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片刻,巡檢大人終於抖著底鉤的纏線板一聲大叫:喲嗬——底鉤上魚了!上魚了……

二少爺在礁石後抿嘴笑了,調皮地用手指在礁石上畫了一條大魚。

——大魚!巡檢大人如孩子般喜形於色地激動了,收攏著魚線大叫:大魚,大魚,是大黑魚的勁頭……

二少爺適時地跳過來,激動的程度當然超過了巡檢大人:巡檢大人上鉤啦大魚大魚我幫你收線我幫你收線……

別急,別急麽,越是大魚越不能急,要先溜魚。巡檢回歸了巡檢大人的沉穩狀態。看這勁頭是條大黑魚,對付凶猛的大黑魚更要悠著來,先溜它,把它溜得精疲力竭了,才能收鉤。他悠著勁,一會兒收收線,一會兒又放放線,陶醉在釣的快活裏:釣魚麽,就是樂在一個“釣”字,溜魚才叫過癮……他不但是在溜魚,更重要的是在溜自己的心情,他要好好受用釣的過程,把溜魚的癮過足。在享受溜魚過程的同時,他也將延伸出的處世哲理,一並教誨於屬下。記住吧,每遇大事要有靜氣,欲速則不達,越是好事越不能操之過急,功虧一簣豈不憾恨?越是大魚上鉤,越是不能急於收線,要是收線收急了,這樣的大黑魚會掙斷釣線的……

二少爺連連點頭稱是,陶醉、受用在雙份的陶醉、受用裏。當然有釣到大魚的一份,更有陶醉著巡檢大人的陶醉,受用著巡檢大人的受用的一份。

大魚終於被拖到了崖邊,,已被溜得精疲力竭了,跌跌撞撞失去了凶猛的勁頭。的確是條大大的黑魚呀。它哈巴著大嘴,拚出最後的氣力,拍打著尾鰭垂死掙紮。二少爺撲了過去,沒用抄魚的網兜,而是用雙手紮進了大魚的腮,將它拤到了岸上。二少爺的手立刻浸染了殷紅的血……

二少爺按著掙紮的大黑魚極盡玄虛:哈哈,巡檢大人說你是條大黑魚,果不其然你就是條大黑魚。巡檢大人,我說什麽來著?大魚上大人的鉤!我還從來沒見過哪個釣上來這麽大的黑魚。它足有十斤重……

看著這條大魚,巡檢大人的高興變得適度了:越是高興的事,越是不能言過其實呀,這條魚是不小,卻不是我釣到的最大的,它不超過九斤的。

魚鉤從魚嘴裏取出時,看著魚鉤上殘存的魚餌,巡檢大人的喉頭咕嘎一響,似乎那魚鉤鉤在了自己的喉頭,又似乎咽下了什麽有滋味的東西。一陣莫明其妙,類似蛇吞食青蛙的古怪的笑聲,咕嘎、咕嘎地自喉嚨爆了出來。

這莫明其妙古怪的笑,讓二少爺有點發毛,甚至有點瘮得慌。

巡檢大人不笑了,在小馬紮上落坐,完全回歸了一個巡檢本來的樣子。很長時間,巡檢和二少爺都沒有再說話,陷入了一種莫明其妙難堪又可怕的沉寂。巡檢並不看身邊的二少爺,他知道,二少爺正目不轉睛地琢磨著他。而他的目光則向極遠的海麵投去,似乎更深的海水中藏著他要琢磨的東西。

挨過半天,巡檢咳一聲,突然開口了:你的生意是越來越紅火了吧?

二少爺被這突兀地一問給震懵了,繼而心驚肉跳:巡檢大人,生意?什麽生意?我哪來什麽生意?

巡檢大人又發出了古怪的笑:要是你沒有生意,沒有——那——樣紅火的生意,你送我的那幾張銀票又從何而來?

天呐,真他媽燒香引出了鬼——他不但知曉了我在經營生意,而且也知曉了我經營的是那樣生意的底細!二少爺驚得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巡檢大人並沒回頭,但卻盡悉二少爺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嘿嘿,嘿嘿,嘿嘿……巡檢大人的笑變幻為另一種古怪的笑:你用不著那樣的,你想想,要是你沒有那樣賺大錢的生意,你那錢豈不是有搜刮民脂民膏之嫌?我身為巡檢,能收那樣的錢麽?

二少爺渾身抖索,顫顫地叫一聲:巡檢大人——

哈哈。巡檢大人古怪的笑終於變成了朗朗的笑:好了,好好經營生意吧,我隻能說你有經營生意的頭腦,抓得住掙大錢的機遇,我可是沒說你經營的是哪樣生意呀。他接著笑得更深了。我也不知你經營哪樣生意是不?

二少爺感激涕零了,可又不知該說什麽好,隻能深情地再叫一聲:大人,我的巡檢大人呀——

巡檢大人終於回過頭來:好了,咱不說這個了。今個要你陪著到這僻靜地來,是有件大事要跟你談——

二少爺撇著瘸腿急趨過去,順勢斜蹲在了巡檢大人身邊,那條撇拉的瘸腿很適合這種蹲姿:大人,你有什麽盡管吩咐,小的願為大人……

巡檢大人揮手止住了二少爺要說出的話:咱是朝廷衙門裏的人,不是江湖上幫會裏的人,不興說這個的。放心吧,不是要你上刀山下火海的事——咱那禁煙局老是沒什麽起色,看來,看來你坐在局長那位子上也許更合適。

二少爺驚得目瞪口呆,他是送了巡檢大人幾張銀票,但數目並不大,為的是一旦自己開辦煙館的事敗露,巡檢大人能給以關照,怎麽著也沒想到這麽大的好事會落到他的頭上,他壓根就沒敢覬覦禁煙局局長的位子,那可是巡檢衙門最肥的位子呀。天上掉下的這個大餡餅、大肉餡餅,把二少爺給打懵了,完全打懵了。他真正地感激涕零了,腦袋幾乎嗑著巡檢大人的鞋麵了……喉頭哽咽了,什麽話也說不出了——有什麽感激的話能與如此厚重的恩賜相匹配呀……

巡檢大人笑笑,說:你用不著這樣,也算是你該有這步運吧。我想你對那樣的生意不陌生吧?由你來當這禁煙局的局長,豈不是更合適麽?

想不到呀,想不到,這也叫因禍得福吧?這也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吧?

巡檢大人突然話鋒一轉,問:你曉得為麽要你來陪我釣魚麽?

