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刺青

這幾年節氣似乎真的變快了,一個冬天剛過去,似乎是眨眼之間,一場大雪又悄然將大地變成了皚皚一片白,下一個冬天又來了。

冬日的白天本來就短,在變快了的節氣裏,白天變得更短了。吃過午飯不一會兒,天便落黑了,皚皚一片白的大地,竟然比灰暗的天空更明亮了。

偌大的叢府大宅冬夜裏是寂靜的,但如同一個正在結冰的寂靜的大水塘,要是用心去聽,會聽得到水正凝結成冰的噝噝喳喳聲,還可能聽到更複雜的莫明其妙的聲音。

紛紛紛揚揚的雪花似乎給了花兒紛亂的心緒以撫慰,入夜不長的時間,她便少有地安靜入睡了。半夜進分,淒淒婉婉纏綿悱惻一縷縷的東西,雪花般飄入了她朦朦朧朧的夢中。這些東西在夢中糾結成了一個大蒺藜球,漸漸地,它的硬刺又變成了無數鋒利的小爪,抓撓得花兒一陣**,似醒非醒睜開了惺忪的睡眼——看看吧,淚水已經在她的臉頰上結下了幾道淚痕,而身子麻花樣卷曲成了一團,像一條受傷的可憐的小蛇。

恍恍惚惚間,花兒又聽到,一片淒淒婉婉纏綿悱惻怪異的叫聲,如海潮般時而高漲時而低沉波動著——我這是在夢中麽?細細辯聽,其中好像有她的已經不小了的小花貓的叫聲。伸手摸一摸,小花貓果然不在它該在的地方趴著——這不是夢,她一骨碌爬坐起來了,側耳細聽,外麵的聲浪變得清晰了,一會兒透著些熱切的向往,一會兒透著些難抑的纏綿羞赧,一會兒透著些難捺的欲火的燃燒,……這聲浪似乎又伸出無數隻小爪,抓撓得花兒心旌迷亂魂不守舍了……

我是醒著還是在夢中,花兒有點懵了:這是怎樣的聲音呀?哪來的這迷亂的、撩撥人心的聲音呀?似乎自天上飄灑而下,又似乎是從地下汩汩冒出。細細辯聽,這聲音竟然又似乎是從自己體內發出的……天呐!自己體內的確發出了淒淒婉婉纏綿悱惻的聲音,而且同樣有難捺的欲望、難抑的纏綿和悸懼的羞赧,像氣泡從水底咕咕地冒出來……它跟外麵的怪異聲浪融會在了一起,推波助瀾越來越洶湧了。繼而,她又感覺到身體內有什麽被點燃了,火苗滋啦啦在躥動:有什麽東西鑽進我的身體了呀?我被什麽給點燃了呀?她禁不住顫栗了,噢,噢,噢……

小花貓不在身邊,連問一問小花貓也不可能了。

在這空曠的大宅裏,未婚夫死去後,夜晚裏,特別是敏兒出嫁後,小花貓就是花兒相依為命的伴兒。可此時小花貓偏偏不在身邊,孤獨、聲音、火苗帶來的恐懼和騷亂,如剪刀般哧啦哧啦剪裁著花兒的心……

花兒身體裏的叫聲在一點點擴大,躥起的火苗在一點點升高,無數條神秘的小蟲子一齊在體內噬咬著;升高的火苗燎得腹內燥熱難當,渾身哆嗦、酥麻了……

天生的身世卑賤,又天生的花容月貌,這樣的女兒往往是注定又要天生悲情了……幾片草葉被肆虐的風雨打掉,怕是沒人會心疼,甚至沒人會在意,要是一朵正綻放的鮮花遭受同樣的命運,那會怎樣呢?有誰見了會不心疼呢?

