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好使的銀子

季節似乎一下子又跌入了深秋,空氣陡然變得蕭瑟了。這時節對生長著的萬物當然不是好時節,但對用頭腦想事、做事的人來說卻是好季節。蕭瑟的風能讓人的頭腦變得冷靜、睿智、靈光。衛城裏的人比衛城外種地的人更需要用頭腦想事、做事,所以這樣的季節對城裏人是有利的。話又說回來,城裏用頭腦想事、做事的人的頭腦都變得冷靜、睿智、靈光了,那麽想事、做事的難度也就水漲船高了。

禁煙局局長二少爺,此時正在巡檢大人辦公的廳堂內,用冷靜、睿智、靈光的頭腦做事情、稟報事情。巡檢大人的臉上一直洋溢著笑,顯然他對禁煙局局長是十分滿意的。在稟報事情前,二少爺已經將一張挺重的銀票悄然麻利地遞給了巡檢大人,巡檢大人同樣悄然麻利地收起了。一切都進行得十分練達流暢,說明這樣的動作已熟練了,但或許多少也要感謝讓人變得睿智、靈光的深秋時節。可惜二少爺和巡檢大人都沒意識到這一點,他們驕傲自得的隻是自己的頭腦睿智靈光。

離開巡檢大人的廳堂時,巡檢大人並不說什麽,隻是伸出手,在禁煙局局長的肩膀上意味深長地拍了一下。

這一拍比任何語言來得都深切、都親密,這標示著巡檢大人與禁煙局局長已經緊密地粘在一起了。

出了巡檢辦公的廳堂,銀子的功效如同酵母在二少爺心胸發酵,心胸被撐得鼓鼓囊囊滿滿漲漲,而且越來越鼓漲,索性走出了巡檢衙門,來到了街頭。

街頭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店鋪裏夥計降價甩賣的急切呼喚、販夫走卒引漿賣車者流的吆喝,讓整條街巷好不熱鬧。一段古文在二少爺的頭腦裏跳了出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哈哈,眼前的景象與剛剛在巡檢大人那裏做的、看的,不是一樣嗎?都他媽為的是個錢財。不知不覺間,已經穿過幾條街道了,最熱鬧、最繁華、生意最興隆的無非是大煙館、賭場、妓院……二少爺似乎聽到,銀子從一個口袋掏出,又裝入另一個口袋的嘩嘩聲……銀子,銀子,銀子……他的滿眼滾動著一堆堆白花花的銀子,充耳聽到的是銀子流動的嘩嘩聲響。他的嘴巴不由得張開,無聲地大叫一聲:銀子,銀子真他媽是好東西……繼而,他又感慨小小衛城真是生錢的好地方。衛城外租界的大片地方的確比衛城內繁榮繁華多了,而且越來越繁榮繁華,但衛城裏卻繁榮繁華著租界蕭條、查禁的行業,而且越來越繁榮繁華,能在衛城裏當上禁煙局局長,真他媽是了不得的美差。看一看街巷櫛比鱗次的花煙館、賭棚、賭場、煙花樓閣,二少爺再次發出感慨,多虧衛城沒劃入租界呀,要不還有巡檢衙門麽?還有我這禁煙局局長麽?還有這滾滾而來的白花花的銀子麽?

其實英國人很早就望衛城而興歎了。1900年,大英殖民部即委派馬來州總督史威頓漢姆來威海衛,對租界的未來管理預案進行實地考查。史威頓漢姆對租界內保留著仍由中國衙門管理的由城牆圍起來的國中國威海衛城大為詫異,馬上鄭重指出:威海衛城內的司法管理權歸屬中國是個錯誤,必須馬上糾正。他痛心疾首地警告:當這個落後的有城牆的村莊擁有自主權時,這個“國中國”必然就成了各種壞人的避難所和叛亂中心。大英殖民部認為,畢竟租借威海衛的條約已簽,現在要收歸威海衛城找不到恰當的理由。

史威頓漢姆立馬找到了理由:可借中國暴民攻擊英國勘界官之機,將威海衛城置於英國的統一司法管理之下。

不少有識之士讚同史威頓漢姆的意見,紛紛建議英國政府:立即采取占有九龍城的辦法,強行占有威海衛城,不能為威海衛租界留遺患。

大英政府陷入了兩難權衡:租借738.15平方公裏的威海衛,是以文書條約完成的,而要占有隻有0.55平方公裏的衛城,卻要動用武力,會引發怎樣的國際輿論?又會引發在華列強怎樣不可料想的反應?會不會因小失大?權衡再三利弊比較,還是放棄了貿然動用武力強占衛城,而是采取了對衛城進行控製、滲透的策略。給衛城巡檢司主要官員逐月發放津貼,就是一種行之有效的對衛城的控製手段。

