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知水暖的鴨

三個英國人一前兩後在威海衛東海灘徜徉著。

走在前麵的人四十多歲,戴著一頂菱角形的帽子,上身穿著緊身黑長衣,密密麻麻十幾顆金黃色的大金屬紐扣兒一直排列到下巴。袖口鑲著寬寬的虎皮紋金邊,褲子的中逢同樣鑲有二指寬的一道白條紋飾。鋥亮的黑皮鞋每走一步都攪動一圈繽紛的光芒,同時在海灘上留下深深的印記,扣下一個個鞋底的模子。

走在後麵的是兩個年輕的士兵,肩上荷著帶槍刺的長槍。遠看去,似乎這兩個士兵是在押解前麵那個人。當他們走近時,看看前麵那個人春風得意氣宇軒昂的神態,再看看兩個士兵畢恭畢敬的樣子,便會得出恰恰相反的判斷——兩個士兵是在護衛前麵那個人。的確,這個人是大英威海衛租界身份最高的人:大英欽命駐紮威海衛劉公島等處地方辦事大臣、大英威海衛租界的首任文職行政長官——駱克哈特(J.H.StewartLokhat )。

駱大臣剛剛從大英香港政府輔政司兼華民政務司的位置上升遷,來威海衛履新職。

五月的海邊是多麽好呀,和煦的風溫情脈脈,洇蘊著情竇初開的少女般的韻致,既羞羞答答,又春情繾惓。此時正值退潮,潮刃伸縮著如薄冰般的舌頭,輕輕地舔著金黃的沙灘,發出夢囈般的吟唱;晶瑩的沙粒隨波滾動,在陽光下折射出寶石般璀璨繽紛的光芒……

美妙的海灘讓駱克哈特陶醉了,最高行政長官竟然三下兩下脫掉了皮鞋,像一個調皮的孩子衝向潮刃,蹦著跳著,嬉戲著浪花……

兩個護兵被行政長官荒唐的舉動驚呆了,張了張嘴想阻止卻又叫不出聲來。他們的職責隻是保護長官的安全,不好幹涉長官的興致,何況這位行政長官剛剛到任,他們隻能目瞪口呆地看著長官頑童般荒唐的嬉戲了。

簌簌發涼的海水絲毫不影響駱大人的興致,倒越發刺激了他盎然的興趣。雙腳在海水裏歡快地蹼踏著,嘴裏發出啊嗬、啊嗬快樂的叫聲……中國詩情畫意的海灘激發了中國式的情懷,他仰臉衝著兩個護兵用漢語抑揚頓挫地高聲吟詠: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兩個護兵雖聽得懂普通的漢語日常用語,但對長官大人的吟詠卻不知所雲。駱大人邊戲著海水,邊回頭對兩個護衛兵說,他吟詠的是中國宋代大詩人蘇東坡為一個叫惠崇的僧人的一幅畫題的詩,並饒有興趣地講解著詩畫描寫的意境。

不想,兩個士兵聽著講解,再看看行政長官**的雙腳忍俊不禁了。

順著衛兵的目光,看看自己白晰的、浪波中有點變形的如鴨掌的雙腳,駱大人突然醒到他們為什麽發笑了,他叫一聲:嗬——我明白了,你們是笑我把自己變成了詩中的那隻鴨子吧?

兩個士兵咬住嘴唇不敢笑了——這恰恰證明駱大人猜對了。

對!駱大人倒聳著肩笑了,說:你們笑對了,我這行政長官就是要變成最先感知租界水溫冷暖的鴨子……希望你們也要學著變成知水暖的鴨子,隻有這樣,我們才能治理好這方租界。

兩個護兵不笑了,多少領會了長官大人話中的意蘊。

其實早在二十多年前,駱克哈特已經像一隻剛剛學著鳧水的小鴨子,從西方蘇格蘭的海邊遊進了東方中國的香江。那就溯流而上,看看他的曆程吧……

1858年,駱克哈特出生於蘇格蘭,曾就讀於英國威廉姆王學院和沃森學院,後又畢業於愛丁堡大學。無論在哪個學校,天資聰穎的他一直是佼佼的優等生。1878年,駱克哈特考入英國殖民部,經過女王學院一年的漢語培訓,於1879年作為見習生被派往香港。踏上神秘的東方中國古老的土地,他又潛心研讀了3年中國儒家經典和中國古典文學。如同一個迷路的人,越是往迷處走得遠,迷得越深,越學,浩如煙海的中國古老文化越讓他癡迷了。在以後的日子裏,他對中國的經史子集也廣泛涉獵,對中國的琴棋書畫、風土人情都產生了濃厚興趣,而且成為中國字畫、古錢幣和工藝品的著名收藏家。

在香港期間,駱克哈特已博得了“洋儒生”、“中國通”的美譽。對漢學的精通,對中國文化的悉達,讓他得到了大英帝國殖民部的極大賞識,其職位隨之一路遷升。1895年便升任輔政司兼華民政務司,成為港英政府僅次於港督的第二號人物。

1898年6月,中英《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簽定。洋儒生、中國通駱克哈特自然而然理所當然被推到了導演新殖民地命運的位置上。駱克哈特以中國水墨畫的基本色調,描繪出了新界未來的藍圖:在英國的統治下,盡力維持舊中國的現狀……英國政府接受了駱克哈特建議,並將其方略確定為新界管理的基調。此後,駱克哈特兼任香港新界首任行政專員。有中國文化的內功支撐,他胸有成竹遊刃有餘潑灑丹青,很快地建立起新界各種統治機構,各項管理法規製度也逐次完善,確立了大英帝國對新界的殖民統治。

就是這個駱克哈特,從香江又遊到了威海衛的海灣,此時赤腳站在正退卻的潮刃上,變成了一隻先知水暖的鴨子。

駱克哈特戀戀不舍地走向岸邊,不時地回頭觀望。目光越過湛藍的海水,眺望著不遠處海中綠樹掩映的劉公島,它多麽酷似一顆巨大的綠寶石鑲嵌在汪汪海水之間;目光環轉向北,蜿蜒聳立翠黛雄渾的雕山,則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佑護著整個威海衛……

這是多麽美妙的海灣,多麽優美的自然寶地呀,駱克哈特徹底為這裏美妙的山水陶醉了。

——哈。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樸茨茅斯!