自從未婚夫死去,花兒一直沉浸在悲傷淒苦的世界裏,變得癡癡呆呆,再也不像先前那麽靈巧了,失魂落魄心不在焉,更多的時候是用手絞著辮子用力地揉纏。這倒讓叢府上上下下對她更多了幾分敬重和疼憐。未婚的男人死去了,她能終日裏如此揪心地悲傷淒苦,而且是年複一年,這是多麽令人敬崇的呀;她臉頰那紅潤的桃色,被潮水般的無盡悲傷淒苦給漂白了,剩下的惟有縞素,漸漸地變成了一張透明的白紙,這怎能不讓人同情、憐憫、心疼?她斷然拒絕再找男人,連提也不讓提,心無旁騖地沉浸在哀傷和悲切裏,這又是多麽了不起的忠貞守節呀。她要一直這麽淒苦哀傷又悲壯地守下去,必定會成就一個遠近稱道的貞節烈女。

人們完全按照自己的心理來理解花兒的神情和心理,其實花兒心中埋藏的、湧動的悲哀、痛苦、淒楚等等,及遭受的折磨,比人們通常理解的要深得多、複雜得多、詭異得多——沒人能窺測到那是怎樣的情感呀……盤踞在心底的那個病魔,已經在她的心底鑿出了一個深淵,那是個她不敢往下探的無底深淵,每試著探一下,都比要了她的性命還恐怖還痛楚——深淵下盤踞著的那個頑固、跟魔鬼一樣恐怖的病魔,時常會跳出來興風作浪,**、呼喚、折磨著她——更可怕的是,她越來越把持不住自己了,時常會不可遏製地生出強烈的——罪惡又美妙——要縱身跳下深淵,投入那個病魔懷抱的欲望……

花兒身體內的叫聲還在一點點擴大,躥起的火苗還在一點點升高——呼隆隆——盤踞心底的那個病又興風作浪了,那個病魔幻化的男人又從深淵裏躥出來,在她眼前顯現了……花兒渾身**抽搐,繾綣悱惻的波濤洶湧著,片刻便將她淹沒了……

多年前,花兒就得了那個病,或者說那個病魔就盤踞在她的心底了。未婚夫死後,這個病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了,症狀也隨之加重了,折磨得她死去活來。

花兒隻能掙紮著,捏起了備好的縫衣鋼針,在大腿的內側紮下一針又紮下一針……自從偶然發現鋼針刺紮能抑製病魔,她隻能用這種自虐的方式自救了。啊,啊,啊……一陣陣鑽心的疼痛,遏製了病魔也麻醉了自己,病魔攪起的波濤漸漸平息了,眼前浮動的那個男人也隱退了……

幾年來,花兒就是用這種自虐的方式,懲罰和麻醉著自己,抑製、抵禦著病魔的發作。這看似很殘酷,但要是沒有了這種殘酷,真不知她還能不能活下來。

以往,當一切複歸平靜後,大汗淋漓的花兒會像癲癇病人發作後複歸平靜那樣,昏沉睡去。今天,不知為什麽,花兒並沒有昏沉沉睡去,鬼使神差,她竟然哆哆嗦嗦點亮了燈,一手擎著燈,一手撩開蓋在剛剛針紮過的大腿上的被子——天呐,天呐!驚天駭地的一幕顯現了——燈光下,白玉般的大腿內側竟赫然清晰地呈現著一個巴掌大的頭像!——栩栩如生的頭像!——先生的頭像!

幾年來,數不清的刺紮——每一針都跟納鞋墊描摹花樣圖案一樣,竟然是描摹著那個病魔的輪廓紮下的——久而久之,大腿內側密密麻麻的針痕已經繪成了病魔的紋身——先生頭像的刺青!

花兒呀,幾年來,你如同一隻吐絲的蠶,從你心房抽出的縷縷情絲,竟然在你自己的大腿上刺繡出了一個銘心刻骨的頭像!

你不能再騙自己了,你親手紋下、繡下的這個頭像,跟那個病魔幻化的男人是同一個人——是先生!就是栩栩如生的先生!

