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難挨的日子

先生能做的惟有厚葬陣亡者,之後又吩咐大少爺再備一大筆款子,對每個陣亡者、受傷者進行厚重的撫恤。

自團練成立以來,莊園的糧食和銀子就在不斷地嘩嘩流淌了。先生,這,這開銷可,可太,太那個了……大少爺不止一次嘟囔。抗英也不是咱一家的事呀,莊園的錢不是海水潮上來的,不能像海潮樣流走呀。

先生瞪了大少爺一眼,喲嗬,真知道過日子了。說著,話鋒畢露,小子,莊園是府上的莊園,這還沒輪到你當家惜財!

先生呀。老鎖說:死了人的人家要的可不是錢呀。

我還能怎麽做呀?還能做什麽呀?先生一臉淒楚。官府不管,我不能不管,不能讓他們白白死傷。

再大的不幸、災難都會被時間碾過,日子還是要一天天挨過去的。

這些天,先生及家人都住在溫泉莊園。

先生更多的時候都閉著眼睛坐在書房內。花兒進出書房更加悄無聲息了,如一道影子飄進飄出。她不知該如何勸慰先生,自從未婚夫陣亡,她差不多沒對先生說過一句話,她怕觸動先生。

一大家子人坐在小飯廳裏等著開飯,下人將一盤盤的菜端上來了,可先生卻微閉著眼,不肯拿筷子,其它人捏著筷子卻不敢動筷了。兒子、兒媳、女兒隻好用目光求助大娘。老老爺和老夫人有單獨的用餐處,莊園裏其它下人都在大飯廳吃飯,花兒也隨主人在小飯廳吃飯,先生不動筷,沒人敢先動筷了。

大娘隻好默默地將筷子遞到了先生手上。不知先生是想接沒接住還是根本就不想接筷子,反正筷子驚心動魄叭啦啦地落在了餐桌上。挨過了很長時間,先生才睜開了眼,擺擺手,說:你們吃你們的吧。眾人這才小心翼翼,盡量避免出聲、盡量快地吃完了飯,一個個出溜溜地離開了餐廳。

餐廳隻剩下先生和大娘兩個人。

先生歎一聲——嗨——將話題轉向別處:往後,往後別,別再讓花兒再往書房給我送茶了呀。

雖然花兒與戚務忠並沒完婚,但按風俗,自幾年前定婚時起,花兒已算是戚務忠的女人了。無論完婚不完婚,也無論男人因暴病或橫禍而亡,那這女人便有了“妨男人”的惡名了。女人並沒過門完婚,按說該脫了幹係吧?錯了,恰恰相反,沒過門的女人要是死了未婚夫,非但脫不了妨男人的惡名,且妨名更甚。還沒過門男人便死亡,豈不是更妨?豈不是妨名更惡?

大娘想不到,這時候,先生會說出這樣的話,但她明白先生為什麽不想再讓花兒單獨進書房了,也體會到了花兒單獨出現在先生麵前,會讓先生的心生出怎樣的哀楚。嗨——大娘也歎一聲:都怪我呀,我,我真不該早早將花兒許配了人家呀。

幾年前,雖然是先生出麵將花兒許配給老鎖的兒子,但的確是大娘先提的。嗨,她再歎一聲:真是苦了花兒這孩子了,往後,我會好好疼這小可憐見……

2、棒喝

這天一早,先生便走出了莊園,信馬由韁地四處轉了轉,似乎廣袤空曠的田野還是排遣不了心中淤結的冰坨般的塊壘,越走反倒越覺得心中鬱楚苦悶。走著走著,竟然身不由己地向著一個高渺的去處而去了。

遠處的山巔上,古鬆掩映的聖壽寺依稀可見了。一襲袈裟從前麵一棵大樹後突然飄到了眼前——先生與圓智大和尚不期而遇了。

不期而遇似乎並沒使二人太驚訝,大和尚衝先生雙手合十,先生衝大和尚拱一拱手,算是見過了,而後半晌無語。

不知是怎樣打破了沉寂,先生叫一聲:住持呀——我,我本想尊王攘夷保土護民,想不到竟又讓那麽多人跟著我喪了命……我,我豈不是有罪了麽?