衛兵明白,樸茨茅斯是他們英國本土重要的海軍基地。

——哈。他情不自禁又叫了一聲:瑪格琳特!

衛兵明白,瑪格琳特是他們英國本土著名的海濱旅遊勝地。

駱克哈特這兩聲叫,道出了英國政府將威海衛建成軍事基地,而到建成海濱旅遊勝地的大轉變。

英國人尋租威海衛的初衷,就是看上了威海衛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優美的自然風光,要將其建成在遠東的永遠性海軍基地,既可製衡俄國德國在華軍事力量,又可控製京津地區。

1898年,剛剛得到威海衛後,英國駐華海軍司令西摩爾中將與皇家工兵部隊劉易斯上將,便率領海陸防務專家相繼來威進行軍事勘察。隨後他們便向大英帝國政府提交了一份要將劉公島打造成不沉的航空母艦、建成規模龐大的海軍基地的報告。

實施龐大的軍事計劃自然要有龐大的資金支持,而此時英國正在同南非的布爾人進行著兵馬損失慘重耗資巨大的戰爭,致使大英帝國的兵源不足國庫耗費殆盡。政府的首腦們清晰地意識到:遠距離作戰,流動的航母比固定的航母有價值得多。他們終於放棄了將威海衛建成海軍基地、將劉公島打造成不沉的航空母艦,耗資巨大的軍事規劃,而確立了將威海衛建成英國海軍訓練基地和療養基地的方針。

既然撤銷了將威海衛建成軍事基地的規劃,英國海軍和陸軍都不想再控製威海衛了,1901年1月1日,英國殖民部才正式接管了威海衛租界。同年7月24日,英國頒布了確定威海衛租界政製結構及運作方式的憲法性文件——《一九零一年樞密院威海衛法令》,確立了在威海衛行使殖民統治的施政綱領。

英國政府又確定了以最低的成本管理威海衛的基調,威海衛要建設、發展,隻能開拓其自身的商業潛力了。另一方麵,鎮壓威海衛抗英的硝煙並未完全消弭,要在威海衛建立起穩固的殖民統治秩序,改善與當地百姓的關係,自然是艱難的——誰可擔此重任?

這時候,殖民部再次想到了駱克哈特,鄭重向倫敦方麵推薦由駱克哈特出任威海衛首任文職行政長官: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在駱克哈特的領導下,威海衛將成為英國在亞洲的又一個商業成功範例……

於是,英王簽署任命:駱克哈特為大英欽命駐紮威海衛劉公島等處地方辦事大臣佩戴二等寶星。

而駱克哈特此時因與港督卜力(Henry Blake)關係不睦,也在謀求調職。正所謂吉人自有天相,想不到一紙任命不但職位得到了提升,而且為他提供了一個施展才華抱負、描繪新天地的大舞台,對此任命他自然欣然接受。

威海衛山水竟然如此秀美,氣候竟然如此宜人,怎不讓駱克哈特躊躇滿誌洋洋得意。他禁不住對兩個衛兵說:威海衛比香港的自然條件更好,完全有理由相信將來發展得比香港會更好。

2、心靈生活

駱克哈特乘坐的轎式馬車,順著新修的寬敞的柏油路向南駛來,可惜這條路不到一袋煙的功夫便走到了盡頭,隻能順著走得通的土路,一直向南麵駛去。

熙熙的陽光下,新鮮的海風自東南緩緩吹來,空氣裏彌漫著帶海腥味盎然的勃勃生機。田野裏的莊稼煥發出盎然的勃勃生機,草木同樣煥發出盎然的勃勃生機。飛蟲和飛鳥們也煥發出盎然的勃勃生機,大地上的一切都煥發出了盎然的勃勃生機……駱克哈特完全被新鮮的空氣和新鮮的景致迷醉了,不斷聳動著肩膀,發出新鮮的籲歎。他對兩個衛兵說:南方的香港同樣在海邊,那裏的景致旖旎嫵媚,而北方的威海衛則英俊偉岸。他還打了個形象的比喻:香港是一個美麗多情的姑娘,威海衛則是英俊瀟灑的小夥子。兩個衛兵被逗笑了。

轎式馬車來到了一個岔路口,再向南,是通往文登縣城的官道,而幾條岔路則彎曲著通往幾個村落。小路也勉強能通行馬車,但駱克哈特讓轎式馬車停下了。小路與田野更密切了,一些野花青草在不遠處已經將路麵掩映了,順著小路遙望,可以看到它的盡頭蒙朧如畫的村落。小路勾連的景致更加誘人,駱克哈特興致越發高漲了,他下了馬車,隨便沿著一條小路走去。

兩個衛兵隻好跳下車跟隨過去,一個衛兵問長官要到哪裏去。

駱克哈特笑笑,說:我也不知要到哪裏去,中國有句成語叫“曲徑通幽”,還有句成語叫“入鄉隨俗”,那我們就往幽處去看看鄉俗吧。兩個莫明其妙的成語讓兩個衛兵有點糊塗了。既然長官要看什麽鄉俗,他們也隻有跟隨的份了。

沿著曲徑走著走著,果然就到了幽處,一個古樸而幽靜的村莊在前麵出現了,他們徑直走進了村莊。

村中間的一個十字路口。一個年輕的母親坐在自家門樓前旁的一塊大石上,一個兩三歲大的男孩正趴在她的懷裏吃奶,一片白嫩的胸脯在陽光的映照下越發鮮亮。見有高大的外國男人走來,喂奶女人的臉麵瞬間緋紅,慌忙推開懷中吃奶的孩子,急急地扯起衣襟掩蔽了敝開的胸。

