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二少爺瘸了

幾條懶洋洋的狗無所事事地在莊園前的廣場轉悠著,不時塌下身子抻一抻懶腰;一群雞倒興味盎然地相互追逐咕咕叫著,在地上尋覓啄刨著。

二少爺拄著拐杖踱過來了,看看廣場上那幾條狗和那一群雞,更覺得廣場空空****,失落的心變得比廣場更加空空****了。越來越強烈的陽光照在地上,讓每一粒沙礫漸漸發出了熱鍋爆炒芝麻般的叫聲,二少爺心中似乎也有什麽嗶嗶叭叭地炒爆了。

小六子跟在二少爺的身後,皺著眉頭走走停停,他早已厭煩、打怵伺候陪伴二少爺的差事了,可一個下人又能怎麽著呢?他隻能衝著二少爺的後背吐一吐舌頭,做了個厭惡的鬼臉。

二少爺拄著拐杖百無聊賴地轉來轉去,突然,他仰起脖子,衝著空曠的廣場爆吼了一嗓子——啊嗨!瘀塞在胸腹如火藥般濃烈的一團東西終於爆裂了。

吊兒郎當的小六子駭得渾身一顫——嗚嗬!二少爺竟然甩開了兩隻拐杖,邁開兩條腿走動了。每走一步,那條傷腿都不可逆轉地向外撇拉一下,劃一道弧——二少爺感覺到了自己走路的異變,突然停下了,驚詫地看了看這條傷腿,似乎有點不相信這條撇拉的腿是自己以前的腿。試著再走幾步,這條腿依然頑固地一跛一拐向外撇拉——目眥盡裂眼珠血紅——他歇斯底裏仰天長嘯:我瘸啦!——我毀啦!……

廣場上嗡嗡嚷嚷回響著**氣回腸懾人心魄的嘯聲。

二少爺瘋張了,甩撇著瘸腿狂奔了,似乎要甩掉這條變瘸了的腿……

我的個老天呐!小六子咧嘴大叫一聲,追著二少爺跑了幾步,又驟然刹住,掉轉身體向莊園大門處跑去,邊跑邊喊:二少爺,二少爺能走路了,二少爺扔了拐杖了,二少爺……

莊園內上上下下的人被喊聲驚動了,二少奶奶、敏兒、花兒、老鎖、大少爺、大娘、大少奶奶等人全跑了出來,一些下人也跑出來了。他們天天盼著二少爺的腿傷痊愈,早日扔掉拐杖,這樣的消息當然令他們高興振奮不已。一群人跑出大門,瞪大眼看著廣場上的二少爺。二少爺的確是扔掉拐杖在行走,瘋狂地行走。但看著看著,他們都別過臉去,不忍再看了——二少爺已好了的傷腿一撇一拐,每走一步都向外劃一道弧……

——我瘸啦!我毀啦!……二少爺的呼嘯聲讓天地都顫栗了。

他瘸了,真真地瘸了!

——我的個天呀!二少奶奶泣嚎一聲。轉身抱住了大娘。他,他瘸了,真真的瘸了,我的命苦呀,我好命苦呀……一塌糊塗的涕淚也抹在了大娘的肩頭。她的身子一抖一抖,讓大娘的身子也隨之搖晃了。大娘先是拍一拍兒媳的肩,算是安慰,突然又醒到兒媳的話滋味有點不對,一下子又將其推開:我的二少奶奶呀,你這說的哪裏話?你的命苦麽?老二就是少了一條腿就配不上你了?就不配當你男人了麽?

二少奶奶一下子噎住了,隻是肩頭一抖一抖,保持著哭的姿態,不敢再泣嚎了。

大少奶奶走上前,掏出巾子,殷勤地擦了擦大娘被涕淚弄汙的肩頭,又轉過身輕輕拍一拍二少奶奶的肩:弟媳呀,你也別難過了,你看,二弟的腿也就是撇拉點,不耽誤走路麽。他走得風快麽,比好腿還快麽……

——大嫂。二少奶奶從大少奶奶的手中揪過巾子,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要是他在戰場上能學著大哥的樣子,也不至於挨槍子。說著,將沾滿涕淚的巾子重重地扔回大少奶奶的懷裏。

大娘衝二少爺顫栗著叫了一聲:老二呀,你別,你可不能呀……

眾人揪心扯肝的長籲短歎,泣淚的唏噓,似乎對二少爺是一種鼓舞,越發激起了他更凶悍的惱怒、狂噪。他竟然跳上了戲台踹打騰挪,如武打演員表演著花拳繡腿。

大少爺噤不住哈了一聲,他看不下去了,欲跑過去阻攔。

大少爺——老鎖的一隻手適時地、意味深長地落在了大少爺的肩頭,悄聲說:這會子你要去招惹二少爺麽?

