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1、孔子與愛德華七世

在鞭子抽打的時間裏,大事好像一個接一個地發生著。

先生去煙台看望一老友,在那裏住了兩天,第三天傍晚才坐著蓬車返回了。接近愛德華商埠區時,先生的蓬車接近了前麵緩緩而行的幾輛轎式馬車,蓬車不得不慢了下來。那幾輛豪華馬車是租界公署的,漸漸地,不知為什麽,一些百姓相互吆喝著,跟隨在那幾輛豪華馬車後麵了。豪華馬車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了,後麵跟隨的百姓滾雪球般越來越多了,他們口中嗡嗡嚷嚷著什麽,如同趕廟會一樣。

進入愛德華商埠區後,那幾輛豪華馬車停下了,越來越多的百姓蜂擁而來。先生納悶又驚惑,不得不下了蓬車,隨波逐流向前麵走去。

豪華馬車外圍剛剛聚攏的很多人,其實並不知道來看什麽,隻是覺得既然有人圍觀必是有熱鬧,不湊、不看便是吃虧。於是,外邊的往裏麵擠,邊擠邊與圍攏在前麵的人嗡嗡嚷嚷傳遞著問答,先生捕捉到了幾聲:

什麽好看的西洋鏡呀?

說是他們請來了聖人。

他們也有聖人?

是咱的聖人,孔聖人呀。

他們請來了咱的孔聖人?!

聽說他們是去孔府請來了咱的孔聖人。

他們怎麽會去咱的孔府請來咱的聖人?!

……

先生驚詫了,不由得比其他人更熱切地往人群的中心擠去。不少人認得先生,給他讓出了通道。

一輛豪華馬車上,兩個身穿禮服的英國人站立著,合手托舉起一張鑲嵌在精美框架裏的大畫像——峨冠博帶滿麵聖人氣象的孔夫子,如一輪太陽自海麵煌煌升起……

先生周身血脈賁張——至聖先師呀——失聲地叫了一聲,引發了一片歡呼聲。

聖人呀!

真是孔聖人呀!

至聖先師呀!

……

世世代代祖祖輩輩景仰尊崇的至聖先師現像了,人群潮水般湧動,發出了波濤般的歡呼。哪怕是世世代代祖祖輩輩一個字也不認得的,也隨之湧動歡呼了。聖像的映照下,每個人的臉和眼睛都放出了激動、尊恭的奕奕光彩。繼而,又轉入如拜神祈雨時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後的場麵,所有人都沉入了一種虔誠的肅穆,衝著畫像連連作揖膜拜……

太陽般的聖像炙灼得先生頭暈目眩,眼睛頓時也模糊了……骨子裏、心胸中似乎有無數隻小鳥破殼而出,鳴叫著,朝著那畫像飛過去……似乎聽到,至聖先師正抑揚頓挫地吟哦著聖人之言……先生的心中激**著與眾人同樣的激動、欣喜,張大嘴巴,要喊出什麽,卻什麽也沒能喊出來。他的心抖顫了,雙膝顫顫微微地彎曲,雙臂也哆嗦著張開,既像是要衝畫像跪下,又像是要撲過去擁抱畫像——倏地,另一種詫異卻讓心底生出了另一種顫栗:他們怎麽會請來了我們的至聖先師?!他們要幹什麽?!我的至聖先師呀,你,你怎麽會乘坐著他們的馬車而來呀……

駱大臣突然出現在了先生麵前,臉上洋溢著奕奕燦燦的笑。

麵對駱克哈特,先生口中發出啊,啊含糊不清的叫,但還是沒能說出什麽。隻好朝著畫像不斷地點頭,顯然是要叩問什麽。

叢先生。駱克哈特開口了。想不到吧?我們去拜謁了孔府,我蒞任行政長官的首次山東內陸之行,就去拜謁了孔府。

先生的血脈一下子凝住了,嘴巴哆嗦著問:駱大臣,你,你是說你們去拜謁了我們的孔府?!真的去拜謁了我們的孔府?!

