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走出衛城

時節似乎一下子跌入了深秋。叢府大宅後花園的花花草草已凋零了,院落裏的樹木也大都脫盡了葉子。一切都在越來越涼、越來越淩厲的秋風撕扯下,發出越來越刺耳越來越淒涼的風聲鶴唳。

這天吃罷早飯,先生突然來到大門口,如同鞭子抽打的牲口轉了幾圈,氣息變得越來越粗重了。而後車轉身體,朝著東麵決絕而去。

躲在暗處的管家老鎖覺得先生的後背飄逸出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意味——小六子,小六子——他回過身衝著大宅內急急地喊。

小六子慌裏慌張地跑出來,戲謔地問:管家呀,哪起火了麽?

老鎖顧不得跟小六子計較了,指著快消失的先生叮囑:快,跟上先生,在暗處好生照看著。記著,不到要緊時別讓先生看到你。

小六子眨巴著似是而非的小眼,問。哎?我的個大管家,你,你這不是讓我盯先生的梢麽?

老鎖抬手在小六子的脖梗拍了一巴掌:別給我耍貧,給我仔細了,出了岔子看我怎麽收拾你。

小六子感覺到這差事的重要了,顛顛地追著先生而去了。

街巷上自然少不了來來往往走動的人,先生縮了頭,躲躲閃閃做賊一般。後麵顛顛跟隨的小六子禁不住發笑:呀,想不到先生也會這樣呀……

衛城東門深深的門洞如一張大嘴在前麵張開了,它連接著城內與城外兩個不同的國:大英租界與大清衛城;它又連接著不同的時間:衛城內緩慢的、在先生眼裏幾乎凝滯的衛城內時間;租界內飛快的、在老鎖眼裏如鞭子抽打的陀螺的時間——要穿過這樣的門洞,先生怎能不心驚肉跳呀。他閉上了眼睛,任由腳步牽引,跌跌撞撞搖搖欲墜踱入了墓穴般的城門洞……

門洞內昏暗的光線,更誇張了先生險象的程度。跟隨在暗處的小六子一驚,急急地躥向門洞——在先生跌倒前攙扶住他,保證他的安全,這不就是最要緊的麽?好在當小六子差不多接近了先生時,先生終於平安地通過了門洞,在城牆外站定了。

小六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本以為在暗處跟隨先生是極輕鬆的差事,甚至帶點玩耍的意味,想不到個中竟擔著風險,不敢掉以輕心了。

雖然還閉著眼,但先生能感覺到回歸到陽光之下了。他不敢貿然睜眼,怕鞭子抽打的時間會刺傷眼睛。再向前走幾步,終於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吔?映入眼簾的土地還是先前的土地麽,路邊是這個季節應該枯萎而應時枯萎了的雜草;抬頭望望天,跟先前也沒什麽兩樣,怎麽找不到兩重天地的感覺?回頭望一望城牆,似乎比先前更龐壅厚重了。目光攀著城牆往上爬去,城牆頂上那邊的天與城牆這邊的天非但看不出有什麽兩樣,相反有了城牆的標識,更能感覺到天上的雲朵在卷舒浮動,天空渾然一體。連一片雲都阻擋、分割不了的城牆,何以分割得了天上地下相同的時間?站在衛城內與站在衛城外,對時間的感覺不是一樣的麽?呔,自己心中兩年間隆起、凹陷的,如溝壑般對衛城內與衛城外兩重天的忌諱,對變慢與變快的時間的恐懼,豈不是杞人憂天?又何以得那看不見時間的怪病?想到此,他啞言苦笑了,不由得放開了步子,朝著東麵的海邊走去。

走著走著,前麵的景象有了海市蜃樓般縹緲的變化,而時間在眼裏也不知不覺地縹緲起來,有了加快旋轉的感覺。

先生的身子也隨之縹緲了,在縹緲的時間裏飄然向前……

2、鞭子抽打的時間

天呐——遠處,漸漸映入先生眼簾的一切已經全變了,不是原先的模樣了:

