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先生的病

幾個月後,挺立的界碑、連綴的鐵蒺蔾網,終於將大清國威海衛738.15平方公裏的土地圈成了大英租界;租界內12萬大清國的百姓,則變成了米字旗麾下的子民。山東巡撫袁世凱代表大清朝廷,接受了英方圈定的租界線。

威海衛租界變成了國中國,在這片國中國之內,四麵城牆包圍的威海衛城內,卻仍在大清國的治下,衛城則變成了國中國的國中國了。

近兩年先生一直將自己圈在衛城內,在衛城內,他還能保持自己依然是大清國子民的感覺,但老是貓在大宅裏,感覺時間越來越慢得難以忍受了。他時常對老鎖感慨:我怎麽覺得時間過得越來越慢了呀,慢得讓我懶得睜眼看,慢得讓我不知時辰了。

其實老鎖更明顯地感到衛城裏的時間變慢了,因為他見識了衛城外變快了的時間,兩下裏對比,更覺得衛城內的時間鮮明地變慢了。他多次委婉地勸先生去城外走走看看,先生挺了脖子說:衛城外不是已經變成人家的國了麽?我去看什麽?

老鎖說:衛城外變了,大變了……

什麽變了?

老鎖囁嚅著:什麽都變了,時間也,也變得飛快了……他們,他們是用鞭子在抽打時間——時間變成了鞭子抽打的陀螺呀……你,你老這麽窩在城裏,怕是會窩出毛病來呀……

不幸讓老鎖言中了,那天,先生突然大叫:天呐,我看不見時間了,看不見時間了……

府上的人全嚇壞了,這怪異的病症比得了魔症還不可思議,還令人毛骨悚然,這的確是比病更病的病症了。

府上的人對此束手無策,隻好把看病的郎中悄悄地招到府上來了。

剛開始先生拒絕郎中給他看病,架不住眾人的勸說,他隻好歎一聲:看來我隻能當個病人了,不當也不成了。便任由郎中擺弄了。

幾個郎中的藥方並不見效果,更多的郎中便走馬燈般地被招來了。叢府的深宅大院日夜被熬煎草藥的味道熬煎著。

先生越來越深地沉進看不見時間的病巢裏了。

一大早,熬過了混混沌沌夜晚的先生,又混混沌沌地來到了書房。不是說先生清醒地意識到天亮了才來書房,而是迷迷糊糊正趕上天亮時分來到了書房。看看吧,他坐在書房的藤椅上跟躺在炕上一樣,仍然是迷迷糊糊。

花兒來到了書房。她先是在房門前怔了一下,無聲地噓了一口氣,然後似乎是駕著這股氣無聲無息地飄進了書房。

先生不是曾向大娘吩咐過,別讓花兒再單獨進書房了麽?雖然先生並未再解除這道禁令,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道禁令自然而然地失效了,進書房端茶送水收拾打理的依然變成了花兒。偌大的叢府,似乎再沒別人可替代花兒勝任這份工作了。先生得了看不見時間的病後,花兒比以前更加貼近了先生,變成了時時提醒先生時間的時間。

再來仔細看一看花兒吧。她已經不是那個麵如花朵,神采奕奕的姑娘了。她的麵色已經變得淒白,眉眼透出的惟有淒苦了,已經變成了一個肅穆、縞素的女人了。

先生頭很別扭地歪在藤椅上,閉著眼,但眼珠卻在眼皮下不安地咕嚕咕嚕翻轉著,眼皮也不時地抽搐、顫栗。臉麵不時聚起痛苦的皺紋,細密的汗珠在愈來愈突兀的額頭滲出來……花兒再清楚不過,那絕不是睡得香、睡得沉而冒出的睡汗——榨油機上,被夯打擠壓的花生或大豆,滲出來的淋淋油滴——那是頭腦被連綿的痛苦擠壓而滲出的腦汁……悲憤和疚痛、違心而為、不是病的病……等等,等等,已經把麵前的先生折磨得憂心忡忡苦不堪言甚至生不如死了。痛憐的波瀾不可遏製地在花兒心中湧動了,心頭也隨之一下一下地抽搐了。她暗暗長歎一口氣,身不由己忘乎所以地靠近先生,禁不住掏出了自己的一塊巾帕,在先生的額頭深情、輕輕地揩揉著,如同對待自己患病的嬰孩。