是的,我們的確去拜謁了孔府。駱克哈特手指著孔子的畫像說:看看吧,這就是我們從孔府請來的聖人畫像。

我的至聖先師呀——先生仰天一聲長歎,完全不顧及駱克哈特站立在麵前,衝著孔聖人的畫像,哽咽了:要是,要是至聖先師你,你還活著,你會乘坐他們的車駕而來麽?

駱克哈特差不多體察到先生心中湧動著怎樣的波濤。先生。他甚至握了一下先生的手,說:先生,你不會不記得至聖先師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吧?

——嗨!先生再歎一聲:駱大臣,這是聖人之言,可聖人說這話時怕是怎麽也想不到,有你們這麽遙遠的人擋不住地來呀;你們雖然來了,雖然去了孔府,恐怕我們的聖人這話也不是對你們說的吧?

駱克哈特品味出了先生的話裏隱藏著什麽,聳肩一笑,說:先生,是孔夫子第76代衍聖公孔令貽先生,親自在孔府接待了我。見麵的第一句話,衍聖公對我說的正是他的先祖說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先生,衍聖公還陪著我們一行拜謁孔廟漫步孔林。登聖人廟堂,真是雍雍肅肅,人人不由得鞠躬行敬……先生,其實相距遙遠並不影響成為朋友,何況,我不已經是生活在威海衛的人了麽?

先生張了張嘴,沒能說出什麽。既然第76代衍聖公,親自在孔府以先聖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接待了這遙遠的西洋來的人,又陪著他們登了聖人廟堂,先生還能說什麽呢?孔府的衍聖公不是比先生這樣一介儒生離至聖先師更近麽?

先生恍惚了,手指在長袍上撓扯出哧啦哧啦的響聲,此時他能做的也隻有撓扯自己的長袍了。心中禁不住又湧動起了一種說不出卻嗆得五髒六腹都難受的滋味,如潮水般在胸中翻卷,夾雜著難抑的委曲、疚愧,類似海水的苦澀、鹹辣……他的心好像又被什麽撞了一下,緊接著又被撞了一下,而後這種撞擊便連成了一片……他終於品味出了這是一種怎樣的難受的滋味——類似祖墳不情願又無可奈何地被人搬動了的滋味,這麽說或許有點言重了,也許用另一個比如更恰當、準確一些: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正趴在親生母親的懷裏吃奶,突然,別人家的孩子跑過來推開了他,趴到了他的母親的懷裏吃起了他母親的奶,而他親生的母親竟然默許這個孩子吃自己的奶……先生品味到的,正是這個被別的孩子推開的孩子所品味到的滋味……眼眶隨之盈出了委曲、苦澀的淚花……

見先生一時語塞,駱克哈特心中則充滿了得意,他聳動了一下肩膀,說:先生,衍聖公孔令貽不但送給了我們孔子的畫像,而且還莊重、友好地提出,希望得到我們的國王愛德華七世的肖像以為紀念——這是先生更想不到的吧?

這的確是先生更想不到的,愕然讓他的嘴巴裂開,卻吸不進氣也吐不出氣。他又能怎麽著呢?惟有無奈的愕然哀戚了。

先生的愕然哀戚似乎給了駱克哈特某種鼓舞,他接著說:先生,等我請示我們的國王恩準,我們會將國王的肖像隆重地送往孔府的。我想,我們的國王會很高興、很願意通過這樣簡便的方式,與中國的孔府結交睦好的。

先生的嘴噝噝吐著氣,而後又緊繃住了,陷入了完全的茫然木然。這狀態有點像一隻急於吐絲的蠶,卻被別人封住了口,不僅吐不了絲,而且又被別人吐出的絲給厚厚地纏繞包裹住了,動一下也變得十分困難痛苦。

——先生!駱克哈特的興致卻越發高漲了。我覺得去拜謁孔府並請來孔聖人的畫像,是本大臣蒞臨威海衛以來做的最有意義、最好的一件事——你不這樣認為麽?他的手衝著圍觀的百姓指了指。你看,這麽多人中,我想更多的是識字不多甚至一個字不識的人,但他們是多麽激動和高興呀,這說明他們是多麽尊敬崇愛孔聖人呀,這也讓我很激動也很高興,齊魯大地真的不愧為孔孟之鄉。先生,你是威海衛的宿儒,有威望的士紳,這樣的場麵,我想你該更激動、更高興吧?

