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施主呀——圓智大和尚呡了一口茶,還是淡淡地說:施主呀,說來說去,不還是一來一往的兩副像麽?

先生忽地站了起來:我的個大和尚呀,你怎麽也會跟我的管家一般見識?他們這不僅是把我們的地盤變成了租界,而是要把我們的民心都變成他們的租界呀,還有比這個更可怕的麽?!

圓智大和尚也站起了:施主呀,他們的刀槍、堅船利炮可以來分疆裂土,但他們卻不能永久將這片土地變成他們的土地,更不可能將這片土地上的眾生變成他們的人呀……

先生有點急了:我的大和尚呀,你難道看不出,表麵上看似他們是在尊孔重孔,睦結友善,其實質不是將“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敗人之綱紀,必先去其史;絕人之才,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反其道而用之麽?!

——嗬嗬,嗬嗬——圓智大和尚發出一陣內力深厚、底氣弘闊的笑。

笑聲讓先生感到了震顫,他被笑懵了:大和尚呀,你,你為何竟然如此發笑?!

圓智大和尚的笑聲變成了朗朗的弘法:施主呀,泱泱華夏綿綿幾千年的“史”豈是他們搬來一幅國王肖像就可“去”的?不正是這片土地才生長出了孔聖人麽?聖人之道不是已生長在世世代代眾人之心了麽?哪怕他們將他們國王的肖像搬來千幅萬幅,能讓我眾生的心變成他們的租界麽?正如同佛祖在老衲之心,在無數向佛人之心,誰可“去”得?

先生不由得提了氣,凝視著大和尚。

大和尚接著說:雖經千百劫難,這世上有比我們還長的綿綿不絕有“史”麽?別說是一幅肖像,即使他們變幻出千萬個國王都來駐紮,泱泱華夏綿綿不絕之“史”又豈能隨由他們“去”得?施主呀,等著吧,被“去其史”的也許是他們呀——起碼是那些來我們這裏駐紮的人。老衲之笑正在於此,老衲不該笑麽?!

先生心頭轟隆隆一震:大和尚能發出這樣的笑是多麽了不起呀……他頓感眼前煜煜明亮,如同開了法眼——大和尚呀。他顫栗著叫一聲。大和尚這是在弘法呀,這番話真如晨鍾暮鼓呀……

先生端起茶杯,雙手拱向大和尚,而後仰脖一飲而盡,然後又抖一抖空杯,說:大和尚呀,佛祖無量,佛法無邊呀。我,我枉讀了這麽多年聖人先賢詩書,真是愧對了“先生”之稱呀……轉眼之間,他竟然也朗朗地笑了,幾年來,他少有這樣的笑了。

圓智大和尚誦一聲佛號,平靜得似乎什麽也沒說。

這時候,一個小和尚氣喘籲籲驚慌地跑了進來:師傅,師傅……

大和尚視而不見,轉身坐下,淡定地端起茶杯,喝一口茶。

小和尚突然醒到了自己的唐突,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大和尚開口了:是狼蟲虎豹在追你麽?

小和尚怯怯地答:不,不是。

——阿彌陀佛。大和尚誦一聲佛號。佛祖在你心中,即使狼蟲虎豹也不會讓你驚惶失措呀。你一驚惶,佛祖便離你而去,所以你才驚惶。

雖不是佛門弟子,大和尚的話還是讓先生的心頭有了棒喝的一震,他覺得大和尚的話大半是為點化他覺悟的。

小和尚囁嚅:師傅,是,是大雄寶殿前來了,來了一個人,跟我們不一樣的一個英國人。

大和尚淡淡一笑,說:英國人自然是跟我們不一樣的,莫不是那英國人是扛著钁頭來拆廟的?