怎麽是招惹?二弟這麽瘋張,不是在作踐自己,要毀了自己麽?

我的大少爺呀。老鎖又深長地叫了一聲。你怎麽不想想,你要是過去了,會不會惹得他更瘋張?!老鎖這麽說著,手指在大少爺的肩頭神秘地拿捏著,如同牲口市場上,買賣的經紀人各自將手貓在袖子裏,又相互以手指的動作表示數字,拿捏、博奕著價位。

大少爺的肩頭一陣**,感受、領會了老鎖的手指說些什麽。重新打量遠處瘋張的二弟,果然有了另一種解悟:天呐,二弟這是在較勁、在賭氣呀,跟自己的傷腿較勁、賭氣,也是跟先生、跟我、跟府上所有的人在較勁、賭氣呀。

大少爺低聲對老鎖說:我是有點怕了,我該怎麽做?是不是該躲遠點?

這會子你什麽都不做,就是最該做的。

先生在書房裏,二少爺的嚎叫、外麵的嗡嗡嚷嚷驚擾了他。他來到窗口時,恰好看到二少爺跳到了戲台上,瘋張著花拳繡腿嚎叫著,狂亂地擊打著。似乎招招都打在了先生的心頭,他的心一陣一陣地抽搐了……

到吃晚飯的時候了,莊園內有資格在小餐廳吃飯的人差不多全到了,隻是不見先生和二少爺。

誰都不敢去喊先生和二少爺。

外麵的天變得昏昏暗暗了。有下人已經在炷台插上蠟燭了,但試了幾次沒敢點燃。下人比主人更敏銳地感覺到餐廳的氣氛不對,好像生怕點燃蠟燭會引爆什麽,她們站在角落裏,躡手躡腳懼縮了。

大娘幾次看了看花兒。雖然餐廳昏暗得隻能辯清對方的輪廓,但花兒明白大娘是在問她該怎麽辦。花兒雖不是主子,也不是大娘的親女兒,但遇到什麽難以處置的事,大娘總會有意無意征詢花兒的意見。但這會子花兒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隻能對大娘的詢問視而不見了。

2、衝解麻煩的神

外麵的天光已經變成夜色了。

二少爺如一隻受傷的狼獨自窩在他的屋裏。

先生一直在書房裏待著,更增加了事態變化的不可預測。整個莊園變得沉寂、詭秘。表麵上是為二少爺的腿變瘸了而憂傷,也的確是憂傷,但另一種不安、悸懼的東西如暗流一樣在湧湧汩汩,人人都感覺到了,可怕的是它的不便言說也不可言說。

老鎖在大門外惶惶著。一向對府上大小事均能舉重若輕遊刃有餘的管家,這一回卻感到了怵頭,隻能躲到大門外了。

二少爺的腿瘸了,瘸了腿的二少爺開始拳打腳踢了,老鎖明白,二少爺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府裏上上下下心知肚明,為接管家業,剛愎、乖戾的二少爺一直暗中跟大少爺乃至先生較勁。他並非不知接管家業沒什麽指望,但性格使然,他就是要較這個勁。偏偏腿又瘸了,接管家業的微弱希望變成了絕望……老鎖也暗悉,先生的心頭肯定已經被二少爺瘋張的拳腳打痛了,這會子,先生的全部心思肯定憂在二少爺身上,他正在編織一張網,可這張網能否罩得住二少爺,真是未可知呀……

老鎖暗歎一聲:真不知會有怎樣料想不到的麻煩冒出來呀……主子間出了麻煩,我的處境比哪個都難呐……麻煩,大麻煩呀……他被越思越想越麻煩的麻煩纏住了。自己信奉的道經裏崇尚的是無為,可一個管家要做到無為又何其難呀。總不能老這麽躲著呀,老鎖左右為難,再次無望地望一望已經變得黑黝黝的曠野,心中隨之冒出了虛緲的祈求:各路神仙呀,快來禳解這大麻煩吧,哪怕有小鬼來衝一衝這麻煩也好呀……