這樣的場麵的確讓先生很激動,也很震動,但他不但高興不起來,恰恰相反,難以言說的委曲、疚愧、哀楚幾幾乎要讓他放聲哭出來了。

要是文登縣衙門、衛城巡檢司衙門,去孔府請來了孔子的畫像,斷然不會有這麽多人圍觀,也不會引發如此的震動——模糊懵懂的激動、欣喜的浪潮消退過後,眾人心中震動起跟先生心中差不多的另一種震動;品味到了跟先生品味到的差不多的另一種滋味:他們怎麽會請來了我們的孔聖人?!他們這是要幹什麽?咱的孔府怎麽會把聖人像送給了他們……?一些人朝先生圍攏過來,向著他們認為離畫像上那個聖人最近的人圍了過來,起碼先生是這一帶有名的聖人門生呀。沒人說什麽,他們也難以說出什麽,但他們的臉上卻堆積著同樣的厚厚的茫然疑惑。

先生又能說什麽呢?又能解釋些什麽呢?他心中要說卻說不出的東西、解釋不了的東西、難受的東西、哀戚的東西,比朝他圍攏的人複雜得多,濃鬱得多,多得多。

片刻也不能再待在這裏了,先生差不多是倉皇地逃離了展示孔聖人畫像的現場。可哪裏又是他的去處呢?他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漫無邊際地飄逸著,像一個孤魂在海邊遊**著,似乎是經曆了鬥轉星移的漫長,他終於跌跌撞撞,回到了衛城裏的叢府大宅。

進了大宅,先生對任何人都不說什麽,隻是身子一直哆哆嗦嗦,這可把府上的人嚇著了。大娘以為先生是中了風,急急地要差人去找郎中來。

老鎖看出了端倪,把大娘扯到了一旁,悄聲說:你用不著擔心,用不著急惶的。我看先生不是身子中風了,怕是心裏撞進了什麽難以平息的事。這說法沒錯,要是一定往中風上扯,那隻能說先生是心理中了風。

大娘哀聲歎氣:嗨,鬧心的事怎麽總是往先生的心裏撞,總是鬧先生的心呀。

大英欽命駐紮威海衛大臣駱克哈特大人去曲阜拜謁了孔府,而且從第76代衍聖公孔令貽那裏請來了孔聖人的畫像,這消息迅速在整個租界傳開,整個威海衛為之動容了。不但是威海衛租界,山東的巡撫衙門及山東各界上層也為之震動了,駱克哈特此舉被認為是知禮而友好的表示,博得了上上下下一片讚譽和極大的好感。

雖然又捱過了好長的日子,但感覺時間好像從他們請來孔聖人的畫像,一下子又跳到了他們往孔府送肖像的日子——給孔府送去他們的愛德華七世肖像的日子——經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的恩準,他的肖像已由租界政府新到任的秘書專程送往了曲阜的孔府。得到消息後,先生仰天哀歎一聲:哈——從孔府請來咱的聖人像,又往孔府送去了他們國王的像,這可是比堅船利炮更厲害的招數呀……

老鎖在一旁安慰說:先生,不就是一張他們國王的畫像麽,你也用不著太那個了。

先生的腳重重地跺一跺地:這可是太那個的事呀——他們這是要把我們的心都變成他們的租界呀,還有比這個更那個的麽?!

順著先生的話往深處一想,老鎖也禁不住打一個寒戰,心也哆嗦了,不再說什麽了。

2、夢境

又一個身材修長、30歲左右,英俊的、重要的人物來威海衛租界任職了。

這是個懷揣著熱情、夢想,也是為了釋放熱情、為了實現夢想而來的英國人。這是個比駱克哈特更迷戀中國傳統文化的人,他早已起了個中國名字:莊士敦。

踏上威海衛的土地,莊士敦恍若進入了夢寐以求的美妙夢境。很早以前,他就沉浸在這樣的夢境——神秘東方古國的傳統文化、風土人情等諸元素編織以及想像的夢境。威海衛的一切是多麽美妙呀……映入眼簾的一切都令他激動不已。幾天裏,他都如一條被魚釣甩上了岸的魚,能做的隻有張大嘴巴,啊哈啊哈地喘息;又像是一條被幹涸所困而又僥幸跳入水中的魚,能做的還是張大嘴巴,啊哈啊哈地喘息……

