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1、紅火的生意

光鮮的石榴很光鮮地往衛城南門走去,她的手裏拎著幾盒同樣光鮮的點心。

還記得石榴麽?是,她就是二少爺的相好,但現在她跟二少爺之間已經將男女之事束之高閣,而變成了生意上的合夥人。準確說,石榴是掌櫃的,二少爺是東家。

石榴此時的光鮮,跟彼時操那種生意時的光鮮大不相同,不僅是衣著的光鮮,更重要的是體麵的光鮮,身份的光鮮。你看,彼時,見了石榴不屑一顧的體麵人,此時,見了石榴老遠就主動地打招呼哩,還有幾個人喊她掌櫃的哩。

有個曾經很體麵,如今破落到在石榴那裏賒賬的人,看看石榴手裏提的點心,酸溜溜地打趣:喲,石榴大掌櫃的,哪個值得你這大掌櫃的去送點心?

石榴說:哪個值得我送,我就送哪個。

那人繼續將點心的含義延伸:喲,喲,現如今,能吃到你石榴的點心的人可不是凡人了。

石榴翻了個白眼,隨口便將這人打發了:現今你沒了吃點心的胃口,那就別想點心為好——還有窮心思找樂子?——限你三日,把賒的賬給我還了,要不別怪姑奶奶我把你當煙泡點了。

那人的舌頭一下子吐出來,縮了頭,旋風樣刮走了。

石榴徑直走出了衛城南門,來到一片破敗的棚戶居民區。

站在灰暗破敗的背景裏,光鮮的石榴越發顯得光鮮了。

還記得幾年前石榴曾跟隨著一頭母豬、一條老狗來過這裏麽?是,她不但來過,而且還在這裏撿起了英國人張貼的、好看的綠色告示,而成為英租威海衛後第一個蹲黑屋子的人。

衛城南門外跟東門外大不一樣了,東門外跟它的以往大不相同,在鞭子抽打的時間裏,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之變,而南門外卻依然如故,似乎還沒大感覺到它已變成了英租界的地盤。你看,日頭已經爬得幾杆子高了,這裏的棚戶仍然了無生氣地沉在未醒的夢裏。惟有四處雜生的野草,比東門外更幸運地蓬勃昂揚生長著。還有一些城裏難以見到的漂亮的鳥,在樹枝間、在柵欄間歡快地鳴叫嬉戲。聽說租界很快要對這裏進行改造,但這裏的一切仍我行我素地依然著,似乎並不在意什麽改變不改變。

幾經打聽,石榴敲開了破敗的棚戶一扇更破敗的屋門。

一個比屋門還破敗的婆子從屋門拱出了頭——破敗的婆子看著光鮮的石榴不敢認了;光鮮的石榴看著破敗的婆子也不敢認了——朝著光鮮與破敗兩極背道而馳的兩個人不敢相認了。

還認得這個破敗的婆子麽?是,就是她,幾年前,她曾與石榴在這破敗的街麵上相互冤毒,當石榴為那張撿拾的綠色布告要被英國兵抓走時,她又成為惟一保護石榴、挺身而出阻撓石榴被抓走的人。那時,石榴曾譏諷婆子包子鋪的生意是三日蒸包子兩日曬籠,一年前,就連那樣慘淡的生意也維持不下去了,婆子隻好關了包子鋪,將自己關進破敗的屋子裏,心無旁鶩一心一意過起了孤寂、孤苦、淒涼、淒苦的日子。

這婆子說是婆子,其實也並不怎麽老,滿說也就是四十七、八歲的光景,隻是超常的精神上的跌落、落寞,使她比這個歲數的女人更像個婆子。

愣過片刻後,婆子還是認出了石榴,但她什麽也不說,隻是瘋癲癲地冷笑個不停。

來之前什麽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婆子會這樣瘋癲癲地冷笑,石榴一時被笑懵了。

婆子終於開口說話了:怎麽,是來看看我怎麽生不如死地熬日子熬命麽?呔,你也用不著特意來學我的樣子,用不了幾年,你就是不學,不想學,也躲不過熬成我這個樣子。

石榴心酸了,喃喃著:大姐呀,你,你就別說這個了…….說著,半推半拱地要往屋裏進。

你,你要怎麽著?你想怎麽著?婆子嘴上這麽說著,但還是退讓著與石榴一同進了屋。看看石榴手裏提的點心盒,她冷冷一笑:嘖嘖,真難為你這鳳冠霞披的還能跑來看我。放心,我還不至於餓死,哪樣都不幹,也不會餓死。我死了,也不會是餓死鬼。雖然操了半生輕賤的皮肉生意,雖然跌入現今的狀況,婆子最怕的恰恰是受人輕蔑,何況輕蔑她的是跟她操從前同樣生意的女人,她當然要鼓起全部的力量予以反擊。再說,婆子手中的確也攢下了一筆防老的錢,差不多能保證她至死不當餓死鬼。

石榴並不在意婆子的惡言惡語,她苦苦一笑,說:大姐呀,你誤會了,我可不是來笑話大姐的,而是來請大姐跟我一起出去做營生的。

什麽?!讓人老珠黃的我重操已做不得的營生麽?!這不是踩進門來故意笑話作踐我麽?!婆子變本加厲地憤怒了,嘴唇顫抖著,瘋狂地一揮手臂,將桌案上的一隻茶杯狠狠地掃落在地。茶杯在地上發出鳴金般的響聲,卻並沒破碎,滾了幾滾完好如初地站住了。

石榴撿起了茶杯,吹了吹上麵沾的塵土,將其重新放到了桌案上,哽咽了一聲我的大姐呀……再也說不出話了,眼窩裏已經充盈了閃閃的淚花……

曾經滄海難為水,人肉場裏油炸火煎爬滾過來的婆子,看慣了逢場作戲爾虞我詐,石榴眼裏的這點淚花非但沒能使她產生絲毫的歉意,反倒激起了她更深的厭惡:呸!貓哭耗子麽?呸!你是跑這給我演戲來了?——呸!