小和尚也禁不住笑了:那倒不是,隻是,隻是他,他竟然說著跟我們一樣的話。不,是他說話的口音竟然跟我們的方言一個味,他還能說我們的俗語。他,他還戴著咱的草帽,讓人感覺他又是跟他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

大和尚嗬嗬笑了:這就難怪你了。看到一隻猴子爬樹你不會驚惶,看到一頭驢子會爬樹你怎麽能不驚惶呀。

是,是這樣的。小和尚笑著說:這真是個很怪道的人,他,他還,還打聽先生施主是不是在這裏。

先生一怔,不知這隻會爬樹的驢子為什麽要打聽他。

大和尚轉向先生,說:走吧,既然人家跑到山門來打聽施主,那就去會會這個“跟他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吧。

先生苦苦一笑:大和尚忘了?曾幾何時,300多名村董,包括我自己,不是已經讓人家“燴”了麽?整個威海衛不是正在被人家給一鍋“燴了”麽?我可不想再讓人家“燴”了。管他是什麽“跟他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哪怕他真是頭會爬樹的驢子。

大和尚當然品出了燴的意味,他沉沉地一笑:他們不是也尊奉孔聖人為至聖先師麽?施主不是孔門弟子麽?那何不用你的滿腹經倫之薪火,把他給“燴”了?哪怕隻是“燴”上一“燴”。

先生的眼睛頓時迸射出了異樣靈動的光,激動地叫一聲:我的個大和尚呀——

大和尚還是沉沉地一笑:那就走吧,也許他就能幫施主解開施主要解開、要弄明白的一些東西也未可知呀。

先生隨著圓智大和尚出了禪房,向大雄寶殿走來。

大雄寶殿前,果然站著一個著西服而戴著本地草帽、個子高高的英國人。

4、會爬樹的驢子

大雄寶殿前這個身著西裝卻戴著威海衛草帽的人,的確是“跟他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

圓智大和尚雙手合十,衝這個人吟哦: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這個人摘下了草帽,學著大和尚的樣子,同樣雙手合十對圓智大和尚施禮,而後又向先生施一俗禮:住持,我站在這裏讓你感到奇怪了吧?還是讓我自報家門吧,我是租界政府的秘書,我的中文名字叫莊士敦,字誌道。

喲嗬,這個英國人不但起了中國名,而且還有地道的中國字。

圓智大和尚突然衝著先生古怪地嗬嗬笑了。

大和尚的笑聲讓先生的心倏地一跳:誌道!——這不是我小兒子的名字麽?!天呐,他竟然起了個跟我的兒子的名字一樣的字?!

大和尚當然知道三少爺的名字,他古怪的笑寓意也正在此。

天下叢姓發源於文登,叢氏譜牒家乘一脈相傳,其名字中的輩份用字嚴格按珠、樹、滋、培、日、龍、章、錫……等二十字順序排列。先生是“樹”字輩,而他的下一輩輩份用字自然是“滋”。大少爺,二少爺的名字中都襲用了輩份的滋字,惟獨三少爺的名字中沒用該用的滋字,乳名叫誌道,而大名仍叫叢誌道。按說像先生這樣的人家,輩份用字是不該不倫不類的,可也許正因為是先生這樣的人家,才會有這樣的特殊情況出現。

三少爺出生的那天,先生正好在書房手捧《論語》,反複吟詠著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

這時候,管家老鎖喜形於色跑進書房報喜:生了,先生,生了,大娘生了,生了個小少爺。請先生給起個名字吧。

先生嘴上正在吟詠著士誌於道,隨口便說:那就叫誌道吧。俗語說,挑日子不如撞日子。既然剛剛降生的兒子撞上了誌道,那就叫他誌道吧,何況這是個多麽好的名字呀。

老鎖卻磨蹭著並不離開。先生說:你快去報名字呀。

老鎖還是不肯離開。

先生納悶地看看老鎖。老鎖嘻嘻一笑,朝先生伸出了手。

按風俗,給新生兒報名字的人是該得賞錢的。先生恍然一悟,便急急地在身上翻找,沒想到身上竟然分文不名,不由得窘迫難當了。再一想,窘態又變成了笑:哎?老鎖,報名字的不是該從得名字的那邊得賞錢麽?你咋衝我這起名字的討賞錢?你是想得雙份呀?!