二少爺說:大人是有意要栽培我。

為麽要栽培你?

——大人是,是……二少爺一時不好回答了,不是不知答案,而是這答案最不能當著巡檢大人的麵說出口,總不能說是因為送給了巡檢大人兩張銀票吧。急中生智的腦袋又幫了忙:大人,大人是偏愛小的呀。

為麽要偏愛你?巡檢大人有點窮追不舍了。見二少爺噎住了,翻著白眼難以再回答,他又笑了:好了,不難為你了,你以為是你送我的那幾張銀票起的作用吧?說白了吧,那幾張薄銀票可載不動禁煙局局長這厚重的位子呀。再往白裏說吧,那頂多隻算個引子。

二少爺的臉窘得通紅,真正地噎住了,但還是張開嘴努力地要說什麽。

巡檢大人拂一拂手,說:我剛剛不是說了麽,也算是你該有這步運吧。

——嗚嗬!二少爺的心中一震,算命的小神仙那句“少爺在官府還有一步發達的運”跳了出來,難道巡檢大人也能掐會算麽?莫非他也是小神仙——我真的命中注定在官府有一步發達的運?!急中生智的頭腦也生不出解惑的智了,惟有瞠目結舌了。

你也用不著為這費神猜想了,我要說的是,是你自己掙得了這個位子呀。巡檢大人再笑笑:知道為什麽一直沒魚咬我的魚鉤麽?

二少爺一怔:大人,大人不是剛剛釣上了一條大黑魚麽?

巡檢大人哈哈大笑了:魚會咬沒掛魚餌的鉤麽?——我根本就沒往魚鉤上掛魚餌呀,沒想到吧……

天呐!我的天呐,二少爺心中連連暗叫,還用再多說麽,原來巡檢大人早已洞悉了我將上了大魚的底鉤線板調包的把戲,原來這小老頭是故意在釣我呀……二少爺倒變成了一條被釣上岸的魚,哈巴著嘴說不出話了……

巡檢大人拍一拍二少爺的肩,說:好了,你用不著這樣,這不恰恰證明你心裏有我這巡檢麽?這下你該明白,我為麽說是你自己掙得了禁煙局局長的位子了吧?

釣,釣,釣……一個釣字在二少爺的心中滾來滾去,最後竟將一顆心釣起來了……孫悟空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這句話,轟隆隆又在二少爺的頭腦裏跳了出來,看著麵前的巡檢趙大人,他不由得後退了兩步,渾身顫栗了……太可怕了,太恐怖了,這瘦筋幹巴的小老頭是半個神仙還是一個魔鬼?!一個惡毒的念頭訇然從二少爺被釣起的心底跳了出來:趙老頭呀,趙老頭,你是個地地道道的魔鬼!我要掐斷你那雞脖一樣的魔鬼脖子!恐懼和凶惡的念頭讓二少爺渾身篩糠般抖索了,手指攥得嘎巴響,衝動地、不可遏製地撲向了巡檢趙老頭——情緒跟形體的表現絕然相反——他的膝蓋突然發軟,那條瘸腿一撇,差不多跪倒在了巡檢趙大人的麵前:大人,大人呐,我會好好報答大人——

巡檢大人滿意又大度地笑笑:嗬嗬,你還是多想想怎樣勝任禁煙局局長吧,好好幹吧,巡檢衙門的財政就靠你了。

釣魚的人滿載而歸了,不僅釣到了大魚,各自的心中也釣滿了收獲,兩人說笑著來到了城門前。

穿過麵前深邃的城門洞進了城裏,巡檢大人就是那片天底下的王了,可他卻突然不動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二少爺腳前的地麵。

二少爺詫異地看看巡檢大人,順著巡檢大人的目光捋過去,發現這目光正紮在自己撇拉的這隻腳上。拿扭、難堪讓二少爺這隻因腿瘸而撇拉的腳無地自容了。

巡檢大人開口了:你的這隻鞋濕了呀。

二少爺這才發現,自己的這隻鞋的確濕了。噢,原來巡檢大人關注的是這隻濕了的鞋。他喃喃著:是,是大人釣上了大魚時,我光顧了去抓那魚,沒在意濕了鞋。

巡檢大人歎一聲,意味深長地說:記著,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才算得會走路的呀……

巡檢大人又誇張地跺跺鞋子。

二少爺不得不好好看看巡檢大人的鞋子了,黑幫厚白底的鞋子不但沒沾丁點水,甚至一塵不染,看不出任何在水邊走過的跡象,好象根本就沒落地行走——難道他是扛著兩條腿走路的麽?!。

二少爺的心禁不住又哆嗦顫栗了,麵前這小老頭地地道道就是一個魔鬼……

4、驚喜

幾天過後,石榴風風火火地跑到巡檢衙門來找二少爺。

二少爺嚇了一跳:不是說了不讓你到這裏來找我麽?

石榴說:你隻說沒要緊的事別來,現在火燒眉毛了,我能不來麽?!

石榴的消息好個靈通,巡檢衙門裏有人通風報信,說禁煙局換了個新局長,這新局長可是比前任更玍古的,馬上就要增收煙館的捐稅了。可這兩天偏偏不見了二少爺的影子,石榴隻好闖堂了。原來那局長,咱已經把他喂飽了,聽說這個新局長比前任玍古得多,又要增收煙館的捐稅了,這可怎麽是好?石榴火急火燎。還埋怨我來找你,這麽大的事你提前竟然連一點風沒聽到,這不更讓我怕麽?

二少爺撲哧笑了。

石榴愣了:你笑的哪門子?莫非這事是假的?

不假,是真的。

那你還有心笑?

我這“玍古”的新局長笑一笑,就把你嚇成這樣了,要是本局長虎起臉來,還不把你嚇趴了?

石榴目瞪口呆,張大的嘴巴啊,啊地吐著氣,半天才回過味來,總算嗚嗷叫了一聲。二少爺賣的這大關字,讓她的心從冰窟窿驟然跌進了火盆裏。要不是礙於在巡檢衙門,她會撲過去狠狠搗二少爺幾拳,再狂親他幾口。

石榴欣喜若狂,簡直腳不沾地旋出了巡檢司衙門。

還沒容石榴高興上幾天,禁煙局的幾個人繃著比以往更嚴肅的臉,把一紙公文送到了石榴的煙館:禁煙局向各煙館派銷的比市價高出許多的鴉片,也就是俗稱的官土的派銷量翻了一番,由原來的每燈每月5兩,漲為10兩;煙稅同樣翻了一番,由原來的每燈每月4元,漲為8元。大小煙館一視同仁,如不如數購買官土繳納煙稅,輕則沒收煙燈,重則查封煙館絕不姑息……

石榴看公文的眼越瞪越大,禁不住問:你們禁煙局的新局長莫不是又被撤職了?!