正吃奶的小男孩不明白,媽媽為什麽突然粗暴地不讓他吃奶了,當他回頭發現了駱克哈特他們時,便明白原由了。他瞪大了眼,甚至噘起了小嘴,對這幾個幹擾了他吃奶的異樣的人表示不滿了。

駱克哈特藍色的眼睛充滿了對小男孩兒歉意的笑,為彌補自己的過失,他從口袋裏掏出幾塊花花綠綠的東西,微笑著招呼那小男孩兒過去。

小男孩雖不知那幾塊花花綠綠的東西是什麽,但還是抵不住好看的東西的**,身不由己地朝駱克哈特蹣跚跑過去,剛剛的不滿也隨之忘卻了。

孩子的母親伸出手張大嘴,做出要喝令孩子回來的樣子,但又覺得這時候硬把孩子喊回來有點不妥,乃至有點失禮。人家畢竟是做出要將手中的東西送給孩子友善的樣子,張開的嘴巴便沒能喊出聲來。

小男孩兒當然也看出他們是跟人不一樣的人,但天真的孩子有時是不懂得忌諱什麽的。要是一隻老虎表示出跟他親熱,他也不知道怕的。

駱克哈特彎下腰攤開手掌,示意小男孩拿走他手中那幾塊花花綠綠的東西。

男孩兒雖很想得到那幾塊花花綠綠的東西,但還是狐疑地抬頭看了看遞給他東西的人,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接受。他一時還是難以定奪,隻好回頭看了看母親。

母親其實比孩子明白的並不多,她也不知該不該讓孩子接受這樣的人送給的不知是什麽東西的東西,無法對孩子發出接受與否的示下,隻好不置可否地笑笑了。

駱克哈特將那花花綠綠的東西其中一塊的外包裝剝開,送到了小男孩嘴邊。小男孩禁不住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甜——他激動地笑著叫了一聲,伸手便抓過了這塊東西,又伸出另一隻手,搶過了放在駱克哈特另一隻手裏的幾塊甜東西,然後急急地轉過身,向母親這裏跑來,邊跑邊叫,媽媽,甜,媽媽,甜……

男孩兒來到母親身邊,將手中那塊甜東西塞到媽媽的嘴邊:媽媽吃,甜,甜……

媽媽有點不好意思了,笑著躲避兒子的孝敬:媽媽不要,媽媽不吃,寶兒吃,寶兒吃吧。

被喚做寶兒的小男孩兒執拗地,將手中的甜東西三番五次地往媽媽的嘴裏塞:不,媽媽吃,媽媽吃麽……

媽媽拗不過,隻好在那甜東西上蜻蜓點水地舔了一下:糖,寶兒,這是糖,是甜糖,寶兒吃吧。她有些難為情地衝駱克哈特頷首笑笑,算是對他的饋贈表示了謝意。而後,她用手指點一點兒子拿糖的手,像穿針引線那樣,朝不遠處蹲在牆根曬太陽的幾個老人那邊指了指。

寶兒對媽媽的示意心領神會,舉著手中的糖,顛顛地衝著那幾個老人跑了過去。他跑到一個老人跟前,將手中的糖舉到老人的嘴邊,連連叫著,爺爺,糖,甜糖,爺爺吃,爺爺吃糖……

被溫暖的陽光曬得眼皮耷拉、筋鬆骨軟、昏昏欲睡的爺爺睜開眼睛,一時被小孫子弄得不知所措:喲,是我的寶兒呀。不吃,爺爺不吃,寶兒吃,寶兒吃。

寶兒像對待媽媽那樣,執拗地幾番將糖塞到爺爺的嘴邊:不,爺爺要吃,就要爺爺吃麽……

爺爺衝身邊的幾個老夥伴們炫耀、賣弄地說:你們看看,看看我這孫子,我這小孫子人小脾氣不小哩,強得很呢。我不吃他還不依不饒哩。

突如其來的情節,讓幾個同樣昏昏欲睡的老夥計打起了精神。他們自動地分成了兩邊,一邊配合男孩兒的爺爺,說你就不吃,看看這小孫子能把你怎麽著;一邊配合小男孩兒,說你爺爺不吃不行,看看誰能強得過誰。兩邊都有人添油加醋,本來小小的情節變成了整個人堆參與的娛樂逗笑了。

寶兒的爺爺當然要盡力拉長這逗笑的表演,他的心在這過程中無比幸福地滋潤甜蜜著。

最後,爺爺做出實在拗不過服輸的樣子,連連說,我的個寶貝孫子,爺爺拗不過你,拗不過你,爺爺吃還不行麽?爺爺吃還不行麽?說著,張大嘴,在沒觸到糖的方位做出了誇張地連咬幾大口的樣子,並且發出了咣咣的聲響,喜形於色地笑著說,好,我的好孫子,爺爺吃了,甜,這糖真甜。

駱克哈特回頭用母語問兩個衛兵:你們看到了什麽?

一個衛兵答:看到長官送給了那小男孩兒幾塊糖。

另一個衛兵答:還看到那小男孩將糖塊送給他媽媽品嚐,又送給他爺爺品嚐。他的爺爺並沒嚐到糖,卻說那糖真甜。

駱克哈特不笑了,說,你們還應該看出來,這就是中國人的天倫之樂的生活。你們能說得出中國人過著怎樣的一種生活麽?