老鎖隻好笑了。風俗的確如先生說那樣,老鎖也不是不曉得,他的確是想趁先生心花怒放喜不自禁時討份額外的賞錢。哪成想,先生這樣的大財主身上竟然分文不名,這額外的一份賞錢泡了湯。

有誰能想得到,到三少爺腋下夾起書本進私塾讀書時,先生竟然還沒有給他起上學的大名,可能也是太鍾愛這個乳名誌道而不想再起別的大名了吧。當私塾先生問三少爺的名字時,三少爺答:叢誌道。私塾先生連連說:好,好,這名字起得好。便在名冊上記下了叢誌道三個字。

幾個月後,私塾先生來拜會先生,一口一個誌道聰穎過人,小小年紀已誌存高遠,無愧於誌道之名。至此,先生才醒到,還沒給兒子起上學的大名,可私塾先生既認定兒子無愧於誌道之名,那還能再改別的名字麽?三少爺的大名便沿襲乳名,而違背了輩份用字,隻是前麵加了姓氏而已。

麵前這個英國人起的字跟自己兒子的名字的巧合,無形中拉近了他與先生的距離。先生禁不住上前一步,說:哈,你的字,也是取自《論語》“士誌於道”吧?

——先生!莊士敦肅然起敬,藍色的眼珠放出螢火蟲般的幽幽亮光:我沒猜錯的話,這位先生應該就是大名鼎鼎的叢先生吧?他沒醒覺到,先生的話中有個“也”字

大和尚在一旁又笑了。

先生忍住笑,拱一拱手:不敢當,不敢當你們的“先生”——叢樹龍。

我不能不為我的眼力而感到高興了。莊士敦聳肩一笑:威海衛一方碩儒先生倘不敢當“先生,”莫不是在笑我妄取“誌道”為字吧?

喲嗬,這個“跟他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的確是跟他們的人大不相同呀。從這幾句用地道流利的威海衛方言說出的話便可知,他是個對中國文化諳熟並運用自如的人。這樣的人,是先生難以抵斥的,甚至是不能不親近的。

圓智大和尚笑了:未曾謀其麵而慕其名呀。

莊士敦說:的確是這樣,一直想去拜會叢先生,沒能成行。今日路過這裏,聽山門下的車老板說先生在此,便貿然上來尋找,果然得見先生,幸會,幸會。

圓智大和尚衝莊士敦又笑了:看看,這遠道而來的施主來寒寺並非進香拜佛,而是要來會一會先生施主呀。

我的大和尚呀。先生有點調侃地淡淡一笑:人家本來也無心成為你這寒寺的香客呀。說著,又轉向莊士敦。既然你取了中國名字,又是租界官府的大秘書,那不妨就暫且按我們的習慣,稱你為莊大秘書吧。話一出口,先生的嘴角不由得稍稍向下撇了一下——“莊”與“裝”恰恰是同音——他為找到這樣一個有滋味的稱呼而有點得意。

莊士敦得意地笑了,似乎挺樂於接受這樣的稱謂,再怎麽著,他也感覺不到諧音字裏微妙的潛藏呀。

先生接著說。大和尚呀,莊大秘書的國裏自有他們信奉的神,怎麽會舍近求遠來你這聖壽寺拜佛陀,成為這裏的香客施主呀。

莊士敦上前一步,說:先生,我們的國裏是有我們信奉的神,可我們信奉的耶穌基督並不誕生在我們的國度。佛陀不是也不誕生在中國麽?釋迦牟尼成佛前不是古印度迦毗羅衛國的太子麽?你們唐代的高僧玄奘,不是也千裏迢迢曆盡千難萬險去西天拜佛取經麽?

顯然,這個莊士敦不僅通曉中國儒家文化,對佛教也有著不淺的功力,這是個比駱克哈特更厲害的家夥。先生的心不禁一跳:看來這的確是頭會爬樹的驢子呀……

圓智大和尚不語,一直笑眯眯地看著莊士敦。

先生一瞥眼,大雄寶殿內端坐的佛祖在衝他微笑,雖不是佛門弟子,但佛法似乎在這一刻將他的身體充滿了,給了他某種渾然的覺悟和鬥法的內力。他不笑了,端肅地說:莊大秘書,你隻說對了一半。我們的高僧玄奘爬山涉水是去西天取經、求經,而你們的神的仆人,可是在你們的大兵艦、快槍火炮後麵,遠渡重洋硬給我們送你們的神而來。我不知這是你們的神的差遣,還是你們的神的仆人的自作主張。