阿彌陀佛——罪不在施主呀。蜂蟻尚知為保家護穴舍命而戰呀,它們有罪麽?大和尚引先生來到路旁一塊大石頭邊,坐下,施主坐下說話吧。

先生踉蹌著站不住了,隻好坐下。

這場麵酷似一張流傳久遠的畫,畫麵上展現的就是跟此時一樣,一個老和尚於山間對一個悲苦的人弘法的場景。

先生沉吟著:那麽多人又傷亡了呀,是我帶著他們起事而傷亡了呀。嗨,我怎麽會成了發動刀兵將鄉親引入湯火的人呐……

施主呀——大和尚誦一聲佛號。老衲雖托身世外,以言善習靜普度眾生為懷,可眼看辱國失地,兵連禍結家園夷亡民怨沸號,老衲不也難以托身世外袖手旁觀麽?……

大和尚呀,我心中的疚痛何止如此呀……先生的手抖索著,掏出了那十幾粒被火藥熏黑了的高粱,呈現給大和尚,並說出了這些高梁粒的來龍去脈。

大和尚不由得一驚,拱起身子。邪教亂惑心性呐,莫非施主也真的信這篝火狐鳴的伎倆麽?妄言邪教可信不得呀……

這正點到了先生的痛處,更讓他的心**疚痛了:我的大和尚呀,我哪裏是真信這些呀……他再次攤開手掌,癡呆呆地審視著那十幾粒高粱——嗨——我,我竟然鬼迷心竅,想藉此鼓舞起團練無畏的鬥誌,想借假鍾馗打鬼呀……說著,他的腦袋不斷地蹭撞著身邊的一棵小楊樹。樹幹搖晃了,有幾片樹葉盤旋著墜落了——一片樹葉如同刀片恰好躥進了先生的脖領,他禁不住渾身一陣顫栗……天呐,我怎麽也會做出如此的虛妄昏庸之事呀?!

一片葉子同樣訇然砸在了大和尚的光頭上。

大和尚看看先生,又仰起脖子望望樹冠,歎一聲:施主呀,剛才墜落的另一片樹葉,也打在了老衲的頭頂呀……也許老衲才是做了不該做的呀……

先生激憤地跺跺腳:那麽多人死傷於英人的槍炮,官府和朝廷怎麽會,怎麽會不了了之呢?……“邦無道,危行言孫。”可我,我真是不知該如何“危行,”該如何“言孫”了呀……話音哭腔淒淒了。

施主——大和尚長歎一聲。老衲也是看在眼裏而說不出呀……眼下能做的、該做的,惟有設法避免生靈再遭劫難了……

先生說,他正為此而憂心如焚,眼下事態的發展更令他擔憂焦心。那些個傷亡者的家人悲憤難捺,嚷叫著要讓毛子們以血還血、以命償命,要跟英兵血拚到底。這兩天,百姓們已經在串聯湧動了,要是再去跟英兵血拚,那必將釀成更多人的傷亡。

大和尚說:老衲也正是為此而要去找施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衲雖不能禳解劫難,但再也不忍看著更多的人傷亡。施主一定要勸阻,萬萬不可再戰了。施主呀,你我的本意是保家護土拯民眾於水火,可如此戰爭下去,隻怕是越救禍殃越大,隻能陷百姓於更深的劫難之中了呀……

先生長歎一聲,說:我的大和尚呀,我的心正受著雙刃劍的切割呀。我這個抗英總團首要是反過來阻止團練們去報仇雪恨,不但會招致責難,恐怕會成為千夫所指落得罵名呀……我該如何是好?我也正是為此而來找你呀……先生的泣訴已經變成了杜鵑啼血了。

此時的大和尚不大像佛門弟子,倒像一個塵世間悲涼淒苦的農夫了——阿彌陀佛——他再誦一聲佛號。施主呀,芸芸眾生的性命係於你一身,顧不得個人榮辱毀譽了。無論如何,你要阻止更多的百姓去流血送命!這才算是舍己救人呀……

先生心頭隆隆震顫,久久不再說什麽,麵後拱拱手與大和尚道別了。

似乎大和尚的話真的減輕了先生心頭的重荷,你看,歸途中的先生腳步變得輕飄飄了。但前進的速度卻出奇地慢,細端量才發現,原來他差不多是進三步而退兩步,好像地上有什麽羈絆著。