大姐呀——石榴再叫一聲,眼裏的淚花終於變成大滴的淚珠滾滾而下了……哪裏是貓哭耗子,是耗子哭耗子呀……就是為這個,我才來的呀……

婆子終於弄明白了,石榴不但不是來看笑話的,更不是有意作踐她,而是要聘她到石榴經營的紅火的生意場,去當一個管事的,並說出了一個很高的報酬數。

說了半天,石榴經營的紅火的生意究竟是什麽生意呢?——是一個大煙館。

誰都曉得鴉片是毒害人的不好的東西,可這東西但卻能換回好東西——白花花的銀子和絲綢茶葉。要不英國人也用不著為了向大清國傾銷它,60年前就用堅船利炮跟大清國打起來。大英威海衛租界政府,自然也不會放過能換來銀子的鴉片,對鴉片實行了專賣管理。香港以及東南亞一帶英屬地的商人便跑到威海衛投標,競爭鴉片的經營權。後來,隨著大清國又頒布了幾道禁煙令,租界政府才不得不取消了租界的鴉片專賣製,並隨之頒布了禁煙令。其實租界的禁煙並不是完全禁止吸食鴉片,而是對吸食者進行登記,控製吸食量,隻要煙客經過登記並領取執照,仍可購買配量的鴉片吸食。

二少爺自打進了威海衛的巡檢司衙門,就一門心思謀劃著要經營點賺錢的生意。二少爺要經營生意可不單是為掙幾個錢補貼開銷,他是要掙大錢,要在短期內聚斂起足夠多的錢財。他要向叢府的人,向所有的人證明,當不了叢府當家的,他這二少爺混得更好、更體麵,比等著接管叢府家業的大少爺——哪怕他已接管了叢府家業——活得更體麵、更威風。當租界開始禁煙時,二少爺反倒看到了掙大錢的商機來了,馬上跟石榴商量,要盡快在衛城內開個大煙館,並由石榴出任大掌櫃。

石榴更需要積攢下足夠多的錢財,以保有個衣食無憂的晚年。開煙館當然是掙大錢的好生意,但石榴對眼下開煙館還是有點顧慮。衛城裏的巡檢衙門不是設有專門禁煙的禁煙局麽?二少爺畢竟是衙門裏的人,何況租界在步步緊地禁煙,眼下這大煙館可如何開得?

二少爺笑了,說想不到石榴還真有生意上的小九九,也有經營生意的小腦瓜,讓她當煙館掌櫃的算是找對了人。二少爺的笑拐了個彎,又說石榴隻是看到了眼前,沒有看清局勢變化的長遠眼光。做大生意、掙大錢,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看清局勢變化的眼光。

石榴瞪大眼看著二少爺。

二少爺說,你用不著瞪著牛眼看我,要是你也覺得眼下是開煙館的時機,反倒不是開煙館的時機了;正因為我是衙門裏的人,要不開這個煙館,豈不白做了衙門裏的人?正因為租界開始禁煙了,才要在衛城裏開煙館。

石榴被二少爺說糊塗了。二少爺說你現在用不著明白那麽多,有些事也不須跟你說明白的,等煙館開起來,你慢慢就會明白的。

大煙館開業不幾天,大批衛城外租界的煙客紛至遝來,生意異常火爆。這是石榴沒料想到的,她喜出望外眉開眼笑,不得不佩服二少爺對局勢的準確把握了。

抽大煙本就不是什麽冠冕堂皇之事,大都是背著家人、熟人的。租界內頒布了登記持照、配量吸煙的法令,自然有悖煙情。那些登了記、領了執照的,絕大部分又是吸食成性的癮君子,配量發售的那點煙土,杯水車薪,又如何滿足得了?而在租界內違犯了吸食大煙法令是要遭法辦的,想額外搞點煙膏越來越難,何況還有眾多根本就沒登記沒領執照的煙客,正愁找不到過煙癮的去處,二少爺的大煙館的開張豈不是恰逢其時?何況二少爺的煙館又少有巡檢衙門的幹擾,租界內的煙客自然蜂擁而來了。

其實衛城內跟大清國其它的地方一樣,禁煙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禁煙局的大牌子多年已堂而皇之地掛起,但隻要你想開辦煙館,到這裏辦理登記手續,領取煙票、購買官土、繳納燈捐,盡可大張旗鼓地經營煙館生意了。禁煙局甚至希望煙館越多越好,它推動了鴉片市場的繁榮昌盛。租界一禁煙,準確說是吸食煙土的閘門一緊,大批的煙客便如漫堤之水,湧進了衛城內。加之有二少爺與禁煙局這層關係,石榴大掌櫃這裏自然是煙客盈門了。

石榴簡要向婆子說了自己正在經營的大煙館生意,婆子將信將疑了,卻又不得不問為什麽要這麽器重她?她這把老骨頭可值不了那麽多錢。

大煙館的生意紅火了,石榴就向她的東家、二少爺提出,要請這個婆子來當管事的,並要給她很高的報酬。幾年前英兵要將自己抓走時,惟有這婆子挺身而出相救,哪怕白養著,也要請那婆子來,也要給她這麽多錢。

二少爺叫一聲:重情重義呀——一下子將石榴撲倒在了**。

石榴順勢做出了迎接寵幸的姿態,如**的母驢唵啊,唵啊地叫著,扒開了胸口的幾粒紐扣兒,翹起了腿……他們之間已經很久沒有操練這樣的動作了。

不想,二少爺卻突然一個急刹車不動了。

石榴僵住了,臉麵霎時被真正蒙羞的赤紅覆蓋:怎麽?真嫌我人老珠黃了?