莊士敦欲說什麽,被先生揚手止住了:莊大秘書,你們的國王當然是歡喜的,東方的威海衛這片疆土變成了他的新殖民地,這裏的百姓變成了他的新臣民了;你們的神想必也是大歡喜的,他的仆人又要將威海衛的百姓變成你們的神的子民了。隻是你們和你們的神的仆人來之前,是不是忘記或者忽略了一個根本的問題——話頭頓住了,顯然是要強調後麵要說出的。

莊士敦的脖子抻長了,這樣子有點像一隻狗要跳起來接住主人扔向空中的食物,又有點像一條蛇或者一隻虎要與對手搏擊。

先生重重地拋出了後麵的話:你們怎麽就忘了問一問,大清國的威海衛、民風天然淳厚的孔孟之鄉威海衛,是不是需要,是不是歡迎你們的到來,又是不是歡迎你們的神的仆人送你們的神來。

莊士敦聳了一下肩膀,裂了裂嘴,喉嚨咕嘎**一下,又**一下,似乎有什麽難下咽的東西,或是難吐出的東西正在喉管折磨著,很長時間說不出什麽。

先生的胸膛大大地舒張了,臉上洋溢著光彩——將這個會爬樹的驢子燴了,得勝的光彩。

圓智大和尚看看先生,再看看莊士敦,臉上有了別樣的笑。他雖然是佛門弟子,卻並不抵斥西方傳教士送來的神。他粗略地了解,耶穌基督的教旨跟佛陀的教旨並不怎麽相悖,他們的神也是救渡苦難眾生,也是教人慈悲向善,也是給眾生帶來福祉。但大和尚畢竟又是佛門的和尚,他當然更希望看到芸芸眾生一心向佛。先生的這翻話,大和尚又何嚐不欣慰?

先生絕然想不到,他的話給了莊士敦某種契合的震動,同時也讓他有了難以申辯的莫大委曲和哀戚。此時,莊士敦才明白,他與先生之間畢竟壅塞著太寬太厚一時不可能完全融通的東西。雖然如此,他的心中還是湧動著有很多要說的話,不是急於向先生表白什麽,而是不習慣掩飾內心的性格使然——他終於開口了:先生,租借威海衛是我們的國家與你們的國家簽定的條約,對此我隻有遵從國家的條約了。但據我所知,威海衛租界政府並不鼓勵西方傳教士包括英國傳教士,在威海衛開辟教區傳播基督教或天主教,更不允許以任何方式強迫任何人接受基督教或天主教。對此我可以保證,也是我可以做到的。

輪到先生裂了裂嘴,喉嚨咕嘎**一下,說不出什麽了。

先生——莊士敦接著說:既然租借威海衛是國家與國家簽署的條約,且已成為現實,那就讓你與我成為租界的“我們”吧。請相信,我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是推崇備至的,而且我認為,不僅在中國的文化及宗教中,而且在中國的社會結構中,存在著眾多的真正值得欽慕和保存的東西——威海衛尤其如此——租界政府有什麽理由不保護美好的東西呢?

先生的喉嚨又咕嘎**一下,同樣似乎有什麽難下咽的東西,或是難吐出的東西正折磨著,很長時間說不出什麽。

圓智大和尚的表情雖不像先生那樣明顯,但其感覺是一樣的。

先生終於能讓自己開口說話了:莊大秘書,如此說來,你跟你們的神的仆人是不一樣的人了?

莊士敦本不想跟先生談論這樣的問題,但難以遏製的東西在胸中湧動著,還是脫口而出了:先生,難道你不認為,要是摧毀了中國數千年的傳統,美好的傳統,就可能同時毀掉一切在中國人的生活和思想中起良好作用的東西麽?威海衛租界不希望這樣的狀況出現,也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

先生欲說什麽,被莊士敦揚手止住了,他是照葫蘆畫瓢,以先生剛剛做出的同樣手勢來回敬了先生。他接著說:先生,難道你不認為,儒教——請允許我稱之為儒教——是最好的宗教麽?

先生一怔,莊士敦繼續發問:難道你不認為,儒教構成了中國社會的基礎,是惟一可以把中國人聯為一體的紐帶麽?難道你不認為,這種基礎、紐帶,不應該由耶穌基督或者別的神別的什麽教取代麽?