送達公文的幾個人的眼瞪得比石榴還大:我們的叢局長剛上任不幾天,你就咒他遭撤職?識相點,老老實實乖乖地按新規定執行好了,要是我們把你這話回了叢局長,你這煙館怕是要立馬關張了。

這回石榴沒急惶地去找二少爺,當二少爺來到她身邊時,她歪在榻上不理不睬隻是呼呼吐著粗氣。

二少爺關切地問:怎麽了?病了?找個郎中開個方子?你可病不起,煙館這棵搖錢樹還靠你撐哩。

石榴猛地一掌拍在那張公文上:有你這張巴豆的方子,已經把我治趴下了。我還撐得住“搖錢樹”麽?你這不是舉起大板斧要把樹連根砍了麽?!

二少爺捏起那張公文用手指彈著,紙張發出嘎嘎的叫聲:是,這是本局長上任伊始的新舉措,難為你這麽認真對待它。

咱的煙館也要真格照這章程來?!

當然,本局長對所有煙館一視同仁。你不但要照這章程來,而且要模範帶頭執行這新規章。

你還嬉皮笑臉來這一套?!石榴護崽的母狼般跳起來。本想你當上局長後,咱的煙館近水樓台能沾大光,哪成想,你……你不是為撇了我,而要毀了煙館吧?

二少爺又笑了:我本來就沒明媒正娶你呀。好了,要是你也能曉得透這裏麵的道道,那你也能當局長了。我這新局長上任自然要有新氣象,要不何必換我當局長?我這是一石二鳥,既為巡檢衙門擴大了財源,也是為讓咱的煙館能掙更多的錢。

你這哪是“一石二鳥”?你這是“一石三鳥!”我這隻鳥不是也要讓你砸成肉醬了麽?官土和煙稅翻了一番,別說是掙更多的錢,咱這煙館怕是要關門了!

二少爺歎一聲,說:好好想想吧,既然是掌櫃的,就要多動動頭腦。是,咱煙館裏現在多少煙燈是早已在禁煙局登記造冊了,但以後你擴充再多的煙燈,禁煙局會來逼你登記造冊麽?別的煙館行麽?還用我再多說麽?你新擴充的煙燈不用買官土、不用交燈稅,你再稍稍一降低價格,別的煙館還能跟你競爭麽?煙客不是會爬的爬滾的滾往你這湧麽?……

石榴的臉迅速如剛開張的母雞的冠子漲得通紅。沒等二少爺說完,似乎那個憋得難受的蛋落地了,她咕咕嘎嘎地叫開了,猛的撲過去摟抱住了二少爺。雖然如此,但這已經不是男女之間的摟抱了,而是一個生意人對財神的摟抱。

禁煙局不但管理、查禁吸食鴉片,而且兼管著查禁賭博。查禁就要罰沒,有了這樣的法寶,禁煙局想不斂財都難。看著翻了一番派銷官土、征收煙稅帶來的滾滾錢財、查處賭博的各類罰沒款物,以及一波接一波湧來的各煙館私下的孝敬,雖然是見過大錢的叢府的二少爺,但還是被源源滾滾而來的錢財震驚了,不得不將自己關進門裏,哆哆嗦嗦地感歎:禁煙局局長真是個好位子呀,真他媽想不到是這麽好的位子呀……當然,巡檢大人對二少爺卓著的新舉措大加讚賞,並在巡檢司表彰了二少爺的作為。至此,二少爺才算是真正在官府踏上了一步發達的運。

5、好個小六子

小六子的大伯哭喪著臉,火燒火燎地來叢府找小六子。

小六子沒讓大伯進叢府大院,而是將其堵在了大門外,說:有事就在這說吧。

大伯哭訴,他的兒子,也就是小六子的堂哥,因在衛城耍錢,也就是賭博,被衛城的局子給扣了,要家裏拿一筆數目不小的錢來贖人,否則就要送去蹲監。堂哥已結婚,家在租界的鄉下,離衛城小二十裏,怎麽會跑到衛城來賭博?原來,堂哥多次在租界參賭,被租界巡捕抓了兩次。租界越是查禁,堂哥的賭癮越是難捺,聽說衛城內沒人抓賭,便跑進城裏過賭癮了。

衛城內的確並不禁賭,大小賭場賭局遍地開花,為什麽單單把堂哥給抓了?小六子這一問,大伯越發惱憤了。原來堂哥在衛城連賭了三天,因在賭場賒了賬還不了,人家才報了官,才被局子押扣了。大伯東拚西湊了些錢,但離贖人的數還差著一截,隻好來找小六子了,央求他想法撈出堂哥。

小六子有點興災樂禍了。大伯說的局子就是禁煙局,二少爺不就是禁煙局局長麽?越是這樣,他越是不露聲色不置可否,他要好好晾一晾眼前苦苦央求的大伯。早年,大伯與小六子的父親分家時,為爭一口大缸大打出手,好多年兄弟間不走動了。

小六子悠然自得地從身邊的一個掃帚上折下一條細篾,饒有興趣地剔開了牙。

似乎小六子剔牙的篾子剔在了大伯的牙齒上,大伯的牙根簌簌發麻了,但也隻能小眼巴巴地祈望著變成了爺爺的侄子。

——呔!小六子總算從牙縫裏剔出了一句話:畢竟是犯了王法呀,這事可不好弄呀。

大伯顧不得大伯的尊嚴體統了,像一個可憐的孩子扯住了小六子的衣襟,央求裏帶著哭腔了:嗨,六子呀,嗨,我的六子呀……怎麽著咱也是一家人,你要救你哥呀,你可不能看著不管呀。

哈,這一幕跟多年前的那一幕多麽象相呀,隻是哭求的人換了位置。大伯為爭那口大缸對父親拳打腳踢時,小六子還不大,嚇得哇哇哭叫,扯著大伯的衣襟,央求他別再打父親了。想不到,打紅了眼的大伯竟然一巴掌將小六子打翻在地……此時,小六子雖沒用巴掌,卻已經將大伯打倒在地苦苦央求了,隻可惜父親沒來親眼看看這一幕,這讓小六子多少有點遺憾。他要讓大伯為當年的那一巴掌付出足夠的代價,更要讓大伯的心遭受比挨一巴掌更難受更殘酷的折磨。

見小六子還是不哼不哈不卑不亢,大伯央求的話語裏便加了激將的楔子:六子呀,你不是說,你在大叢府很有臉麵麽?你不是說,在衛城沒有你擺不平的事麽?