二少爺咽一口氣,坐起,說:咱不是定好了,不弄這個了麽?我是東家你是掌櫃的,做生意就是做生意,不能摻和這些。

剛開始張羅大煙館時,二少爺跟石榴的確就有這樣的約定:既然是做生意,就要按生意場上的規矩來,他們之間要凍結身體的合作,而開始新的生意合作。東家就是東家,掌櫃的就是掌櫃的。

石榴整好衣裳坐起來,一本正經地說:想不到呀,二少爺你還真守得住這爺們的氣節。好,那我就一心一意打理生意。你能把這都給忌了,我就敢保,把咱的生意打理得越來越紅火。放心,我會讓煙館掙來金山銀山。

二少爺又說,就衝你對那婆子有這份情義,讓那婆子來好了,給她多少錢你說了算。

石榴又說,請那婆子來不單是為了報恩,那婆子對煙館會有大用處的,到了用她的時候,怕是花雙倍的錢也找不到這麽合適有用的人。

此時,石榴隻好對婆子說,這麽做不單是為了報答幾年前大姐阻止英國兵抓我,而是請大姐過去幫我的大忙。往後我打算招一些姑娘來煙館伺候煙客,就是他們說的煙花女,大姐就專管著**那些煙花女。

婆子感激石榴有情有義,她讓石榴放心,她不會白拿錢的,等到招了煙花女,就由她來**,保管煙館大紅大紫……

婆子來到煙館後,石榴就跟二少爺提出,要招一些窯子裏、半掩門(暗娼)的姑娘來煙館侍煙。

那時二少爺笑了,說咱經營的可是大煙館,不是妓院。煙客是來抽煙的,不是來玩女人的。

石榴說她比二少爺更懂得男人那點雜碎。男人們來煙館當然是為抽煙而來,可大煙讓男人們上麵舒服了,過了癮,下麵就會更想舒服,更想過癮,招一些姑娘來,煙館的生意豈不是會更好?何況不少煙客還講究個情趣,身邊有個姑娘伺候著點泡、捶背,即使不行男女之事,他們也會快活成活神仙。別看現在煙館的生意挺紅火,要是不招姑娘,往後保不住哪天煙館的生意怕是會冷清。

二少爺畢竟是官身,對招煙花女多少還是有點顧慮,說現在煙館的生意挺紅火的,等看看再說吧。

不到半年,應驗了石榴的話,衛城內的大煙館本來就不少,不長的時間又接二連三地開了好幾家,漸漸地,二少爺煙館的生意便趨於冷清了。二少爺看著煙館帳上的收入越來越少,眉頭便皺起了,問:咱的生意怎麽會越來越淡了?

石榴說:這還用問我麽?你沒去別人家的煙館看看?哪家沒有侍煙的姑娘?人家早把煙館開成了花煙館,在男人眼裏,不開花的自然比不過開花的,你又不是不是男人。

石榴說的沒錯,差不多所有的煙館早已悄然變成了花煙館。那些煙花女為煙客倒茶遞水、點燈加泡、拿捏捶背、陪說奉笑……當然,要是煙客來了那樣的興致,她們也很願意伺候本行生意。煙土給了煙客騰雲駕霧的逍遙,煙花女又給了另一種快活,逍遙加快活,真真地快活成了活神仙。有了煙花女的煙館的生意自然更紅火了,煙花女甚至撐起了煙館的半壁江山。

石榴又說,有姿有色的姑娘已經進了人家的煙館,現時咱就是想招煙花女,也涼了黃瓜菜。要是聽她的,早招煙花女,她隻要揮揮手,那些有姿有色的姊妹肯定先往她這跑,是東家二少爺貽誤了良機……

不想二少爺突然笑了。

你還有心思笑?

二少爺邊笑邊說:為這點事難道我要哭麽?既然現時姑娘不好找,那就是時機不到,再等等吧。

石榴越發吃驚了:還等?再等涼了的黃瓜菜也沒了。

二少爺還是笑:該涼的菜自然會涼,涼菜說不上是好菜。不用著急的,不是有句話叫有福不用忙,沒福跑斷腸麽?你就等著瞧吧。說完,嬉皮笑臉揚長而去了。

石榴沒想到,等了不幾天,需要的姑娘們竟紛紛主動找上門來了。

租界內,衛城東門外一帶妓院林立,不過這些妓院和妓女都持有租界政府發放的營業執照,當然要定期繳納捐稅的,還要接受定期的身體檢查。那些無證無照半掩門暗娼的生意,自然就如火如荼泛濫紅火起來,而且有的半掩門內也兼營賭博生意。雞鳴狗盜爭吵打鬧的一些事,免不了在這些半掩門滋生出來,讓租界政府頭痛了。一段時間過後,租界政府便下了大氣力,對半掩門暗娼進行了嚴厲的查禁打擊。租界內半掩門的營生做不下去了,於是乎,暗娼們便紛紛湧進了衛城內。