突然有響動自遠處隱隱傳來,難道真有禳解麻煩的神仙來了?老鎖有點笑自己了,可隱隱的響動越來越真切了,踢噠,踢噠……是遠處官道上的響動。

響動越來越近了,自官道拐向莊園方向了。一頭似曾相識的小毛驢來到近前了,驢背上滾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小老頭。

唔呀,竟然是縣太爺陳景星駕到。

抗英之戰過後,這位縣太爺在先生的眼中已經大打折扣了。想想自己的兒子為抗英喪了命,這位縣太爺竟然給先生來了那樣的信,老鎖便掩不住對縣太爺的厭惡、惱憤,佯裝不認識了:唔呀,這位客官,是趕遠路的吧?你不快快趕路,咋在這停下了?

知縣陳景星一下子被噎住了,瞪大眼看看老鎖,一時又不知說什麽才是。

老鎖繼續戲謔:這位客官,是要在這打尖?那你找錯地方了,這裏可不是你投宿的客棧呀。不過,不過你要是渴了,我會給你口水喝;你要是饑了,我也會拿點吃的給你。喝完吃完,你還是該往哪去往哪去吧。

陳景星隻能以為是天已黑管家沒認出自己了,隻好壓低嗓音叫一聲:管家,是我,是我呀,快帶我見先生吧。

老鎖不好再佯裝不認識了:喲,是縣太爺微服駕到呀,失敬,怪我眼拙,失敬呀。縣太爺也莫怪,都怪我為我那白白死去的兒子哭瞎了眼呐……說著,又伸手拍一拍小毛驢。怪不得,這頭驢子看著倒有點眼熟哩。

驢子似乎是為了證實跟管家熟識,厚嘴唇翕動著拱一拱老鎖的胳臂,打了個親呢的響鼻。

陳景星真真被噎住了,噎得喘不過氣來。嗚呼,他暗歎一聲,但已無心計較這些了。

先生對知縣的禮遇雖比管家稍文雅些,幾句寒喧之後,話裏鋒芒卻有過之而無不及:知縣大人,怎不見帶一班衙役捕快來?

陳景星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官府不是已視我為草寇匪首了麽?我正等著知縣大人帶著衙役捕快來緝拿呀。

先生呀。陳景星從椅子上站起。我心之痛也許甚於先生呀……

噢,我忘了。先生仍坐在他的藤椅上。我這莊園大半已劃入英人治下的租界,知縣大人此時即使要拿我,怕也礙於邦交了吧?

陳景星擺一擺手,示意先生別再說下去了。

先生不予理會,語氣越發激昂了:知縣大人放心,即使砍了我項上之頭,我也不會有悖朝廷,更不會為難大人。這麽著吧,趕明兒我幹脆直接去縣衙投案束手就擒,也省得大人裏外折騰了。

先生呀——陳景星以袖拂麵,盈盈淚水已在眼窩裏打轉了。看來先生,斷料不到我為何而來呀……聲音有點哽咽了。

先生詫異地看一看知縣:知縣大人,你,你這是……

先生!陳景星顫栗地叫一聲。先生呀,我是來跟先生辭別的——

噢?知縣大人莫不是要升官了?

恰恰相反,我是要辭官——過了明日午時,我就不是什麽知縣大人,而是布衣白丁小老頭一個了。

先生愕然,不由得站起。陳景星拂拂手說:先生用不著驚愕,我之轄地的一大塊被劃為英人租界,我之子民幾十人死傷於英人槍口之下。身為一縣之父母,不能保轄區之完整,更不能保子民身家性命之平安,且死傷者如草菅被刈,無處申冤不得撫恤,我何以麵對被人分割之轄區?何以麵對失佑泣血之子民?惟有一條路可走——辭官!盈盈淚珠滾出眼眶,在臉頰上流淌了。

陳大人!先生肅然叫一聲,目光直直愣愣地看著陳景星,聲音顫抖著說:錯怪大人,我錯怪大人了……

陳景星再拂一拂手:先生沒錯,是我鼓動先生舉旗抗英,可又冠冕堂皇發告示飭令百姓不得再滋事,就是給先生的那封信也是苦不堪言呀。別說是錯怪,即使先生當麵唾罵也在情理之中呀。有先生這一句話,我就知足了。

陳大人,你真的要辭官?

上麵核準我辭官的批複文書已到了。陳景星揩一揩臉上的淚。

先生很長時間不語,轉身衝門外喊一聲——老鎖!