在街巷轉了幾轉,銀子,銀子,銀子……兩個字雪球般,在二少爺的眼裏和心中越滾越大。一陣凜冽寒冷的風掃過來,街巷上枯黃的樹葉如過街老鼠,朝著能躲藏的旮旮旯旯迅疾鑽去。衛城內並不見多少樹木,哪來這麽多枯葉?是城外的枯枝敗葉被風送進了城裏麽?似乎這陣風也刮進了二少爺的腦殼,一個激靈,他的頭腦倏地更加冷靜、睿智、靈光了——哈,現今我有銀子了,可應該讓銀子發揮效用的地方我都做到了麽?這麽一想,他的心急劇地跳了一下,立馬轉身往回走了。

回到禁煙局,二少爺便讓一個下屬去叢府把管家老鎖找來:你用什麽法子把他找來我不管,但在他見到我之前,不能讓他曉得是我找他,更不能讓叢府的人曉得是我找他。

不大的功夫,二少爺便在窗口看到,老鎖繃著吃官司的緊臉,跌跌撞撞跑進了巡檢衙門的大院。雖說巡檢衙門並不開堂審案子,但畢竟是衙門,無緣無故地被衙門裏的人找進衙門,怕是沒有哪個平頭百姓不緊張害怕,盡管是大叢府的管家。

老鎖走進一個屋子時,迎接他的是二少爺一陣哈哈大笑。

老鎖擦一擦已經浸出了汗水的額頭,長歎一聲:我的二少爺呀,原來是你……你,你這是唱的哪一出?你讓人劈頭蓋臉地把我傳進巡檢衙門,可把我害得不輕呀。

二少爺笑著說:想不到呀,堂堂的大叢府管家,進衙門也會這樣。

二少爺呀,有什麽事你快說吧。府上沒人曉得我被傳到了巡檢衙門,還是無風無浪讓我早些回去吧。

二少爺很滿意老鎖的樣子,這正是他想看到的。他將一杯茶放到了老鎖麵前,有道是,既來之則安之,你還是好好喝杯茶吧。又拍一下老鎖的肩,說:老鎖呀,你猜猜,我找你來是好事還是壞事?

老鎖大口地灌了一口茶,由於氣喘籲籲,這口茶竟然在喉頭咕嚕咕嚕難以下咽,挺了一下脖子,總算咽下了這口茶。有了茶的滋潤,也恢複了精神:二少爺呀,我這把年歲了,不求什麽好事,也不想招惹不好的事,更不想招惹什麽凶事惡事。有什麽吩咐二少爺就直說吧。想來我沒犯什麽王法,更犯不到你二少爺手上吧?

好。二少爺淡淡地一笑,老鎖還是以前那個老鎖呀,雖然剛才有點失體麵,但他馬上又挺起了較勁的精氣神。二少爺不想讓他跟老鎖之間回到從前暗裏較勁的臼巢了,他踱回到辦公案前,用手敲打著案麵上的一張紙:你把這個拿走吧,我請你來就是為了這個。

老鎖抻著脖子看看二少爺讓他拿走的那張紙。嗚嗬,原來這是一張銀票,麵額不小的一張銀票。禁不住目瞪口呆,似乎這銀票是判處他罪行的判決書。

二少爺笑了:看看,看看,這還像叢府的大管家麽?這麽張小銀票就把你的眼驚大了?

老鎖腦子一餳,不得不用一隻手撐住案台了:這張銀票的麵額怎麽與自己交給二少爺入股做生意的錢數是一樣多?二少爺,你,你這是要把我跟你做生意入的股退回?二少爺,你這是做什麽?我雖不知你做的是什麽生意,可,可我既然把錢交給你入了股,就是信得過你。你,你怎麽又要退回?是我做錯了什麽?這事我可跟誰都沒透風……

二少爺笑得更響了:我說要退你的股了麽?

老鎖拍打著銀票:那,那你這是……?

二少爺不想再逗下去了:這隻是分給你的紅利。

老鎖更驚了:我入股才半年多,哪樣生意有半年翻本的紅利?