喲嗬——揩揉的巾帕似乎有了熨鬥的功效,先生麵部痛苦的皺紋漸漸地被熨平了,表情也漸漸變得鬆馳舒緩了……這細微的變化令花兒欣喜不已,似乎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勵和慰藉,又似乎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驅使著,忌諱和羞赧全消失了,手中的巾帕如同蟬衣不知不覺自然而然地蛻落了,蔥瓣般的手指顫微微蛇一般爬上了先生的額頭,忘情地一下一下地揉撫起先生的額頭、麵部了……

花兒自己也沒有察覺到,心中積蓄的情愫深潭不可遏製地泛起了波瀾,心閘不知不覺間被打開了,泉流奔湧而出,淌過手指汩汩涑涑地滲透進了先生幹涸的頭顱裏……

先生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的頭腦,漸漸地有了異樣的感覺:天靈蓋似乎被神靈開啟,一股挾著甘露清冽的風飄逸而至……混沌的頭腦不再是昏暗一片——天地開啟了,神清氣爽了……

這麽多年來,花兒的手第一次深切、刻骨銘心地落在了先生的頭顱上,揉進了先生的魂靈裏……

天呐——瞬間,先生觸到了讓他嚇了一跳的感覺——花兒是個女人……

花兒的手不僅是一雙女人的手,而且是一雙揉進了他的頭腦、魂靈的女人的手——先生渾身一陣**,猛然大睜雙眼——雙方的目光躲閃不及,如兩道閃電哧啦啦撞擊,令世界瞬間慘白——然而,閃電隻能是閃電,隻能是稍縱即逝……

——我看到時間了!先生大叫一聲,倉皇地閃離了花兒,花兒亦遭雷擊般倉皇地閃離了先生——先生撲向了窗口,又猛地推開了窗戶,孩子般叫道:看看吧,陽光在樹梢上跳動,陽光在城牆上洋洋灑灑……我又看到時間了,看到時間了……他激動不已,竟跟盲人重見光明差不多。

滾燙的清淚已經在花兒的臉頰撲簌簌流淌了……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雙手火燎般顫栗不已;潛伏在心底的那個大病如驚蜇後的蛇開始簌簌蠕動了,她隻能懼悚地逃離了書房……

2、花兒的病

花兒睡得越來越晚了。雖然她屋裏的燈並不比別的屋熄的晚,但熄了燈後她卻不敢入睡,總是臥在**,久久地凝望著朦朧的窗口。盤踞在心底的那個大病,時常在似睡非睡的當口發作,她隻好將入睡前的時間抻得越來越長,盡可能像吹滅燈苗那樣“噗”地一下睡過去……

此時,她又臥在**久久地巴望著窗口,似乎在祈求什麽神靈能將她救贖——適得其反,神靈未至,盤踞心底的那個病魔卻又興風作浪發作了……那個她既懼怕又與之曖昧悱惻的病魔,又幻化成了那個朦朦朧朧的男人,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了……她如一頭驚厥的小鹿,奮力地掙紮衝撞著,但還是跌入了恐怖、懼悚的深淵……她渾身顫栗了,雙手**瘋張地挓挲著,如一個溺水的人要抓撓住什麽可救命的東西,哪怕是一棵稻草。慌亂間,她的手碰到了床邊的小針線笸籮——恰巧,一根插在線板上的鋼針紮著了手背,雖然是被針鼻一端紮著了,但還是有一股鑽心的疼痛刷地流遍全身——呀哈?!疼痛讓那個病魔幻化的朦朧男人瞬間消失了,心中恐懼又繾綣曖昧的感覺也隨之戛然而止了——這根鋼針是神奇的定海神針麽?它能抵禦病魔?……