多年來,盤踞於你心底的這個病魔終於現了原形——這個病是何時在你心中坐胎的,你自己也不曉得,當你發現的時候,這個病已經在你心底坐胎了。這有如一個未婚的姑娘**而懷了胎,盡管這胎兒讓她心驚膽戰,但還是阻止不了胎兒將肚皮一天比一天撐大……

天呐,天呐,天呐……你的心跳了出來,無聲地喊叫著——天大的驚悚將你的魂靈也轟出了軀殼……

寂靜的叢府大宅呀,有另一個人,在相同時間,同樣發作了另一種怪病……

2、先生的怪病

先生睡至半夜,突然,那種針紮般的尖痛驟然襲來,讓他骨碌碌睜大了眼睛。

兩年前,先生竟然也得了一種怪病。

往往是在入睡後,往往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時常會有一種莫明其妙的蜂蜇、針刺、魔爪抓撓般的鑽心疼痛,將先生激醒。醒後,這種尖痛會有片刻變得更明顯、更尖銳,奇怪的是,卻難以準確辯出究竟是哪裏疼痛。似乎是心尖尖痛,又似乎是腦瓜子裏痛,又似乎是周身都痛,讓他痛苦不堪。這種疼痛持續的時間長短不一,剛開始它發作時,先生如一條被打了七寸的蛇,隻能痛苦地扭曲著身子。後來,當那片刻更明顯更尖銳的痛還沒消散,更邪乎的症狀又出現了:眼前會浮現出一片怪異的、叫不上名的、豔麗眩目、酷似罌粟花的花朵搖曳著。更不可思議的是,這片花朵中漸漸地會有一朵碩大的花朵如娉婷的姑娘,衝他款款而來,伸展開嫵媚妖冶的花瓣撫慰著他。一種類似酒醉甚至是抽了大煙泡後舒服、美妙的感覺,如海潮般襲來,讓他筋鬆骨軟沉迷癡醉……花妖呀,花妖……這時候,先生會發出無聲的、恐懼的叫,但還是不可抗拒地陷入難以自拔的沉迷癡醉……

要是說天下有什麽病能讓病人上癮,那無疑是荒唐的,可先生得的偏偏是讓他上癮的怪病。久而久之,這種病的確讓先生有了上癮的感覺——既懼怕它的襲擾,可它十天八日不發作時,卻又對它有了不可遏製的向往,甚至企盼、呼喚著它的發作。

先生啊先生,剛開始,當這種怪病襲來,痛苦將你扭成了一隻麻花,你禁不住要大喊大叫,但為了不驚動家人,你還是緊咬牙關忍住了。自己已經得過看不見時間的怪病,不能再用這樣更可怕的怪病驚擾折騰他們了。後來,當這種怪病漸漸地給了你上癮的感覺後,你不但不好驚擾別人,而且好象做了什麽齷齪的、見不得人的事,隻能諱莫如深了——我怎麽會得這樣難啟齒的怪病?天呐,我怎麽會陷進這曖昧的邪病的病巢而不能自拔呀……天呐,原來我已經跟這個怪病、邪病沆瀣一氣了……

不能自拔的你隻能獨自忍受——獨自享受這可怕又上癮的怪病了。

這時候先生大睜著眼睛,忍受著蜂蜇、針刺、魔爪抓撓般的鑽心疼痛。這怪病來襲你已經習以為常了,你一麵忍受著疼痛,一麵努力地將臉扭向一邊,等待著花妖撫慰癡迷沉醉的時刻到來——一棵多年的無花果樹正好就生長在睡房的窗外,光禿禿的樹枝簇擁著雕花窗棱——不,此時的樹枝是豐滿的,上麵附著了絨絨雪花——也許是這些毛茸茸的樹枝攪亂了什麽,比疼痛來襲更殘酷的殘酷出現了——那片怪異的、豔麗眩目酷似罌粟花搖曳的花朵消失了,那朵碩大的如娉婷的姑娘的花朵也不見了,那種花妖撫慰讓你筋鬆骨軟、癡醉銷魂的感覺當然也就無從談起了——你癡呆呆地等待著,出神入化地等待著,如同一個大煙鬼在等待著一個過癮的大煙泡——轟隆隆,似乎有一串炸雷將你擊中了,身心如同遭雷擊的一棵樹被劈開了,你驚駭地看到:你的心底正彌漫著一片混濁、曖昧、繾綣的如霧靄般的粉塵……再細看,你更加驚懼了,這片霧靄般的粉塵中,已經交織了一張灰蒙蒙、密麻麻的網——這張網編織出的竟然是一個朦朧的女人的頭像……你徹底跌入了墳墓般的恐怖之中,墳墓中的恐怖又讓你像一具炸屍,一骨碌從墳墓裏爬了起來。你顫微微地套上了件棉袍,順手摸起了身邊那個英國小電石燈,如同一個正在屋內行竊的賊被人衝撞了,倉皇地、躡手躡腳失魂落魄地逃出了睡房,來至庭院……