威海灣的海浪嫵媚而含蓄地撫慰、拍打著金粒般的沙灘,發出少女夢囈般的絮語;北麵巍峨挺立的雕山,伸展開巨翅,將海灣懷抱;隔海相望的劉公島鬱鬱蔥蔥如夢如幻,真的是海中仙島……這是多麽美妙的夢境呀,但他要尋的夢境並不是這些,這些場景隻是扯開了夢境的幕幔。他對行政長官駱克哈特說:這幾天,請允許我去鄉間轉一轉吧,我要在夢寐以求的美妙夢境好好暢遊一番。

當然。駱克哈特笑了,我請你來威海衛就職,為的就是讓你實現夢想,但願你盡可能快地融入你的夢境。

駱克哈特來威主政後,需要一個得力的輔佐他的秘書,便對在香港政府任職的莊士敦發出了邀請:你不是一直傾心迷戀中國的傳統文化麽?夢寐以求實現中國儒家美妙的理想麽?那快來吧,威海衛便是中國傳統的縮影。

R.F.Johnston才是莊士敦的本名:他1874年生於蘇格蘭,1894年畢業於愛丁堡大學。之後,天資過人的他又考入牛津大學瑪格德琳學院,主修現代曆史、英國文學和法理學,並獲得學士學位。大凡有出眾才華的青年都會有出眾的抱負,什麽職業、什麽部門,是一個才氣過人又具有遠大抱負的莊士敦應該選擇的?為大英帝國在全球擴張殖民地、攫取巨大財富,而贏得了顯赫聲名的殖民部,無疑是最具吸引力、最具挑戰性的部門。英國的青年精英都視能進入殖民部為極大的榮耀,考入殖民部的不易本身就極具挑戰性——莊士敦選擇了投考殖民部。1898年,經過激烈的角逐,24歲的莊士敦如願以償,考入了殖民部,同年,便作為一名見習生被派往香港。

在香港,莊士敦脫穎而出,職位得到了迅速的升遷,先後任輔政司肋理、港督卜力的秘書。使其脫穎而出的不僅是因他本土文化的好學問,而更重要的是功力深厚的東方之學。自上大學時,莊士敦便被古老又璀璨的東方之學迷住了。也許他與東方之學有著某種天然的相通,幾年的時間,便對古老中國的文化、政治、曆史乃至風土人情極為稔熟,而且對中國的儒、道、墨和唐詩宋詞投入了比本土文化多得多的精力潛心研究。中國的傳統文化、儒家思想的瑰麗神秘讓他崇尚不已,癡迷不已。他常對人感歎:這世上怎麽還有這麽美妙的文化,這麽好的宗教呀。他一直將儒家思想視為一種宗教,無與倫比美好的宗教。恰恰是這些又讓他脫穎而出了,當接到駱克哈特的邀請時,他喜不自禁,得到殖民部的批準後,便揣著他的夢想——尋找他的夢境——來到了威海衛。

在威海衛的鄉間,一下子出現了一個高個子、穿著風衣的英國人——當地人說他穿著古怪的前開襟袍子——不舍晝夜地出沒在村落間了,夢遊般進入了威海衛的鄉間生活——這才算是真的進入了夢寐以求的夢境……

村落裏,海草或別的什麽草苫頂的一個個屋脊,無一例外地挺立著二尺多高大腿粗的黑陶煙囪。早晨或傍晚,煙囪裏飄出的嫋嫋炊煙,幻化出童話般的景致。可以想象,居住其裏的人家,過的是怎樣的安貧樂道祥和的日子;雞鳴狗吠鳥語蟲唱委婉如歌,似乎讓村落更加安靜祥和了;