海岸靠北的那一帶,一些帶廊柱、圓拱大門、四麵坡屋頂、屋頂開著奇型怪狀天窗、天窗的上方有著小碉堡般煙囪的大房子,在綠蔭噥噥的鬆林間高高低低錯落地聳立著……向南的一帶,尖屋頂、一排相連的二層、三層小樓,排列到看不到頭的地方。再向前走一會兒,隱約可見這些房子的門楣上掛有各種長方不一的牌子,有的上麵不但寫著漢字,還有一串串如扭動的蛇一樣的字。一些車馬向這些房子裏運送著貨物,又從這些房子往外出著貨物;一些著軍裝和西裝的英國人,甚至還有幾個穿著大白袍子的英國女人,更多的是腦後悠著長辮子著長袍短褂的中國人,於這些房門進進出出,他們走出時手裏差不多都拿著些東西。哈,這就是老鎖說的新商行了,這一片就是什麽愛德華商埠區了……

老鎖多次意味深長地提醒先生:衛城東門外變了,英國人將港口開辟為自由貿易港,免收海關關稅,國外的不少大船都載來貨物又載走貨物做開大生意了;靠海邊的那一帶建起了愛德華商埠區,有不少洋行開張了,本地的商家也跟著在那裏設了商行,做起了進外國貨、出中國貨的生意;衛城內不少的店鋪也已經擺上洋貨了,咱那幾個店鋪的生意越來越淡了……

先生沒有往那些洋行、商行去,而向海邊走去。

海岸似乎被一雙巨手向深海推進了一大步——一個暫新的碼頭呈現了,僅憑停泊在它懷抱裏眾多的、以前根本不可能停泊的大船舶,便可斷定它是怎樣的大碼頭了;眺望遠方,朗朗秋陽將隔海相望的劉公島拉近了,一些異樣的大房子及莫明其妙的高大建築,如海市蜃樓影影綽綽……

哈——先生張大嘴又哈出了一口氣,目之所及的變化恍若夢中,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回頭望一望灰暗如故的城牆,再向西北看一看連綿屹立的雕山,這些沒有改變的坐標堅定地標示著,他的確是站在衛城東門外的東海邊。哈,哈,飛快旋轉的時間把一切都改變了,一切都在飛快的時間裏改變了——變成了鞭子抽打的旋轉的陀螺……

先生感到有點頭暈目眩,心髒撞著胸脯咚咚地跳,卻讓胸口憋得慌。他隻好閉上了眼睛,暫時阻擋飛快旋轉的時間帶來的飛快變化映入眼簾。但悶在胸口的氣越來越膨脹,噎得他身子有些搖晃了,他的嘴巴猛然張大怒目圓睜,仰天發出了驚天裂地的一聲——啊哈——

這一聲“啊哈”有著神奇的功效,雖然耳朵被震得嗡嗡響,眼前也有金星飛濺,但憋悶在胸口的那口氣舒通了,眼前旋轉的陀螺般的時間似乎也停止了旋轉……

隱在暗處的小六子被那一聲“啊哈”震哆嗦了,媽吔,先生不會是出了啥毛病吧?當他猶豫著該不該衝過去照料先生時,先生總算轉過身子緩步移動了,向南麵走去了。小六子的心又提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跟隨而去。

先生走近了一溜鬆林帶,一股聞所未聞的怪味撲鼻而來。這是什麽怪味呀?!有點像燒膠皮的味,又有點像煤煙的味道,他們把旋轉的時間裏的味道也變了麽?

當他橫穿過這條鬆林帶後——一條黑色的巨龍撲麵而來,更觸目驚心的變化呈現了。

順著海岸一直向南原來的那條小路被幾倍地拓寬了,而且路麵竟然變成了黑色——油光閃閃的黑色,宛如一條黑色巨龍朝先生撲來——天呐?!路怎麽會變黑了?這還是路麽?難道變了的天下連路麵也要隨之變黑麽?

