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打官司的節氣

時光又一晃,漫山遍野的莊稼成熟了,又一個秋收的季節到來了。

租界的天變了,地變了,人也隨之變了,但租界內的莊稼沒變,莊稼依然按它們的生長規律春華秋實。

在這個秋季沒來到之前,另一個節氣裏原本沒有的節氣,在變了的天地間冒了出來——打官司的節氣。

威海衛沒變成租界前,境內的案件均由文登縣衙審理。那時文登縣的管轄範圍是租界的三倍,審理案件的衙門卻隻有一個,每月也隻開庭6天,且審案效率很低,積壓的案件自然很多,小打小鬧的訴狀,更是難以擺上衙門受理的案頭。百姓要想打官司,不但要忍受猴年馬月的時間煎熬,而且還要繳納10餘項昂貴的費用。更可怕的,還是沒寫進條文裏,方方麵麵打點的費用,正所謂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別說一般的農家,就是不少殷實的家庭,也有的因曠日持久耗財費時打官司,而落得個傾家**產,哪怕官司打贏了。

但人活一口氣,人活臉,樹活皮,人隻要活著,哪個也不想含冤受屈忍辱蒙羞沒臉沒皮地活,即使你想那樣活,恐怕也難以活成。麵子、臉麵有時甚至比活著更重要,一個人如丟了麵子、臉麵,那麽在麵子、臉麵方麵受到的屈辱、鄙夷、懲罰,也許比要了他的命會更殘酷。

凡是想打官司的全都認為理在自己一邊,有時不打官司簡直活不下去,難道含冤受屈忍辱蒙羞的人都不活了麽?且慢,民間法會讓你活下去。祖祖輩輩一代又一代生活的村落,已經形成了的關於習慣、民俗、倫理、道德等等的製度化的規則——民間法。鄉村間絕大部分的糾紛、爭執、怨冤等案件,都是通過親戚、鄰居、族長、村董等有威望和權威的人,依據民間法進行說和、調解、甚至是判處的。

租界頒布的《一九0一年樞密院威海衛法令》,是具有憲法地位的法令,確立了威海衛租界法律製度的基本原則與框架,行政長官被賦予了立法權。該法令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中國舊律、習慣判案的基礎上,吸收了英國法和香港法,形成了既不同於英國法也不同於中國法的獨特法律體係。該法令第九條規定:行政長官為維持地方及居民之秩序安寧,及善良政府起見,可在當地製定及頒布法令。在此條款下,所有在香港施行之法律規章,得審度情勢,酌量變通,使適用於該地。

租界內設置了初級法庭和威海衛高等法院。高等法院審判長由英國國王直接任命,高級法官由殖民部長任命,司法審判權由審判長和行政長官共同或獨自行使。英國很少向威海衛派常駐法官,多由上海英租界皇家最高法官、助理法官甚至是皇家律師兼任。實際上除極少數重大疑案由他們來威審理,絕大多數案件都由地方自行審理。盡管租界先後頒布了多如牛毛的法令,但能用來解決繁雜的民間糾紛的卻很少,因此,根據樞密院威海衛法令,對民事訴訟,隻要不違背英國法原則,往往是按中國法律和風俗習慣形成的民間法來審理。

早先,租界內各類案件的審理僅由一名文職官員巴頓(Purdon)負責,租界政府設立司法部後,轉由政府秘書審理。莊士敦來到威海衛租界政府任秘書後,自然便接管了各類案件的審理。

那天,莊士敦拿著兩個挺大的本子,來到行政長官駱克哈特的辦公室:我們的地方法庭可以每天開門辦案了。

你掌握、熟悉英國法和香港法我不懷疑,不過大清的舊律不是短時間容易掌握的。駱克哈特指著莊士敦手中的兩個大本子,說,怎麽,這些日子在學習中國的舊律?