老鎖呀,還是那句話,哪樣生意就用不著你操心了。可哪本生意經上寫著不能做半年翻本的生意?你收好了,這就是你半年的紅利。

二少爺——老鎖攥住了那張銀票。我的二少爺呀,你,你真是……

好了,快收起來吧,往後的紅利說不上比這還厚。我要對跟著我死去的夥計有一個交待,我可不是那無情無義的人!

當老鎖離開時,走到門口又踅了回來,聲音變得顫抖了:二少爺呀,你,你讓我,讓我不知當初,當初……那麽做是對還是,還是錯了呀……

二少爺當然明白老鎖指的是當年力推、力保大少爺接管家業的事。老鎖如此這般,二少爺的心中頓時有一種報複、摧毀的快感滾過。但二少爺畢竟不是幾年前那個二少爺了,他並沒喜形於色,隻是沉沉地拍一拍老鎖的肩:老鎖呀,此一時彼一時,我也不知當初一心爭著要接管家業是對還是錯了呀。

二少爺從窗口看到,老鎖一聳一聳地抖著肩走出了大院,抑製著哽咽的人才是這樣的走路姿態。二少爺禁不住吟哦:銀子,銀子,銀子真是他媽的好東西呀……

2、不好使的銀子

過了幾天,二少爺車馬華麗帶著隨從急急地出了衛城——他是要去還願,去拜謝那個神算小神仙。

車馬來到小神仙的住處,看一看那破陋的房舍,二少爺啞言失笑:小神仙呀,你把我卜算到了發達的運上,你怎麽就不為自己卜算一步發達的運呀。

二少爺吩咐隨從進門通報,說他來拜謝小神仙了。

隨從進了小神仙的門,馬上就返回稟報:小神仙的家人說不巧得很,小神仙剛剛出門去了。

二少爺問他去了哪裏?隨從說家裏的人也不曉得,他走時隻說三天兩日不一定回來。

二少爺隻好打道回府了。

幾天過後,二少爺又車馬華麗帶著隨從,來到了小神仙的住處。同樣吩咐隨從進門通報,隨從進了小神仙的門同樣隨即又踅回稟報:小神仙的家人說不巧得很,小神仙又剛剛出門去了。同樣,家裏的人也不曉得他去了哪,不過他走時交待,不定什麽時候回來。

二少爺問:你說清了是我來拜謝小神仙麽?隨從說他說的比局長吩咐的還多,又說他叮囑了小神仙的家人,等小神仙回來讓他在家等著,局長要來拜謝。

坐在車上的二少爺咕嘎打一個嗝,一口氣咽在胸口吐不出吸不進,皺了皺眉頭,隻好吩咐打道回府了。

三五天過後,二少爺又車馬華麗帶著隨從來找小神仙。

車馬自村東接近村口時,二少爺便吩咐停車,他跳下車,找了個老者問了句什麽,老者朝村子的西頭指了指。二少爺回身讓隨從駕著車馬順路進村,去小神仙的門口等著,而自己則穿過村頭的一片菜園,向村西邊急急地走去。虧得是過了小雪時節,菜園裏除了菠菜、大蔥,便沒什麽了,一些菜園的籬笆也東倒西歪盡是豁口,要不從一個一個的菜園趟過,讓村人看見了是要叫罵的。

二少爺來到村西,果然發現了一條出村的小路,便在路邊一個菜園的籬笆後蹲下貓了起來。籬笆上千纏百繞著牽牛花的藤蔓,雖然藤蔓已經枯萎,但仍如繩索一樣對籬笆起到了固定作用。有已開過的花朵仍保持著盛開時的喇叭狀,風幹在藤蔓上,顯得既頑強又讓人痛憐。小時候,二少爺經常與夥伴們用麥稈做一個小哨子,然後將小哨子插進盛開的牽牛花,當小喇叭吹,看誰吹得最響。他順手摘下了一朵喇叭花,想把玩一下兒時的遊戲,不想稍一動,這朵花便唰地一下破碎了,變成了手掌中的一攤齏粉……手掌哆嗦了,莫非這是一個不祥的預兆?

二少爺還沒來得及多想,一個人影在出村的小路上顯現了,這人向村中回望了一下,而後急急逃離般沿著小路往村外而來。

二少爺忽地跳到小路中央,攔住了這人,笑一笑,說:人算不如天算,沒算到我在這等著吧?