大伯玩的這點小把戲讓小六子不免有點發笑,這火候上還容得你用激將法麽?這時院內傳來管家老鎖的咳聲,小六子不想讓大伯再待在這裏了,總算呔了一聲開腔了:呔,行了,行了,我也沒說不管麽。他急急地薅過了大伯手中的那袋錢,又從中捏出了幾塊塞進大伯手中:這個你就拿著先回家吧。

大伯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我的六子呀,你,你是真能把你哥哥給撈出來了?這,這讓我說什麽好呀,還,還差著一大截錢呐……

小六子有點不耐煩了:你快回家吧,差的錢由我想轍吧。

我的六子呀……大伯感激涕零。這,這讓我說什麽好呀……要不是你的大伯,我,我這就給你磕三個響頭。他幾幾乎真要給小六子跪下磕頭了。畢竟是在叢府的大門前,畢竟是自己的伯父,小六子不想讓他在這太現眼,也受用夠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哀求、感激,便打發他快快離開了。

小六子立馬去禁煙局找到了二少爺。你看,他眨巴著小眼覥著臉,一味地對二少爺在官運上的發達極盡恭維,不知不覺地,如同上山幹活順便在地堰溝裏下了兔子套那樣,將請求放了他堂哥的圈套不顯山不露水捎帶著下好了。二少爺也不是完全意識不到,小六子是為了他堂哥的事在下套,但還是很熨貼很滋潤地鑽進了這圈套。

想想吧,小六子雖不是叢府的主子,卻是叢府的人,在官府交上了發達的運的二少爺,正巴不得有這麽個在叢府的人麵前展示飛黃騰達、顯示能耐的機會。何況小六子在府上是個有點神通的人,也伺候過自己;何況自打升任禁煙局局長後,小六子是叢府第一個到衙門裏求他辦事的人,也是第一個來恭維、祝賀的人;何況小六子的堂哥犯的不是什麽大事……但二少爺畢竟是二少爺,小六子想迷惑他下套的把戲還是嫩點,他照著小六子的頭頂拍了一巴掌,說:好了,你就不怕這迷魂湯給我灌多了,我會把放了你堂哥的事給忘了?

小六子也畢竟是小六子,他笑了,順手牽羊地說:到底是二少爺呀,都當上了大局長,還能咂出迷魂湯的味道。我的二少爺呀,你真是抬舉我了,小的頂多是拍拍你的馬屁,哪敢給你灌迷魂湯?再說小的也沒那本事呀。

二少爺又在小六子的脖梗上拍出了一記更響亮的巴掌:看看,你小子還順竿給我爬上來了,你是真要耍我的大頭呀?!

小六子扭動著身子,做出受了老大曲解冤枉,半是苦笑半是痛苦的表情。甚至在地上躥動了幾下,連連說他一直就認為二少爺是幹大事的,他是打心眼裏佩服二少爺。

行了!二少爺聽到了錢幣撞擊的聲響,他笑了:小心點吧,別把你大伯給你的贖人的錢給抖落出來。

——二少爺呀——半是苦笑半是痛苦的表情一下子從小六子的臉上消失了,換上了另一種更私密的表情。打死我也不敢打你二少爺的馬虎眼——我大伯是交給了我幾個錢,可離官文上贖人的錢數還差著一大截,我這正難為哩,不好意思將這幾個拿不出手的小錢拿出來寒磣二少爺哩。

——打住,二少爺又笑了:打住吧,別再支網讓我往裏鑽了。

我的二少爺呀,你這話可是冤死小的了。是,我是在我大伯跟前誇了海口,一文錢不用,也能讓堂哥順順當當回家。我是充大哩,誰讓我的主子當了大局長呢。

小六子呀,你真是個小六子。二少爺從坐位上站起,說。你黑下了錢,還能裏外栽花地把事辦了,我這倒白管了你那堂哥幾天的飯。呔,真有你的,可我還就是喜歡你這點。

小六子並不喜形於色,而是板正著臉說:我就知道,那幾個小錢拿出來會惹二少爺齷齪麽,是對二少爺太外,也是寒磣二少爺。

二少爺不笑了:小六子呀,好你個小六子,你都能把我拿捏透了,看來我這道行還是有點淺呀……說著,在小六了的脖梗狠狠地摑了一巴掌。可你也別以為是你那點迷魂湯真把我給灌迷糊了,你小子也別得便宜賣乖背後笑我是冤大頭——

小六子猛丁一怔,急急地要辯解,二少爺拂拂手給擋住了,又拍了拍自己那條瘸腿,說:這條腿不能讓你白伺候呀,我可不是薄情寡義之人。好了,那幾個小錢你就留著喝幾杯吧,快去領著你那堂哥回家吧。

這下小六子真的感動了,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當小六子要離開時,又被二少爺喊住了。小六子禁不住心下慌跳,掩飾不住的緊張讓他的氣也喘不勻了,顯然他是怕二少爺要反悔就這麽放了他的堂哥,或者又生出了別的變故。

小六子呀,你畢竟還是個小六子呀。二少爺哈哈大笑了。你用不著這樣緊張,我隻是想讓你為我辦點事——

如一條聽召喚的狗,小六子忽地湊到了二少爺麵前,覥著臉說:二少爺用得著我隻管吩咐,不管是什麽事——完全是一幅甘願為其赴湯蹈火的架勢。

——呔,二少爺又笑了:別擺弄這肝腦塗地的架勢,用不著你出生入死的,隻是讓你回府上捎個話——

盡管是捎個話,但小六子還是不鬆懈已經擺出的莊重架勢。

二少爺也變得莊重了,一字一板地說:明後天,我——要回府上看看。

小六子似乎突然醒到了什麽,叫一聲:二少爺呀,可不是麽,你自打當上了大局長,還沒回府上哩。我懂了,你這是抻著、攢著,把勁憋足,要旗鑼傘扇八麵威風衣錦還鄉光祖耀宗呀。

嘿嘿,嘿嘿……嗬嗬,嗬嗬……二少爺卻發出了古怪的笑,笑得小六子有點發瘮。

回到叢府的大宅,揣著已經變成了自己的錢的那袋錢、成功撈出堂哥的喜悅和一個美差口信,小六子再也禁不住喜形於色了。你看,他走路似乎腳不沾地了,他要去哪?當然是馬上去見先生,將二少爺的口信傳達。

先生一向不待見二少爺,父子間明裏暗裏那些磕磕絆絆,都瞞不過小六子。但不管怎麽說,二少爺畢竟升為大局長了,他畢竟是先生的親兒子,當上了局長的兒子要回府上看看,先生會不高興麽?小六子覺得轉達這樣的口信怎麽著也是美差。

偏偏管家老鎖這時候突然在前麵出現了,小六子躲閃了幾次,但老鎖總是橫在他麵前,小六子隻好站立不動了。老鎖並不說什麽,入木三分的目光直直地逼視著小六子。小六子有點吃不住了,差點要捂一捂懷中的那個錢袋子。

——嗬,老鎖終於開口了:你這腳不沾地刮小旋風一樣,是急著去見先生吧?