莊士敦打開了本子,將其呈到了駱克哈特麵前。本子上密密麻麻記下的竟全是民間的風俗習慣、倫理道德、家長裏短,甚至還有民間傳說、歇後語俚語、趣聞笑話、諺語兒歌等。

駱克哈特翻看著本子,又抬起頭,將狐疑的目光落在了莊士敦臉上。

莊士敦明白駱克哈特要問什麽,他說:租界的百姓自古以來不是生活在清晰的法律條款裏,或者說他們自古以來就不是按法律的標尺生活的。他們對良善的傳統、習慣、習俗、倫理、道德等的遵循、尊重,大大超過了國家的王法。千百年來,在他們的生活、交往中,已經形成了一種約定俗成不成文的法,況且稱之為“民間法”吧。而正是由於人人信守、遵從良善的傳統民間法,這裏犯罪的人才極少。

駱克哈特拍著兩個大本子說:我明白你為什麽胸有成竹了。

莊士敦接著說:單單記住法律的條文,對於法官並不是最重要的。風俗習慣和傳統的道德規矩、價值觀念,才是這裏百姓們自覺遵守、維護的法律,也就是實質的倫理法。倘若機械、死板地以法律條文來審案,也許會導致不公正、有悖公德的判決,甚至會給我們製造出大麻煩,我指的主要是民事案件。當然,正義、公平和良心是審理案件的原則。他指一指那兩個大本子。這些日子我走村串戶做的,是我認為極其重要的工作。

駱克哈特再次拍一拍兩個大本子,說我十分讚賞你的工作,我想你找準了我們的司法的基準。

莊士敦顯然受到了鼓舞:我們的法庭不僅要天天開門辦案,並且要免收任何訴訟費。

駱克哈特站了起來:我不能不為租界有你這樣的司法管理者而感到高興了,但不收任何訴訟費,會不會帶來副作用?要是引發百姓間的大小爭執都到法庭訴訟怎麽辦?

這裏的百姓解決爭端、糾紛,首先考慮的是“情”,是“臉麵”,是“禮”,最不願做的就是打官司。絕大多數人雖然沒有文化,但一個村落的人差不多都是世世代代在這個村落居住的,相互間結下了濃鬱的鄉親之情,也維護著遵守公序良俗的臉麵,不是迫不得已,相互之間是不會打官司的。

你對威海衛的民風、民俗,能有如此深入的了解,難能可貴。

他們跟其他地方的人一樣,也存在著缺點,但更有很多優秀之處,那些西方批評者們往往並沒深入了解,隻憑走馬觀花蜻蜓點水式的印象或概念,便對他們的一切鄙夷和厭惡。這裏的百姓一概信奉家族權力,而一家、一族之主則秉承著世代相傳的公序良俗,不用刻意修飾卻不遺餘力地朝著良善美好的方向管理著自己的家庭、家族。他們沿襲著普遍遵守的公序良俗、孝悌忠信;他們節儉、勤勞、安分……當這些優點占主導時,你會驚奇地發現,他們又比那些蔑視或批評他們的人都要優秀,所以我對在這裏推行開新的法製充滿信心……

駱克哈特聳聳肩笑了:你以為我比你對威海衛缺少信心麽?我剛到這裏時,了解到的第一個情況,就足以令我對這裏歎服、欣喜不已。租界公署隻區區20幾公職人員,竟能從容地管理界內近13萬之眾的人口——不如說13萬之眾的人口,能良善地服從20幾個人的管理,何況不少百姓剛開始是以血肉之軀抵抗威海衛劃為租界的,這不足以說明這裏的百姓的良善和敦厚麽?

莊士敦說:最值得慶幸的,就是威海衛租界的百姓延續、保持著優秀的傳統文化和品質——這就是根本。

是的,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又不得不承認,威海衛的百姓大都未受什麽正規的教育,漠視時間與精確、拐彎抹角、守舊僵化、缺乏同情心和公益心、相互猜疑、麻木、膽小懦弱等等,也是他們性格特征的一部分。但他們之間相處友善,對我們也越來越溫良友好了。隻要我們深入他們的生活之中,或者說融入他們的生活,便會有越來越親切的發現,正如你說的,其實這裏的百姓的道德水準,差不多和我們蘇格蘭大部分農業地區的人是一樣的。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你設置、推行的新法製,經過一段時間後,會得到界內百姓的讚許,也會給界內的百姓帶來福祉的。