想不到,片刻過後,那個病魔又卷土重來興風作浪了,而且是變本加厲地發作——花兒的眼前似乎有一個深淵,那個病魔再次從深淵裏爬了出來,又幻化成了那個朦朦朧朧的男人逼近了——更可怕的是,花兒有點把持不住自己了,竟身不由己地要不顧一切地撲向他……

可憐的花兒又如一個溺水的人雙手瘋張地挓挲揮舞著,她沒有抓到救命的稻草,卻捏住了那根鋼針。倉皇間,鬼使神差,她將針尖朝大腿的內側紮下……啊……鑽心的銳痛瞬時讓花兒抽搐**了,如同一隻被攻擊的刺蝟卷曲成了一團,那個病魔又消失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個隱退的病魔又頑強地浮現了,而花兒心底也再次迸湧出更強烈的、不可遏製地要撲向病魔幻化的那個男人懷抱的欲念……巨大的恐懼和不可遏製的欲念將花兒擰成了一根麻花,她幾近瘋虐地捏著鋼針又狠狠地朝大腿內側紮了一下,再紮一下……啊,啊,啊……鑽心的銳痛完全抑製、擊退了病魔的發作,病魔幻化的那個朦朦朧朧的男人終於潰退了,自己心底潮水般迸湧的繾綣曖昧的欲念,也終於如退潮的海水疲憊地消退了……

3、真相

小六子在衛城叢府大宅門前麻耷著眼,百無聊賴地懶散著。

偌大的叢府沒有專門看家護院的家丁,但每天都會輪一個人在門口當班,迎來送往看守門庭。小六子往往會主動爭取在大門口當班。遇上有人來府上辦事,他會遊刃有餘地伸展、擴張、利用守門的權力,差不多總能撈到點好處,起碼可以聽幾句軟話、好話,享用些呈上來的笑臉。這兩年間叢府大門前變得安靜了,不說是門可羅雀,起碼也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了。站了半天不見什麽人來府上,小六子的精神便懈怠了,小眼麻耷了。

——哎!有人突然衝小六子喝了一聲。

小六子定睛一看,一個當兵的站在了麵前,手中還提了一盒點心。

小六子認出了,這是華勇營的兵,也就是英國人組建的中國軍團裏的兵。

這個兵說,他要見管家老鎖。看出小六子不想放他進府,他說管家老鎖是他的親叔。

管家竟然有一個在華勇營當兵的親侄子?小六子瞪大了眼,重新以鄙夷的眼神審視這個兵了。同時,將身體板正起來,擋在這個兵的麵前,堅定地表示出不想放這個兵進大門的意思。

這個兵有點無奈,抬起一隻手,卻又不知該做什麽手勢,懸在空中的手便顯出了滑稽來。似乎突然醒到自己是個兵,這隻手便誇張地落在了腰間的武裝帶上。雖然武裝帶上沒掛什麽武器家什,但還是發出了雖空洞卻不乏威懾的叭地一響。

小六子畢竟是小六子,武裝帶的威懾非但沒讓他屈服,甚至擠眉弄眼地笑了:這位老總,有跳蚤還是有虱子在你腰間爬?還是腰間癢癢?來,讓小的給老總撓撓。說著,一隻手當真就伸向當兵的腰間了。小的這雙手幹別的不利落,撓撓癢癢可是把好手哩。

當兵的不由得收縮了身子,惱也不是笑也不是,比挨了一巴掌還難受。

小六子突然咯咯地笑了,轉身衝大門洞故意虛張聲勢地喊叫:管家呀,你快來呀,有個在華勇營當兵的老總說是你的大侄子看你來了,還帶了點心,你快來呀……

老鎖惶惶地跑過來,他還是第一次見變成了華勇營的兵的侄子。他的喉頭似乎是被什麽噎住了,蠕動著卻說不出話來。

老鎖陷入了窘境,小六子的壞變本加厲了,他裝傻充愣朝老鎖眨巴著眼說:我的大管家呀,這,這老總說是你的侄子,我也不好攔,何況人家還提著看你的點心,他真是你的親侄子?你的侄子怎麽會跑到華勇營當兵?不會是打冒支的吧?