小巫見大巫,小六子哪裏想得到,他大伯來找他的那一節,被老鎖在暗處看了個明白聽了個清楚。小六子撐不住了,隻好老老實實把二少爺交待的事交待了。老鎖哼哼一笑:你以為,去先生那傳這話是美差,會得賞吧?

老鎖一針見血,小六子掙紮著要辯解。老鎖拂拂手,說:你也用不著多說什麽了。六子呀,你往深處好好想想,當上了局長的二少爺為什麽這麽久沒回來?他要回來為什麽又要你先回府上傳話?他這不是有意在向先生叫板麽?你去先生那傳這話,能討賞還是能討厭?嗨,你這鬼精的小腦瓜是不是鬼精得過火了?

順著老鎖說的想想,還真他媽想到了恰恰相反的一麵。媽吔,原來自己是抱了個刺蝟……小六子張了張嘴,如鯁在喉翻了白眼,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六子陡變的神態讓老鎖感到了滿意,他擺一擺手,說:好了,還是由我去先生那傳這難為的口信吧。哎?你不會以為我是要搶你的功吧?

小六子不得不感激了:老鎖叔呀,我再怎麽愚鈍,也不至於不知好歹呀,多虧你解了我的難呀,我感激還來不及哩……

老鎖已經離開了,小六子還站在那,順著老鎖的點撥伸展開了思想……二少爺提升為禁煙局局長,府上早已得到了消息。但府裏上上下下對這事的確有點詭譎,有點撲朔迷離,有點諱莫如深,無論是主子還是下人,沒人在麵上聲張。為什麽會這樣?他們不是都在避諱什麽麽?多虧了老鎖呀……

向先生轉達二少爺的口信還真是個棘手的難為。你看,老鎖站在先生麵前,也戰戰兢兢吞吞吐吐難以開口了。先生覺出老鎖是有什麽不好說出口的話要說,便說:有什麽話你隻管說吧,呔,曾經滄海難為水,還有什麽是我承受不了的麽?

老鎖便將二少爺明後天要回府看看的話委婉地轉達了,又說,看來二少爺還真是當官的料。在衙門裏混了不幾年,便當上局長了,怎麽說這也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先生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隻是用力地揉搓著手中的水煙槍,水煙槍發出了害病的呻吟。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先生,還是被這口信給嗆著了:嗬,我那二少爺真是大大地出息了,好生了得呀,都到了回家要先差人通報的份上了,就差鳴鑼開道了……

不管先生怎麽想,怎麽說,老鎖隻能硬著頭皮往下說了:二少爺畢竟是禁煙局局長的官身了,不能再不冷不熱了。

哈哈,先生冷冷一笑:老二真是光宗耀祖了呀,坐上禁煙局局長的寶座還沒出兩個月,小小衛城的花煙館、賭場越來越多,遍地開花了,他功莫大焉……

老鎖心裏叫一聲:小六子呀,真該讓你直接來對先生傳這口信呀,要是你不能理會我的苦心,那我這難為可是白受了……

先生突然站起身踱到窗口,對著外麵歎道:嗨,我有點想老爹老媽,想溫泉莊的老宅了。嗨,也許我也該回老家泡泡溫泉了。聲音變得酸楚悲涼了。

老鎖的鼻腔一陣發酸,先生心中湧動著多麽濃重的酸楚呀。

先生又說:你去安排一下吧,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看老爹老媽,回家泡泡溫泉。

老鎖暗歎,這也許是先生最明智的選擇了……他終於舒了一口氣,又問要不要人陪著。

先生搖搖頭:這還用得著人陪麽?又有誰能陪得了我呀,我隻能自己陪自己了……

6、回家

5、

第二天一早,先生踽踽地向大宅外走去。

花兒在樓上她房間的窗口,目光蠶絲般拴纏在先生身上。先生每往外走一步,蠶絲就繃得越緊一些,當先生走出大宅,蠶絲似乎訇然繃斷了——花兒閉上了眼,瀅瀅的淚水從眼皮下滲了出來……她明白先生為什麽要離開大宅,要往哪裏去……

先生坐著蓬車離開大宅出了衛城,奔溫泉莊老家而去了。

來到了溫泉莊祖宅的街前,先生便下車走到了老宅的門前。自從父母搬到莊園居住,這些年先生極少回溫泉莊了,祖宅在他的眼中變得有點生疏了。院牆似乎也變得低矮了,久違的傷感不由得湧上心頭,禁不住長長地歎了一聲。院門半開著,聽聽院子裏無聲無息,便信步走進了院子。

老媽坐在院子裏的一張圓背椅上打盹,院子的上方被葡萄的藤蔓籠罩著。立秋後的葡萄葉子已見萎瑣斑剝,陽光誨澀委婉地從藤蔓、葉片的間隙泄露下來,讓整個院落也變得斑剝撲朔光怪陸離,似乎彌漫著一種墓穴般陰森恐怖的氣氛。老媽如一團破敗的舊棉絮堆在那,有點朦朧,有點虛幻,顯得格外蒼老……先生的心頭一陣發緊,發酸,跌跌撞撞向老媽撲過去……

老媽似乎料定兒子要在這一刻到來,她惺忪著眼,並不說什麽,隻是伸張開雙臂,摟抱住了兒子。

先生變成了一個孩童,半蹲半跪地委依著老媽。老媽的手臂在顫抖,先生發酸的心中湧動起難抑的波瀾,淚水禁不住撲簌簌滾了下來……

老媽禁不住唏噓了:我的兒呀,我想你該回來了,我曉得你累,你的心累呀……

先生哽咽了,說不出話來,肩頭聳動著,如一隻小羊在在拱奶。

剛泡足了溫泉的老爺子回來了,看到停在街頭的蓬車,他人沒進院子,底氣很足的朗朗笑聲已**滿了院落:哈哈,是我的樹龍回家了……

先生局促地站起身,迎上前,還沒來得及開口,老爺子板住兒子的肩膀叫了一聲:唔呀,樹龍你怎麽變成這模樣了?