衛城內妓院消化不了一時湧來的那麽多的女人,而那些煙館裏也大都早已有了煙花女,在人生地不熟的城裏繼續半掩門的生意,要租房,又要應付流氓地痞的騷擾,諸多緣由,讓女人們紛紛來投靠石榴的煙館了。石榴喜不自禁,挑肥揀瘦地選了些有姿有色的,給的報酬卻很低,買大騾馬卻隻花了小毛驢的錢。

有了煙花女,石榴先前請來的那個婆子便有了用武之地。在她的**下,新招的女人不但在極短的時間便勝任了侍煙的營生,而且大大提高了本行營生的品位。石榴的花煙館後來居上,煙客蜂擁而來留連忘返,生意真的大紅大紫了,那些早已有了煙花女的煙館自然望塵莫及。

麵對海潮般湧來的滾滾錢財,石榴不得不再次佩服二少爺的好運氣了:二少爺呀,你搶著開煙館,好運讓你趕上了;你不急於招姑娘,好運又讓你等到了。你緊走趕上好運,慢走好運趕上你,好運怎麽全讓你占了?

二少爺還是笑笑,說:我說過麽,命裏有時終須有,有福不用忙,沒福跑斷腸,該是我發達時我自然發達。等著瞧吧,我發達的運還在後麵。

的確,二少爺的腿瘸了算是禍事吧,但誰能想得到,好運氣似乎從此就跟二少爺結緣了。每到這時,二少爺總會想起那個給他算命的小神仙。其實自打進了巡檢司衙門,他總是念念不忘小神仙,也幾次想去施以厚報,但總覺得還沒踏上在官府還有一步發達的運的運上,還須沉得住氣再等等。老鎖那時不也說過一句話麽?哪怕命裏有,也須好持守。二少爺不但記住了這句話,而且曆久彌新,進了巡檢司衙門後,經曆了一些官場上的事,越來越咂出了個中綿長的滋味:越是有好運等著,越是要好生持守。不是有句俗話說,屁股夾不住二兩香油的主,永遠也發達不了麽?好吧,那我就再等等吧。

2、墳頭

冬末的一天下午,老鎖癱趴在兒子戚務忠的墳頭。

戚務忠的墳在距溫泉莊園不太遠的戚氏家族祖墳墓地的邊上。按風俗,沒有娶妻成家的青少男人死了,算是少亡,是不能葬於祖墳墓地的,而戚務忠是個例外,族人便將他安葬在祖墳墓地的邊上。

老鎖不清楚在墳頭趴了多長時間了,跟墳頭裏的兒子已經說過太多的話了,雖然得不到兒子半句回應,他還是誦經般一遍一遍地訴,直到把自己說累了,癱趴在墳頭,目光虛妄地漫遊到高遠之處了。

日頭向西邊的山窩墜落,赤紅的餘輝在犬牙交錯的山峰、在起伏的曠野拂動著,如同汪洋的血水在湧**著。

老鎖轉過頭,隨手抓住了墳頭前的一把草,癡癡地看著,似曾相識的草呀……這叢草在日月經天循環往複中,已經幾番枯榮了。

當這把草慢慢地在手中簌簌散開時,一蓬麥芒般的翠綠刺痛了老鎖的眼——草的根部冒出了柔弱鮮嫩但頑強昂然的新芽——枯草並沒死呀,它們隻是睡了一覺,睡過了漫漫的冬季。在冬日還沒熬盡的時候,它們昂揚的生命已經複蘇了……我的兒呀,你要是能睡醒再站起來多好,你睡的時間已經太長了呀……老鎖的老淚又淌了下來。

他的頭隨意向東邊一轉——一輪朦朧的大圓呈現在天際——月亮!天呐,月亮竟然也掛在天上!太陽和月亮同時呈現在天本不是什麽稀奇的,但活了大半輩子的老鎖好象是第一次發現了這樣的奇觀。一輪不怎麽圓、帶著毛邊的大月亮掛在天上,放著朦朧的光——西天,燃燒著的日頭還掛在山巔——日頭跟月亮在同時昭示著什麽?……

老鎖癡癡呆呆了半晌,而後雙手挓挲著忽地撲向了墳前,手指**著紮入土中……後來渾身哆嗦著躺倒了,直直地躺倒了,墳外的老爹比墳內的兒子更象一具屍體了……

老鎖畢竟沒能死去,雖閉著眼,還是感覺到耳邊的那叢草突然簌簌作響,傳導出大地的隱隱顫動。他如一條驚蜇後的蛇,慢慢地爬坐起來,睜開了眼睛。

——一輛馬車在離墳墓不遠處的官道上轔轔而來,讓周圍的大地顫動了。

馬車焦灼的鈴鐺聲似乎帶著瘮人的毛刺,威風凜凜的氣勢讓老鎖感覺到,這不是平民百姓用的馬車,而是官府裏的官車,他的眼皮又沉沉地合上了。經過了那麽多生離死別的大事,對官府,對官人,他再也打不起精神了,甚至已經失去了敬畏。

越來越瘮人的馬車鈴鐺聲戛然而止,轔轔的車輪碾軋聲也消失了,而獨特的、咵塌咵塌,一重一輕的腳步聲卻逼近了。當老鎖再次睜開疲倦、疑惑的眼睛時,一雙鋥亮的黑皮鞋鬼使神差地呈現在眼前。他驚駭不已凝視著皮鞋,天呐,鏡麵般的皮鞋上竟然映出了一個比拳頭還小的二少爺——仰臉一看,一個放大了的二少爺恍若夢中站立在皮鞋上。

驚魂未定的老鎖擦一擦眼睛再看,是,是真真的二少爺站在麵前,但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哈哈——二少爺笑了:老鎖呀,用不著大驚小怪了,是我,不是從墳頭裏跳出來的。

二少爺呀——老鎖好不容易顫微微地站起,還是習慣性地做出恭敬的樣子。真沒,沒料想會是二少爺來了呀。二少爺,你,你這是要去哪?