你不知道你倉皇地逃出睡房要幹什麽,但你不敢再躺在炕上了。

茫茫雪夜,四下一片闃寂,有蟋蟀等小蟲在隱秘的角落裏肅穆地叫著,讓寂靜的夜變得更寂靜了。皎皎月光與地上的皚皚白雪相得益彰,天地間似乎流淌、浸**著汪汪的乳汁。你長歎一口氣,而後又撮起口鼻,深深吸溜了一大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不可名狀的恐懼消解了幾分,周身也頓感通泰了許多。行氣、導引、呼吸吐納……這就是老鎖說的道教的煉內丹吧。老鎖常以他信奉的煉內丹術引導你:天地萬物的元始天王、盤古真人稟受天地之精而自生,正是靠仰吸天氣,俯飲地泉,才成就了長生不滅之道……

你接著又深深的仰吸天氣,這一回有了更明顯的質感。清冽的空氣沁入肺腑,胸膛哈地一下開闊寬敞了,恐懼漸漸被化解了……

3、病魔與花妖

魂靈出竅的花兒,真的如同被風霜雪雨給打蔫了的一朵花,半天才緩過神來——恐懼、罪孽,讓緩過神來的她渾身顫栗不已——呼地一下,她從**跳下來,隻穿著白色的睡袍,赤著腳,幾近瘋癡地躥到了屋外……

院落積雪如絮月光如水,清洌寒冷的空氣如漫漫的潮水,霎時浸透了單薄、空曠的睡袍,浸入肌膚沁入肺腑;綿綿厚厚的積雪針砭般刺紮著赤腳,腿幹如同爬滿了一層蜇人的螞蟻,又蜇又咬簌簌辣辣——體內燃燒的火苗減弱了,顫栗、瘋狂的情緒也得到了緩解——她哆嗦著哈了一口氣,一時不知為什麽跑出來,跑出來做什麽,但卻必須跑出來。

那片淒淒婉婉纏綿悱惻的叫聲又高漲起來。花兒辯清了,叫聲來自後花園。她還隱約辯出了,是她的小花貓在引領著讓人心旌迷亂魂不守舍的叫聲。

透過通往後花園那個拱形門洞,花兒看到,如水的月光下,被白雪覆蓋的育花暖棚,如一座墳包趴在那——叫聲就是從那發出的。

——轟隆隆,花兒的心中有炸雷滾過——你明白自己為什麽躥到屋外,要往哪裏去了——你與永遠的未婚夫惟一的關聯, 就在後花園那個你親手創造的育花暖棚裏——你正是要往那裏去!

身著白袍的花兒,赤腳踏著皚皚的積雪,瘋瘋癲癲向後花園裏飄去。月光下,她完全變成了一個皎皎的女妖……

如此同時,站在院落另一邊的先生,不經意間一轉頭,忽然看到一道朦朧縹緲的白影,在皚皚雪地上向後花園飄過去。他的頭皮嗡地一下發了麻:是妖怪麽?還是自己的眼睛恍惚撒謊?——不是眼睛恍惚撒謊,還有細微的喳喳踏雪聲傳來,耳朵跟眼睛會同時恍惚撒謊麽?