先生鬧不清自己究竟變成了什麽模樣,更鬧不清自己哪裏變得令老爺子如此大驚小怪,隻能苦苦一笑,叫了聲爹。

老爺子並不鬆開板住兒子肩膀的手,繼續嚷嚷:看看,看看,這才多少日子沒見,你就給我瘦成這模樣了,就給我老成這樣了?看看,看看你怎麽一臉的心事?一腦門子的官司?城裏的水土不養人呀,城裏的日月把你折騰成什麽樣了,你再這麽變哪行?我還沒老你倒老了不成?……

老爺子滔滔不絕,兒子好不容易在話縫裏插上了話:爹,你這是去哪了?

我去泡溫泉了呀。老爺子總算鬆開了板著兒子肩膀的手,然後誇張地伸胳膊踹腿,顯示著敏捷和力量。看看,咱那溫泉讓我越活越年輕了吧?樹龍呀,你這麽活可不行,怎麽越活越累越活越幹巴了?不行你也回來泡泡溫泉吧,保管能讓你活回來……

八十多歲的老爹吃驚自己越活越幹巴了,可見自己是真活幹巴了。在衛城的大宅,在莊園,可沒人對先生說這樣的話,先生不得不為自己究竟幹巴到哪步田地而驚駭了。同時,也為老爺子的狀態而驚喜,此時他才猛醒到,老爺子竟然真的越活越年輕了,莫非泡溫泉真能讓人返老還童?

老媽說,兒子剛回來氣還沒喘勻,別嚷嚷個沒完。虧得老媽將老爹拉進了屋,要不還不知他要嚷嚷到什麽時候。

先生想在家陪父母住幾天,將帶回來的一大堆吃的喝的安頓好,便禁不住感慨起一些讓他越活越累越活越幹巴的話題:莊園的大片土地都變成了租界;衛城東門外一帶已經天翻地覆了;自家衛城內外的店鋪、商行的生意,不得不跟外國人、外國貨攪在了一起;英國人把界內300多名村董給一鍋燴了,而自己也不得不領取了人家的委任狀,當起了租界的村董了,還把小兒子送進了英國教會開辦的學校;老二當了禁煙局局長,而衛城內的花煙館、賭場卻越來越多了……

不想,老爹對這些不但不感興趣,甚至硬硬地嗆了一句:你是回來看爹媽還是回來抱怨訴苦的?

先生打一個嗝,似乎喉嚨被什麽卡住了,不能再說什麽了。隻待了不到一個時辰,便推說有事不得不離開了。

老爺子說:我知道,你是為英國人把咱這變成了租界鬧心,為國事家事鬧心。可變成了租界又能怎麽著?不讓活人了麽?家業再大又能怎麽著?能吃飽肚子,有個安身的窩就能活人。你這村董是為誰當?不是為的溫泉莊的父老鄉親麽?我的小孫子進了新學堂不是能學新東西麽?老二願當局長隻管讓他當好了,他當不當那份禁煙局長,抽大煙、設賭場的,還不是想抽照樣抽?想賭照樣賭?他怎麽當也由不得你……

老爹的眼珠瞪大了:天下事有蒼天呀,英國人也好中國人也好,是人都在天底下活,老天爺可是白天黑夜不打瞌睡盯你一輩子。天有天道,為非作歹傷天害理的,人治不了的天治得了。聽你爹一句話吧,該放下的要放下,該舍得的要舍得……

先生驚詫地看著老爹,怎麽也想不到,識字不多、幾乎從未見他讀什麽書的老爹,竟然說出這番幾乎是振聾發聵的話。這麽多年來,一直以為老爹活得簡單粗糙,哪成想,他竟然活在這樣既淺顯又深奧的道理之中,是八十多年的歲月讓他琢磨出了天道呀,先生無言以對了。

先生要走了,老爹站在院門處衝兒子擺擺手,老媽依依不舍送兒子走出院門。在院門外,老媽扯一扯兒子的衣襟,悄悄地說:你爹這輩子是吃飽了不饑,睡夠了不困,沒心沒肺的主,他的話你可別往心裏去。

先生歎一聲:嗨,要是能往我心裏去就好了。

老媽也歎一聲:也難說是好呀,老天是在上麵看著,可老天不能替人理事解憂,不該放下的事你還是不能放下呀,那麽多鄉親不都指望著你為他們分憂解難麽?我知道,提起那些為抗英死傷的鄉親你會傷心,但我還是要說,你要時時記住那些傷亡了的人。活著的人記著他們,他們還活著,要是活著的人把他們忘了,那他們就是真死了,也是白死了……

先生的心哆嗦了一下,禁不住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天呐,我時時都記得那些跟著我抗英死去的人麽?他們時時都活在我的心裏麽?……捫心自問嚇了他一跳,渾身都抖索顫栗了……

老媽再歎一聲:咱這地盤越是變成了人家的租界,你越是要扛得住、擔得起。你爹跟我也算活過了壽,哪天走都是喜,可你要為鄉親們多理事、多擔當呀……

先生的淚水如決堤之水奪眶而出,想不到,目不識丁的老媽的見解比老爹更入木三分,像釘子樣揳進了兒子的心……

先生不能再在門前停留了,隻能急急地走向正等候的蓬車,他怕忍不住會衝著父母、衝著祖宅號啕大哭。哭什麽是說不清的,隻是覺得心中湧動著太多難以遏製要哭出來的東西。

先生吩咐蓬車走動,而他並沒有上車,而是緩緩地跟在蓬車後麵走著。回頭望望,海草苫頂的祖宅如同一個戴著草帽的老人蹲在那裏,一種俗稱爬山虎的藤蔓植物,密密麻麻爬滿了院門的周圍……祖宅多麽像一座古墓趴在那呀,藤蔓掩映的院門則酷似披了挽紗的墓碑……這比喻把先生自己嚇著了,但還是禁不住沿著這樣的想象想下去。依著門框的老媽,蒼蒼白發與藤蔓的長須交織在了一起;背靠院牆的老爹,則與古老的牆壁渾為一體……不知哪天,老爹、老媽就會真正地化為那些藤蔓、化為祖宅的牆壁了……淚水再次模糊了先生的雙眼,他的心裏嗚咽著:祖宅呀,祖宅,我是難以像老爹老媽那樣,歸隱於你的懷抱了……