二少爺拍一下老鎖的肩:就是專程來看看你麽。此舉表示了異乎尋常的親切、關懷。這倒讓老鎖有些拿扭,有點消受不起,下意識地躲躲閃閃:我,我哪值得你二少爺來看呐……二少爺,你,你好個光鮮,好個光鮮呀,讓我不敢認了。

的確,二少爺的穿著是衛城裏最光鮮的,神氣更是無與倫比的光鮮。光是腳上這雙衛城裏絕無僅有的、閃著幽幽光亮的皮鞋,就足以令人敬畏了。

哈哈,老鎖,好你個老鎖呀——二少爺哈哈大笑了。

二少爺呀,你整個人也大變了,也許你天生就是官府的官料呀,我真不敢認了。現今,我也不知該怎麽稱呼你了。

老鎖的話明顯藏著譏諷,如西北風刮蒺藜衝著二少爺刮過。二少爺雖與叢府的事不大沾邊了,但畢竟還是叢府的二少爺,老鎖也畢竟還是叢府的管家。向來剛愎桀驁的二少爺,豈能容忍管家刮來的“蒺藜”?何況他早已是衛城內的百姓見了要點頭哈腰衙門裏的官人了。不自在的二少爺迅速地調整了心理姿態,再次衝老鎖笑了:哈哈,大叢府的大管家呀,你也變了,看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現今你的眼珠沒精神了,無精打采空空****了。我也真不敢認了,天呐,這還是從前那個眉眼裏有著使不完精氣神的大管家麽?這明顯是反守為攻了。

我是老了呀,老眼昏花了。

不是你老了,你也還沒到老眼昏花的份上麽。二少爺指一指身邊的墳頭——是這墳頭埋進你的眼眶裏了。

二少爺殘酷的話頓時收到了理想的效果,一下子將老鎖擊潰了,再也聚不起跟二少爺鬥嘴的精氣神了,眼睛被二少爺攪起的痛苦、悲涼的波浪給徹底翳障了。他看不見兒子的墳頭了,似乎墳頭真的一下子埋進了他的眼眶裏。他衝著墳頭悵惘、痛楚地哀吟一聲:我的兒呀……

很長時間,老鎖不再說話。一股尖硬的風從樹枝、灌木叢、枯草莖葉上呼嘯掃過,如痛哭的號啕混響成了一片。

二少爺並不肯就此放過老鎖:老鎖呀,世事真個是此一時彼一時呀。這麽多年來,你不是費了不少心思力保大少爺接管叢府的家業麽?不是覺得我不是接管家業的材料麽?嗨,我還是聽你說過一個典故,叫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現在我不得不好好品一品你教給我的這個典故囉。這真是一個好典故呀,越品滋味越深。

老鎖想不到二少爺倒過來,將“塞翁失馬”的典故當做矛向他刺來。他看一看二少爺,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什麽。一團氣從胸中冒上來,堵在胸口,不上也不下,要說話被噎住了。

遠處的田野雖拂動著越來越濃的血色,但卻越來越清冷了。又一陣風刮過,遍地發出“謔謔”聲響。老鎖的心中正在發出這樣的聲音,風聲算是為老鎖代言了。

老鎖呀——老鎖的蔫耷不語並不能讓二少爺滿足,他有點不依不饒地說:事情已過去了,你不吱聲是覺得你錯了?不會吧?我倒真想聽聽,你們憑什麽認定我不是接管家業的材料?

看來二少爺今個是特意找來興師問罪了——二少爺呀——老鎖拍一拍長衫上的塵土,開口了:既然你逼我開口,我倒要先問問你,叢府是我的叢府麽?你也太抬舉我這管家了吧?

問得好——二少爺雙手一擊,拍出一記脆亮的響。正因為叢府不是你的叢府,我才更不明白,你為什麽——他抬手指一指莊園方向——厚彼,又指一指自身——薄此?

二少爺攪起的波瀾將老鎖激活了——二少爺!老鎖衝二少爺拱一拱手:我的二少爺呀,就衝你至今還弄不明白這一點,不恰恰說明我力推大少爺接管叢府家業是對的麽?雖然大少爺至今還沒有接管家業,但我為叢府家業盡的這份心沒錯,我這個管家還算稱職。

我也並沒說你錯了,我問的也不是對錯。你以為我現在還要爭著接管叢府家業麽?我惱、我憤的是你們憑什麽說我不行?!二少爺彎腰將一條灌木枝折斷,用這截枝條抽打著灌木叢。我現在才算活出點滋味了,你放心,我會越來越有滋味地活我自己的。

二少爺呀。老鎖苦苦一笑:我也聽說你現在在衙門裏如魚得水了,差不多能呼風喚雨了。你不是抬舉是我教了你“塞翁失馬”的典故麽?我倒覺得慚愧了。

此話怎講?

我隻教了你一麵,忘了教你另一麵呀。

別賣關字,你怎麽忘了我這人喜歡單刀直入直來直去?想說什麽你就來爽快的吧。

看來二少爺還是原來的二少爺呀。那好吧,你想想,“塞翁失馬”的另一麵是什麽?不是“塞翁得馬”麽?“焉知非福”的另一麵是什麽?不是“焉知非禍”麽?不過這可不是什麽典故,算是我現編現教給你的吧。

哈哈,你是說我進了巡檢衙門也不是什麽好事?可當初不是你在先生那裏力推,讓我進巡檢司的麽?