莊士敦說:我這麽做,更是為了使租界政府盡快變成百姓信賴、依靠的政府。威海衛雖然變成了我們的租界,但這裏的百姓在很大程度上還沒有變成我們的百姓,或者說還沒有從心中完全承認、認可我們。還有什麽比推行公正、正義、親民的司法能更快地得到他們的承認、認可的?當然,我們在司法過程中還要盡可能恪守“遵循先例”的原則,盡可能順應原有的舊律。要讓租內的百姓感到我們是他們信賴的、更親近、更體恤他們的“父母官”。

說得好。我不能不再次說,你會很快成為他們喜愛的“父母官”的。

莊士敦緊鑼密鼓地推行他的新法製了。過了不長的時間,他便很高興地看到,前來租界法庭打官司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先有幾個膽大的人、有幾個忍受不了要打官司,而又打不起官司折磨的人,試探著走進了新法庭。果然,這裏天天開門審案;果然,在這裏打官司不收分文;果然,在這裏打官司用不著打點哪個;果然,在這裏打官司判決得快又公正。很快,打官司便成為了一種時興的活動,不少有官司要打的人,都在為打官司忙活和準備了。

莊士敦沒有料到,他會親手培植出了一個不在二十四節氣裏的節氣——打官司的節氣。

租界內的人,畢竟大都是以種地為生的莊稼人,畢竟打官司要耗費時間。秋收的季節來到了,撂下地裏要收的莊稼,趕時興去打官司,還是劃不來的。這幾天,想打官司的人們,不得不暫時放下了去打官司的念頭,大都忙著去田地裏收秋了。

看著來打官司的人越來越少,看著自己親手培植的打官司的節氣,被更迫切的秋收的季節蓋過而蕭條了,莊士敦倒有點失落了。

2、敏兒走進法庭

敏兒,叢府的三小姐敏兒兩天前就來到了法庭。

敏兒是一大早就來了,隻是在法庭外徘徊著。每看到一個來打官司的人,她都要躲避,生怕別人認出。就這樣,一上午熬過去了,不吃不喝,又接著熬下午。一次次,當一個打官司的人從法庭走出後,她都鼓足勇氣要走進法庭,但身後總會有人急急地拱到前麵,她又隻好一次次地退避了。就這樣,她連續在法庭外熬過了兩天。第三天,她照樣來了,照樣在法庭外躲躲閃閃地煎熬著。法庭外的一草一木、法庭的一磚一瓦,都印進了她的心中。直熬到天落黑了,最後一個打官司的人從法庭走出,她終於跌跌撞撞走進了法庭。如同一個曆盡艱險長途跋涉的人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也如同一個溺水者拚盡最後的氣力終於爬到了岸邊,她有些站立不住了,隻好用一隻手撐住了牆壁,大口地喘氣。一個書記員和莊士敦正在整理案卷,準備離開了,沒在意有人悄無聲息地走進來。

敏兒努力地調整緩和著情緒,但幾年來積壓在心頭的屈辱、遭受的殘酷折磨、三天來難熬的等待,如同決堤的洪水不可遏製地噴湧而出,發出了一聲大叫:我,我要離開我那男人!

書記員和莊士敦被這聲突兀的大叫驚呆了。

當書記員弄明白這個女人是要起訴跟她的丈夫離婚,便說你等明天來吧,現在已經閉庭了。

敏兒說她一時也不能等了,她已經在法庭外麵等了三天了。

又問她有訴狀麽?

她說沒有。

那你還是先找人寫個訴狀吧。

不,我,我的屈辱太,太……深,我遭受的摧殘,太,太……說不出口……怎麽好說與別人,怎麽好讓別人寫出來呀……

那,那你會寫字麽?