蓬車離溫泉莊越來越遠了,前麵出現了一個岔路口,一條路通往衛城,一條路通往莊園。

車老板籲住了駕車的老馬,回頭望一望先生,想得到往哪裏去的示下。先生閉著眼,端坐在蓬車裏,如同土地廟裏那尊無聲無息的泥塑土地爺。車老板不知先生想些什麽,但多年為先生駕車他已懂得,這個樣子的先生心裏是沉重的,這時候最好別擾亂他,隻能默默地等待。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先生終於睜開了眼睛,似乎從一個夢中醒來。他看看車老板,明白他是在等自己吩咐往哪條路上趕,可他自己也不知該往哪裏去呀。他的目光隻好向無垠的田野瞟去,自言自語地歎道:嗨,往哪裏去呀……

車老板並不接話,他知道,先生並非是要他拿主意。

先生的目光仍然在田野縹緲遊移,似乎在尋找著什麽,可要找的東西卻並不在視野裏,目光無望地暗淡了。嗨——他歎一聲。我的兒子要回家,卻把我這當爹的逼回到我老爹的家來了……聲音有了泣訴的意味。.我的爹媽至今仍能給兒子以教誨,我卻越來越不能對我的兒子說什麽了……嗨,我連衛城的家也不好回了,幾幾乎成了喪家犬了……

車老板心中不得不為先生感歎了:大叢府比小家小戶竟有著更多更大的麻煩;八麵威風的先生,倒成了最可憐的人……

總不能這麽一直停下去,先生終於歎了一聲:不是老馬識途麽?那就信馬由韁吧。

車老板拂動著鞭子,衝駕車的老馬吆喝了一聲駕。老馬拉著蓬車走動了——向著通往莊園的那條路駛去。

先生與車老板相視苦苦一笑,老馬選擇的道路正是先生無奈的選擇。

7、變了的莊園

大少爺對先生的突然到來有點惶惶然不安,言語也比往常更加小心了,也多了些恭敬恭維。

自從二少爺進了衙門,接管家業的使命更毫無懸念當然地落到了大少爺頭上,原先兄弟間的明爭暗鬥自然偃旗息鼓,原先的大問題便化解為不成其為問題的問題了。叢府上上下下都曉得,大少爺接管家業隻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了,便沒人再關注由哪個少爺接管家業的事了。哪樣事沒有了懸念,當然也就失去了關注談討的必要和價值。

在沒什麽問題的問題上,大少爺漸漸發現了問題。抗英的大潮過後,特別是英國人圈定的地界不可逆轉地變成了租界後,幾年間先生似乎也從塵世跳出了,對什麽事都無心過問了。但近一年來,情況發生了逆轉,先生似乎一下子又跳入了塵世,事無巨細幾乎都親曆親為,好象將那幾年蜇伏積蓄的精力、能量加倍地釋放了。衛城裏所有店鋪的生意他都過問,船行、漁行那邊,雖還是由那個老賬房處理日常事物,而來往的大生意幾乎都由先生定奪。愛德華商埠區那兩家商行雖有掌櫃的,但大進大出的生意先生都過問。就連莊園這邊,先生也比以前更加上心了。總之,先生煥發出了比過去還抖擻的精神和精力。除了大少爺,叢府的主人們對先生的突然改變當然是驚喜的,而下人們則一個個小心翼翼地緊張起來,對自己的營生隻能更上心了。老鎖看先生太煩累,對先生說,要不船行漁行那邊就再找個主事的,你可不能這麽太操勞了。不,用不著,還是讓我多幹點吧。先生斷然拒絕了:你知道現在我最怕什麽麽?最怕沒事幹。現在跟以前不一樣,我要還像以前那麽閑著,怕是還會閑出毛病來。

先生也不在任何人麵前再提讓大少爺接管家業的事了,似乎這事倒比幾年前變得更加遙遠了。大少爺對此當然越來越憂鬱了,曾私下在老鎖麵前流露出越來越明顯的不解和怨氣,有一次竟然說:管家老叔,我怎麽越來越看不出先生有放手的意思了?莫不是先生找到了什麽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

老鎖以超出一個管家的口氣,對大少爺進行了教訓:我的大少爺呀,這樣的話是你該說出口的麽?這麽想也是罪過呀。老鎖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他是力保大少爺接管家業的第一功臣。大少爺呀,你要做的就是恭恭敬敬地等待,難道你連等待的耐心、孝心也守不住了麽?再者說,先生能多主事一天,不是你們的福份麽?他可是你的親爹呀……

大少爺對老鎖的教訓點頭稱是,但還是難消心中的鬱悶。

今天當先生來到莊園,大少爺表現出了待客的恭敬,待高客的恭敬,先讓人擺上了好茶,又讓人去準備豐盛的酒宴。他笑著對先生說:先生好生歇著,好好品茶吧。

先生品了一口茶笑笑:我是該好好品品茶了。但喝了兩口,便放下茶杯站了起來。

大少爺問:怎麽?這茶不對先生的口味?

茶是好茶,可我是客麽?我是來品茶的客麽?

大少爺沒有說話,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著先生,那意思很明顯:那你來幹什麽?

先生不說什麽,也不等大少爺說什麽,徑直走出了房間。大少爺隻好在後麵跟隨了。

先生在莊園裏裏外外轉了大半天,對莊園裏的事,對田地裏的事都過問了一番,甚至還做了一些布置、吩咐。早先他可不是這樣呀,特別是對耕種的事很少過問,用他的話說就是耕種的事我可不在行,難道他現在變得對耕種的事在行了麽?大少爺隻是皺皺眉頭,當然不會拿這樣的話直問先生。

一天的時間,先生就在忙忙碌碌中度過了,而大少爺則在鬱鬱悶悶中熬過了一天。

晚飯後,先生一點累的意思也沒有,甚至更精神了,進書房看書寫字了。大少爺看看燈光映照的書房窗口,歎一聲:老老實實待在書房才算是個好先生,看書寫字才是你該做的呀。

到了第二天半夜時分,輾轉反側睡不著的大少爺又爬起來,坐在那發呆。大少奶奶惺忪著睡眼問:深更半夜不睡覺,爬起來發的哪門餳?

大少爺說:睡不著呀,我要出去看看。

放著安穩覺你不睡,瞎折騰什麽?

