青壯男子,喪命於英軍的槍彈,傷者不計其數,二少爺的一條腿也被子彈擊中了。

英軍卻無一人傷亡。

3、刮骨療傷

二少爺總算回到了莊園,是躺在一扇門板上被抬回來的,大腿被子彈打出的窟窿還在汪汪流著鮮血。

女人們聞訊從各自的屋內顛了出來,泣嚎著撲向了二少爺……

圓智大和尚來到先生身邊,悄悄地說:不能再等了,子彈還留在二少爺的腿裏,要想保命,必須馬上摳出。

先生默示,一切聽任大和尚的安排。自戰場潰退後,先生便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說話了。

圓智和尚示意先生,將大娘和二少奶奶等女人弄走。

先生朝身邊的人努努嘴,幾個人好不容易將大娘和二少奶奶她們弄走了。

二少爺被抬進了大倉房——大倉房內依稀有一股冥森的氣氛彌漫著,且還殘留著火藥味。這環境、這氣氛是不是有點熟悉?是的,這就是那晚上二少爺帶著那個大師兄,表演刀槍不入金鍾罩神功的大倉房。

圓智大和尚在二少爺麵前擺出了幾件形狀不一的刀具,吩咐人取來了燒酒和一個炭盆,又讓人去找一塊膠皮來。一條膠皮找來了,大和尚用剪刀剪下一條膠皮疊起,塞進二少爺嘴裏,說:咬住這個吧。

二少爺眨眨眼,冷冷一笑,說:你是想拿我當牲口待?給我上嚼子、籠套?

眾人終於明白了,圓智和尚是想在摳取彈頭時讓二少爺咬著膠皮泄痛。

二少爺說:用不著,槍彈紮進皮肉的痛我已領教了,你隻管動手吧。

圓智和尚說:施主還是咬住膠皮吧,忍不住的,會把牙咬碎的。說著堅持將膠皮塞進二少爺口中。

二少爺“噗”地吐出了膠皮,聲色俱厲地吼道:隻管動手吧!

圓智和尚歎一聲,示意幾個人按住了二少爺的手腳,然後含一口酒噴到了二少爺臉上,又將彎彎的尖刀先在酒裏滲過,又放在炭火上燎過,而後照準二少爺大腿的傷處紮入……

豆粒大、豆黃色的汗珠,從二少爺的麵頰滾落,但喉頭滾動的叫聲卻沒能從緊咬的牙關滾出,隻是從鼻孔噴出兩股石頭般堅硬的氣息,配合著咬牙切齒的吱吱聲響。他的一隻手仍然攥著那柄攮子,巨痛將攮子深深地楔入了門板之中……

——鐺鋃!晴天霹靂一聲震響,一顆血淋淋的子彈頭落入了瓷盤中。

眾人一齊“啊”了一聲,驚駭讓他們半晌絕了氣息。

再看看二少爺吧,滾動著豆粒大汗珠的臉,竟然顫著帶波紋的笑……

圓智大和尚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感佩不已:施主真的堪比關公的刮骨療毒,堪比關公的刮骨療毒呀……

先生瞠目結舌地看著二少爺,真有點不敢認這個兒子了。

二少爺堪比關公刮骨療毒的壯舉,迅速在周圍村落爆開,眾口將其口碑成了不起的大英雄了。

4、悲極而歌

老鎖的小兒子戚務忠的屍體也被抬到了莊園。

老鎖本想將兒子的屍體搬回自己村上,被先生阻止了,他說:這裏就是你的家,也是你兒子的家,今夜我要為他守靈。先生命人在那個大倉房裏,為戚務忠擺了靈堂。

入夜,先生、大娘、大少爺、三少爺、敏兒等全家人全守在靈柩前憑吊,當然,老鎖的家人及一大幫親屬也全來到了靈堂,戚務忠的未婚妻花兒也在場。

我也要去守靈!二少爺執意要為戚務忠守靈。他是我漁行的人,我不能不去。眾人拗不過,隻好將他抬到了靈柩前。

花兒的悲傷比誰都深,但卻並沒有呼天嚎地,隻是像一隻受傷的小貓樣默默地流淚。她的瀅瀠淚眼朦朧著縹緲呆滯的悲光,沒人能想像到花兒的心有著多深的悲痛,又有著怎樣的哀戚。

圓智大和尚也帶著眾僧趕來了,為亡靈做超度的法事。歌謠般的誦禱,節奏勻稱的木魚、磬鈸敲打,超度著亡靈。在這樣的音韻的簇擁下,亡靈扶搖直上,緩緩飄向它該去的去處,想必會是安詳平靜的。

老鎖癡癡呆呆,腳步踉蹌著,竟然在靈堂前手舞足蹈轉開了圈,將口中的禱念變成了反複的吟唱:

我兒走了麽?,

我兒回來呀。

我兒走了麽?