一個衛兵答:他們大都過著田園的生活。

另一個衛兵答:他們過著勤儉的生活。

對,駱克哈特說,你們說對了,這裏的中國人是過著你們看到的這種生活。跟我同在我們的愛丁堡大學畢業的一個中國人,一個中國的大學問家說得好呀。他說,中國人完全地或幾乎完全地過著一種心靈的生活,中國人的全部生活是一種情感的生活。你們已看到了,那男孩兒與母親、兒媳與公公、男孩兒與爺爺之間,這一家三代人不正是過著一種心靈的生活麽?享受著一種天倫之樂的情感生活麽?包括那幾個老人,他們共同展現的是一幅多麽動人的親睦、孝敬、人類之愛的美好情感生活的畫麵呀……

兩個衛兵點點頭,類似的鄉間場景他們以前也經曆過,卻並沒有什麽感觸,經過長官的一番指點、解說,他們感受到這的確是美好情感生活的畫麵。

駱克哈特完全被自己的解說給感動了,他接著說,你們的眼還要往深處看,我們要管理好這一方土地,我們的心靈就必須像紮進土地的樹根那樣,時時感應到這方土地上生存的他們的心靈生活……

兩個衛兵多少領會到了長官話中的意思了。他們笑笑,說中國人的確是過著那樣生活的人。

駱克哈特轉身要往回走了,兩個衛兵卻有點意猶未盡,有點依依不舍。駱克哈特笑笑:看來你們是在一定程度上體驗到了曲徑通幽、入鄉隨俗的滋味了。我們順著曲徑不是已經到達了幽處麽?不是已經看到了這裏的鄉俗民風麽?在這樣的鄉野、村莊,我們隻能順著曲徑、盡可能隨俗地推行管理、治理了。

兩個衛兵再次笑了,至此,他們的確在一定程度上領會到了長官話語的意境了。

往回走的路上,駱克哈特又說起了那個畢業於英國愛丁堡大學,後又赴德國萊比錫等著名學府研究文學、哲學,學貫中西的中國人,說他用英文寫了很多文章,也將中國的儒家經典《論語》、《中庸》翻譯成了英文,要衛兵好好看看這樣的書。

衛兵問長官,這個中國人叫什麽名字?

駱克哈特要他們記住:這個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臘、馬來亞等9種語言,獲得過13個博士學位,很值得尊敬的中國人、大學者,名字叫辜鴻銘。

一個衛兵說,長官,這個中國人辜鴻銘的確了不得,他對我們西方文化能如此精通。

另一個衛兵說,長官,那應該是我們西方的文化,才使這個中國人辜鴻銘成為大學者的了?

駱克哈特笑了:恰恰相反,這個辜鴻銘曾對他的學生說,要他們學好我們的語言,為的是把中國人做人的道理,溫柔敦厚的詩教,拿去曉喻四夷之邦。他可是把我們視為蠻夷之邦的。

衛兵問:長官,什麽是“蠻夷”?

駱克哈特笑了:這可不是幾句話能說得清的。中國自古以來,就把他們以中原為中心漢文化發達的地方稱為“天子之國”,而把周圍邊遠不開化的地方視為蠻夷之地,當然也包括更遙遠的我們那些西方國家。簡單地說,他們將邊遠的,他們以為落後、不開化的地方均稱為蠻夷。

兩個衛兵笑著說,那這個中國大學者辜鴻銘不是狂妄的太可笑了麽?他不是在我們英國和德國讀了大學麽?難道他不明白,現在落後的可是他們中國麽?要是按他的說法,他的國家倒應該是不開化的蠻夷之邦了。

駱克哈特說,也許這正是這個大學者辜鴻銘的可尊可敬之處。中國現在是落後了,但中國幾千年連綿不絕的文化博大精深,卻並不失其璀燦的光輝呀。

威海衛租界最高行政長官,與衛兵這麽自由地談討著,不知不覺間,他與衛兵間尊卑的界線漸漸地模糊了。兩個衛兵的拘謹也悄然消減了,對長官說法的不以為然也不禁流露了,他們相互談討著,對長官連同長官推崇的那個中國學者的話提出了質疑。

一個說:他們的心靈生活的確挺美好。可這樣的心靈的生活,不是讓他們這個曾經強大的國家衰弱了麽?

另一個說:的確是這樣,他們的香港不是早已成為我們的租界了麽?他們的威海衛不是又變成了我們的租界了麽?他們繼續這樣的心靈生活,難道能使他們衰弱的國家重新變得強大麽?

衛兵質疑出了一個沉重又深奧的問題,駱克哈特也難以隨口解疑釋惑了。他變得深沉了,默默地向前走去。

這時候,有兩隻大鳥在低空飛去,它們並不鳴叫,但卻聽得到它們的翅膀在空中搏擊氣流發出的唰刷聲響。

駱克哈特仰頭目送著大鳥漸漸消失,突然開口說:這的確是個難以說明的問題,不過,你們能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十分欣慰,這證明你們的思想已經開始紮入這片土地了。但有一點你們要清楚,要是以為以我們的強大,就可以把租界變成我們永久的領土,那可就大錯了。所謂租界,就是有租期的,我們永遠都不可能永遠擁有它,即使中國再貧弱,即使我們再強大。

兩個衛兵怎麽也想不到,他們的最高長官會說出這樣的話,禁不住瞪大了吃驚的眼,衝長官射去詰問的目光。

我理解你們。駱克哈特讀懂了衛兵的目光,他淡淡地一笑:你們是忠誠於我們國王、我們的國家的軍人,這一點我絲毫也不懷疑;你們也要相信我對國王和國家的忠誠,以及我們的國王對我的信任,否則,他不會任命我來擔任威海衛的首任文職行政長官,這一點你們也絲毫用不著懷疑。

兩個衛兵麻耷著眼,不知該說什麽了,他們當然絲毫也不會懷疑自己的國王對這個長官的信任,他們本來就沒想那麽深那麽遠,隻是覺得這新來的最高長官說話跟以前的長官大不相同,讓他們一時難以理解而已。

駱克哈特又笑了,接著說:這個辜鴻銘還說過一個外國朋友對他說過的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一個外國人在中國居住的時間越久,就越喜歡中國人。但願我們都能成為喜歡中國人的人,同時也成為讓中國人喜歡的人。

3、不敢醉

先生的老爹老媽多年前就從溫泉莊搬到莊園居住了,兩天前老爹突然對先生說他要回溫泉莊住。這幾年我怎麽就越來越跑不動跳不起來了?身子骨為麽不如前些年了?這幾天我才琢磨出了原由,就是這些年憋在這莊園裏沒泡溫泉,把活氣給憋悶住了。