那刺鼻的怪味正是黑色的路麵散發的。

順著這巨龍向遠處看去,幾個頭上戴著白色水瓢般圓帽、手上著白色手套的英國人,正對一些腦後甩著辮子或者將辮子纏在脖子上的當地民工指手劃腳,這些民工忙活著將一種黑乎乎的東西向還沒變黑的路麵上鋪灑。

天呐,他們這是有意讓路麵變黑呀。看著這似路非路的路麵,先生突然有了衝動,身不由己地跳過了前麵的一道小坎,向這條黑龍衝過去。

雙腳乍一踏上路麵,戰戰兢兢不敢動了,如履薄冰。腳尖試探著向前觸觸,哎?怎麽跟眼裏看的不一樣呀?路麵並不黏乎。跺一跺腳,腳板有了一種從未體驗的感覺——天呐,這路麵怎麽是堅實的?——不像石板那麽咯硬,但又比土路堅實。禁不住邁開腿向前走幾步,吔?路麵怎麽給了腳板一種反彈的力?使每一步都神奇地憑空躍出比走尋常路遠一拃的距離?

——唔嗬?!走路怎麽會變成這樣?這黑乎乎的路究竟是用什麽變的呀……

封存在衛城凝滯的時間裏,讓先生看不到時間了;置身租界如鞭子抽打的陀螺的時間裏,卻令他心驚膽顫了。幾十年間規規矩矩鑲嵌在視野框架裏的那些規規矩矩的景物,幾乎全都被不規矩的、飛快的時間鞭子抽打得麵目全非了,一切都變得陌異詭譎了……當這些陌異詭譎的東西難以抵擋、不可遏製地映入眼簾、撞入心境時,又不得不為它們讓出地盤而接納它們,或者說它們像斧子般開劈了它們要占領的地盤。先生感到他的心正在被斧子一點點劈鑿,自小起海邊烙在心中的印象,甚至是與生俱來如同血脈和骨骼般賴以生存的東西,正在被斧子無情地一片一片砍剝……

先生陷入了一種似夢非夢的恍惚裏,當醒覺到自己是站在被英國人變黑了的大路當中,並意識到了遠處的民工正在眺望自己時,不由得一怔,如同一隻受驚的野鹿,倉皇地跳離了路麵,躥進了小鬆樹林……

這一切,都被隱在小鬆樹林裏的小六子看在了眼裏。

先生穿過小鬆林後,又往北麵走一段。走到比那條路的北端還北的位置,才轉身向西,向衛城的方向走去……

見先生踢踏著硬硬的腳步歸來,老鎖顛顛地跑著迎上前去了。

上下仔細地看看先生,安然無恙,隻是氣喘得有點粗。老鎖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也不問什麽,擁著先生就往大門處走。

小六子從後麵跑上來,老鎖已擁著先生邁進了大宅的門檻。

小六子咳一聲,老鎖倒是回頭瞥了一眼,卻並不理會,好象並沒看見小六子——小六子如嗑下的瓜子皮,被不屑一顧地拋棄了。

小六子惱了:老鎖你個老混蛋,我這擔驚受累地跟隨了大半天,你怎麽著也該問我點什麽呀,就這麽不聲不響屁也不衝我放一個就算完了?老鎖的影子已遁入大門洞了,小六子隻能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也怪,啐了這一口心裏平衡了許多,也舒坦了些,甚至咕嘎一聲笑了。

3、漚在老鎖心裏的話

自進了大宅,先生一言不發,來到書房,身心交瘁地把自己重重地跌進藤椅裏,隻是呼呼歎著粗氣。

過了好一會兒,老鎖抻不住了,慢慢地趨近先生,怯怯地開口:先生——還,還好吧?

先生眉頭一陣**:你是問我眼裏看的,還是問我能不能挺住?

這讓老鎖怎麽回答呀,隻能咧咧嘴擠出比哭還難受的笑模樣了。

老鎖呀,你說,人得了病是快點治愈了好呢?還是讓病年複一年地在身上纏磨著好?

先生,你,你這不是說笑麽?老鎖隻能認為先生是在說笑。是啊,再怎麽愚憨的人,也不至於發這麽愚憨的問呀。老鎖隻好嘿嘿一笑,說:人得了病,那自然是越快點治愈越好了。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不就是盼著病早一天治好麽?