我會。

那你就自己將事實和訴求寫下,明天呈到法庭來吧。

不,我,我自己也難以用字,把那樣的,那樣的淩辱……那樣的……寫在紙上呀……說著,她已經泣不成聲了。

莊士敦看出了,寫在這個女人臉上的屈辱,的確是難以寫在紙上的。他說:那好吧,既然這樣,那你可以口述你的屈辱、遭受的淩辱和訴求。

敏兒看一看莊士敦,再看一看那個書記員,說:我,我,我還是不能當著你們的麵說,說出口……

莊士敦說:請相信,你要真有屈辱和冤情,法庭會主持公道,會為你做主的。

敏兒越發泣不成聲了:不,不是……是,是我,我……那男人禽獸不如,我遭受的是那樣的淩辱,那樣的殘酷折磨呀……我,我難以當著你,你們男人的麵說出口呀……

莊士敦看出,這個叫敏兒的女人,不是一般的村婦。盡管心中淤積了太厚重的急於傾吐的屈辱,還是掩不住她大家閨秀的端莊本色,她還在竭力維持著在男人麵前的體麵。

莊士敦的心跳了一下:把這樣的女人變成了這樣,難以想象她是遭受了怎樣的淩辱,怎樣的殘酷折磨呀。

莊士敦的心又跳了一下:羞於啟齒的那樣的淩辱,那樣的殘酷折磨,必是男女之事的淩辱、殘酷折磨。麵對兩個男人,這個女人的確難以將那樣的淩辱,那樣的殘酷折磨說得出口呀,何況是兩個外國男人。

莊士敦低聲對書記員說了句什麽,書記員便離開了。

不一會兒,一個女官員便趕來了,她將敏兒帶到了另一間屋子裏,敏兒單獨向她傾訴了一切……

當莊士敦聽完女官員轉述的敏兒遭受的那樣的淩辱、那樣非人的折磨後,用地道的威海衛方言罵了一句地道的土罵:這個畜牲男人,這個該天打五雷轟挨千刀的畜牲!

當得知敏兒是大叢府的三小姐、是先生的女兒,莊士敦驚悚不已。想不到,如此顯赫門庭的小姐,竟然會遭受如此淩辱——片刻,另一種驚悚又蓋過了前一種驚悚——在堪稱中國傳統縮影的威海衛,越是顯赫的門庭,其禮教越深重。他們將維護門庭的榮耀、不受辱,看得比什麽都重,不僅不會因女兒遭受這樣的淩辱而出麵解救,甚至斷然不會讓女兒將遭受的這樣說不出口的淩辱訴諸法庭的,哪怕女兒在殘酷的淩辱中死去——幾年來,敏兒都沒對家人透露丁點自己遭受的淩辱,更沒透露自己來法庭起訴離婚,不就證明了這些麽?敏兒能走進法庭,需要多麽大的勇氣和膽量呀。

敏兒成為威海衛的曆史上,第一個走進法庭控告丈夫,起訴與丈夫離婚的女人。

3、敏兒離婚

幾天過後,法庭對敏兒的案子進行了審理,並當庭做出了宣判:判決敏兒與丈夫離婚。

這是威海衛地界有史以來第一樁由妻子到法庭起訴、由法庭判決離婚的案子,更何況離婚的是大叢府的小姐,它如同滾雷,轟隆隆炸開了……

叢府大宅上上下下,最先得到敏兒在法院打離婚消息的是小六子,準確說是小六子目睹了敏兒在法庭打離婚。

衛城內外,無論哪裏發生什麽事,小六子差不多總是在現場,不在現場也能最快地趕到現場,起碼能最快地得到消息。他的耳朵長腿快,又好打聽、喜歡湊熱鬧,所以哪樣事也瞞不過他。他那時正好在外麵辦事,聞聽三小姐正在法庭鬧離婚,便一溜風般刮到了法庭。

沒等法庭判決,小六子便急急地跑回了叢府大宅。他在大宅裏如熱鍋上的螞蟻惶惶地轉了幾轉,嘴巴哈哈地吐著虛氣,心中揣著的消息太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卻又不知該將這沉重的消息說與哪個。說與管家老鎖麽?不妥;說與大娘麽?不妥;說與先生麽?更不妥……倏地,他的心一跳,便急急地朝著花兒居住的二層木樓上跑去了——他幾乎從未登上這小姐們和花兒住的木樓,此時他顧不得這些了。

一向伶牙俐齒的小六子變得笨嘴拙唇了,如同水嗆著了,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心中沉重的消息卸下了。