老鎖候在門外,書房內的談話他已聽了個紮紮實實,進門時忍不住擦著汪汪淚水:大人,我,我也錯怪了大人,對不住大人呀。

陳景星苦苦一笑:管家呀,你的兒子不也陣亡了麽?身為一縣之父母,非但沒能給予撫恤,我不是連句哀悼的話也沒能對你說麽?你沒當頭啐我兩口,就算給足了我麵子了。

先生將老鎖扯到一邊,低聲吩咐:你速去備二百兩銀子吧。

陳景星看出了端倪,急急拉住了轉身要離開的老鎖,衝先生問:先生,你備銀子是何用意?

陳大人,讓我略表敬重之心吧——

先生,這才是你之錯呀。要是為了銀子,我還會這麽做麽?我惟一可聊以**的是自來本縣履職,不曾魚肉百姓,也不曾貪贓枉法搜刮民脂民膏——先生就成全我了吧。

先生忍不住熱淚盈眶了——陳大人呀——

先生打住,別再稱什麽陳大人了,如先生不嫌,我想聽先生喊我一聲兄弟!

——兄弟呀!先生禁不住緊緊地擁住了陳景星。

老鎖在一旁早已是老淚縱橫了。

陳景星還帶來了另一個消息:此前,他已經在衛城的巡檢司衙門,為傷了腿的二少爺謀下了一個管巡查的缺。二少爺可以去巡檢衙門裏做事了,這也算是他對先生悲壯的抗英一點小小的補償,他能做的也惟有這一點了。

想不到,先生謝過陳景星的好意,竟斷然拒絕二少爺去衙門高就,說二少爺不是衙門裏當官的料,何況他的腿已經瘸了。

先生,正因如此,二少爺不正需要去衙門裏謀個差麽?

先生還要力拒,老鎖暗地裏扯了先生一把。

先生不再力拒二少爺的差事了,但還是執意要為陳景星做點什麽。

看來盛情難卻,卻之不恭了。陳景星淒淒一笑。那好吧,連日來我憂心忡忡焦頭爛額,也沒正經吃點東西。無官一身輕,這會子肚子正餓得咕咕叫哩,那就煩勞先生擺一桌酒,讓我一醉吧。

先生抓住陳景星:兄弟,那咱就喝一回兄弟酒吧——一醉方休!

雖然知縣大人的辭官歸隱令人唏噓,但老鎖還是覺得身心輕鬆了許多——祈望禳解麻煩的神竟然真的來了。吩咐完廚子立馬備酒菜後,他向二少爺的住處走去。

二少爺的房門半開著,屋裏卻沒點燈。二少爺歪在炕角,發出奔跑的豹子般呼哧、呼哧的喘息。老鎖邁腿就往門裏去。不料——嘭啦!一響,類似棍棒的東西斜擋在門口,碰在了腿幹上,差點將他絆倒。驚恐大於疼痛,他哎喲叫了一聲。

是老鎖吧。屋內的二少爺咳一聲:你是來探探我還喘氣吧?我想你該聽到了,我的氣喘得越來越粗了。

老鎖撫摸著疼痛的腿說:我的個二少爺呀,你,你這門口咋還安了暗道機關?

那是我的拐杖——二少爺有點幸災樂禍地笑著說。雖說我的腿用不著拐杖了,可這拐杖不是派上了用場麽?你的腿不是用上了麽?

老鎖低頭細看,果真是二少爺的拐杖,如一條粗大的蛇橫在麵前。怕二少爺再做出什麽更激烈的反應,或說出什麽讓他難堪的話,老鎖迫不及待地提及知縣大人來了的事,又說先生已吩咐擺酒,要好好款待知縣大人。

畢竟是多年熬就的管家,想一想先生並沒應允二少爺去衙門裏高就,自己還是不進二少爺的屋為好,但又不能不稍稍透點風。站在影影綽綽的門前斟酌了一下,把握好了分寸,隻是將知縣大人為二少爺在衛城巡檢司謀了缺位的意思,影影綽綽含含糊糊地透露給了二少爺。

老鎖沒想到,他的話還沒說完,屋內的暗影裏,便傳出二少爺嗚哈一聲大叫,似乎是挨了一棍。

老鎖慌得不行,扒著門框連連叫著:二少爺,二少爺你怎麽啦?傷著哪了?