嗨,要是看不見時間的病還纏在我身上,也許不是什麽壞事呀。時間太慢,能把人慢出病來,可鞭子抽打的飛快的時間,也能把人快出病來呀……

——啊先生!老鎖一驚,慌忙貼近先生,一隻手張開,在先生眼前左右地搖:你,你莫不是又,又看不見……後麵的話急急地刹住了沒說出口。

你是要我數你的手指麽? 先生淒然一笑:你這張手五個手指一個不多一個不少麽。

剛才的舉動的確有點唐突了,老鎖解嘲地笑了。

老鎖呀,你是怕我又犯了看不見時間的病吧?可即使我又犯了那病,也不是看不見東西呀,你拿手在我眼前搖能驗得出來麽?

老鎖隻能再尷尬地笑笑了:我,我這,這一著急……

放心吧。先生歎一口氣說,我就是想再犯那樣的病怕也不行了,即使我想跌進看不見時間的病巢裏,觸目驚心的變也能把我一把給揪回來呀……這倒成了病來如抽絲,病去如山倒了……

嗨——老鎖歎一口氣:先生呀,這樣就好。有些話,憋在我心裏,都漚得長毛了也,也沒敢跟你說呀……

——噢?!先生不由得一怔:我的個老鎖呀,你是懼我?怵我?想不到呀,我在你眼裏竟然惡到了這份上?

不是呀先生,不是,你誤會了,大大地誤會了。先生呀……這兩年,你不出衛城,可把我難煞了……我是既巴望你走出衛城,又怕你出了衛城受不了呀……今天既然你已親眼看了,也用不著再忌諱了。你,你去海邊商埠區那些商行看了麽?你有沒有看到……

先生的心格噔一跳,預料到老鎖要說什麽了:你,你讓我,讓我先抽口煙吧……

老鎖急急地將水煙槍裝了煙,遞到先生手上,並為其點了火。

先生全身心地深深吸了一口煙,半天不向外吐,似乎要用這口煙彌平滿腹溝壑。又似乎需要以這口煙鋪墊,才可承受老鎖要說出的東西。當這口煙緩緩吐出後,神態果然鬆馳了許多。

老鎖必須抓住先生心海波峰浪穀的間隙,將要說的說出來:先生啊,我老早就,就自作主張,讓咱衛城裏的店鋪,在新建的商埠區那裏,買下了兩個商行的鋪麵……也就是說,咱府上在那裏已經有了兩個,兩個新商行呀……

奇怪的是,先生沒什麽反應,似乎沒聽明白老鎖說了些什麽。說出的話潑出的水,既已說開了,老鎖也隻能硬著頭皮說下去了:我,我是怕,怕那時對你說了,你不會應允。更怕你要應允了比不應允心裏會更,更難受……我是管家,我要為府上往長處著眼呀……雖說眼下咱那兩個商行還隻是做點魚幹、花生米外銷、小批量的洋貨批發零售等生意,可已經大見起色了,比衛城裏的生意也越來越好了。往後,那兩個新商行撐起咱叢府的半壁江山也未可知呀……

漚在心裏的話終於吐出了,老鎖如釋重負,但還是緊張地巴望著先生。

先生又大口地抽了口煙,緩緩地吐出,一張臉隱在煙霧裏了:老鎖呀,你,你是個難得的管家呀。

——天呐,先生莫不是早已了然於心了?老鎖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先生呀,你,你真是先生呀……

4、敏兒出嫁

花兒的未婚夫死了,叢府比花兒小幾歲的小姐敏兒卻要出嫁了。

敏兒的婚期逼近了,與敏兒情同親姐妹的花兒卻越來越明顯地躲著敏兒,這些天差不多總是將自己關在屋內。

花兒與敏兒的閨房同在上院的二層木樓上,且是隔壁。這天下半夜,被惡夢嚇醒的敏兒聽到隔壁花兒的屋內有悉愁索索的聲響,窗口影綽能感覺到隔壁的窗口還亮著燈。敏兒爬了起來,躡手躡腳地來到了花兒的窗前,燈光將花兒飛針走線的剪影描摹在窗口。敏兒抑製不了這些天來心中的鬱悶,一下子撞進了花兒的屋內,劈頭便問:花兒姐,這些天你為麽總躲著我?花兒呆滯著並不回答。敏兒發現花兒正在刺繡的是一個並蒂蓮圖案的被麵,而**還擺著些已繡好的枕頭、窗簾、鞋子、手巾……