這十幾裏路先生走得太艱難漫長了。他哪裏料到,當他跌跌撞撞蹣跚在歸途時,周圍村落的百姓早已開始行動了,一群群朝著莊園集結了……

3、危局

先生離開莊園不到一個時辰,便有一群一群的人朝莊園而來了,此時莊園外已聚集了黑壓壓一片人。遠處,更多的人如灰褐色的蝗群鋪天蓋地而來。

老鎖對突然湧來的人群有點不知所措了。

花兒隱在莊園書房邊的一個高處,莊園外的一切盡收眼底,看著越來越多的人聚來,一顆心不由得緊張惶恐起來。

未婚夫喪命後,花兒極少開口說話了,盡可能地躲避著人們的視線,即便是從人前經過,也會如一道虛無縹緲的影子,一閃而過,她幾乎變成了一個幽靈。

大娘對花兒越發疼愛有加,委婉地轉達了先生的意思,要花兒以後用不著再到書房給先生送茶了。花兒聽後隻是埋下了頭,又木訥地點點頭,而後保持著低頭的姿態無聲地離開了。

當花兒踅回自己的屋子,抬腳邁門檻兒時,感到鞋臉被什麽重重地點了一下——一滴水已在鞋臉漬開銅錢大小的濕漬了——花兒自己竟沒察覺,那是自她臉頰滾落的一滴淚珠……先生和大娘哪裏想得到,不用花兒進書房送茶,實在是殘酷的疼憐,甚至是往她已破碎的心撒了一把鹽。

看著莊園外鋪天蓋地的人群,花兒的眼皮突然穴穴地跳了。左眼跳吉,右眼跳凶,這是大娘傳授的經驗。雖然隻有兩隻眼,但慌亂、惶恐間,花兒一時竟鬧不清是哪隻眼在跳了,眼前的一切變得恍惚縹緲,她卻神奇地看到了遠處的畫麵:一條土路上,先生酒醉般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走著。定睛再看,恍惚幻覺的場景自然便消失了。花兒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眼皮倒是不跳了,一顆心卻要跳出胸膛,她急急地向大門處奔去……

莊園門前的人群,漲潮的海水般匯聚湧漲著……

二少爺也拄著雙拐來到了大門處,小六子攔也攔不住。

二少爺呀,老鎖指著莊園外那片人群說。他們,他們又動起來了,真的動起來了。可,可先生偏偏不知去了哪裏,這,這可如何是好?

二少爺並不言語,也不跟老鎖說什麽,拄著拐杖向大門外走去。

花兒急急地來到老鎖麵前,指一指那一片人群,焦灼地說:這麽多人湧來了,你就這麽幹等著麽?

老鎖說:我,我能怎麽著?我也著急呐,可先生不知去了哪,我能怎麽著呀。

那你還不快差人去找先生?!

老鎖這才醒到他該做什麽了,急急地吩咐人去找先生。

二少爺拄著雙拐來到了人群前,猛地將雙拐舉起,怒不可遏地戳向天空,大吼一聲——有種的就跟毛子血拚到底!。拐杖如兩隻火炬,將大片幹柴般的人群頓時點燃了,又如同一陣颶風掃過湧**的海麵,熊熊烈火和洶湧的怒濤同時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呼嘯——跟毛子血拚到底!血拚到底!……

先生終於搖搖晃晃地出現了,他幾乎是被幾個下人攙扶著來到了莊園前。

先生沒有發覺,圓智大和尚一直在暗處跟隨著他。當先生來到莊園前時,大和尚則在不遠處的一棵大樟樹後隱了身。

見先生歸來,熊熊的火焰越發激烈高漲了,不料先生搖一搖並沒有,卻朝著熊熊燃燒的複仇大火潑了一盆冷水:鄉親們,不能再戰了!不能血拚!鄉親們,咱不能再用血肉之軀去抵擋英兵的快槍火炮了……

激昂湧**的人群瞬間沉寂愕然:這是先生說出的話麽?!先生怎麽會發出這般勸阻?!……這盆冷水頃刻間便被怒火給蒸發得連點水汽也看不到了——人群隨即又發出了更憤怒的呼嘯,如烈焰熊熊燎原了……

老鎖回頭,見大少爺還在大門處醒目地孤零零站立著,不由得心中一怔。

先生曾多次表示,想早日讓少爺接管家業。一個管家當然懂得這時候該說什麽。先生,你的聲名方圓百裏哪個能比?你的身體也還結實著哩,再過些年說這些也不遲呀。

先生笑道:老鎖呀,我是想早些放下那些個冗繁纏身的俗務,潛心讀點書呀。這輩子我不往仕途上擠,就是想做點學問,文章才是千古事呀。可到如今,我還是無著無論碌碌無為,思想起來慚愧呀。

先生,雖說幾個少爺也是能文能武,可,可他們還是難望你的項背呀。

他們老是站在我身後,也隻能永遠望我的項背呀。先生淡淡一笑,突然問道:你看哪個少爺可接管家業?