——哈哈,哈哈,哈哈……二少爺接著發出了一陣瘮人的大笑。哧啦一聲,屋內的燈亮了,二少爺呈現的是如盛開的花朵一樣的笑臉。老鎖你快進屋,快進屋麽。

這陡然變化,令老鎖消受不得,更不敢進屋了。

二少爺激動不已,在地上撇著瘸腿轉開了。你個老鎖呀,你真是個好管家。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麽?不是在為知縣大人擺酒麽?我立馬就過去,我要好好多敬知縣大人幾杯酒。

老鎖不由得打了個戰,急急地轉身便走,剛走出了幾步,身後的二少爺跳出門口,啊哈一聲,失聲叫道:這就叫命裏有時終須有呀。

老鎖驚得回過頭,不明白二少爺怎麽會冒出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稍一頓,他似乎明白了些什麽,意味深長地回了一句:二少爺呀,哪怕命裏有,也須好持守呀。

心花怒放的二少爺回過身,咣地關了門,撲通一聲跪下了,口裏連連禱念:小神仙呀,我的小神仙,你真是活神仙呀……

很早以前,為能不能接管家業的事,二少爺曾帶著船行一個親信夥計,偷偷找了這一帶著名的算命的小神仙,測算自己的命運,看能不能接管家業。

小神仙仔細看過二少爺的麵相、手相之後,卻閉了眼半晌不語。

二少爺不耐煩了:有什麽你隻管直說就是了,我命裏注定不能接管家業你也直說好了。

小神仙搖搖頭,歎一聲:接管府上家業的運,二少爺命裏的確沒有呀。

二少爺起身便走。

小神仙看著二少爺聳動的後背,心中忽地一顫,喊一聲:二少爺留步——他上前拍一下二少爺的背,說:你這後背倒冒著紫氣呀,哈,二少爺的好運不在叢府,而在官府。

二少爺哈哈一笑:在官府?我做夢也沒想進什麽官府,你是怕我不付錢吧?他指一指身邊帶來的那個親信,說:錢,他會一分少少付給你的。

小神仙也哈哈笑了:二少爺小瞧我了,把我當成江湖上遊走騙人的了。二少爺隻管好生耐心等著吧。我看到的是將來,是你現在看不到的,要是手打鼻子眼就見的事,那少爺也用不著來找我小神仙了。

二少爺將信將疑,衝親信使了個眼色,親信便給了小神仙足夠的錢。

二少爺腿部受傷後,突然又想到了這個小神仙。當架著雙拐能走動時,便迫不急待地坐車而出,偷偷又來找小神仙。他架著雙拐來到小神仙麵前,什麽也不說,隻是虎著臉,將雙拐拍打得驚心動魄叭叭地響。

小神仙對二少爺受傷的事早已有耳聞,他先自笑了:嗬嗬,看來少爺是興師問罪來了。

二少爺將拐杖誇張地架開:你該不會說這雙拐杖會架著我進官府吧?

小神仙看著二少爺笑笑,又拍一拍二少爺的拐杖說,二少爺請稍候。他閉上了雙眼,掐算了一會,突然二目圓睜:真讓二少爺言中了,我看得更清了——逢凶化吉,這雙拐杖的確架著少爺向官府走得更近了。

二少爺猛地一怔,狐疑地看著小神仙,半天不說一句話。他雖乖戾,但心竅靈通,片刻間他的臉麵就迅速發生了別樣變化,隨即放下一隻拐杖,哆哆嗦嗦就要掏錢。

小神仙按住了二少爺的手說:少爺用不著掏錢,今日的神算我就奉送了。我還看出,少爺不但能進官府,在官府還有一步發達的運。不是我現在不敢收錢,就當是把這筆錢先存在少爺這裏吧,等少爺在官府交上了發達的運,再連本帶息給我送來吧。

二少爺將信將疑驚喜交加,猛地一拍拐杖:好,那就依了你。我要真能走上你卜算的這步好運,不但會連本帶息把錢送到你手上,還會格外重重賞你,絕不食言。

3、二少爺變官身

幾天過後,二少爺怎麽也沒料到,他火炭般熾熱的心頭,竟被先生潑下的一盆冷水淬了——先生竟然不允他去巡檢司衙門就職!