我這是在夢中麽?先生呆愣愣魔怔了……

花兒撲進了暖棚——讓人心旌迷亂的叫聲突然消失了,無數顆錯落賊亮的星星在閃爍著幽幽的光。戛然而止的寂靜、賊亮的星星,讓暖棚一下子陷入了陰森的恐怖。

——喵——黑暗中,有兩顆賊亮的星星發出了羞赧的一聲叫——是花兒的小花貓在叫。花兒看不清自己的花貓,花貓倒認出了自己的主人,主人的突然出現讓它一時不知所措,這一聲膽怯的叫還沒能從**的春情裏緩過來。

——那無數顆幽幽賊亮的星星竟然是無數隻貓的眼睛。這群情竇初開的母貓和幾個公貓,聚集在了溫暖的花棚裏,相互挑逗愉悅。整個世界蕭煞寒冷,惟獨這花棚裏溫暖如春,雖還不到叫春、**的時節,但溫暖的育花棚催發了它們的春情,便提早演練起**的前奏了。

花兒的突然闖入讓貓們受了驚嚇,但小花貓的一聲綿綿的叫宣告平安無事,眾貓們因受驚而暫時抑製的欲火騰地一下複燃了:喵~~喵~~喵~~它們一齊嗷嗷怪叫了,情欲的熱浪一下子在暖棚裏泛濫溢**了……

花兒哆嗦顫栗不已,身體搖晃了……

雪地裏魔怔著的先生打了個寒戰,急急用左手掐了一下右手的手背,感覺到了疼痛。哈,我醒著,不是在夢中。這世上本來就沒什麽妖魔鬼怪的,可這深更半夜的雪地裏,又有誰會往後花園去?他禁不住朝著白影飄逝的方向跑過去。

——啊!雪地上竟然真真地留下了腳踏的雪窩。先生擰亮了手中的小電石燈查看——天呐,這不是鞋印,竟然是女人**的小腳踩下的腳印!先生懼悚了,雖然他不信這世上有什麽妖魔鬼怪,但此時倒寧願相信這是妖怪而不是人留下的腳印。這深更半夜,有女人赤著腳踏著積雪跑向空曠的後花園,不是比妖魔鬼怪興風作浪更可怕麽?

花棚內,雖然黑沉沉,但小花貓還是清晰地看到了主人可怕的反常,它不知如何是好,隻能討好地親吻著主人**的赤腳、小腿,嗚嗚地哼吟著。花兒感受的卻是毒蛇在噬咬……

強烈的羞慚、恥辱、罪惡感,如決堤的洪水一下子將花兒吞沒了。在賊亮的一片貓眼的映照下,她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撲向了暖棚的深處,衝著花架上的一盆花撲嗵跪下了……

——天呐,罪孽,天呐,罪過呀,罪孽呀……花兒衝著那盆花連連地懺悔禱告著,這盆花就是她嫁接的那盆花——她與永遠的未婚夫之間還活著的關聯,惟有這盆花了。

懺悔,似一雙無形的大手,一點點扯開了花兒心扉的幕縵,讓她越來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心底隱秘的罪孽……你壓根就抵觸著將你許配給戚務忠的許配,隻是一慣遵從主子的意思使然而默認了而已。如同遵從主子安排的其他的要你做的事,你從沒想過要悖逆主子的安排。剛開始你還覺得無所謂,甚至沒大覺得這事與你有什麽相幹。隨著時間的推移,某一天,你突然猛烈地醒覺到,你不想嫁給這個人,越來越不想嫁給這個人,這個人不是你要嫁的男人,他也不可能成為你的男人。成婚的日子一年比一年、一天比一天地走近了,你心中的怕同樣一年比一年、一天比一天加劇了;你的心不知不覺地朝著另一個男人靠近了,不知不覺在戀想著另一個男人……我為什麽將那花枝嫁接到這盆杜鵑花上?天呐,我是將自己的心、將一個男人嫁接到了另一個男人的身上呀……你不敢再往下看了,更不敢讓這盆裏的花看到你更隱秘的心靈深處了。那道因懺悔而拉開的心扉幕幔,又因懺悔而生出的無形的手給急急地拉閉了。你連懺悔下去的勇氣也沒有了,隻能模糊籠統地譴責自己的罪愆了……我是個不祥的女人,是個大逆不道的女人,是有罪的女人,是罪孽深重的女人呀,是我深重的罪孽妨得你去了呀……