老鎖雖精明,但這樣的問題還是不好回答,或者說正是由於精明才不好回答。將大比小,其實國和家是一樣的,皇帝在兒子們中間擇立太子時,大臣們會輕易表態麽?再親近的大臣也不好表這個態呀。老鎖的目光飄向莊園外那一望無際的田野,顧左右地感歎:這是多大的家業呀。

先生笑笑,說:這是有點難為你了,可我還是想聽聽你的,你直說無妨。

其實老鎖明白,先生心裏早有一定之規了,隻是想從他的嘴裏驗證自己的決定是英明正確的罷了。這時候再推諉就算不得貼心的管家了,也顯示不出自己跟先生所謀所想合拍了。老鎖吞吞吐吐地說:啊先生,二少爺是做生意的料,他也好多次從南方販回了桐油、楠木等厚利的貨,大賺了幾筆呀……而大少爺,大少爺雖,雖說難以在幾年內讓家業更發達,也許這輩子也不能讓家業有太大的發達,但有一點可保證,他會永保家業不敗呀……

先生拍拍老鎖:你想的比我還周全、穩妥呀,那你就多費心了,往後多教教大少爺些持家經營之道吧。

後來,先生曾多次明裏暗裏表示,叢府的家業將由大少爺接管。等著接管如此龐大的家業的人,這火候上卻愣在那裏發呆,這可是太不應該了。

老鎖急急地跑向大少爺。大少爺呀——他低聲急促地叫一聲。這火候上,你,你怎麽還站在這發愣?

大少爺指一指那大片人群說:他們不是來找先生的麽?我不好出麵呀,再說我出麵又能怎麽著?

好了,你快過去吧,別的你不便多說,你隻要讓傷亡者的家人明白,是你不惜府上的錢財撫恤他們就行了。

可拿出那麽多錢撫恤,並不是我的主意呀?府上的事我也做不了主呀。再說,我,我本來就舍不得拿出那麽多錢來撫恤他們呀。

我的個大少爺呀。老鎖有點急了,正因為現時你做不了主,你才要做出做主的樣子;正因為你心裏舍不得往外掏那麽多錢,你才要……

其實很早前老鎖就明裏暗裏扶佐大少爺接管家業了,大少爺幡然悟到老鎖的用意何在了。老叔呀——他深深地叫了一聲。我明白了,你真的是為我用心不淺呀,我,我不會忘了這些。

一聲意味深長的“老叔呀”——如一碗老酒灌進了老鎖肚腸,讓他一時難以消受了……

大少爺急急地向人群走了過去,對那些不肯接受撫恤的人大聲地說:我還會將撫恤給你們送去的,你們就體諒、成全了我的心意吧。往後你們有了哪樣難處,我都不會不管不問的。

一大圈人都被大少爺的仁愛慈悲之心感動得唏噓不已。

先生朝大少爺這邊看了看,雖沒聽清大少爺在說些什麽,但似乎完全明白了大少爺在做些什麽。

二少爺突然再次將雙拐戳向空中,衝人群發出了大叫:咱的血能白流麽?!咱的人能白死麽?——討還血債!討還血債!討還血債!拐杖在空中連戳了三下,人群隨著拐杖的爆刺,爆發了三次更加地動山搖的怒吼。

圓智大和尚沒有離開,一直隱在不遠處的大樟樹下關注著廣場這邊的動靜,他不停地衝人群連連誦禱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燎原之火火勢倍增了,很多衝動的年輕人已經將辮子甩纏到了脖子上,拉出了要豁出去赴湯蹈火的架勢。

天呐,麵前湧**的人潮一旦決堤,就會匯成汪汪血海。眼前的危局越來越難控了,先生難以力挽狂瀾了,他渾身顫栗了……

4、活菩薩

花兒已回到了書房邊的高處,莊園外的情形盡收眼底,眼看先生控製不了局勢了,她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

這時候,小小的三少爺突然急急地跑來了。花兒禁不住失聲地大叫——三少爺呀,外麵這陣勢可,可如何是好呀——三少爺雖還是個孩子,但此時的花兒如慌亂的溺水者,哪怕是一棵小草也要抓住。

——想救那些人你就快幫我!三少爺幾乎是衝花兒吼叫了。

三少爺的話令花兒驚詫不已——你,你有什麽章程?!我,我能幫你哪樣?