敏兒被這些精美的繡品驚呆了,禁不住撲向了這些精美的繡品。

——別碰這些!花兒失聲一叫。

敏兒一下子塑在那裏了,呆愣愣地看著花兒。

淚水撲簌簌滾出了花兒的眼窩,壓抑在心中的情感不可遏製地爆發了:一個成了寡婦的女人,一個被扣上了妨男人惡名的女人,能不躲著要出嫁的你麽?能讓你沾了晦氣麽?花兒哽咽了。敏兒呀,你可是我比親姊妹還親的妹妹呀。我多麽想你的嫁妝每樣都是我親手一針一線做的呀,這些東西是為你繡的,可一件也不能送給你,你就是碰一下也是不吉利的呀,別沾了晦氣……可我還是要躲著你一針一線地繡,我是在慰自己的心呀……

敏兒的眼淚奪眶而出,不顧一切地擁住了花兒,兩人的淚水流到了一起。

敏兒擦了擦淚水,突兀地冒出了一句:我不想嫁人了。

花兒愣了:再過十一天你就要,就要嫁了,怎麽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敏兒又抱住花兒:我不想嫁那個男人!

天呐,花兒再次被嚇著了:怎麽說這樣的話?你婆家跟咱府上不是世交麽?不也是大戶人家麽?那男人不是一表人材麽?

他,他身上透著讓人怕的邪性……那個男人來府上時,敏兒曾躲在暗處偷偷地看了那人幾眼。他的眼神裏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瘮人的邪惡,讓敏兒懼悚厭惡得不行,而且聽說這人還喜歡賭錢醉酒。花兒姐,婚期越近我越怕……這些天惡夢總纏著我……我怕是要嫁給惡夢裏夢到的怕了……

花兒似乎也跌進惡夢裏了:敏兒呀,既這樣,你,你該早把這些說與大娘和先生呀——

這些話我說得出口麽?說了又怎樣?咱的叢府跟那家不是世交麽?這可是先生為我選定的婆家呀……先生可是把麵子看得比命還重的人呀……

要不,要不我去對大娘說?總不能眼睜睜讓你往惡夢、火坑裏跳呀。

花兒姐呀,你,你就別讓我媽為難了,她能讓先生收回成命麽?何況婚期已逼近……說著,敏兒又轉換了話題。花兒姐,你該再找男人的,管他別人怎麽看怎麽說,你活你自己的。你不知道你長得有多好呀,會找到好男人的。我要是男人拚死拚活也要娶你。

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呀……別說是再找男人,我,我連活下去都害怕了。我多少次問自己,還該不該再在人前活下去,……

敏兒冷冷一笑:可我不認命!你要真能豁上,我就真跟你一起出家當尼姑!

可不敢這麽想呀,是叢府收留了我呀,拿我當女兒待,我已經這樣了,要是再攛掇你出家,我對先生有罪,對大娘有罪,對叢府有罪,對天對地都有罪了呀。

花兒姐,你,你是自己把自己往苦海裏推,自己往自己的脖子上套索呀……你骨子裏跟先生是一樣的,總是把自己的心弄得沉沉重重的,好象非要弄塊大石頭壓在心頭,才算一本正經地活。反正我不會像你,把悲苦全壓在自己的心頭,跟繡繭的蠶一樣,自己吐出的絲繡成了把自己禁錮的繭。而後,又被人抽完繭殼的絲,把你連皮帶肉給烹煮著吃了……

花兒禁不住渾身顫栗了,似乎自己真的變成了一隻自己將自己禁錮起來的繭蠶,正被人抽剝著身上的絲……

不管願意不願意,十幾天過後,在絲管鑼鼓一片歡天喜地的熱鬧中,敏兒被迎娶的花轎抬走了。

惟有花轎中的敏兒,最不想成為來迎娶她的男人的新娘,紅蓋頭下的她越來越狠地咬著嘴唇,淋淋的血洇出了嘴角同時也滲入了齒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