看看吧,二少爺的眼珠一下子被淬紅了,踹踢著瘸腿,在莊園內外瘋狂亂躥,如一頭饑餓的豹子在尋找獵物。莊園上下沒人猜得透二少爺要幹什麽,但人人都感覺到他要鬧出什麽大禍殃來,避之惟恐不及,沒人敢上前阻攔。

小六子嚇壞了,跑來找管家,眨著鬼精的小眼說:管家老叔呀,二少爺的腿已好了,用不著我伺候了,我再跟在他身邊就是磨洋工了。你快吩咐我幹點別的營生吧。

喲,你小子麽時候變勤快了?老鎖洞悉小六子想些什麽:別給我耍你那小心眼,這火候上你更要跟緊二少爺,要真出點什麽事,你吃不了兜著。嘴上雖這麽說,可二少爺真要出了什麽事,小六子又能怎麽著?老鎖怕也脫不了幹係呀,他隻能帶著點赴湯蹈火的意思,朝癲狂的二少爺跑去了。

見老鎖跑過來,二少爺變本加厲地暴戾瘋張了。

不知老鎖對二少爺說了幾句什麽,二少爺的癲狂嘎然而止,隻拿血紅的眼瞪著老鎖。

先生又把自己關在了書房。

先生呀——老鎖站在書房的門口顫顫地叫一聲。先生,二少爺,二少爺他已經……書房內雖沒有回應,但這恰恰說明先生正在為此而憂心。表麵上,先生咳嗽一聲,府裏上下都為之一顫,其實他靠的隻是威儀的震懾。一旦這種威儀被戳破,權威就會如同被紮破的氣囊,裏麵的氣頓時會散失殆盡。

先生踱到書房門邊,想開門讓老鎖進來商量一下,手觸到門上卻又縮回了。老鎖沒敲門,是並不想進書房——這扇門還是不打開的好。隔著門,先生有點色厲內荏地說道:他已經怎麽著了?他上天了?入地了?我倒要看看,他能把天戳破還是能把地震陷?!

先生,先生呀,我,我鬥膽說一句你的不是——你,你不該不允呀……我想再鬥膽自作一回主張——我要去對二少爺說,說你已應允了……老鎖的一隻手扶在門框上,哆哆嗦嗦地摩挲著。

書房內的先生卻沒了回應。

老鎖將嘴拱到了門縫,接下來說的話變成了竊竊私語:先生呀……你怎麽就不,不想想後果呢?二少爺的腿畢竟……拱在他心裏的那個包被提早挑破了。剛拱起的這個包,又被你挑破了。俗語說:“瘡癤挑破了頭,力氣大似牛”。知子莫如父,先生,你要為府上的將來和門庭多想想呀……

嗨……門縫裏擠出了先生悵然痛楚的一絲歎息。

先生當然明白老鎖說的“包”是什麽意思。第一個包指的是二少爺想接管家業,第二個包自然指的是到巡檢衙門當官的機遇。真是難為老鎖了,顯然他不願明說二少爺心裏爭著接管家業,更不願明說叢府兄弟、父子之間要發生不可料想的爭鬥,會釀出什麽不可料想的禍殃。

老鎖呀……先生淒楚悲涼的話語,抽絲般從門縫裏抽了出來。我豈能看不出來?可衙門管的是千家萬戶呀,老二他是那塊料麽……?

先生,順其自然吧,順其自然才自然呀。你就權當二少爺真是衙門裏當官的料,權當他命裏注定有哩……老鎖的聲音也充滿了悲戚。

老鎖呀,老鎖……但願,但願吧……門縫抽出的聲音遊絲般纖弱可憐兮兮了。老鎖,你是管家,我不是管家,我真的是越來越不知該怎麽辦了……

門外的老鎖已是淚眼盈盈了,可憐的先生呀……有誰能想得到,八麵威風富甲一方大叢府的主子,心裏竟裝著這般無奈的苦呀……先生呀,其實我,我已經,已經對二少爺說了,你,你已應允他進巡檢衙門了……

先生是多麽感激老鎖沒開門進書房呀,否則將是多麽難以麵對呀;更感激老鎖的越俎代庖自作主張,否則真不知如何收回成命了……

歪打正著,去巡檢司的機會,還真讓二少爺以癲狂暴戾持守住了,他終於如願走馬上任,當上了衛城巡檢司衙門管巡查的官員。

4、無字的宣紙

挺立的界碑、連綴的鐵蒺蔾網,終於將738.15平方公裏大清國的國土變成了大英租界;租界內12萬大清國的百姓,同時變成了大英治下的子民——國中國被圈定——英國在中國的國內建立了一個國中國。