別問了!你快去找幾個大爆竹,再點一隻香給我!

花兒猜不到三少爺究竟要做什麽、怎麽做,但也顧不得再問了,隻是飛快地按三少爺吩咐的去做了。

廣場上湧**的人潮一浪高過一浪,眼看就要衝破先生單薄雙臂阻攔的堤岸了。

遠處,圓智大和尚伸張雙臂展開了袈裟,整個人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蝙蝠。如人潮決堤,他隻能衝到人流前,用他的法衣做最後的屏障了。

沒人在意三少爺跑過來了,扛著一杆比他還長的土槍。

圓智大和尚卻注意到了三少爺的舉動,並且看出了端倪,他雙手合十衝三少爺默禱著……

三少爺急急地奔向了戲台,翻身躥上了戲台——這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地方了——他一下子比所有人都高了。

三少爺拿出了兩隻長信子大爆竹,用香頭將兩隻爆竹同時點燃,一隻扔到了地上,一隻則迅速地塞進了槍管,而後朝著人群奮力舉起了土槍——

——轟——轟!連著兩聲爆響,激昂的人群被驚呆了!

——戲台上浮動著一攤爆竹燃爆的紙屑、一圈硝煙;三少爺手中朝向眾人舉著的長槍,槍口則冒著嫋嫋硝煙——

——天呐!三少爺在朝咱放槍?!

——他是在放爆竹吧?

——那槍口不還冒著煙麽?

三少爺做到了,突兀的戲台上,他的舉動令眾人觸目驚心了。

大少爺驚慌地奔向戲台,他躥上戲台抬手給了小弟一巴掌,並奪下了小弟手中的長槍。

小弟並不理會大哥,而是跳到戲台的前沿,衝著人群大叫:你們說,我是在放爆竹還是在放槍?!

人群完全懵了。三少爺衝眾人繼續大叫:我是放了一個爆竹,也衝你們放了一槍——可我放的這一槍傷著你們了麽?

老鎖的心倏地跳了一下,瞬間意識到了三少爺話裏的玄機。先生。他急急地扯一下先生的衣角。三少爺,三少爺他這是要借……

醍醐灌頂,先生也醒到了什麽……戲台上的小兒子在父親的眼中迅速放大,偉岸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

三少爺還在大叫。我在槍管裏放的還是一個爆竹!你們還要拿著跟放爆竹一樣的槍炮,硬往人家能打死人的槍口上撞麽?!

振聾發聵,此時,槍管裏爆出的道理,才如真正的子彈,將所有人都擊中了……

三少爺的喊叫變成了泣嚎:你們別再逼先生了!你們就聽先生的吧——

這還像一個孩子說出的話麽?!這聲音似乎來自天上。

一個老者衝出人群,踉踉蹌蹌呼號著撲向戲台——天呐——三少爺呀!三少爺呀……跑近戲台時被什麽絆倒了,他索性也不爬起,就勢半臥半跪地衝著三少爺大叫。三少爺呀,三少爺……你成了救眾鄉親的活菩薩呀……

老鎖幾乎是擁抱著先生大叫:先生——了不得!了不得!三少爺不得了呀——真是想不到呀……

先生已經是淚眼瀠濛了——戲台上的小兒子完全讓他不敢認了——他的嘴張了張卻什麽也沒能喊出來,身體搖搖欲墜了……

老鎖和身邊的人慌忙扶住了先生。

一些老者已經嗚嗚啕啕了,引發人群一片唏噓——激昂衝動的人群完全被三少爺征服了,他們向戲台圍攏而去……活菩薩呀,活菩薩……

大樟樹下,大和尚釋然解脫,長誦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無數條小蟲子樣的汗水簌簌地從脊背和額頭冒出來,身軀也隨之鬆馳了,匐然趴伏在了樹幹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緩一緩氣,揩一揩額頭的汗水,飄然而去了。