在溫泉莊村北不遠處,一片石硼凹陷出兩三丈見方的一個大槽,底部常年咕咕冒著地下熱水,形成一個天然的溫泉湯池,即使是冬天,周圍村莊的男女老少也來此泡溫泉。

先生哭笑不得,可既然老爺子執拗地要回溫泉莊,還能說什麽呢?最大的孝莫過於順老人的意了。溫泉莊的老宅畢竟多年不住人了,先生隻好讓老鎖立馬帶幾個人回溫泉莊拾掇老宅了。

老鎖總算把老爺子安頓好了,回來時,他還艱難地向先生轉達了一個通知:租界政府明天要召開租界內村董大會。

很久以前,威海衛一帶每個村子就設有一名半官位的村董,負責一村之教化、處理一村之事務,在官府是有名冊的。先生任溫泉莊村董多年,記不得官府有召開村董會議一說,想不到租界政府倒要召集村董開會了。

先生一直在抽煙,客廳裏靜得驚心動魄。過了很長時間,先生突然說,老鎖呀,我想找幾個人來喝喝酒。

這時候先生怎麽會突然要找人喝酒?什麽重要的酒場要在這火候上擺呀:先生,你,你是要請客?

——嗨。先生淒苦地歎一口氣,搖一搖頭,說:我隻是想一醉罷了……

參不參加英國人召集的村董會,真是兩難呀……酒不是可解憂麽?酒不是可醉人麽?嗨,真慶幸先生想到了酒呀……一股難奈的酸楚在老鎖心底湧起,眼窩也隨之變紅了:先生呀,你,你要請哪幾位來喝酒?我,我這就去辦……老鎖的聲音明顯帶著哭腔了。

先生站起身,有些跌跌撞撞地踱出了客廳,走到門口時,頭也不回地說:請哪個你看著辦吧。

老鎖張開嘴要說什麽,心中的酸楚嗆得難受,哪裏還說得出一個字呀……

老鎖不忍看先生為尋醉而醉,又希望先生能一醉解憂,安頓好邀來的酒客,他便躲進自己的屋內了。

醉得東倒西歪的客人們散去了,先生徑直去了書房。

老鎖急急地去了書房。吔?先生端端地坐在書房裏,非但沒醉,甚至一點酒意也沒有,這比酩酊大醉更讓老鎖驚惶,他的嘴咧得老大,一時倒不知說什麽好了。

先生淒然一笑:我沒醉反倒嚇著你了吧?

的確,起碼老鎖驚愕不已:先生,你,你怎麽沒醉?一點醉意也沒有?

滴酒未沾哪來的醉意?又怎麽會醉?

老鎖越發驚愕了:先生,你,你……?

先生舒一口氣:嗨,端起酒杯,我倒怕醉,不敢醉了,也不該醉呀……

先生,你,你是要,要參加明個那個會了……?

我畢竟是溫泉莊八百多父老鄉親的村董呀……

老鎖鼻腔一陣發酸:先生呀,有的人天生就是,就是為眾人擔當大事的命呀,不管心中窩了多少委曲積了多少冤憤呀……

先生很長時間沒有言語,轉過身,從書架上拿起一本書,邊翻看著,邊說:老鎖,我想你還沒吃飯吧?你還是去吃飯吧。餓著肚子,哪樣事也擔當不了呀。

一大早,先生就衣冠楚楚地站在前院,見老鎖急急地從大門外走進來,問:大門口有動靜了吧?

是。

是他們來了吧?

是,是他們來了。

他們跟我一樣,也是為一村的擔當而來呀……

老鎖稍一愕怔,叫一聲:呀,先生——你是早已料定他們會來了?原來你是在等他們……

先生來到大門口,站在大門口的,果然是溫泉莊周圍十幾個村子的村董,他們幾乎是同時開口:先生,咱去還是不去?

先生很長時間沒有開口,他抬頭看看天,又看看十幾位村董發紅的眼睛,發出了一問:昨晚一宿,各位比星星月亮熬的時間還長吧?

看看先生同樣發紅的雙眼,一位村董笑笑,說:昨晚的星星月亮,不也一直懸在先生的眼裏麽?

眾村董說,英國人要主持著開咱的會了,咱能睡得著麽?頭頂的星星月亮在看著咱呀。又說更多的村董們在衛城東門外候著,去不去參加會議,隻等先生定奪了。

先生這時才注意到,麵前這些村董的穿著打扮跟自己竟然一樣,是這個季節裏,威海衛一帶有頭有臉的人最莊重的打扮。顯然,他們同樣是為一村擔當而來。

眾村董們的氣度讓先生深受鼓舞,他指一指眾人的衣著,又拍一拍自己的胸脯,淡淡一笑,說:看看,我們是表裏如一了——他們要召開我們的會,我們能不去會上一會麽?

村董們一齊讚賞先生說得好,英國人的槍林彈雨咱都趟過,難道還懼之與他們再會上一會麽?

4、會上一會

駱克哈特老早就坐在公署會堂的大房子前一張有靠背的矮椅子上,翻看著記有300多名村董的花名冊。

村董們接踵而至,駱克哈特站起,向他們致意,讓會議前的見麵具有了接見的意思。

先生在幾十位村董的簇擁下走來了,在很遠處,駱克哈特的目光便與先生的目光對撞上了——軒昂莊重的氣度宣示,他是叢先生無疑。

駱克哈特等待、關注的就是先生能否與會,他急忙迎上前,熱情地叫了一聲:叢先生!雙手下意識地抬起,表示出要握手的意思。

從未謀麵的租界最高行政長官認出自己,先生並無半點詫異,他的手肅穆地垂著,軒昂莊重中又增了幾分凜然:你就是新來的大英欽命威海衛辦事大臣駱大臣了?