啊喲,這個莊士敦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先生禁不住激昂衝動地張開了口,卻沒能做出任何回答,張大的嘴形成了一個久久不能合攏的詫異驚駭的圓圈。這問題太本末倒置了——這樣的問題竟然由管治威海衛的英國人提出,竟然要由他這個威海衛的儒學先生來回答——這是多麽讓先生酸楚、別扭、感傷甚至感到屈辱的呀。

雖然沒能正麵回答,但先生卻反守為攻提出了問題:你,你對你們的人,對你們的上帝的仆人,也是這樣的說法麽?

莊士敦倒是爽快地回答了:不,不是這樣的說法。

先生一怔。

莊士敦赫然一笑,說:我對我們的人、對那些上帝的仆人,說的比這更嚴厲更激烈一些——你們來威海衛傳教純屬多餘。

那一天,莊士敦正在駱克哈特的辦公室內,有人通報,有幾個英國以及法國的傳教士求見。

比威海衛稱之為威海衛的曆史更久遠的曆史起,威海衛這一帶就深深地浸潤在儒家的禮教之中。何況本土道教的全真派,就發源於距威海衛百裏之遙的聖經山,佛教也早已在這裏根深蒂固。對西方的傳教士熱情送來的降生在馬槽裏的神,百姓並不熱情接受,相反十分冷漠,而官紳則擔憂基督教的傳播擴張會引起人心大亂,對傳教活動設置了重重障礙。多年前,英籍教士貝赫奕為擴大教區發展教民,租用威海衛孀婦吳林氏房屋做教堂時,就引發了700多反洋教紳民將其房屋搗毀、驚動朝野的威海教案。

當威海衛變成英國租界後,也許在所有為之高興、興奮的人中,最高興、最興奮的莫過於耶穌基督的仆人傳教士們了。基督教會緊跟著便在威海衛設立了中華聖公會和普茨茅斯弟兄會兩個教會組織,並於當年建立了安立甘教堂、聯合禮拜堂等教堂和4處傳道所,還成立了教會印書局。

法國的天主教方濟各會也接踵而來,1900年,法籍神父羅漢光來到威海衛傳教,並建起了約瑟學校。1902年,羅漢光返回煙台,英藉神父朗炳華又來威海衛主持教務,同年購買了35畝土地,興建了天主教堂並附設海星學校。後來又興建了修女院、明星女校和收養孤兒的仁慈堂。

盡管傳教士們在已變成了英租界的威海衛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建教堂、學校,四處傳教布道,但還是沒能讓多少威海衛人變成他們的教民。威海衛這片古舊的堪稱中國傳統的縮影的土地,很難接受耶穌基督,或者說耶穌基督在這裏有點水土不服。

好不容易召集起幾個男人,他們腦後垂著長辮子,在傳教士傳福音布道時一臉懵懂又茫然地聽著,聽完後又垂著長辮子懵懂又茫然地離去。等到下次該聽布道時,他們又各自忙自己的營生去了,似乎永遠不記得禮拜的時間。而女教民更是鳳毛麟角,男人不出麵的事,習俗上女人更是退避三舍。傳教士們無奈地搖搖頭聳聳肩,這麽好的上帝福音,為什麽就不能在這需要的地方迅速傳播呢?這是多麽遺憾呀。傳教士們疑惑迷惘了,覺得愧對了他們的主,也為這裏不願走進主的懷抱的芸芸眾生惋惜。

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同樣疑惑迷惘地問傳教士:信了你們的神會怎麽著呢?

傳教士以為遇到了一個有心皈依基督的人,喜出望外,便認真熱情苦口婆心地布道:人生下來都是有罪的,就是原罪,信了耶穌基督就能免去人身上的原罪,就能得救,死後就能去神的天國。

老者笑道:我們的人生下來性本善,哪來的什麽罪?再者說,我們的道教教人修煉,活著就能變成神仙;佛祖也能讓他的信徒死後去極樂世界,修成正果的還能成佛。你們的神來晚了呀,何況信你們的神還要耽誤種地做營生的功夫去禮拜。