5、告示

通往文登縣城的官道上,一騎快馬正朝著莊園飛馳而來。

花兒將三少爺力挽狂瀾的壯舉盡收眼底。萬萬想不到,竟然是年幼的三少爺、竟然是用這樣的方式,挽救了要再去流血送命的眾鄉親。幾近繃斷的心弦倏地鬆馳了,她哇地一聲哭了,淚水如雷霆過後的大雨酣暢地傾泄了……

快馬是文登知縣陳景星派來的差役,他帶來了山東巡撫袁世凱大人剛剛頒發的布告,以及文登縣衙的告示,同時還有知縣陳景星給先生的一封親筆信。

先生當眾展示並誦讀了巡撫袁大人頒發的告示:查照條約英人租借威海衛與我朝廷已有條約在先民人等誤聽謠言聚眾滋事使公家蹈爽約之譏生民罹慘烈之禍徒自貽戚終莫挽補愈鬧而受害愈烈愈鬧而吃虧愈大本部院極為爾等惋惜……爾等世受國恩須知時局日艱邦交宜睦……百姓當自保身家,不得再滋事端……

文登縣衙的告示與巡撫的告示內容基本是一樣的,隻是措辭稍婉轉些:英人埋設界碑斷非民人所能阻止……民人當閉門靜坐,他事不問……

人群一片唏噓涕零了,不少老人已癱趴在地上,泣不成聲了……

義憤填膺洶湧激**的怒潮,終於消泄了激昂的勁頭,變成了悲愴嗚咽疲憊的滄海……

這時候,在眾人的簇擁下,三少爺躡手躡腳地來到了先生的麵前。

先生看了看大少爺,也乜斜了一眼幾步開外的二少爺,突然將三少爺攬在了懷中緊緊地擁住了,叫了一聲:我的兒呀……

大少爺和二少爺當然聽到了這聲叫,也聽出了這聲“我的兒呀”叫得特別,與他倆不相幹,好像惟有三少爺才是他的親兒。

三少爺總算扭動著身子掙脫了先生的擁抱:先生,你,你把我渾身都弄癢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難以理會先生話語裏包含的深層東西。

老鎖怕先生再說出什麽不得體的話,急急地扯先生一把,悄聲地說,知縣大人不是,不是還給了你一封信麽?你該快看看呀。

信的確是知縣陳景星親筆寫的,還散發著新鮮的墨汁的味道。好像信箋上的墨字份量太重,看著看著,先生的雙手漸漸有點不堪重負端不住了,肩膀也隨之一抖一抖。

老鎖猜到信上說些什麽了,信上的墨跡表達的必定是比告示更令先生難奈的悲楚。

老鎖猜的沒錯,這封信與告示的宗旨並不相悖,但卻更令人悲愴心酸:本縣為英人槍殺百姓之事亦悲憤難當,道台大人、巡撫大人亦就此多次向英方抗議、交涉,要求停止劃界並解決被槍殺村民善後事宜,但英方對此置若罔聞,我官府卻無能無力……欽定譬如父母與人諾,子弟何敢違抗?本縣雖為一縣之父母,但卻無力保民護土,實無顏以對子民。先生當力勸鄉民不可再做無為流血犧牲,如再阻撓,官府隻能轉而懲辦滋事百姓了……

先生心如刀絞渾身顫栗,真的如遭雷擊的樹木搖搖欲傾挺立不住了……

人群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靜,比激昂的複仇更可怕的瘮人的寂靜——無聲的淚珠從他們的臉上滾落,浸入了腳下的土地。這片養活了他們的土地承受了太厚重的屈辱、浸染了太多的血淚。可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們,一脈相承的是敦厚順民的血脈,再怎麽著,他們壓根也不敢想也不會想與官府、與朝廷作對呀,雖然朝廷已將他們租出去了。

他們惟有帶著被風凝結的縱橫交錯的淚痕潰退了。不少人纏繞在脖子上的辮子,如被打了七寸的蛇,潰散下來了,一陣強硬的風陡然刮過來,這些辮子又如斷了的秋千索,空空****地擺**著。似乎每個人都有些醉意了,你看他們緩緩邁動的腳步,全都踉踉蹌蹌了……

先生別過臉去,甚至閉上了眼,實在無法麵對自己嘔心瀝血發動組織起來,又不得不嘔心瀝血勸其潰散的人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