街頭巷尾,隨便就能聽到老者口語化地吟詠著子曰、詩雲、古語說等等。哪怕是日子貧寒的家庭,也要盡可能讓男孩子進私塾讀書。不時會聽到玩耍的孩子哼唱著人之初性本善……上致君下澤民……以及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樣的歌謠;

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是溫良淳樸,甚至有點呆滯;上了年紀的人,在父母麵前也會像小孩子一樣畏首畏尾惟命是從。見了比自己歲數小得多但輩份高的人,也會畢恭畢敬,該稱爺稱爺,該喊叔喊叔。村人走到一起,總是搶先跟對方打招呼致以問候,哪怕對素不相識的人,也會恭謹地點頭笑笑致意;

外出的姑娘和年輕媳婦,盡可能地將自己往潔淨莊淑裏打扮,悠雅地踮著如蓮小腳款款婷婷地走路。見了男人,則老早就會埋下緋紅的臉,自然而然蹁向路邊……

哈,這不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夢境裏的情景麽?莊士敦簡直是如饑似渴地欣賞著這些田園生活畫麵。哪怕是沒什麽看頭的小山小河,也足以讓他留連忘返;哪怕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人生活場景、男男女女的說笑打鬧,他也會饒有興趣地看上半天。

那天傍晚,當莊士敦在村野間追著落日走向一個小山坡時,山坡這邊的日光已經暗淡了。當他登上山頂,山坡的另一麵卻覆蓋著玫瑰色綢緞般的夕陽——山坡下浮動上來一幅動人的畫麵:一個青壯男人牽著一頭渾身黑得油亮的小毛驢,驢背上馱著一個穿紅襖的年輕媳婦,順山路一聳一顛而來。牽驢的男人,不時看一看驢背上的女子,又拍一拍毛驢的頭;驢背上的媳婦則哼唱著小調,間隙裏又與男人調笑著。驢子不甘寂寞,不時打著響鼻。

這時一幅多麽有趣、動人的畫麵呀……莊士敦突然意識到:要是我被他們發現了,無疑會驚擾他們,而敗壞這幅自然而然的畫麵。他急急地在路旁的一叢柳條後隱身了……

這幅畫麵浮動著飄近了,他們的對話聽得越來越真切了。驢背上的媳婦對男人說:我要下來,把我抱下來。

下來做什麽?男人說。天色不早了,你不是急著見你爹你媽麽?我也急著好好敬老丈人幾杯酒哩。

這顯然是丈夫陪媳婦回娘家的。

媳婦嗔怪地說:你沒看黑妹累了麽?

莊士敦納悶了,明明隻有兩個人,哪來的黑妹?

那男人馬上解開了莊士敦的疑惑,隻見他拍拍毛驢的頭,親切地問:黑妹,你累了麽?你不累吧?

小黑驢似乎聽懂了男主人的話,擺了擺頭輕輕地打了個響鼻。

男人抬頭對驢背上的媳婦嬉嬉:你看,黑妹搖頭說它不累麽。

莊士敦禁不住笑了,哈,原來他們是把這頭小黑毛驢喊做了黑妹。

媳婦有點生氣了:你個沒心肝的,黑妹拉犁拉磨,地裏家裏的重活全壓在它身上,黑妹不就是不會說話麽?你就不疼它了?說著,她掏出了一方巾子,如同疼愛孩子一樣,擦了擦驢子的長耳朵根和脖子,然後舉著巾子說。你看看,黑妹脖子汗漬漬的,你看,黑妹氣喘籲籲哩。你不知道黑妹懷上了?你就忍心讓它馱著我爬這麽大的坡?快抱我下來。

男人說:你不是也懷上了麽?顯然疼愛媳婦甚於黑妹。

媳婦說:那你舍得讓我馱著東西爬坡麽?

男人張了張嘴,沒話了,顯然他回答不了這難為的問題。

媳婦堅定地說:快抱我下來,要不我就跳下來。

別,別——男人急了。你可別,我抱你下來還不行麽?你可不敢跳,傷了胎氣可不得了。說著,他小心翼翼地將媳婦抱下了驢背。

輕鬆了的黑妹連連抖擻了幾下皮毛,打了幾個響鼻,又感激地用厚嘴唇拂一拂女主人的衣襟,它完全明白女主人的疼愛。

媳婦走了不幾步,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趔趄了幾步。男人急趨上前,扶住了媳婦,又一腳踢飛了那塊絆了媳婦的石頭,竟然衝著滾動的石頭罵:你個不長眼的東西,你不知我媳婦懷上了麽?你敢絆我媳婦?!