傳教士無言以對,老者揭開了這裏更多的人不願走入他們的教堂的原因,他們的上帝的確沒有比道教的神和佛教的佛陀更大、更顯效的神力。傳教士們畢竟是上帝的仆人,他們隻能對在這裏擴展教區發展教民傾注更大的熱情更多的心血。在有的教會學校裏,他們向學生灌輸上帝的福音,並要求學生按基督徒的模式生活、學習,要讓孩子們自小皈依基督,從而讓這片土地將來變成上帝的領地。

幾個傳教士焦慮又迫切地向行政長官傾訴了耶穌基督在威海衛受到的冷遇,說威海衛是一塊上帝的光芒沒有照到的地方,要求公署采取必要的措施開辟教區,讓更多的威海衛人信仰上帝,皈依耶穌基督。

想不到,行政長官這個基督徒卻並沒有表示出應有的焦慮和緊迫,反倒聳聳肩笑著對傳教士說:本大臣的職責是管理租界,而我們大英政府既定的治威策略是盡可能保留舊製和傳統習俗。雖然我本人是基督徒,但本大臣和公署還是不能對你們在威傳教提供什麽特別的庇佑,更不可能采用任何行政措施在租界推行任何宗教,包括我信奉的基督教,我們恪守的是宗教信仰自由的原則。

行政長官的態度是傳教士們始料不及的,他們隻能一起翻轉著藍眼珠聳動著肩膀表示遺憾了。

站在一旁的莊士敦,同樣向傳教士們翻動著藍眼珠聳動著肩膀,但他的藍眼珠放出的是異樣的光,他開口了:我也不得不為你們的遺憾而遺憾了。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把自己的意誌和信仰強加給另一方都是不明智的。同樣,快速地放棄自己獨有的意誌和信仰是危險的,讓別人這麽做也是危險的。難道你們沒發現,中國,特別是威海衛,具有以儒教為代表的最好的宗教麽?不僅如此,他們美好的傳統比我們悠久美好得多,世界上還有比以仁、義、禮、智、信、忠、孝、恕、悌為教旨的更好的宗教麽?你們能夠說出,你們來這裏傳播的上帝的福音,哪一點是比這裏的儒教更好的福音麽?

身穿黑色教士袍,脖子下垂著白方巾的傳教士們站了起來,瞪大眼睛看著這個租界公署的二號人物。這還是跟他們一樣,是從基督教的國度走出來的人麽?他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怎麽會拿至尊無上的基督教跟別的宗教相比?而且將別的宗教的教旨——哪怕儒學算儒教——置於上帝的福音之上?!

駱克哈特又說:我本人和租界政府當然十分感謝也鼓勵教會在租界開展的免費教育、醫療、收養孤兒等仁愛公益事業,所以在財力十分薄弱的情況下,還是對這些事業予以適當的補助。但我已經接到報告,有的教會學校有強迫學生信仰基督教的現象。本大臣和政府對此深表遺憾,政府當然不應該再用納稅人的錢,資助強迫學生信仰任何宗教的學校,因為這與我們恪守的宗教信仰自由的原則是相悖的。

莊士敦接著說:如果一個中國人去我們英國開辦學校,要在學校裏強迫學生信仰儒教,你們會怎麽對待?

傳教士們目瞪口呆,想不到他們的請求會適得其反,難道這兩個租界首領是異教徒麽?

看著啞口無言的傳教士們,莊士敦的心中充盈的的確是異教徒的快感,甚至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各位尊敬的教士,我想你們該清楚、明白行政長官的意思了吧?自由信仰的權力才是租界政府應該保護的權力,所以租界政府不會以任何理由強迫民眾接受或放棄任何一種宗教信仰,向某種宗教施加影響也是不應該的。請恕的我坦率,我認為,在威海衛傳播基督教純屬多餘——

教士們瞠目結舌,連連禱告呼喚萬能的上帝,快讓這人閉上罪惡的嘴巴吧。

不知上帝聽沒聽到仆人的禱告,也不知萬能的上帝是不是萬能的,反正上帝沒阻止或者沒能阻止住這人的冒犯。他繼續說:你們要明白,儒教才是中國人的根。真希望你們更能明白,中國可以沒有佛教、道教,更可以沒有基督教,但是不能沒有儒教——儒教是中國人安身立命的根基。如果刨去一棵古老的大樹的根,這棵大樹還能繼續生存麽?難道你們——也要求我們幫助——要做刨去這棵大樹的根的工作麽?!