被界碑和鐵蒺藜網圈定的租界,多麽酷似一個大羊圈呀,被劃入租界的百姓就變成了一群羊,被圈進了一個大羊圈。百姓們惟有惶惶的份了,不知被圈進這圈裏後會跌進怎樣的天日裏。他們衝破這羊圈的血性,已被自己的官府三令五申嚴厲的告示給一刀一刀地鬮割了。

租界內,如羊的百姓吃不下睡不著了,但他們隻能陷入扔石頭打天的無奈、淒惶之中。聽聽吧,他們聚在一起相互發出的惟有嗨——嗨……的哀歎了。

這天後半晌,似乎並沒有任何人組織,越來越多的百姓又自發地,再次向溫泉莊園聚集了。不到一個時辰,莊園外那個曾經的練兵場上,又匯集了黑壓壓的一片人。

他們不像前幾次那樣激昂呼號咆哮了,即使是那些個死傷了親人的人也不哭不喊了,他們已經哭幹了淚水,已經呼嚎啞了喉嚨,黑壓壓的人群如一片被重霜打蔫的秧苗,垂頭喪氣沉默不語了。官府的三令五申已經使他們明白了,想讓英國人以血還血以命抵命、想不變成英國租界裏的子民已經沒指望了,打掉的牙隻能往肚裏咽了。悲憤和屈辱當然不會消失,但也隻能像鹽鹵鹹菜那樣放在心底鹽鹵了。這片土地上洇蘊的、先祖遺傳給他們更多的,還是深厚的、逆來順受忍氣吞聲活著的功夫。忍受、忍耐、忍讓、忍痛地活下去,的確需要深厚的功夫……他們無望的眼神衝著莊園這片大房子巴望著,隻是希望先生能為他們說說,往後他們該怎麽辦,該怎麽活。

先生在書房來回踱著,對站在門口好長時間的老鎖說:我,我出去又能對他們說什麽?我什麽也說不出來呀……聲音已經有點嗚咽了。

老鎖完全體察先生的心情,他也痛苦無奈地垂下了腦袋,實在不知該不該勸先生去麵對莊園外的那些人。猶豫了半天之後,他隻好回身走開了。

再次來到莊園外,看著黑壓壓有增無減的人群,老鎖也不知該說什麽了。

雖然大清朝廷已在白紙黑字的條約上,將這些大清國的子民變成了他們不想變成的英人治下的臣民,卻改變不了他們聽命大清朝廷、官府衙門的習慣、習性,他們仍然是聽命大清朝廷、官府衙門的百姓。朝廷、官府衙門要他們“自保身家”,不準再“聚眾滋事”跟英國人鬥了,盡管憋著一肚子的冤屈、怨仇,他們雖“聚眾”卻不會再“滋事”了。這是些多麽順從大清朝廷的順民呀,可大清國的朝廷卻讓他們變成了大英帝國的子民。

天光被越來越濃的暮色籠罩,但聚集的人群並沒有散去的意思,反而越聚越多。他們灰黑的衣著漸漸地跟暗淡的天光融為一體了,有些人已經坐在了地上,有的甚至趴臥在了地上,雖然他們不說話,但他們的歎息越來越粗重了:嗨——嗨……這麽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不說話,雖隻是越來越粗重地歎息著,倒比激昂激憤的喊叫呼號更具威力。天和地都有些畏懼了,天和地也隻能小心翼翼地緘默了,並且在悄無聲息地向著昏暗的深處——向著共同的黑暗彌合。

老鎖幾次衝這些人張張嘴又緘默了,真不知該對他們說什麽呀。勸他們回家老老實實歸順英國人,做租界裏的順民麽?鼓動他們再舉起刀槍,跟英國兵血拚麽?這兩麵都是說不出口的呀……老鎖再次深深地體會到了先生的苦衷,多虧先生沒來,來了又能怎麽著?讓他如何麵對這一大群曾跟著他抗英的鄉親們?他的心、他的臉麵又如何承受得了這樣的場麵呀……

老鎖隻感到腿幹子越來越顫了。這麽多人總這麽不說話、不喊不叫,隻是一味地歎息,如此耗下去可怎麽是好?天色越來越暗了,這些人卻一點散去的意思也沒有。沒辦法,他隻好再踅回去找先生了。他知道,要是在書房門外稍一猶豫,又沒有勇氣打開書房的門了。來到書房門前,他硬著頭皮,忽地打開了門徑直撞了進去。