我兒回來呀。

……

老鎖癡癡地吟唱著,精神漸漸飄入了道家的世界……繼而,竟然仰麵朝天,發出了一陣轟隆隆的吟笑:嗬嗬哈哈,嗬嗬哈哈……

老鎖真的是瘋癲了,人們眼瞅著他跌跌撞撞手舞足蹈地顛出了靈堂。老鎖的幾個兒子和莊園的下人急跟著要攔阻,被先生喝住了。先生哀歎道:悲極而歌,悲極而歌呀。由他吧,由他去吧……

老鎖踱出了莊園,遠處村莊同樣的哭靈的嚎啕如黑色的大潮隱隱滾滾而來,終於再次引爆了老鎖的泣嚎——啊天呐,啊我的兒呀……泣嚎如巨大的石碾在地上轔轔碾過,房屋為之震顫了,整個莊園內外為之抖索了。

大黑狗虎兒跟在老鎖的身後,它絕對曉得主人是遭了禍殃,但它實在不知該怎麽做才能為主人複仇,該做點什麽才能寬慰主人,它痛苦不堪,隻能跟在主人身後嗚嗚唧唧無奈地哼叫著。

先生吩咐人提一隻燈籠來,他獨自打著燈籠走出莊園。他說他要去外麵陪陪老鎖,也為那些亡靈升天照個亮。大少爺和幾個下人要陪伴,被先生阻止了。

黑暗的天穹下,老鎖向莊園外的遠處走去。遠遠近近的村落沸沸揚揚著高高低低的嚎啕聲,傷亡者的親人們在痛哭,悲傷塞滿了夜空,也將大地浸染了,每一角落都沉浸在悲傷之中。慢慢地,四處不絕於耳的泣嚎,倒讓老鎖心中滾滾的悲痛稍稍平緩了些,共同的悲痛讓每個悲痛的心相互獲得了支撐和依靠,他向著遠處的洗心河走去……

5、銅香爐與高粱粒

河水滔滔洋洋,不舍晝夜嘩嘩奔流著。

遠處傳來隱隱隆隆的轟鳴——大海漲潮了,比河水更滔滔洋洋不知多少倍的海水湧漲呼嘯著,灌入洗心河的入海口溯流而上,與下泄的河水相互推舉起山一樣的波峰,越來越激昂地轟隆隆撞擊著……

潮漲潮落,三個時辰一輪回。團練與英軍交戰時,恰好也是漲潮,上漲的海潮與下泄的河流也是這麽撞擊著。此時天穹黑暗,湧**的浩浩水光,將河麵上的一片天映白了。

先生挑著燈籠,尋著泣嚎聲找到了河邊的老鎖。燈籠的光將老鎖巨大的身影投到了前麵湧湧湯湯的河麵上。朦朦燈光映照下,滾滾的河水一下子變得生動無比了,每一朵波浪都如張開的嘴巴在泣訴著。

先生呀,老鎖嗚咽著:那槍子該要我的命呀,老天為麽不拿我的老命換兒子年輕的命呀……衝著滔滔的河水,老鎖又悲聲大放了。

老鎖,你別這樣呀。先生拍一拍老鎖的肩,衝著汩汩湯湯奔流的河水長歎一聲:逝者如斯,逝者如斯呀……

不是,不是呀先生……另一種痛苦讓老鎖的神態起了另一種變化。是,是我活著對不住死去的兒子呀……他的腰似乎是被烙鐵烙著了,一陣顫栗,隨後哆哆嗦嗦從腰間掏出了那個小銅香爐,遞給了先生,順手又接過了先生手中的燈籠。先生你看,你看看這個吧。

先生將銅香爐湊到燈籠上觀看,沒看出什麽特別的奧妙。

老鎖在香爐上指點著——燈籠映出了香爐上一個凹坑,似陷塌的眼窩。先生,槍子,槍子呀——

先生愕然。

老鎖哀泣:這香爐救了我一命呀……它要是放在我兒身上就好了……

現在我們終於明白了,戰場上,老鎖感到腰間猝然被搗的那一下是怎麽回事了,是這銅香爐救了他一命。

先生凝視著香爐驚詫不已,莫非這小香爐也隨著信道的老鎖有了神性?他的手哆嗦了,端不住這沉重的靈物了。

老鎖仰天長嘯一聲:元始天尊呀,你咋不用這香爐擋住射向我兒的槍子呀……

先生顫栗了:老鎖呀,我,我更對不住那些亡靈呀……他撩起長袍,從內衣口袋拈出比要了他的命還要命的東西,哆嗦著向老鎖攤開了手掌——十幾粒圓圓的、烏黑的、高粱粒狀的東西在顫栗的手掌中如同在篩子上顫動著。

老鎖禁不住捏起了幾粒,湊近燈籠揉看著,顫顫地問:先生,這,這是什麽?怎麽,怎麽好像炒糊了的高粱粒?

嗨——先生哀歎一聲:不是“好像”,這本就是高粱粒,它隻能是高粱粒了……先生說出了這些高梁粒的來曆。

天呐!老鎖蒙了,遭雷擊般哆嗦了:先生,這,這是真的?那火槍裏射出的真的就是這些高粱粒?!