小神仙猛地抬頭看了看二少爺,微微一顫,立馬又回歸了平靜,半睜半閉著眼說:這位客官,恕我愚鈍,你說些什麽我聽不明白。

二少爺笑了:我還是不得不佩服你的神算,可惜你隻能算得我的車馬進村,而算不到我會在出村的小路口等你。看來你“小神仙”也有失算時呀。

小神仙麻耷一下眼皮,又麻耷一下眼皮,說:客官的話讓我越聽越糊塗了,還是請客官讓開路,我有急事要出村。

二少爺禁不住一愣:小神仙呀,難道你真不記得我了?

小神仙仍然半睜半閉著眼,搖一搖頭,說:似曾相識,似曾相識,怪我眼拙,記不得客官是哪位了,還望客官多多擔待。

二少爺隻好將幾年前小神仙為他算了兩次命的事詳細說了,又說他三次來找小神仙不為別的,隻為答謝神算而來。小神仙的神算步步應驗了,他不但進了官府,且已在官府交上了發達的運。

不想小神仙聽後搖一搖頭,說:客官呀,實不相瞞,我這大半生為人占卦算命,隻是憑三寸之舌投其所好混口飯吃。你能進官府又在官府發達了,是你自個兒的造化。再者說,我為其算過命占過卦的人何其多,哪裏又能全記得?

喲嗬?!二少爺不能不愣住了。

小神仙又衝二少爺拱一拱手。客官呀,即使我真為客官算過命,那也是信口開河糊弄點銀子而已。你能有步步好運,是你命裏注定有呀。

這小神仙繞的什麽彎?二少爺隻好說他隻是為送答謝的銀子而來,你是怕我帶的錢不夠多麽?放心吧,我答謝你的錢比你想象的多得多。你不會是嫌我答謝來晚了吧?

不想,二少爺解釋得越多,小神仙越發不認賬了。他仍淡淡地笑:錢當然是好東西呀,人人都喜歡,隻可惜我無緣得到呀。我沒有那道行給人算出應驗的好運,正所謂無功不受祿,哪來什麽受謝早與晚之說呀,是客官記錯了,定是記錯了。

他不可能不認得我了,更不可能不記得為我算出了那樣的好運。越是這樣,越說明他是真的有意在回避躲著我了。二少爺有點猴吃芥茉——麻耷眼了。真應了那句話:拿著豬頭送不進廟門了。可他為什麽要回避躲著我?!為什麽要佯裝不認得我?又為什麽不接受答謝的錢?!

看看吧,小神仙甚至閉上了眼睛,不停地搖頭晃腦,完全是一幅超然物外與此毫不沾邊的神態。

本想拿大把的錢來還願,小神仙會樂得神魂顛倒,說不上還會為自己再算出更發達的好運來。萬萬想不到,錢受到了冷遇,銀子不好使了,小神仙竟然連為自己算過命也矢口否認。二少爺的心不能不既惶惶又憤憤地跳了,他受不了了,血脈一下子衝湧到頭頂,腦袋如同被搗了一棍的蜂巢,蜂群嗡嗡嚷嚷要將腦殼撞破。這可是比遭強盜搶了錢財更難以接受的,多虧那包錢在馬車上,要是在手上,這氣急敗壞的當口,保不準他會將那包錢照著小神仙瘦猴般的小臉狠狠砸過去。盡管如此,對一個算命的小神仙又能怎麽著呢?何況人家隻是裝聾賣傻不認為你算出了好運,不肯接受答謝的錢而已。

二少爺畢竟在官府曆練了幾年,他忍住了惱憤,解嘲地笑笑,說:有搶錢、偷錢、騙錢、拚命掙錢的,沒見過有把送到門的錢往外推的。嗬嗬,莫不是你小神仙真的得道成仙不食人間煙火了?

小神仙要說什麽,被二少爺擺手止住了,接著說:也罷,既然這樣,我也不難為你了。這樣吧,就權當你以往沒給我算過,那你現在就為我算算,看將來我還會有怎樣的運。放心,無論算出的是好運歹運,那包錢都是你的了。二少爺又說出了那包錢的數目。

小神仙衝天空翻了翻白眼,喉管也咕嘎咕嘎**了幾下——咕勾,發出公雞打鳴般的一聲叫:客官呀,你饒了我吧,但凡有本事我也不會放過這麽多錢呀。他的臉麵聚起十分痛惜的表情。錢越多我越不敢算了,不敢眶人了。嗨,我還是無緣得到那些錢呀,我這輩子隻能認受窮的命了……

二少爺完全愣在那裏了,半天緩不過神來。還能怎麽著?真是燒香引出了鬼,可這個鬼打哪來?

這當口,小神仙已經像一條魚從二少爺的身邊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