先生讓雪地裏女人**的腳印給驚呆了,半天緩不過神來,禁不住驚恐地仰頭望天。當視線自沒有答案的天穹哀切地垂落時,卻被前麵二層木樓上一個房間一扇支起的窗給勾掛住了——這樣的雪夜裏,有誰會把窗扇支開?——那是女兒敏兒的房間呀……出嫁已幾年的敏兒極少回娘家來,昨天她突然回來了。跟母親和你照了個麵後,她便躲進了樓上的繡房不出來了。

敏兒幾年來少有的幾次回娘家,臉麵一次比一次變得冷了,心中的怨恨也一次比一次深了。終於,有一天大娘忐忑地對你說:敏兒不想再在婆家待下去了。

你驚詫不已:混賬話,嫁給了人家就是人家的人了,不想待在婆家又能待在哪?!

昨天夜裏,敏兒失魂落魄地撞進了花兒的房裏。不由分說地抱住了花兒,如同一個溺水的人掙紮著爬上了岸,昏頭昏腦地說出了昏話:花兒姐呀,花兒姐,我,我倒真羨慕你沒出嫁就死了男人,能不嫁男人……

敏兒出嫁一晃幾年了,花兒十分想念也時時為其憂心。不想敏兒不但極少回來,回來幾次也總是將自己關在繡房裏,躲著所有人,連花兒也不想見了,即使見了麵也會別過臉去閃開。怎麽著也想不到,敏兒會突然撞進屋來,會抱著她這個未嫁而寡的人說出這樣的話來。花兒被敏兒的話驚呆了,要是換了別人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保不準花兒會啐那人一口。可敏兒是比親姊妹還親的妹妹呀,她說出這樣的話,心中必是裝滿了太多出嫁後的悲慘呀。

花兒猜的沒錯,伴著血淚,敏兒向花兒泣訴了出嫁後遭受的難以啟齒的屈辱、淩辱、殘酷的折磨……出嫁前預想到的怕全都應驗了,沒料想到的災難比料想到的怕更可怕十倍。那男人竟然是個性無能,每當欲火中燒又睡不成時,便用火釺戳、鞭子抽、煙頭燙、拳打腳踢等等對敏兒殘酷淩辱,以發泄獸欲。每一次都將敏兒折磨得死去活來,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特別是當他在賭場上輸了錢後,這種折磨會更加殘酷。正是因為不想讓花兒、讓家人知道這些,也是因對先生的怨恨越來越深,敏兒才極少回娘家來,回來了也躲避著所有人。

花兒聽得毛骨悚然喘不過氣來,想不到,敏兒竟然跌入了比自己更悲慘的境地。天呐,天呐,不敢想像那是怎樣的殘酷折磨呀……情同手足的敏兒呀,可憐的敏兒呀,你該將這些早說與我呀……花兒心如刀攪,緊緊地將敏兒抱在懷裏,兩人的淚水再次流淌到了一起……花兒要立馬將這些告訴大娘,讓大娘說與先生,絕不放過那畜牲男人。

想不到,敏兒卻推開了花兒,冷冷地說:不,你不要對任何人說這些,隻要我活著,就不想讓家裏的人知道這些。別拿刀子紮我老媽的心了——先生知道了又能怎樣?他要的是臉麵,哪怕我死了,哪怕要了他的命,他也不會在人前失了臉麵,更何況是為了這樣的事。

那,那你想怎樣?難道就這麽一直忍受下去麽?

不,我不會一直忍受下去的,那還不如一死!

花兒知道,敏兒的性子裏潛伏著比男人還男人的剛烈,似乎怕敏兒即刻便做出什麽事來,她倉皇地抱住了敏兒:你,你可千萬不能,千萬不能呀——

敏兒擦了擦淚水,說:你放心,要是死,我不知死過多少回了。現在我更不想死了,我要活著離開那個畜牲!