老鎖顧不得理會小六子了,衝侄子翻了翻白眼:你,你,來這做什麽?

侄子說,我,我就是想來看看叔。

老鎖說,我的小兒子、你的堂弟已被你們打死了。你是來看看我還喘不喘氣吧?

叔,我,我沒,我沒開槍打人。

你咋還記得叫我是叔?

叔,叔……我來是想告訴你,我,我去了英國,剛回來。

喲哈——老鎖一驚。咱老戚家的祖墳可是冒青煙了,你不但當了英國的兵,是不是還要變成英國人?

侄子不知該說什麽了:叔,你不願見我,那,那我走了。說著,抬起手想把點心盒交給老鎖。

老鎖慶幸當兵的侄子能快快離去,哪裏會接他的點心。

慢!——先生突然走來了,他衝老鎖說:既然這個從英國回來的兵還認你這個叔,能來看你這個叔,大可不必這樣。

怕的就是先生看見,偏偏就驚動了先生,老鎖手足無措了。

當兵的怯怯地叫一聲:先生。

先生哈哈一笑:看看,這當兵的連我也認得麽。你不會是先來探探路,再帶華勇營荷槍實彈來拿我的吧?

先生。當兵的臉刷地紅了。我,我雖給人家當兵,但沒開槍殺人,也沒做傷天害理的事。

先生哼地一笑:鎮壓抗英團練時,你們華勇營不是打了頭陣麽?曾幾何時,你們華勇營不是又與八國聯軍一起血洗了北京城麽?

當兵的臉漲得豬肝模樣了,喉嚨一抽一抽,說不出話來。

先生逼近當兵的,瞪大眼上下審視著,似乎要從他身上搜索出他開槍殺人的證據來。果然,在當兵的帽子的徽章上,有了重要的發現:你戴的這徽章上的圖案,怎麽有點像天津衛的城門?

當兵的囁嚅:是,先生,這徽章就是天津城門的圖案。

看看,天津城門都被你們當作戰利品頂在頭上了,虧得我還能辯出這城門,要不它也變成英國的了。北京城不是被你們屠城大燒殺了麽?你這華勇營的兵可是露了大臉了……

先生!湧動在當兵的喉嚨的話終於冒出了。不是這樣呀,不是這樣呀先生。先生你,你不明真相呀……

你小子敢這樣跟先生說話?!老鎖急了,侄子用話打了他的臉,他隻好揚起手,要用巴掌打侄子的臉了。你不還管我叫叔麽?我不能讓你白叫這個“叔”,我要好好管教管教你!——眼看叔的巴掌要落在侄子的臉上了。

先生喝住了老鎖。

老鎖揚起的手隻能順勢做出抓耳撓腮痛心疾首的樣子了。

先生對老鎖說,用不著這樣麽,他畢竟還認你是叔麽。你這麽著,好象我這府上成了森嚴的衙門,容不得人家說個不字了。轉臉又問老鎖的侄子:你剛才說我也不明真相,那麽我不明的真相你能否讓我明一明?

老鎖的侄子看一看老鎖,張了張嘴還是沒敢吐一個字,但臉上卻堆滿了委曲。

看來這個兵肚子裏的確藏著些什麽真相。先生對老鎖說,你不待見這當兵的侄子,那就讓我替你接待一下吧。又對當兵的說:你跟我來吧。說著,便向前院的小客廳走去。

老鎖的侄子塑在那裏,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老鎖急急地搡了侄子一把:還傻愣著呀?等先生再回頭請你麽?!