當初我是在先生麵前力推你進巡檢司衙門,我想我沒錯。還望二少爺好自為之,別為了這再來興師問罪了。

呔,你以為我是興師問罪來了?

這不明擺著麽?

我的個大管家呀。二少爺哈哈大笑了。你也太小瞧我這二少爺了,何況你沒罪。以往我讓你小瞧了,以後我不會讓你小瞧的。我要是還計較這些,那我還是二少爺麽?

那二少爺你,那你是……?

好啊!二少爺扔掉了手中那截枝條,再次雙手一擊,一記脆響再次在空中爆開。老鎖呀,就衝你還能說出剛才這番話,看來你的精氣神還在。咱不扯什麽失馬得馬了。我找你,是想讓你抖起精氣神,活回來,好好地活,讓你活個好晚年。

二少爺……我已經到了這步田地了,在我兒子的墳頭前,你,你就別,別那個了吧……

老鎖呀。二少爺深深地拍一拍老鎖的肩。你不是修煉了大半輩子什麽丹,什麽道麽?看來你這洞穿世事的道家法眼也有看不明白的東西呀。他指一指墳頭又說,他畢竟是跟著我才送了命呀。你以為我心裏不痛、不思念我的夥計麽?——我就是要在這告訴跟著我而送了命的夥計,讓他放心,我會讓他的老爹活個好晚年!

老鎖再次懵了。

老鎖呀,直說了,我找你是想跟你合夥做生意,做掙大錢的生意!

老鎖雖發懵,但還是極力維持著對二少爺的戒備:二少爺……你,你怎麽猛丁提起這話茬?我可沒發大財運呀……也沒跟你合夥做生意的本錢!

我的個老鎖呀——你就別跟我打這馬虎眼了,我曉得這些年你攢了些錢的。你腦子裏是不是正打著一串的疑問?我辦事喜歡爽快,這你知道的。你想問的讓我一並替你問了吧:你要問我是不是真心跟你合夥做生意?你要問做的是什麽生意?你要問為麽找你合夥?你要問我是不是做生意沒本錢才來找你?你要問我為什麽不跟先生借本錢?你要問我能不能賺到大錢?你要問我你能不能分到紅利?你要問的差不多是這些吧?

老鎖張了張嘴,卻無語。

二少爺繼續說:我替你問的這些還是我來答吧。我是真心要跟你合夥做生意;做什麽生意你放心好了,不是殺人越貨的生意,是要在官府登記造冊的生意;因為我船行的夥計、你的兒子跟著我陣亡了,所以我才要跟你合夥做生意,讓你也掙大錢,我要對得起我的夥計;做生意是需要本錢,可有很多有錢的主上趕著要出錢入股合夥——我不跟別人合夥,隻跟你;即使缺本錢,我也不會跟先生借錢的,這個中原因你比我還清楚;這生意不但能賺到錢,而且能賺大錢;我是有你們看不順眼的地方,可我不會坑你騙你,你該分多少紅利,一分錢都不會少你的。我這麽回答,你還滿意吧?我說的這些你不會不信吧?我做事還沒有你不信的道理吧?

二少爺爆豆子般嗶叭一通話讓老鎖插不上嘴,也不知該說什麽了。二少爺問的那些的確是自己要問的,二少爺答的這些的確是自己要弄明白的。二少爺是有很多毛病,可他的確不是坑蒙拐騙之徒,更不會坑我。有掙大錢的好事二少爺能找到自己,這多少讓老鎖有點感激了。可要立馬決定跟二少爺合夥做生意,老鎖還是有點不安。他看一看小草搖曳的墳頭,長歎一聲。嗨,我最孝順的小兒子沒了,掙了錢又怎麽著?我沒那心思了。二少爺呀,我的心已成枯井了。

二少爺也歎一聲:嗨,正是為這我才找你呀。他的目光遊離到前麵的一片空地上。突然,地麵正在演變的現象令他驚悚不已,禁不住跳起——天呐——地,地……?!

老鎖被驚著了:二少爺,你?……你這是怎麽啦?

二少爺手臂哆嗦著指向前麵的地麵:那——那——

怪不得二少爺驚天動地一驚一乍了,的確有令他一驚一乍的現象在地表發生著:平坦的地表隆起了一條大蛇般的壟,而且這道壟正在波浪樣向前推進……

這是一隻地鼠在地表下拱動。

二少爺一直生活在衛城,極少到田間地頭,自然不明白這現象,何況地鼠正在地表下拱動覓食對種地人來說也是少見的,常見的隻是地鼠已拱過的壟。老鎖笑了,邊向二少爺解釋著地鼠的習性、惡行,邊抄起為墳頭培土的那把鏟,向正在拱地的地鼠撲去。

二少爺急上前,一把拉住了老鎖:你要幹什麽?

還能幹什麽?鏟了它呀。

放過它吧,那也是一條命呀。能在地下行走的老鼠是多麽了不得呀,它是老鼠中的英雄。

輪到老鎖一驚一乍了:二少爺你……?種地的人怎麽會放過地鼠?!哪有誇地鼠的?怎麽著它也是禍害莊稼的老鼠呀。

——嗨!二少爺發出了一聲長歎:它也是為了活命才這樣呀。要是知道出來找食會送命,寧肯餓死在洞窩裏,它也不會出來的。這話大有幾分傷感和悲憫的意味了。

二少爺也能說出這番話?!老鎖愕然,將手中的鏟拄在地上,不得不好好打量、琢磨一下二少爺了。

盡管放過地鼠是一個農人的大不該,可既然二少爺為地鼠求饒,老鎖還能怎麽著?隻好別過臉去了。

老鎖呀。二少爺叫一聲,仍目不轉睛、饒有興趣地盯著地鼠在地表下不斷拱起的長壟:這季節地裏光禿禿的,也沒莊稼,那它為麽還冒險出來拱地?