進了書房的老鎖嘴唇嚅動著,卻又不知說什麽了。

——嗨……先生的歎息比莊園外的百姓還深長粗重,繼而感慨萬端:天呐,別說不知去對他們說些什麽,我都無顏麵對他們了呀……

看看,老鎖是多麽準確地體察了先生心境呀。可,可……老鎖喃喃。可他們一點散去的意思也沒有,看這架勢,他們會不吃不睡一直耗下去,這可怎麽得了呀……

——嗨——先生再歎一聲:我,我比他們更不知該怎麽著了呀……

雖沒出書房,但先生不僅真切地感受到了莊園外那些人粗重的歎息,而且他們絕望的眼神,有如一束束鋼針紮向了他的心窩,他的心實在是承受不了如此的刺紮呀。自己的兒子雖然腿被英兵打瘸了,可他畢竟進了巡檢司衙門,而那些死傷了親人的家人,心胸塞滿的惟有白白死傷了親人的悲憤……先生這顆心已經變得千瘡百孔了,鑽心的疼痛、疚痛一陣比一陣劇烈地發作,他實在是無顏麵對芸芸眾生呀……他隻能不時地揉搓一下胸部,似乎那顆破碎的心隨時都可能跳出胸膛。他艱難地在書房來回地踱著步,越來越踉蹌了,似乎每踱一步都是在生死線上掙紮……

老鎖不忍再逼看先生了,他閉上了眼,站在一旁不再開口了。淚水從顫栗的眼皮下滲了出來。

——突然,先生從書架上取出一張四尺宣紙,又迅速地將其折合成一本書大小,轉身遞給老鎖,說:你,你把這個拿去給鄉親們看看吧。

老鎖猛然睜開眼,啊?先生有了章程?他急急地上前接過疊好的宣紙:先生,這,這是……這上麵寫些什麽?

什麽也別問。先生搖搖頭。我也不知這上麵寫些什麽,你隻管把它在鄉親們麵前展開吧……

老鎖還要再問,先生卻已經癱坐在藤椅上,痛楚地閉上了雙眼。

老鎖捧著折疊的宣紙,如同捧著聖旨顛顛地向外跑去了。

蒼茫、昏暗的暮色中,老鎖手舉著折疊的宣紙,連連衝眾人叫著:鄉親們,鄉親們,有了,有了,先生讓你們看看這個,看看這個……

呼啦啦——人群圍了上來。眾目睽睽之下,老鎖展開了這張宣紙——老鎖先愣住了,眾人也全愣了——天呐!橫看豎看,這張紙上怎麽一個字也沒有?竟然是一張無字的白宣!

這實在是一張上好的宣紙,蒼茫幽暗的暮色映襯下,更顯出它的紋理如絲綢般均勻,如纖纖血脈般靈動——整張紙如皎皎月光般柔綿潤滑,但就是沒著一字。

眾人仰望著這張紙,它上麵的的確確沒著一字。盡管他們看花了眼,但還是沒能在這張紙上幻化出一個字,哪怕是不認得的字。

天呐,有誰見過,如此眾多的種地的百姓對著一張無字的宣紙如此出神入化地凝視?如同一群信徒麵對一部頂禮膜拜的經卷。

這張無字的宣紙多麽像上天降下的無字的天書呀。

漸漸地,眾人的喉嚨發出咕咕的響聲,如此眾多的喉嚨一齊作響,如同天邊隆隆的悶雷滾來。

茫茫沉默的人群中,終於有人爆發了“嗚哇”一聲悲泣,如導火索引爆了一大堆炸藥——“嗚哇哇”——所有的人,衝著這張無字的紙一齊爆發出了一片海嘯般的嗚咽……

天地在這廣大的群體嗚咽中,迅速地向著昏暗、黑暗彌合了。

惟老鎖如遭雷擊般愣呆呆地默立著,先生呀,先生,你的心太苦了呀……這張無字的素宣紙,不正是你被悲痛、疚痛、悲苦漂白了的一片苦心麽……

的確,還有什麽比這無字的素宣紙更能表達先生無語的心?——眾人讀懂了先生的心,幾個老者衝眾人緩緩地揮揮手,引導著眾人在沉默、嗚咽中散去了。嗚咽如波濤朝四麵八方**開,這麽多人的嗚咽讓天地都搖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