教士們驚悚了,即使在威海衛的紳民間,也沒聽到如此異端的言論,哪怕是那些不信上帝福音的人,哪怕是那些愚頑的、輕蔑上帝的蠻莽的人。傳教士們的身體連同脖子上垂掛的銀色十字架,似乎被突如其來的颶風給吹得左右搖擺了,他們隻好在胸前連連劃著十字,為這個可怕、對上帝如此不恭不敬的人祈禱了:仁慈的上帝,寬恕饒恕這個罪人吧,他在外邦的野地裏站得太久,已經迷失了。

傳教士們離開後,駱克哈特與莊士敦之間沒有說話,隻是相互用異樣的眼神對視了很久。

當莊士敦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駱克哈特用漢語大叫一聲:林紹陽!

莊士敦一怔,回過頭:長官,你希望我回答是還是不是?

這似乎用不著你選擇,你沒聽清麽?我叫的不是莊士敦,而是光緒二十七年的林紹陽。

莊士敦咯咯地笑了。

駱克哈特說:你不會是笑我看走了眼,猜錯了吧?

恰恰相反,我佩服長官的眼力。

中國光緒二十七年,英國的倫敦出版了一本《一個中國人關於基督教傳教活動向基督教世界的呼籲》的英文書,作者署著中國名字林紹陽。該書以鮮明的態度指責基督教會在中國傳播基督教,強烈抨擊英國及西方傳教士想改變中國社會理念的做法,譴責傳教士對中國文化的胡亂幹涉,而對中國綿延的傳統文化及牧歌式的田園生活,則大加讚揚,對中國人廣泛接受並廣為信仰的佛教也誇讚不已。此書當然引起英國宗教界的猛烈抨擊。

莊士敦對傳教士的一番話,讓駱克哈特判定,那個林紹陽的標簽貼到莊士敦的身上是重合的。

莊士敦並不避諱什麽,甚至為駱克哈特能認出他這個林紹陽而感到高興,他笑著說:長官剛才對傳教士的態度,不也有點變成“駱紹陽”了麽?笑意裏充滿了引以為同道的詼諧。

哈哈。駱克哈特也笑了:那不正應了中國那句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了麽?我本人的確不讚成傳教士要將這裏變成上帝的國,將這裏的百姓變成上帝的仆人。但我這個“駱紹陽”跟你這個“林紹陽”相比是小巫見大巫了,恐怕傳教士們又會在倫敦給你製造出點麻煩了。

莊士敦挺挺脖子,說:我不怕,要是怕,就不會讓“林紹陽”著書立說,並在倫敦公開發行了。

駱克哈特說:你這個“林紹陽”不怕,我這個“駱紹陽”倒是有點怕呀。怕要在我們的殖民部那裏,為你這個“林紹陽”……用中國話說,要為你擦屁股了。

莊士敦笑了,駱克哈特也笑了。

此時,先生倒衝莊士敦來了這樣一番攻擊,不能不讓林紹陽感到莫大的委曲和哀戚了。他想到了一句中國的俗語:老鼠鑽進風箱——兩頭受氣,不禁啞言失笑了。但他不會在先生麵前重複他對那些傳教士說過的話,也不會讓林紹陽在先生麵前現身的。

但莊士敦的這幾句話,已足以令先生瞪大了驚詫的眼:這個英國人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呀……轟隆隆,先生感到心中一陣震顫,一壇濃烈的老酒亦或是一壇濃烈的陳醋,一下子被打碎了,翻騰起激烈嗆人的氣泡,鼻腔酸辣難當,眼窩裏甚至盈出了閃閃淚花……

不知什麽時候,那個小和尚來到了先生的身邊。他悄悄地扯一扯先生的衣襟,低聲說:他是跟他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吧?是會爬樹的驢子吧?