它跟人一樣,也是秋收冬藏。嗨,人有貴賤貧富朝夕禍福,地鼠怕也是如此呀。這地鼠八成是秋天藏的東西少了,坐吃山空了,或是藏的東西被別的地鼠給偷了,給搶了,這會子窩裏沒吃食了,才跑出來找吃的呀。

如此說來,這地鼠不是好生可憐麽?二少爺靈機一動,衝老鎖詭譎一笑:老鎖呀,人生如四季呀。

喲,二少爺莫不是踅摸起玄學了?

老鎖呀老鎖,擺在麵前實打實的我還踅摸不及,踅摸哪門子屁玄學?人的一生從兒時到青年到壯年再到老年,是不是跟春、夏、秋、冬四季一樣?到老了是不是就算進入了人生的冬季?

有道理,有道理呀,二少爺真的是大有長進了。

老鎖你更要防冬季呀。最孝的小兒子沒了,另外幾個兒是養爹的兒麽?這個你比我清楚。你不更要多攢些錢防老養老麽?別像這地鼠,到時候坐吃山空,這時節還要在這荒地裏拱著找食。

地鼠的比喻將老鎖擊潰了,他張大了嘴,哈哈吐著虛氣,卻說不出話來。二少爺說的沒錯,自己的晚年會落到哪步田地自己都不敢想呀。挨過了好一會兒,老鎖平緩了些,禁不住抬眼再去看地鼠,地鼠已不見了,隻留下一條拱起的蜿蜒的長壟。似乎這條長壟正拱在老鎖的心中,他還能說什麽呢?隻能沉默不語了。

二少爺拍一拍老鎖的肩:老鎖呀,好好踅摸踅摸該踅摸的吧,要是你不能得道成仙,還是早早謀劃著該怎樣過個豐衣足食的冬,別過淒涼的冬,別像這可憐的地鼠……

老鎖忽地張大了嘴巴,一股硬風恰好灌了滿嘴,禁不住狠狠咬了一口——“哢嚓”!牙齒對牙齒的空咬震得牙床簌簌發麻。一個可笑的道理在老鎖心中裂開:人不能憑喝風活著!

二少爺又說:你入不入股不著急的,好好掂量掂量吧。你了解我,有一點我想你不會懷疑,我是敢作敢為的。說著又指一指墳頭。說白了吧,我這麽做是為躺在這裏我的夥計、跟著我衝鋒陷陣死去的夥計。我不會趴在這墳頭哭哭泣泣,那屁用也不頂,我要用我有用的方式告慰亡靈!

老鎖沒覺出來,他的頭已不由自主地衝著二少爺微微點了幾下了。

3、釣

煙館帶來了滾滾錢財,二少爺說話辦事的氣度也隨之變了,該使錢的地方變得更加大氣了,漸漸地,在巡檢衙門,二少爺水漲船高了。

巡檢大人吩咐有請,那位官員進了巡檢大人辦公的廳堂,說是有事找巡檢大人,卻吱吱唔唔並不說有什麽事。

二少爺突然醒到,這時候他該迅速回避。他向巡檢大人點一下頭就要轉身離開。不想,巡檢大人哼地一笑,說:你用不著回避的,就留在這裏好了。又衝那位官員說:有什麽事隻管說好了,這裏沒外人,用不著避諱的。

那位官員看看二少爺,有點難為地笑笑,說:巡檢大人,這,這,我,我也沒什麽事。

巡檢大人呔地一笑,說:你是來送例銀的吧?看你麵生,是第一次來吧?怪不得如此謹慎。這的確算不得什麽事的,你把錢放下,我簽收就是了。

那位官員果真是來送例銀的。威海衛變成租界之初,英方便向大清的總理衙門提出,衛城雖不在租界管轄之內,但衛城內官員的任免,必須事先征得英方同意。如此有辱大清主權的蠻橫要求當然未被完全接受,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卻形成了:衛城巡檢衙門每任巡檢或辦事委員上任之時,都會先到租界政府報到;而租界政府亦學會了中國式的投桃報李,自1900年起,對衛城巡檢司的巡檢,每月發放四十元的津貼。如此以來,巡檢衙門與租界政府間自然是相安無事相得益彰了。

巡檢大人公事公辦地簽收了例銀,來送例銀的人走了多時了,二少爺仍站在那發愣:想不到呀,租界竟然還給巡檢發銀子,而且早已變成了例銀,巡檢竟然坦然地當著自己的麵接受了例銀。

巡檢大人看出二少爺在想些什麽,突然哈哈笑了。二少爺回過神來,慌忙衝巡檢大人很窘迫、很感激地笑笑。巡檢大人能當著自己的麵接受例銀,這不是太把自己當貼己、當心腹了麽?隻是感激地笑笑還不夠,不足以回報如此的厚待。看來巡檢是有意這麽做的,那自己就更應加倍地做出相應的表示了。二少爺馬上調整了神態,讓喉嚨變得顫抖了:巡檢大人,大人能如此待我,今後我,我當為大人……