我也不願相信這是真的——怎奈它就是真的呀。你聞聞,這些高粱粒上還有火藥味哩。

——天呐!聯想到戰場上炮火剛發,那大師兄與手下的幾個人便逍遁了,老鎖嗚呼哀鳴。想不到呀,想不到,那個大師兄的“金鍾罩”神功竟,竟然……

先生已是淚流滿麵了:要是我兒叢滋勇不挨那一槍,我更對不住那些亡靈了呀……

——先生呀……你,你用不著這樣,是,是我,是我把那大師兄幾個人引薦給了二少爺呀,我這不是燒香引來了鬼麽?!這不是我害了我的兒麽?是我害了我的親兒呀……

你也用不著這樣。先生搖搖頭:老鎖呀,那時,那時我就發現了這鬼把戲呀……本想當場戳穿,可,可我也鬼使神差鬼迷心竅昏聵了呀,想借那“金鍾罩”鼓舞團練士氣和鬥誌呀。蒼天呐,對那些亡靈有罪的是我,有罪的是我呀……先生揚起手,重重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老鎖急攢住先生的手:先生,你別這樣,你可別這樣呀……

6、落在河邊的星星

夜向它的深處走去,上漲的海潮終於疲憊了,向著它的深處退卻了。向深處走著的夜,將天變得更空曠了;向深處退卻的海潮,讓河流變得舒緩安祥了。夜有意這麽做,海潮有意這麽做,它們要騰出更大的空間,給老鎖和先生以及那些傷亡者的家人渲泄排山倒海的悲憤和疚痛。

不知在河邊站了多久,燈籠突然莫明其妙地熄滅了。先生和老鎖的眼皮如瞬間閉攏的夜幕,也隨之沉沉地合上了。

當老鎖再次睜開眼睛時,目光落在了河邊的水草處——一片陰森森的賊亮刺痛了眼睛——星星!老鎖的叫連成了一串。星星,星星,星星……星星墜落在河邊了!

看來老鎖真的是被悲憤、疚痛擊暈了,神魂也顛倒了。

老鎖呀,老鎖。先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隻能緊緊地攥住老鎖的手臂。你,你可不能這樣呀……

——先生!老鎖掙脫了先生,手指著大河邊:先生你看,你看星星真的是墜落在地上了,你看河邊那一溜星星啊……

先生順著老鎖的手臂望去——天呐,河兩邊的水草間,果真有兩溜星星閃爍著瑩瑩的光,如一道銀河落地。

這天地真的被一雙巨手顛倒了?星星真的落在了地上?難道天空變成大地了麽?大地變成了天空麽?怎麽會出現如此不可思議的異象?

天呐——那是一片死不瞑目的魚的眼睛在閃耀著幽幽磷光。

白天的戰爭發生在洗心河上遊的岸邊,那時正是大海漲潮時,英軍發射的炮彈、槍彈,不少的在浩浩的河、海融會的水裏爆炸了,大大小小數不勝數的淡水、海水魚類在爆起、沸揚的水中喪命。此時海潮消退了,它們的屍骸被遺棄在了河兩岸的水草間。

老鎖和先生撲向了星星——一片片死去怒目向天的魚。

——死不瞑目的魚呀!先生仰天叫了一聲。

——死不瞑目的魚呀!老鎖也仰天叫了一聲。

——虎兒也學著主人的樣子仰天一聲長吠。

老鎖的泣嚎如同疲憊的河流有氣無力了,夜幕沉沉,天比地還暗了許多。

受盡了炮火、海潮**的河流,哀傷疲憊地嗚咽著,隻能無可奈何別無它路地奔流入海了……

老鎖朝著落地的星星跪下了。

虎兒圍著主人焦灼地轉了一圈,衝著灰暗無極的天穹跳將而起,發出了比人類還悲愴激憤的低鳴。它不知該找哪個為主人複仇,由於無奈,激憤在它的心中成倍地擴大了。它盡最大力量一次次地衝天跳起,要將灰暗的天穹撕裂,怎奈找不到下口的地方。它隻能一次次地跌落地上,又一次次地跳起,每一次跌落都增加了再次跳起的瘋狂和力量。

先生亦跪倒在老鎖的身邊了。

人和狗都隻能仰訴昊天了。

陰暗、麻木的昊天總算有所表示了。天下發生了連番的凶事,上天能視而不見麽?上天終於回應了微弱、但綿綿不絕的憤怒——沙沙,沙沙……遍地的草葉發出了一片呻吟。

先生歎一聲:這是白日裏蒼天沒哭出來的淚水呀,在夜裏悄悄偷偷地流呀,無能的天呀……

老鎖摸了一把臉,淚水和雨水融流在了一起。先生呀,白日裏蒼天連淚都不敢流呀,這樣的天還是天麽……

不一會兒,雨點變得更大更急了,大地上的萬物、整個大地回應著雨點的敲擊,發出了嘈雜又淒厲的嗚咽。

這場大雨來的是多麽及時呀,它替人們傾泄了太多的淚水,也為人們抒釋了太重的悲痛。要是沒有它,悲痛欲絕的人們,如何挨過這黑暗的綿綿長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