花兒的心轟地一顫,似乎早已吊在心弦上的一塊重物落了下來。她不說什麽,起身便往樓下跑。小六子隻好在後麵緊緊地跟隨著。

花兒跑到法庭時,打老遠就看到敏兒從法庭走了出來。

法庭當庭判決敏兒跟男人離了婚。

法庭外麵站了不少百姓,如同一片玉米排列著。他們真的像玉米那樣無聲無息,敏兒走出法庭時,他們瞠目結舌,但還是發出了噝噝啦啦的喘息、驚歎,這麽多人同時喘息、驚歎,又如同一股風刮過玉米地發出的聲響。

敏兒如同遭繭子禁錮時間太長的蛹,雖好不容易才破繭化蝶而出,但別說是飛翔,連走動都步履維艱踉踉蹌蹌。

花兒則如同一個正在作繭自縛的蠶,自己吐出的絲正一縷縷地將自己包纏住了,幾幾乎挪不動腳步了。

兩個情同手足卻恍若隔世的女人終於抱到了一起。

花兒淚如雨下,嗚咽著說不出一句話。

敏兒淚花盈盈的臉泛起了笑,說:你該為我高興才是呀。

花兒終於擦幹了淚,開口說話了:走,咱回家。

敏兒隨之走了幾步,又停下搖了搖頭,說:回家?哪裏是我的家?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府上哪個人怕也不願看到我這個樣子再回去了呀……

花兒這才懼恐地醒到這樣的風俗:無論是什麽原因,被公公、婆婆趕出婆家或被男人休了的女人,身上帶有晦氣,娘家是忌諱其再回到娘家居住的。像敏兒這樣破天荒到法庭起訴跟男人離了婚的女人,叢府不是更受不了麽?不是更忌諱麽?何況是為了那樣的事離了婚。先生那樣的人,能接受讓大叢府蒙受了驚天動地炸雷的女兒再回到叢府大宅麽?即便是大娘,又怎麽麵對離了婚的女兒呀……此時敏兒最不願麵對的,不同樣是娘家人,特別是先生麽?……

哪裏才是敏兒的棲身之處呀,花兒左右為難束手無策了,這可如何是好呀……

站在花兒身後的小六子扯一扯花兒的衣襟,悄聲說:用不著難為的,莊園那裏不是僻靜麽?

是啊,怎麽就忘了那一大片莊園呀。這時候,小六子能拿出這樣的主意是多麽令人感激呀,花兒簡直喜出望外了。莊園雖也是叢府的莊園,但先生和大娘現在畢竟不住在那裏,去那裏,既能免去先生與敏兒眼下難以麵對的麵對,敏兒又有了安身之處,而且還能避開衛城裏那些熟人的耳目,這是多麽好的辦法呀。小六子就是這樣,總能在別人很難為的情況下找到解決問題的好辦法,就因為這些,他在叢府上上下下掙得了雖沒有名份,但跟二管家差不多的位置。

敏兒也沒想到可以去莊園那裏,那裏的確是再好不過的落腳處,她當然也為小六子能想出這樣的好主意而欣慰不已。

小六子一會兒便找來了一輛小馬車。敏兒跟花兒上車後,小六子說他沒跟府上打招呼,不便去莊園送三小姐了,而且他早些回到府上也好有個照應。花兒想想也是,便讓小六子快回府上,自己陪敏兒去莊園。

小馬車拉著敏兒和花兒一溜小跑,奔莊園而去了。

看到敏兒跟花兒到來,大少爺先是客氣又熱情地笑臉相迎。雖然敏兒是親妹妹,但嫁出去的妹妹再回來就有點客的味道了,何況敏兒出嫁後,是第一次來莊園。

當得知敏兒剛剛由法庭判決跟男人離了婚,如雷轟頂,大少爺被震得半天緩不過神來。天呐,天下哪有女人到法庭起訴與丈夫離婚的?!