媳婦捂著嘴嗔怪又滿足得意地笑了:你個憨子呀,跟石頭也較真質氣。

——上帝呀!莊士敦暗暗地叫了一聲:這是多麽淳厚恩愛浪漫諧和的溫馨生活呀……

男人憨憨地笑笑,說:哪個傷了你也不行,石頭也不行。說著扯住了媳婦。來,讓我背你過這道梁吧。

媳婦親呢又嗔怪地推開了男人:你不是也在地裏累了一天麽?這話要讓人聽見,還以為我是不知疼男人的女人哩。

男人也幸福、滿足、得意地笑了。沒事,我有的是力氣。嗬嗬……憨厚的笑又變成了壞笑。你信不?今夜裏我還要在你身上下力氣呢……

媳婦的手攏成了拳,羞澀地笑著捶打男人:你敢!你敢!在俺爹俺媽那裏你可要規矩點,夜裏可不敢撒野……

夕陽的色彩變得更加濃鬱了,媳婦跟男人、黑妹演繹的畫麵越發生動了,真如一幅變幻著的中國水墨畫。

莊士敦忍俊不禁,差點笑出了聲。眼前的畫麵是多麽美好甜蜜、和善、仁愛的人生畫麵呀。眼前搖曳的柳條葉將夕陽篩成斑斕的金錢,讓山路上的畫麵越發撲朔迷離地動人了。莊士敦的眼睛迷離了,他用手指揩了一下眼,竟摘下了兩顆盈盈淚花,嗬,嗬,多麽可愛的威海衛呀,這裏的意境,跟我夢寐以求的夢境是多麽重合呀……

回到公署,莊士敦仍難抑心中澎湃的激動、感動,他對駱克哈特說:我看到了這裏鄉間最動人、最迷人的場景……他動情地描述了山路上媳婦、男人、黑妹之間演繹的畫麵。他們並不是飽讀詩書的人,隻是種地的農人,可他們的天性裏怎麽會蘊藏著那樣美好仁愛的天然品質呀,包括那頭叫黑妹的驢子……

這的確是可遇不可求的動人又迷人的場景。駱克哈特笑了:威海衛這方水土生長的百姓就是這樣生活的,他們信奉遵循的儒家經典裏不是有“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麽?他們就是自然而然生活在這樣的“道”之中,哪怕是村夫村姑也須臾不離呀。

長官說得極是,他們的確是生活在“道”之中的。

但你也必須清楚,封閉、僵化的生活,也養成了他們秉性中愚頑的盲從、莽悍的東西。他們組織團練,瘋狂地抗擊我們勘界就是證明。

莊士敦變得嚴肅了:我雖沒有親身經曆他們抗擊我們的過程,無論如何,那些不是軍人的種地的人,不是被我們的軍人槍殺了麽?我倒覺得他們“瘋狂地抗擊我們勘界”所展示的,正是他們可貴的血性。這正是他們葆養的浩然之氣,正是有了這樣的血性,這樣的浩然之氣,他們的古老文明才會生生不息延續至今。

駱克哈特瞪大了眼看著莊士敦。

莊士敦沒在乎長官表情的變化,繼續說:是的,中國的朝廷和各級官府衙門中,這種浩然之氣越來越淡了,要是威海衛民間不能葆有這樣的浩然之氣,也許我們就不是租借威海衛,而是要將威海衛劃入我們的版圖了,雖然你我要做的是為這片土地和人民創造福祉。

駱克哈特不想就這樣的問題與莊士敦再深入下去了,他笑笑,說:其實我跟你一樣,十分推崇威海衛紳民身上那些美好的儒家傳統,但我們在依靠、保留這些的基礎上,必須努力建立起租界文明的新秩序。