駱克哈特頜首:是,駱克哈特。他同樣對未曾謀麵的先生認出自己並無半點詫異,似乎對先生的冷淡、排斥也無半點感覺,倒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衝先生笑笑,手指一指北麵挺拔青黛的雕山,又指一指東麵碧波浩**的大海,說:先生,此地北有崇山峻嶺,東有碧波大海。 再指一指周圍儀表端莊前來與會的眾村董,今日惠風和暢天朗氣清,群賢畢至,雖無流觴曲水,亦無絲竹管弦,但今日之會信可樂也。

先生稍一怔,冷冷一笑:駱大臣,難為你還能改動幾句我東晉王羲之的蘭亭序。不錯,此地北有崇山峻嶺,東有碧波大海,各位村董也算得各村賢達之人,今日的確惠風和暢天朗氣清,但物是人非,一千五百多年前,群賢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為修禊事而暢敘幽情,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但今日之會,卻是你們外邦統治者召集之會,何來信可樂也?

先生。駱克哈特笑了。久仰先生,今日得見,先生果然不愧為“先生,”不愧為名震一方之宿儒。

駱大臣——先生再次冷冷一笑:駱大臣不是剛剛蒞臨威海衛麽?何來久仰?況且我不過是一介鄉野村夫罷了。

先生。駱克哈特的表情變得莊重了。本大臣的確是剛來威海衛履職,但先生以為我是在曲意逢迎麽?在香港,我已知先生乃名震威海衛之宿儒呀。

先生坦然一笑,說:是,組織團練抵抗你們來分疆裂土的就是我,隻可惜我無力回天呀。

先生誤解了,如果先生沒有那樣的壯舉,我何以久仰先生呀。就是剛才先生這番話,不是也充滿了令人敬重的凜然之氣麽?先生,我們隻談今日之會好麽?

麵前這個行政長官釋放出了某種難以拒斥的東西,不知不覺中,先生不像剛開始那麽敵視排斥了。他抖了一下長衫,說:駱大臣,想談什麽請便吧。

先生。駱克哈特饒有興趣地說:剛才先生講,一千五百多年前,群賢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為修禊事,信可樂也,是麽?

先生點頭:是。

駱克哈特繼續說:據我所知,“祓禊”乃濯除不祥祈求福佑的儀式。今日眾村董匯聚於此開會,正是要暢敘租界管理治轄、發展的大計,為租界洗濯祓除祈求福祉。今日之會,與一千五百多年前,群賢為修禊事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之會,豈不是異曲同工?豈不是同樣信可樂也?

先生怔住了,心頭被什麽撞了一下,又撞了一下:哈,這還是個英國人麽?怎麽像個中國老學究?原以為他附庸風雅,學點皮毛以裝點門麵,哪料想他對中國古文化有著這般了得功夫呀。駱大臣。先生的語氣不知不覺中已悄悄發生了變化。領教了,真的沒想到,你不但能把我們的話說得這麽好,而且對我中國古文化有著如此深厚的功力,不得不說聲佩服了。

駱克哈特笑了:先生,老實說,你們的文字、語言的確是這世界上難以掌握、學會的文字和語言,而你們的文化更是博大精深燦若星漢。我的確喜歡中國的古文化,但隻是一知半解略通門徑而已,以後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先生沒有料到,本來充滿鋒芒辯機的對話,會進入這樣的境界,也沒在意,越來越多的村董悄悄地圍過來,正在意、關注著他們的交談。

客氣了。先生淡淡一笑。單是駱大臣這一番“祓禊”之解,我看你倒可以賜教於我了。

先生是笑我班門弄斧了吧?

不,是你的斧子“弄”得我這“班門”裏的人不得不為之一震呀。

哪裏。駱克哈特聳肩一笑:是你們中國人老早就跑到我們英國的首都“弄斧”,把我們“班門”裏的人給“一震”了呀。

先生又一怔,讓駱克哈特給說懵了。

駱克哈特十分得意他的話製造了這樣的效果,他接著說出了一個真實的故事:20多年前,一位年輕的中國學子穿著長衫馬褂,留著長長的辮子,坐在英國倫敦的電車上,拿著英文《泰晤士報》在看。同車的幾個英國人譏諷、嘲弄這個著長衫、留辮子的中國年輕人。起初這個中國年輕人不理睬他們,後來幹脆把報紙倒過來看。那幾個英國人更來勁了:看,這個中國小子把報紙都拿倒了,還裝模作樣看什麽我們的報紙?這個中國年輕人給惹火啦,他用純正嫻熟的英語把報紙上整段的文章念了出來,然後說:你們英文才26個字母,太簡單,我要是不倒著看,那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這下,那幾個英國人都傻眼啦,趕緊灰溜溜地躲開了……

先生禁不住自豪地哈哈笑了:駱大臣,你說的這個“弄斧”的中國人,是大名鼎鼎的辜鴻銘吧?

駱克哈特也哈哈笑了,並說他跟辜鴻銘相識,而且是好朋友。

一位下屬提醒駱克哈特,村董們已來齊了,可以進入會場開會了。

300多名村董大多是任村董多年的老村董,但他們幾乎從未像現在這樣匯聚在一起,進入同一個大屋,參加從未參加過的以他們的名譽召開的會議,何況是英國人召集的會議。進入會場時,他們的腳步不免有些拘謹、莊重,頭後精心梳理過的辮子肅穆地垂著,跟他們的心情差不多。

5、 會與燴

會議上,駱克哈特首先發布了租界政府對鄉村的管理基調:維持界內鄉村組織的傳統製度,租界政府繼續承認各村董在村子的領導地位;要依重村董,而不是依重警察維持鄉村秩序,推行教化,進行村務管理,保障政府法規政令通行……