且慢,令大少爺接受不了的震驚並不止這些——當得知離了婚的妹妹不好回衛城的大宅,而要在這裏住下來時,大少爺又噎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雖說這莊園並沒分給大少爺,他也沒有正式接管叢府家業,但他常年住在這裏打理著一切,他就算是這裏的主人了,這裏也算是他的家了。大少爺挓挲著雙手在地上連連打轉,嘴裏呼哧呼哧地吐著氣,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大少奶奶上前來,給大少爺使眼色,意思很明顯:不能讓離了婚的妹妹住在這裏,咱可不能沾這晦氣。看大少爺仍然不哼不哈,大少奶奶急了,幾乎毫無顧及地頻頻給大少爺使眼色,就差沒明目張膽開口大叫了。

其實大少爺早已領會了老婆的眼神,他內心的忌諱比老婆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畢竟是老大,畢竟是敏兒的親哥哥,總不能直來直去地將無處安身的妹妹拒之門外吧。轉來轉去,終於讓他摸到了一張將妹妹拒之莊園之外的盾牌,他極力地緩和著口氣問:先生知道這些麽?

敏兒和花兒不知該如何回答。

大少爺接著又問:是先生安排你來這裏住的麽?

敏兒和花兒更無從回答了。

哈,顯然不是先生安排敏兒來這裏的,顯然先生還根本不曉得敏兒由法庭判決離了婚。大少爺為摸到了這張既能完好保護自己,又能無懈可擊將一身濃重晦氣的妹妹拒之門外的盾牌而欣喜不已。他努力抑製著內心的喜悅,很無奈地苦苦一笑,說:嗨,我倒是想讓小妹住在這,可咱府上的事你們不是不曉得,我雖住在這莊園,可哪樣事沒有先生的示下,我敢擅自做主?這,這還,還真讓我,讓我犯難為呀……

花兒目瞪口呆地看著大少爺,萬萬想不到,一向看來宅心仁厚也被認為宅心仁厚的大少爺,竟然會找到這樣的借口,對自己的親妹妹見死不救甚至落井下石。她張開嘴卻又不知說什麽,該怎麽說,她畢竟不是叢府的主子呀。但她還是忍不住衝大少爺開口了:大少爺,你說的是,你還沒接管府上的家業,這莊園也不是你的,你隻是住在這裏的大少爺。敏兒跟你不是一樣麽?也是府上的三小姐,離了婚也還是府上的三小姐。她要住在這裏,也用不著你安排、用不著你難為吧?

花兒的話雖然鋒芒畢露,讓大少爺無從招架,但卻還是不能讓敏兒在莊園安身。

敏兒更沒想到大哥會如此對待自己,她癡愣愣地看著大哥,而後又艱難地站了起來,扯了花兒一把,衝大哥大嫂苦苦一笑,說:那我就不給大哥大嫂添難為了。說著就要往外走。

敏兒呀,你不在這裏住又能去哪裏呀?花兒氣惱地急急拉住了敏兒:你用不著走的,你想住就在這住,衛城的府上、這裏的莊園都是你的家。

廳堂裏的氣氛凝固了。大少爺對花兒的話無從反擊,就幹脆來了個縮頭不吱聲了。雖然話是花兒那麽說的,但花兒還是不好拉著敏兒擅自為她安排住處的。

這時候,莊園外傳來一聲急駛的馬車急拉車閘、刹車的木軸與大車鐵轂磨擦的驚心動魄的聲響。接著,又傳來跟平常人跑動不一樣的一腳輕一腳重的腳步聲——猜到是誰來了吧?是,是瘸腿的二少爺趕來了。

4、救星

二少爺像一頭惱怒的豹子,眼珠血紅呼呼噴著粗氣,闖進了大少爺、大少奶奶與敏兒、花兒正站立的廳堂——冰麵般凝固的氣氛一下子被撞碎了,似乎聽得到哢嚓、哢嚓冰層的碎裂聲,起碼每個人心中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的確,二少爺的突如其來讓所有人都為之一愣,為之一震。大少爺和大少奶奶連禮節性的招呼和示意也來不及表示了。二少爺似乎並不在乎這些,他看看敏兒和花兒,再看看大哥和大嫂,用不著問什麽,這些人的臉上再清楚不過地寫明了這裏發生了什麽。他突然哈哈大笑,笑聲震得廳堂嗡嗡嚷嚷:我來早了還是來晚了?應該是來的正好吧?