侄子翻著白眼向老叔求救,那意思很明顯:我該怎麽著?

畢竟是還喊自己為叔的親侄子呀,老鎖隻能惱怒地給侄子以指點了:先生問什麽你就答什麽,凡知道的就老老實實規規距距地回答,小心再給我沒大沒小胡唚。說著,隻好收拾一坨牛糞般,接過了侄子手中的那盒點心。

進了客廳,老鎖的侄子局促地站立著。

先生將手中的水煙槍頓在案幾上,說:坐下吧,你畢竟沒帶刀槍來。

老鎖的侄子說:就讓我站著回先生的話吧。

先生說:那也罷,我這府上還真沒為給外國當兵的兵備座位。你剛剛不是說我也不明真相麽?我想明一明真相——

先生。當兵的鼻尖冒出了細汗。先生,我,我……似乎有一團熱粥燙在喉頭,咕嚕咕嚕讓他說不出話。我,我也不知該怎麽說……

用不著吞吞吐吐,真相是怎樣你就怎樣說。

當兵的喉嚨咕嘎一響,開口了:先生,我隨華勇營是去年的6月21日(1900年),才從威海坐英國艦船,往天津去打仗的呀……

先生擺一擺手,說:這個我聽說了,你說說我沒聽說的真相吧。

先生,也許你,你真不明底細……5月間,義和團就在天津那一帶扒鐵路、燒洋房了。6月起,義和團和朝廷的兵就在北京圍攻外國使館,可攻了近兩個月硬是沒攻下來。義和團的禍害可不得了呀……他們殺外國人,殺的更多的是信洋教的中國人。他們管信洋教的叫”二毛子,”見了就殺,往下又分什麽“三毛子”、“四毛子”、“五毛子”、“六毛子”……凡是跟外國人和東西沾點邊的,就不分男女老少地殺呀,直殺到“十毛子”。8月14日聯軍才攻進了北京城,不救不行呀,那義和團殺紅了眼,要是把人家的使館攻破了,會把外國人和躲在那裏信洋教的中國人全殺盡的……大柵欄那一帶,幾千家店鋪早被他們放火燒成了一片灰,那場麵太嚇人了……聯軍攻進北京也殺義和團,有的也搶東西,把咱大清國的朝堂給踐踏了……可,可我雖當兵,卻沒幹丁點殃民缺德的事……他一古腦將這些說出了,似乎一停下便沒勇氣再說了。

先生手中的水煙槍像貨郎鼓抖動了:你,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是真相?

先生,對這樣的事,就是逼我撒謊、我就是想撒謊也不知往哪麵撒呀……他擦了擦淚汪汪的眼說。我雖穿了這身兵服給人家當了兵,也隻是為找個吃飯的營生……不論給誰當兵,我也不會幹傷天害理的事……我,我天生就不是當兵的料,看見動刀動槍,就害怕,腿幹子就發抖呀……

很長時間,先生不再說話,隻咕嚕咕嚕地抽水煙,抽完一鍋子又續上一鍋子煙絲再點著繼續抽。當兵的腿幹子明顯越來越抖,似乎漸漸支撐不住身體了。他想通過察言觀色,以窺測先生的內心,但先生一直不吱聲,無從察言:一張臉一直隱在繚繞的煙霧裏,無從觀色,他隻能為自己說出的這番話而惴惴不安了,麵部已經有汗珠滾落了。

先生要是還不開口,這個兵真的難以再撐下去了。好在先生終於開口了,他話鋒一轉,問道:你剛說的去了英國是怎麽回事?

當兵的如釋重負了,抖動了一下腿幹,緩了一口氣,答道:先生,我來看我叔就是要說這事。英國換國王了。

噢?

先前那個叫維多利亞的女國王死了,她的大兒子,叫愛德華七世的當了國王。我們華勇營挑了12位作戰有功的官兵去英國參加愛德華七世的加冕典禮,我被挑上了。

怪不得呀,聽說英國人在東海邊建的商埠區,就命名愛德華商埠區。他們把剛加冕的國王也搬到威海衛來了。先生皺皺眉問:你不殺中國人,怎麽為他們立戰功?