莊士敦看出,先生的緘默並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心中壅塞了太多難以言說的感觸、感慨。他的語氣變得平緩了,接著說:先生,請相信,為維護租界的美好傳統,為了租界明天的文明昌盛,我會不遺餘力做我應該做的。

好一個莊士敦呀,句句話都讓先生的心產生了強烈的震動,如同撞鍾的杠子重重地撞擊在了大鍾上,巨大的轟鳴激騰起的情感終於讓先生抑製不住了,嘴裏發出老虎或豹子撲倒獵物時嗚嗚的叫聲。忽地一下,他真的像老虎或豹子那樣難以自製地撲到了莊士敦的麵前,卻又不知該做什麽,語無倫次地說:想不到,想不到你,你是這樣的人呀……你,你是跟我們不一樣的人,可,可你,你也是跟你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的確是跟你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呀……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你的確是頭會爬樹的驢子。

莊士敦不知所措,不明白先生要做什麽,也不能完全聽懂先生的話是什麽意思,不由得有點局促不安了。

先生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但一下子又抑製不住湧動的情緒的衝擊,如同一隻正旋轉著的慣性巨大的輪子,想瞬間刹住它是難以做到的。順勢,先生有點魯莽地一把抓過莊士敦手中的那頂草帽,雙手抖顫反複地擺弄翻看著,湧動的情緒終於找到了一個泄口:你,你也戴這樣的草帽?你也喜歡我們的草帽?不等莊士敦說什麽,又衝動地說:我要送你一頂,送你一頂地道的,海邊金絲草編的正宗威海衛草帽。話一出口,他便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陷入了另一種顫栗:我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天呐,我竟然也會對這個英國人如此這般,他可是租界的官員呀……

莊士敦似乎也被要送給他一頂草帽驚著了,一時不知怎麽著才好,隻能連連說謝謝了。

圓智大和尚發出了僧人獨有的嗬嗬笑聲:你們莫不是約定好了,要在寒寺會上一會?

莊士敦與先生都在這笑聲中得到了解脫,也隨之笑了,莊士敦說:住持,其實我也是來寶刹拜佛的。

大和尚淡淡一笑,說:你信奉推崇的不是儒教麽?

是的。莊士敦說。釋迦牟尼佛的“釋迦”,中文的意思不就是“能仁”麽?就是能仁慈一切眾生。他又回過頭來對先生說,先生,儒教的核心不就是以仁愛示人,以仁愛教化眾生麽?我更欽佩仰慕的是儒教不仰仗上帝或神的肩膀,而仰仗人自身的肩膀來實現這一切。

——阿彌陀佛。大和尚悠長地誦一聲佛號。

這個有著中國名字的英國人,說出的話是多麽出乎想像,多麽不可思議,甚至是多麽中國呀……先生緩緩地舒出了一口長氣,覺得送給這樣的人一頂草帽是太應該了。奇怪的是,似乎又難以麵對眼前這個“跟他們的人也很不一樣的人”、這頭“會爬樹的驢子”了,隻好沉沉地閉上了眼睛——奇異的現象出現了——閉上的眼卻內視到一束如閃電的光倏地在心胸閃現,讓心胸變得豁亮寬**——是天上的閃電躥進了心胸,還是心胸發出了如閃電的光……?當先生再次睜開眼時,目光已經撲朔迷離了,眼前的莊士敦恍惚變成了一棵樹,不知何時又戴在了頭上的草帽,則變成了樹冠,隻是這棵樹還比不上大雄寶殿周圍的柏樹那麽高大茂壯,還辯不清這棵樹是什麽樹……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先生歎一聲,說:我差不多明白了,你們為什麽去我們的孔府請來孔聖人的畫像;也差不多明白了,你們為什麽又將你們國王的肖像送到了孔府。

莊士敦說:去孔府請來了孔聖人的畫像,是租界政府做了最應該做的;我親自將我們國王的肖像護送到了孔府,則標示著租界政府明白了以後應該怎麽做。

先生仰天再歎一聲,說:但願往後你們做的是能讓我明白,能讓百姓明白的事。

這時候,高邈的天上傳來一陣婉轉的歌唱般的鳥叫,先生的兩隻胳膊禁不住張開,似乎要變成一隻大鳥淩空遨翔。

莊士敦則聽到,遠處的樹林間傳來一陣雄壯的走獸的吼叫,他的肩膀禁不住聳動著,似乎要變成一頭行走萬裏的猛獸。

大和尚似乎什麽都沒聽到,仍以僧人的平靜平靜著,但在他的視野裏,他的大雄寶殿似乎成倍地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