就是為了以後能睡更多的安穩覺,我現在才不能高枕無憂睡安穩覺,才要出去看看呀。

大少奶奶也欠起了上身:出去看什麽?有什麽好看的?

書房的窗口還透著灼灼的燈光,似乎被那燈光灼燙著了,大少爺的心忽地一跳:嗨,這明亮的窗口多麽像炯炯的大眼在盯著整個莊園、盯著我呀,我怎麽能高枕無憂睡安穩覺呀……他踽踽轉了幾圈,實在不知該做點什麽——一道露閃“哧”地在天邊閃過一道藍光,他的心也隨之一閃——像一隻打鳴的公雞,突然挺起了脖子,衝著沉悶的夜空大聲吆喝:值夜的都給我警醒著點,別給我趴著貓窩打盹,給我小心提防著賊……

幾個值夜的真就趴在角落裏貓窩打盹,吆喝聲驚雷般讓他們一個個激靈地挺起,從各自貓著的角落裏惶惶躥了出來,以為出了什麽事。

書房窗口的燈光並沒受驚擾,依然灼灼地亮著。

大少爺衝著書房的窗口,更大聲地又吆喝了一遍。

書房窗口灼灼的燈光終於像受驚的兔子樣,刷地跑掉了。大少爺倒像個得手的賊,出溜一下不見了。

幾個值夜的惶惶切切地奔來,卻不見了大少爺。

先生在莊園待了三天。

雖然先生顯示出了對莊園事無巨細的主宰,大少爺及一幹下人對他也有了更多的惟命是從和點頭哈腰,但他還是隱隱地感覺到莊園變了,好像越來越不像是他的莊園了。

到了第四天,大少爺拍打著沾滿泥土的手,當著幾個下人對先生說:看看,莊園的活太忙,我是越來越不能好好陪你了。

先生苦苦一笑:嗨,我也越來越覺得我是外來的客了。此話一出口,便有點後悔,心裏泛起一陣強烈的酸楚——這不是不打自招了麽?!這不是有點拱手讓出莊園管理權的意思了麽?酸楚的滋味在心中泛濫起漩渦,眼淚差點嗆出眼眶。他趕緊轉過身走了出去,才沒讓人更多地看出什麽。

中午吃飯時,先生主動喝了幾杯酒,大少爺也陪著喝了幾杯。先生不喝了,大少爺自己又連幹了兩杯。借著酒勁,大少爺突然發出了感慨:我是越來越羨慕我的二弟了……

先生直直地看著大少爺。

大少爺接著說:先生不是一直不看好我二弟麽?可離開了府上,在衙門裏把局長也當上了。嗨,我這當哥的真是白當哥了。

先生懼悚地一怔:這不是明顯地在抱怨他還沒能熬到接管家業的那一天麽?這不是在抱怨我還不把家業交到他的手上麽?……其實兒子的翅膀早已硬了,起碼兒子自己感覺是硬了,隻是大多當爹的總覺得永遠可以將兒子罩在自己的翅膀下罷了。先生攥住水煙槍,也許此時他能攥得住的惟有手中的水煙槍了。但先生畢竟是先生,他不會在兒子麵前露怯:怎麽,莫非你也要離開府上謀高就麽?

看來你是有點等不及了。

大少爺再苦苦一笑,說:這話可不是我說的,讓人聽見可不好,還以為是我怎麽著了……

先生還能說什麽呢?再說下去怕是凶多吉少了。他隻能用力揉搓著水煙槍,讓它替自己發出痛苦、憤懣的呻吟。

大少爺感覺到先生難以招架了,但他並不就此撒手,而是乘勝追擊:聽說當了局長的二弟這幾天要回衛城府上看看?先生呀,我二弟在官運上發達了,先生該在府上等著他回來光祖耀宗才是呀……

先生的胸脯鼓漲著,卻如同被堵住了風眼的風箱,出不了氣。手指顫栗著,再也不能在水煙槍上揉搓出代言的聲音了,連繼續坐在那裏也撐不住了,隻好離開了餐廳。

先生離開莊園時,大少爺讓差不多所有的下人都站在莊園的大門處送行,那陣勢如同送一個卸任的落魂的老王。

先生能說什麽呢?可眾目睽睽之下他總不能一聲不吭灰溜溜地走呀,他隻能強撐著對眾人說:用不著的,用不著這樣的,你們該幹哪樣幹哪樣去吧。

盡管先生說了幾遍,但下人們還是不動,隻拿眼看著大少爺。大少爺衝下人們擺了擺手,他們才該幹哪樣幹哪樣去了。

吱吱扭扭的蓬車拉著心中吱吱扭扭的先生,回到了衛城。

禁煙局局長二少爺,在先生離開衛城大宅的第二天果然回來了。先生的預料一點沒錯,二少爺的確是鉚足了示威的勁頭抖著威風回來的。他走進大院,跺著腳說出的第一句話,便讓府上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了:呔,早先還覺得咱這叢府多麽了不得,現在看起來,也不過就是這麽個深宅大院吧。沒人在他麵前提先生去哪了,他也隻字不提先生,竟然像是父子間約定好了要相互回避。他給所有人都分發了份厚禮,包括小六子。得到禮物的人,特別是大娘和花兒目光直直地看著二少爺,那意思很明顯:先生的那一份呢?哈哈——二少爺笑著說:我就知道先生這幾天不會待在府上,所以他的那份我就沒帶。

先生踏進大宅後,府上的人商量好了一樣,對二少爺回來的事噤若寒蟬。如同一場突降的大雪,在眾人的迅速打掃下,已了無痕跡了。每個人都暗自慶幸,多虧先生不在府上。

坐在書房的藤椅上,先生呷一口茶,衝正要悄悄離開的花兒問:我那二大少爺回來了吧?鉚著示威的勁頭,抖著八麵威風回來的吧?

花兒能說什麽呢?隻能回過頭苦苦一笑:你,你也別想多了。

先生也苦苦一笑:你們越是諱莫如深,越是沒人在我麵前提,我的眼越是能看到,我那二大少爺是擺著怎樣的麵孔、抖著怎樣的威風回來的。不是我想多了,他做的怕是比我想的要多的多吧。

先生悲戚地哈哈笑了:嗬,我那沒進官府的大少爺也出息了,出息得我都不敢認了,也不大認我了。我那當上了局長的二少爺能不大大地出息麽?怕是出息到我連想也不敢想的地步了吧……

花兒一怔,看來這幾天先生在莊園過得並不舒心,不敢再引先生往下說了,隻好將話題岔到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