村董們大都是以緊張、不安甚至抵觸的心情與會的。哈,想不到,他們也拿我們當村董呀?駱大臣的幾句話,便讓他們緊張、不安的心慢慢放下了。

駱大臣又強調:租界政府要與村董之間建立起一種新型的良好關係,要在吸收傳統辦法的同時推出新的管理理念及辦法,更好地發揮村董的作用。政府要對村董實行重新登記,頒發委任狀。要讓村董有職有權,不僅負責征收一村之捐稅,向村人傳達政府文告,而且負責登記一村土地買賣契約和抵押單據,有權處理一村之村務。並且村董可以從一村之稅收以及辦理各種契約等工作中,提取一定數額的傭金……

聽著聽著,眾村董的氣息變得不勻,變得急促了。喲嗨——他們怎麽竟然比我們的衙門更拿我們當村董?比我們的衙門更依重我們村董呀……雖然沒人說話,整個會場還是漸漸地彌漫開來一種動靜,神秘莫測的動靜,這是村董們胸腹吐納氣息、身體血脈急速奔流發出的動靜……

先生轉頭看一看眾村董,吃驚地發現他們的麵孔正在發生奇異的變化:似乎被熾烈的陽光炙烤多時,變得熱氣騰騰的變化;如同燈籠罩裏麵點著了燈,泛起了朦朧而明亮的光的那種變化……每個人都無暇注意別人麵孔的變化,但每個人的麵孔的確發生了這樣的變化。

先生哪裏曉得呀,其實他的麵孔也發生了變化,一種驚歎眾村董變化的變化……

會議的最後一項,是對原有的村董重新登記造冊,並頒發新的蓋有租界公署大印、由大英欽命威海衛辦事大臣駱克哈特簽發的委任狀。村董一個個依次接受了委任狀,先生隨波逐流同樣接受了委任狀。

先生幾乎是最後離開會場的。他踉蹌著、懵懂地從長條椅上站起——嘩啦一響,村董委任狀落在了椅子上。他伸手去拿,不想伸開的手指卻不知不覺攥成了堅硬的拳頭——哐,重重地擊打在了委任狀上——拳頭似乎打在了自己的心頭,驚心而動魄……骨肉劇烈的疼痛霎時讓真實的感覺回歸了——我這是來參加英國人召開的村董會議,會議剛剛結束呀,我這是要拿著人家頒發的委任狀離開會場呀……滿腔氣慨要跟人家會上一會,想不到呀,結果竟然成了這樣的燴上一燴——自己這不是讓人家給燴了麽?300多名村董不是全讓人家給一鍋燴了麽?心中一陣轟隆隆地動般的震顫,酸楚的熱淚禁不住如潮水般在眼眶裏奔湧了……啊哈,啊哈……會與燴……會上一會真的變成了燴上一燴了呀……他心中湧**起悲楚的波濤,比抗英戰場上的潰敗更洶湧、更悲楚的波濤……

胸中激**的波濤終於如退卻的海潮漸漸消落了,先生清醒地意識到,一切的一切就這麽在眼前發生了,自己也如一滴海水,身不由己地隨著潮漲潮落了……

那張挨了拳頭的委任狀有點委曲地變了形,但並沒破損。先生長歎一口氣,終於揣起了委任狀,緩緩地踱出了會場。手背處的疼痛仍持續著,那重重的一拳讓手背的一塊皮脫落了,殷紅的血正淋淋浸出,他已無心顧及了……

6、新式學校

剛站到光天化日之下,先生不敢看周圍的一切,隻能仰起頭,極目天穹——天上有兩團麵積相同的巨大雲團凝滯不動,兩團雲的中間分別又有一個麵積相同的圓圓的大空洞,強烈的陽光從這兩個空洞射下來,恰如兩隻瞪大的巨眼,射出恐怖的、懾人心魄的灼灼目光——仰望的目光與天上兩隻巨眼俯視的目光撞擊了——霎時間,先生渾身一顫,腦袋嗡嗡作響,陡然跌入了幾年前那個折磨得他痛苦不堪的夢境裏了……

還記得幾年前先生那個怪異的夢中夢麽?——不,是幾年前重溫了幾年前舊夢的那個夢:黑夜裏,在荒無人煙的海島上,先生憋了一泡尿,可就是找不到隱秘的尿尿處,似月非月似日非日的一隻大眼總在空中罩著他,讓他上天不得入地不能,差點活人讓尿給憋死……此時,先生竟然又沉入了那個夢中,不同的是夢境變了,黑夜變成了青天白日;天上那一隻巨大的眼變成了兩隻巨大的眼,迸射出的是更強烈的灼灼之光;相同的是先生同樣有了岌岌可危的尿急感覺,又同樣找不到一個可尿尿的暗處……

先生還沉在恍恍惚惚似夢非夢之中,瞪大眼看著這位行政長官,卻有點不敢認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先生的樣子讓駱克哈特不免有點詫異,他衝先生擺了擺手,說:先生,我等在這裏隻想跟你談點個人的事。

先生總算從似夢非夢中緩過來,但卻難釋懵懂:不知,不知駱大臣要談什麽?

駱克哈特說:我要說的是,先生應該讓你的小兒子進入學校讀書。

想不到駱克哈特要說的是這個,先生歎一口氣,說:謝謝,犬子早已入私塾了。

我指的是應該進入新式學校讀書。先生不會不知道,租界內已建立了幾所新式學校吧?

先生的胸口一下子被複雜的情感給壅堵了。嘴張開了,卻隻有吐氣沒有進氣,麵孔漲得發紅,就是說不出話來……

威海衛變成了米字旗下的威海衛後,新創辦的新式洋學堂已經不止一所了。首推威海衛學校,不僅校長由英國人擔任,教師也全部自英國聘任,課程的設置與英國學校一致,被英國人稱為遠東最優秀的歐式學校……

英國中華聖公會傳教士布朗,也創建了安立甘堂學校,又名英中學校。課程設置側重英語、西方自然科學、應用商學等。

法國天主教方濟各會也創辦了海星男校……

先生的身子有些發抖,但總算找到了一個可以渲泄胸中壅堵的鬱悶的突破口:駱大臣,你們的威海衛學校,不是隻招收你們外國人的子弟,拒收中國人麽?!