所有的人對這樣的問題都無從回答,二少爺也用不著哪個來回答,他撇著瘸腿在空地轉了一圈。一條腿雖瘸了,但腳上的皮鞋在地磚上還是踏出了非同凡響的囔囔聲響。他踱到敏兒麵前,嗬嗬一笑,旁若無人地說:嗬嗬,我的個妹子呀,你隻記得咱的大叢府衛城有大宅,鄉間有大莊園,可你沒想到,你這離了婚的叢府三小姐會變成喪家犬,連個落腳的地也沒有了吧?

媽吔,來者不善,這家夥難道也是趕來落井下石的麽?

敏兒淒慘的心又被重重地搗了一棍,再也抑製不住奔湧的悲哀的撞擊,淚水頓時奪眶而出……

花兒也受不了了,抑製不住上前一步,衝動地說:二少爺,你匆匆趕來,就是為了對你妹妹說這些的麽?她把二少爺當成是又一個落井下石的。

二少爺並不接花兒的話茬,而是轉到了大少爺麵前。我的個哥哥呀。他上下打量著一臉陰雲的大少爺,陰陽怪氣地問:妹妹這剛從法庭走出來,你怎麽也弄得一臉的官司樣?你是在為小妹操心費神吧?呔,你用不著難為的,你就一心忙你的大事吧,照顧妹妹這樣的小事就交給我好了——用不著你操心了。說著,他再轉到敏兒麵前,聲色俱厲幾乎是吼叫:你流的什麽淚?在不值得流淚的人麵前流淚更不值,還不如用淚洗洗你的腳後跟!

所有的人都在這吼叫聲中驚悚了。二少爺可不管這些,他自顧痛暢地喧泄:你好不容易離了婚,不就是要跳出火坑麽?要是早知道你那男人是個畜牲,說不上我早就親手宰了他!走,跟你二哥走,你就是殺了人放了火,你二哥還認你這親妹妹——走!跟我走,我不但給你好住處,還要讓你過海闊天空自由自在的好日子,要讓他們瞪大眼看看,不靠叢府你會活得更好——從今以後,別說是受欺侮,看哪個混蛋還敢再讓你受丁點委曲!

花兒的腦袋嗡地一震,啊……啊……想不到二少爺是為解救正走投無路的敏兒而來?!一向頑劣、乖張又暴戾的二少爺,竟然行俠仗義了?他那義憤填膺的氣慨,讓花兒不得不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敏兒呆呆愣愣地看著二哥有點懵了,沒容她多想,二少爺不由分說,拖著她便走出了廳堂。

大少爺和大少奶奶如同瞬間被冰層凍住了,僵僵地塑在那裏了。

敏兒和花兒上了二少爺的馬車,馬車離開了莊園,敏兒終於嚎啕大哭起來,淚水如決堤的洪水傾泄奔流,花兒像對待一個受了極大委曲的孩子勸說著……

用不著勸,坐在車前的二少爺回頭看了看,說:她想哭就讓她痛快地哭一場吧,憋在心裏要出毛病的。他又拍打著自己的瘸腿說。我的妹子呀,命中注定要遭什麽劫想躲也躲不,那顆槍子多虧打在我腿上,要是打在腦袋上,我不是連命也沒有了?你怕也是命中注定要遭這一劫。好了,不是有句話叫否極泰來麽?敏兒,你放心,從今往後你的好日子就算開了頭,你想怎麽活就怎麽活……

花兒突然想到了什麽,打斷二少爺的話問:你怎麽知道我們來莊園了?

二少爺反問:不是你讓小六子去傳話給我的麽?

花兒禁不住啊了一聲,自言自語:好一個料事如神的小六子呀……她將事情的前後對二少爺說明了。二少爺說:呔,我早就看出,這小六子是個人物。

花兒又問二少爺:你怎麽料到大少爺會不讓敏兒在莊園安身……?

——呔!二少爺說:這還用“料到”?要是大少爺能讓離了婚的妹妹住在他以為是他的莊園,那他還是大少爺麽?

此時的二少爺真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了,可花兒還是有點不放心:你,你要把敏兒接到哪?