巡檢當然明白二少爺下麵會說出怎樣的話,但他不要這樣的話說出來,便擺手打住了二少爺的話頭。話不說不透,但有些話說白了反倒寡淡無味了,巡檢是個能很好把握話語火候的人,哪怕是別人的。他輕輕地咳一聲,清一下嗓子,將話頭引向了巡檢該說的:你還是好好用心當差吧。你也看到了,我個人其實也用不著你這樣那樣的,你有這份心就成。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際,你把差當好,比什麽都好。

二少爺哦哦著要離開,不想巡檢大人又要他留步。

巡檢大人笑了,說沒什麽吩咐,今日沒什麽要緊的公務,想讓你陪著出去散散心。

二少爺問巡檢大人想去哪裏,無論去哪,他都會好好陪著,讓大人開心的。

巡檢大人又笑了:我們畢竟是官身,熱鬧地場不便去,花街柳巷更去不得,就去海邊找個僻靜處釣釣魚吧。

怎麽也沒想到巡檢大人竟是要去釣魚,既然大人要去,沒什麽好說的。二少爺說他馬上去安排釣具。

巡檢大人說不用,他愛好釣魚,釣具早已有了多套,隻是公務冗累,難得偷閑一釣。

二少爺忙說他也喜歡釣魚,能陪巡檢大人去釣魚真是太好了。又問要不要帶幾個隨從?巡檢又笑了,說不要驚動任何人,你陪著就很好,出去散散心求的是個清靜,前呼後擁的弄出動靜豈不又惹出了麻煩?

二少爺越發感動了,巡檢大人這不是明顯將自己視為貼己了麽?

巡檢大人與二少爺便裝出了衛城,沒往南麵愛德華商埠區繁華地帶的海邊去,而是繞到了雕山後麵的北海邊。在一片僻靜的礁石間,二人各自撇下了釣竿,也拋出了釣大魚的底線釣,坐在小馬紮上開始垂釣了。

巡檢大人目不斜視,很行家地專注於垂釣。

二少爺則專注於巡檢大人,他十分知趣,自己隻是陪釣。

片刻,魚兒偏偏先上了二少爺釣竿的鉤,一條小半斤的石斑魚被甩了上來。二少爺興高采烈地叫著,巡檢大人看著魚笑了,說,沒想到魚兒先給你捧場了。二少爺說,魚兒一時是不敢咬巡檢大人的鉤。巡檢大人便嗬嗬笑了。

二少爺將魚兒放到了巡檢大人身邊的網袋裏,然後又將網袋放進了海水裏,將帶係纏到了一塊隆起的礁石上。

巡檢大人說,想不到你釣魚倒是蠻在行麽。

二少爺說,他經營船行、漁行不是一天兩日,雖沒出海打過漁,但閑來無事時常在海邊垂釣。

巡檢大人再笑笑,說今日讓你陪釣真是找對人了。

二少爺說,往後隻要巡檢大人有興致,他隨時都願陪釣。

說話間,魚兒又咬二少爺釣竿的鉤了,一甩竿,又一條二、三兩重的石斑魚活蹦亂跳地上來了。二少爺喜形於色,說沒想到自己有這麽好的運氣。

巡檢大人不笑了,看看魚,淡淡地說:你釣的魚可是一條更比一條小呀。

哎唷——二少爺的心倏地一顫:自己竟然連著釣了兩條魚,而巡檢大人還沒開張——這算哪門子陪釣?!這不是讓巡檢大人難堪,更是給自己找難堪麽?!笑紋一下子如枯萎的**僵在了二少爺的臉上,旋即,他的臉上又活泛了另一種笑:大人,小的不才,倒也記得一首釣魚的古詩:“數尺絲綸入水中,金鉤一拋**無蹤。凡魚不敢朝天子,萬歲君王隻釣龍。”

二少爺也笑了。那就改個說法,大魚才上大人的鉤,小的隻能釣釣小魚了。

雖博得了巡檢一時開心,但二少爺心下還是緊張起來了。畢竟是陪巡檢來釣魚,約他老是釣不到魚,再拿什麽博他開心?但願魚兒別再上我的鉤呀——怕什麽來什麽——腳邊纏底鉤線的線板突然被重重地頓了一下,顯然是有魚上底鉤了。所謂底鉤就是沒有釣竿,也沒有標示魚咬餌的浮子,隻是一條極長的魚線,下端拴了七八隻比釣竿上的魚鉤更大的魚鉤,再拴一個小鉛鉈,將其甩拋至盡可能遠的海中,專釣大魚。

憑經驗,二少爺感覺到,底鉤上的這條魚少說也有七、八斤重——他的心咚咚慌跳了:魚呀,你們真的是跟我過不去,這條大魚呀,你要害我呀……釣魚的怕魚上鉤,更怕大魚上鉤,這聽起來太荒唐可笑,但此時二少爺的確被這條上鉤的大魚嚇著了。已經上了鉤的魚又沒法讓它跑掉,二少爺急惶得不行……

說某人腦瓜機靈,指的就是遇事能開靈竅。二少爺的腦瓜是機靈的,機靈的腦瓜才能急中生智——趁巡檢大人沒注意,他迅速將已有大魚上鉤的底鉤纏線板跟巡檢大人那邊同樣的底鉤纏線板偷偷交換了——而後,突然抱著肚子“哎喲”了一聲。

巡檢大人轉過頭,一笑:你這一驚一乍的,是要把上我的鉤的魚給我驚跑麽?

二少爺哆哆嗦嗦地說:肚子,我的肚子,肚子壞了,昨夜著了涼……說著就往下風頭的一塊礁石後跑去——

嗬嗬——巡檢大人很有意思地笑了:你這不爭氣的肚子喲……

二少爺隱在礁石後偷偷地觀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