花兒驚得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敏兒明白,花兒要說的是:你活著怎麽離開那畜牲男人?這是比死還難的事。

敏兒哼地一笑,說:難道你不曉得租界變了麽?而且還在變。

花兒曉得租界變了,但的確不曉得租界對這樣的事是怎麽變的,她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想到女兒敏兒,先生的心陡然陷入了更深的懼恐之中。他曉得,敏兒不想嫁入他為其選定的婆家、不想嫁給那個男人,她是懷著對父親的怨恨嫁出去的。出嫁後,敏兒幾乎把娘家給忘了,鳳毛麟角地回來幾次,絕不在家人麵前透露丁點婚後的情況,甚至不想招他這個父親的麵。雖然還弄不清敏兒出嫁後遭遇了什麽,但她臉上那擦不掉的淚痕,已經明白地訴說著婚姻的不幸。可越是這樣,先生越是難以對敏兒有什麽關切的表示,父女之間就這麽僵住了。但先生比誰都清楚,敏兒嫁入了火坑,起碼是她認為的火坑。這樣的雪夜,敏兒的窗子卻支開了,雪地裏又踩下了**的腳印……先生的心哆嗦了,順著那一串腳印,失魂落魄地往後花園跑去……

暖棚裏,身裹皓袍的花兒仍跪在那盆花前,錐心泣血地懺悔著……

那一串腳印連成了一條顫動的弦,提心吊膽戰戰兢兢的先生踩著這條弦來到了暖棚前——啊?!這不是花兒改造的育花暖棚麽?……先生的頭皮嗡地一下發麻,但他還是奓著膽子,闖進了暖棚——

冥暗、懼恐中,先生竟然再一次與落在地上的星星遭遇了——暖棚的上上下下閃耀、遊移著鬼火般賊亮的、怪叫著的星星……

——倉皇間,先生撳亮了手中的電石燈——比閃電還白還直的光芒爆開了——怪叫聲戛然而止,一群在高低不同的花架子間調情打鬥的公貓和母貓一下子現了原型,它們星星般的眼球與電光撞擊的瞬間似有火星飛濺,它們體內的欲火立時被電石燈的光亮掃**了,一個個慌不擇路地逃躥了。電石燈光瞬間也讓空間誇張地失真了,眩暈著墓穴般恐怖的氣氛,一盆盆的花草則恐怖成了一個個骷髏……

當手中的電石燈射向花架的隱秘處時,巨大的驚厥差點讓他跳起來——皓裝素裹披頭散發的花兒跪在花架子前——她似乎並沒感覺到有人進來了,而且有慘白的光在暖棚炸開,她依然出神入化地跪在那裏,魂靈凝注於花架上的一盆花,或者說這盆花吸附了她的魂靈。

在這眾花開放的花棚裏,花兒本身就是一朵碩大的素花。

花兒終於朝先生這邊轉回了頭——兩人的目光撞擊出了閃電般的火花,無形的幕幔頃刻化為灰燼——先生看到了怪病發作後,讓他陷入沉迷癡醉的那個花妖;花兒則看到了盤踞心底折磨得她死去活來的那個病魔……

倉皇懼悚中,先生手中的電石燈莫明其妙刷地熄滅了——黑暗似乎同樣發出了海潮般的隆隆聲響,將花棚淹沒了——花棚似乎瞬間便沉進了一個大夢裏,或者說變成了一個瘮人的、黑暗的大墓穴……

先生和花兒是多麽需要、慶幸黑暗籠罩了世界呀。

在這黑暗的墓穴中,一切都在瞬間進入了死寂。

病魔終於跌跌撞撞離開了花棚,之後花妖也飄出了花棚。

多麽值得慶幸呀,先生和花兒並不曉得對方的心中、眼中發現的是花妖和病魔,否則,真不知他們還會怎樣活下去。

雪地上,又留下了一串鞋印和一串腳印……

這時候,木樓上,敏兒房間那扇支起的窗子,如顫栗的眼皮,倏然關閉了……

好在天上又飄起了大片的雪花,鞋印和腳印很快便被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