先生,我是立了功,可不是為殺人,而是為救人。

噢?!

先生——當兵的擦了擦臉頰流淌的汗水,顧不得什麽顧忌了,說,你還記得幾年前來的……那個義和團的大師兄麽?

那根敏感的神經被觸動了,先生周身一顫,問:你指的莫不是抗英那會子那個號稱“刀槍不入”的大師兄?

是,正是他。先生,他就是義和團的。

那十幾粒高粱粒槍子,還被先生暗暗藏著,已經成了一塊心病。一觸及,先生的心便不可名狀地**:管他是不是義和團,你提他做什麽?

先生,他在咱這抗英時槍炮一響就沒影了,想不到,他跑到北京城去了。

先生一怔:噢?你遇上他了?

我跟著聯軍攻進北京城後,正看見幾個頭纏黃布手舉大刀的義和團,追著一個扯拉著兩個小孩的外國女人進了一個胡同,沒成想那胡同是個死胡同,被那幾個義和團堵住了,揮刀就要砍——

他們把人砍了?! 先生忽地站起。你就眼瞅著他們把女人和孩子砍了?!

那女人跟孩子絕命的嚎叫撕心裂肺呀,我大叫一聲衝了過去。有一個義和團揮刀便衝我來了——天呐,這人便是那個大師兄!我躲閃不及,膀子被他砍了一刀。危急中我放了一槍,胡同震得嗡嗡的,他們拔腿跑了。我便為救下了這個外國女人和兩個孩子立了功……

——咚!先生將水煙槍重重地頓在了案幾上,站了起來。小客廳嗡嗡著回音。

當兵的嚇了一跳——先生。他怯怯地叫了一聲:我,我說的可是實情,我看的真真的,砍我的那人就是那個大師兄……要不我扒開衣裳,你看看我膀子的刀疤。說著就要扒衣服。

先生揮手止住了:你坐下吧,雖然你穿著人家的兵服,可我信你的話,也信你不是個濫殺無辜的兵呀……

先生呀,不但在北京,去年6、7月份,義和團在山西、奉天、直隸等地也殺了不少外國人,殺的更多的是信洋教的中國人……

先生的嘴撮住水煙槍管,要深吸一口,怎奈嘴唇哆嗦了,大部分煙霧從攏不住的嘴角散出了。他將煙槍重重地頓在了案幾上,身子散了架般癱在椅上,嘴裏喃喃著:我的大清國呀,你,你還算得個國麽……聲音哽咽了,老淚盈出了眼眶……

先生。挨過了很長時間,當兵的終於怯怯地叫了一聲。還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說吧。先生撐起了身子,摸過水煙槍終於深深地抽了一口。嗨,家國已如此,還有什麽當說不當說的呀……

先生。當兵的用力咽下一口唾沫。英國,英國那地場,那地場……人家那地場,那地場可比咱這地場好得多呀……

嗯?先生一怔:好在哪?

老鎖的侄子臉漲得通紅:我,我一下子也說不好。反正,反正人家那地場就是比咱這好,哪都比咱這好,怪不得人家能來租咱的威海衛呀……

先生再次騰地站起來。

這時候,老鎖恰好走了進來,見先生表情淒楚身子也有些搖晃了,便衝侄子瞪了眼:你,你把先生怎麽啦?!

侄子咧了咧嘴,不知說什麽是好。

先生痛苦地呻吟著:你,你這侄子敲了我兩棒子呀……

老鎖蒙了,以為侄子是真的打了先生兩棒子,不由得瞪大眼珠子找凶器。雖沒看到棒子在哪,仍火冒三丈要衝侄子發作。

先生拂拂手,長歎一聲:嗨——你這侄子看到了你我沒看到,也沒想到的真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