駱克哈特說:是,這是這個學校創辦時就定下的,這一點我這個行政長官暫時也無力改變。可其它的新式學校並不拒收中國人,而且是專門為中國人辦的呀。先生,租界政府還要創辦並鼓勵各界創辦更多的新式學校,這正是威海衛傳統教育所缺乏的,你應該讓兒子到這樣的學校學習,而且帶動鄉紳將子女送到這樣的學校。租界將來的發展,依靠的正是這些新式學校培養的新式人才。

先生又陷入了無語。

駱克哈特看看先生,又說:先生,莫非因為新式學校由外國人創辦,所學課程主要為西學,而……

先生的喉頭**了一下,卻沒說出話來。不是不想說什麽,而是複雜的情感再次壅堵了胸腔,喉管上下咕嚕著,就是說不出話來。當聞聽外國人在威海衛創辦了新式學校,先生已經坐立不安備受熬煎了。他自小便泡在子史經集的浩瀚煙海之中,前些年那些中學為本,西學為用、師夷長技以製夷的論調讓他不齒,但威海衛無可奈何地變成了米字旗下的威海衛後,不善師外夷者,外夷製之讓他有了切膚之痛……可他這個抗英團練的總團首,又怎好帶頭將自己的兒子再送到英國人辦的學校讀書?!雙刃劍切割著他的心——這些又如何向麵前這個駱克哈特傾吐?!

遠處傳來了滾雷般的聲響——那是大海在漲潮……兩個人似乎都感覺到了大地的微微震顫,都陷入了海潮的轟鳴之中。

過了很長時間,駱克哈特看一看先生,又開口了:先生,不管怎麽說,知識畢竟是沒有國別的,想先生是開明之人,不會……

先生那隻受傷的手,猛地又攥成了血淋淋的拳頭顫栗著,似乎這隻血淋淋的拳頭一下子打進了他矛盾傾紮的頭腦,一個痛苦的決定被霎時敲定——先生打斷了駱克哈特的話說:駱大臣放心,我會馬上將兒子送進新式學校的,也會說服更多的鄉紳將子女送到那樣的學校,讓我們的子孫的頭腦裝進我們沒有的東西!

這就對了。駱克哈特笑了:先生畢竟是先生呀。

先生禁不住仰頭再看一看天,那兩隻恐怖的大眼消失了,兩朵雲已經天衣無縫地彌合成了遮天蔽日的一大片雲……怪了,惴惴的尿急的感覺也隨之消失了。

幾年來,先生心中憋屈、壅漲、困瘐的大團混沌的、難心言說的東西,一下子爆裂了。複雜的情感、感慨激**著,他禁不住仰天一聲哀嘯——蒼天呐……

駱克哈特一驚,不由得也學著先生的樣子仰脖看看天空。他懵懂地問:先生,天上白雲悠悠樂哉,你怎麽發出如此哀歎?

——駱大臣!先生轉而一笑。你不是我,怎知我不知悠悠白雲之哀?

駱克哈特笑得意味深長,他聽懂了先生是在用典,禁不住有點炫耀賣弄地接上了:先生,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也不是白雲,你不知白雲是樂是哀不是可以肯定的麽?

嗬,駱大臣,你能套用這典故已經讓我慚愧了。我不是莊子,你也不是惠子,你是大英欽命威海衛辦事大臣這是肯定的吧?盡管你的腦袋裏裝了很多中國的東西,對我中國文化功力了得,但你的腦袋還是不能變成中國的腦袋,當然,我的腦袋也不可能變成英國的腦袋……

輪到駱克哈特緘默了,他聳了一下肩,問道:先生,莫不是今天的會上,我有什麽冒犯村董之處?還是我們製定的村董負責的鄉村管理政製有問題?

先生搖搖頭,又長歎一聲:雖然不願這麽說,但我還是不得不說——要是你們的公署能按你說的去做——你們的公署是比我們的官府更依重村董的。我們的官府雖然設置了村董,卻在更多的時候又把村董給忘了。

駱克哈特聳聳肩,臉上泛起了自信的笑:為什麽不按說出的去做呢?既然不想那麽做,又為什麽那樣說呢?先生,租界公署會按說出的去做的,如果不是這樣,難道租界公署要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麽?但有一點我想提醒先生,公署是整個租界的,而不是“你們的公署”,它應該是我們共同的,我想租界的每個人會越來越這麽認為的——租界政府的作為會證明的。

這一個燴字,讓駱克哈特瞪大了莫明其妙的眼,聳了聳莫明其妙的肩。惠、薈、穢、輝、慧、彗、匯、蕙、毀、賄、繪、毀、卉、隳、誨、諱、……一大堆漢字“燴”的同音字在駱克哈特的腦袋裏嗶哩叭啦地燴著,偏偏這個準確的燴字沒能燴出來。這太有點難為他了,哪怕他的中國功夫再好,也難以好到將烹飪的燴用到這般譴詞造句之中。但從先生的語氣、神情上,他判斷,你們算把村董給hui了並不是反對推行村董負責的鄉村管理政製,而隻是哀矜、歎息著什麽。或許就是在哀矜、歎息過去他們的衙門把村董給忘了吧。

駱克哈特的頭腦裏沒有找到準確的hui字對號入座,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句話倒跳了出來。他有點詭譎地笑了:先生,那我們就相互hui吧。我相信,我們會有很好的合作的,你說是這樣麽?

駱克哈特的這句話再次噎得先生氣也喘不勻了,麵孔漲得發紅,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能說出來,隻能不置可否急急地扭身便走。

駱克哈特一怔:先生,你——?

先生回頭說了一句:中國有句俗語,活人不能讓尿憋死——還是讓我先找方便處方便一下吧。怪了,瞬間他真的又有了迫不急待惴惴的尿急感覺。

駱克哈特衝先生的背影笑了:好個有意思的先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