——當然。莊士敦有些激動地說:十分感謝你能讓我到威海衛來,威海衛的確是我實現政治、社會理念的理想之地,我要在這裏為儒家思想的生命作最後一搏。

駱克哈特隻能再笑笑了:聽聽,你比中國的儒家先生更像一個儒家先生了,我想你必然會得到租界紳民的擁戴,也必然會在威海衛的文明新秩序的建立中,很好施展你的中國傳統文化功夫的,用中國的話說,就叫英雄有用武之地了。我不得不說,邀你來威海衛任職,是英明之舉。

3、大和尚的笑

很多天來,先生都在衛城大宅的書房打轉,連連長籲短歎,好像胸中積瘀了大團厚重的氣憋悶、苦悶得不行。他來到庭院,大院雖敞闊,但還是覺得厄促,轉了幾圈,越發鬱悶難奈了。那天,他終於對老鎖說,他要出去走走轉轉。

老鎖不明先生要幹什麽,問要不要讓人跟隨。先生搖一搖頭,徑直走出了大門。

老鎖曉得這些天先生心中苦悶,怕是要往遠處走,便急急地喊來車老板,讓他趕上車在後麵悄悄跟隨著先生。

先生踽踽出了城東門。看著東門外繁華的愛德華商埠區,看看遠處停泊了好多大船的德勝碼頭,他的目光悵惘,搖一搖頭。顯然,這些景物不但消解不了胸中的鬱悶,反倒讓胸腹更加鬱悶了。

哪裏才是可以消解胸中鬱悶的去處呢?似乎哪裏也不是這樣的去處,隻能漫無邊際地走動。

茫茫然身不由己地向南走著走著,天地陡然變得明亮了——天上一大團遮蔽陽光的雲翳滑過去了,陽光一下子傾泄下來,悵惘、鬱悶的心情似乎也疏朗了些,步履也變得堅定了些。再走不多遠,前麵便是那段黑黝黝油光光的柏油路了,先生猶豫了,似乎不敢踏上這樣的路麵,不由得回頭張望——一輛蓬車嘚嘚地急馳而來,想不到竟然是自己的蓬車。老鎖的良苦用心讓先生感動不已,此時他是多麽需要坐著馬車趟過這段柏油路呀,。

馬車駛上了柏油路麵——車上的先生不由得緊緊地閉上了眼,吔?馬車怎麽如同平靜的水麵上的一條船滑過去了?當馬車駛上了顛簸路麵,他才睜開了眼,禁不住又回頭觀望,黑黝黝油光光的柏油路無聲無息地躺在後麵,天呐:這真是想也不敢想的好路呀……

蓬車拉著先生,來到了聖壽寺。一個人苦惱鬱悶時,也許最好的去處就是佛的寺廟了。

圓智大和尚還是將先生請到禪房喝茶。大和尚也不問什麽,半天無語。先生說:你總該問問我因何而來吧?大和尚隻是笑笑。先生憋不住了:半年前,他們請來咱的孔聖人畫像,我就委曲難奈。現在他們又把他們國王的肖像送到了孔府,我,我這心更是塊壘疊起,連氣也喘不勻了呀。

圓智大和尚依然笑笑,說:老衲想,施主也是為這個而來的。

我走來轉去,無處可去,便往這裏來了。先生苦苦一笑:不往你寶刹這裏來,又能往哪裏去呀。

大和尚又淡淡地一笑,說:他們不就是迎來送往兩幅肖像麽?施主大可不必如此焦慮鬱悶,還是先喝口茶潤潤心肺吧。

先生推開了麵前的茶杯,歎一聲,說:瓊漿玉液也潤不得我被人家兩把火烤得千瘡百孔的心肺呀。想我大半生雖謹尊孔孟之道,可也正所謂望聖人之門牆而不得入於其內。想不到,他們竟然進了孔府,並從76代衍聖公那裏請來了至聖先師的畫像,甚而又將他們國王的肖像送進了孔府,他們,他們這是幹什麽?!其用心何其深遂呀。這還不值得焦慮鬱悶麽?他們這麽做不是類似“挾天子以令諸侯”麽?而他們又將他們國王的肖像送進了孔府,這不是,不是……你這大和尚怎麽會對此熟視無睹輕描淡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