二少爺笑了:你是怕我也會對我的親妹妹落井下石麽?放心,我要把咱的三小姐送到她命中注定該去的地方。

馬車飛快地來到了威海衛,但並沒進衛城,二少爺讓車老板直接將馬車趕到了愛德華商埠區。馬車在一家氣派的商行門前停下了,二少爺帶著敏兒和花兒下車走了進去。

這是一家還沒正式開業的商行,上下兩層,雖沒營業,但裏麵已經很像個商行的樣子了,有兩個夥計正在一樓收拾著貨櫃什麽的。還有一間小廚房,做飯的家什一應俱全。一個夥計走到二少爺身邊,衝樓上努努嘴,悄聲說:炭火早生好了。

敏兒和花兒不知為什麽把她們帶到這裏來。二少爺也不說什麽,帶著敏兒和花兒便了二樓。樓上的一間放著一個大案台,周圍擺著幾把紅木椅子,顯然是老板辦公的地方。

一個大炭爐炭火正紅,散發著烘烘的熱。這時節還用不著生取暖的炭爐呀,顯然這是臨時點著的。

敏兒和花兒正愣愣地不知二少爺搞什麽名堂時,二少爺拖過敏兒,將她按坐在大案台後的一把高靠背包著皮的英國椅子上。敏兒惶惑地問:二哥,你,你這是要做什麽?

二少爺左右端詳著敏兒,拍一下手,說:好,很好,像個大掌櫃的樣子。

二少爺又說,這家商行他早就買下了,隻是還沒物色到合適的大掌櫃,現在敏兒正好來當這個大掌櫃,這裏也就是她的家,臥房就在隔壁。

敏兒驚悚地站起來:二哥你這玩笑可是開大發了,做生意的事我可是一竅不通,別說是當大掌拒的了。

一竅不通咱兩竅通。二少爺哈哈大笑了,他是故意這麽歪用。兩竅不通咱就三竅五竅通。

敏兒和花兒竟然被逗笑了。

二少爺又說:哪個天生會做生意?掙錢你眼下興許不會,可賠錢不用別人教你吧?沒吃死豬肉還沒見活豬跑麽?賠上它幾回你就學會了。

花兒怎麽也沒想到,二少爺竟然做出了如此大膽的安排,這不但是給了敏兒安身的地方,更是給了她活路,或者說是逼著她要靠自己闖出一條活路。花兒激動不已,想不到呀,真是想不到,二少爺竟有此妙招。

其實二少爺這麽做還真有點道理。聰慧的敏兒天生就是一把算賬理財的好手,沒出嫁時,府裏的家用收支都是她經手的,而且她還能時常幫著謀劃些生意上的事,她會成為生意場上一把好手的。看看敏兒,花兒禁不住又叫一聲:這可太好了,能這樣安排真是太好了。說著上前再次將敏兒按到了坐椅上:敏兒,你就大膽幹吧,你是這塊料!你肯定行!

敏兒有點急了:花兒姐,你就別跟著起哄了,這不是把我按在火爐上烤麽?再說,哪有個女人當掌櫃的?

二少爺又哈哈笑了:我的個妹子呀,在威海衛地界,不是你破天荒第一個去法庭起訴離了婚麽?還有什麽不敢的?你還會怕做生意麽?說著,他掏出一張銀票,拍在了案台上。這是本錢,你收好了。有道是,親兄弟明算賬。你隻管大膽地做生意,但要把賬記好,賠了算我的——掙了咱三七開——你拿小頭我拿大頭。

花兒再次為二少爺的壯舉歎服,看他撇著瘸腿滿地打轉,真的是比好腿撇出了更令人折服的威風。

恐怕老天也沒料到,敏兒離婚的第一天,便當上了商行的大掌櫃。敏兒自己更沒料想到,多年印象中一向有點乖戾、乖舛的二哥,會以如此的俠義熱腸對待她。她如遭雷擊塑在了椅子上,撲簌簌的淚水再次奔湧而出了……

花兒回到叢府大宅時,小六子就忐忑不安地候在大門處。兩個人對視著,很久沒有言語,還是花兒先開了口:多虧了你,大少爺那裏果然……放心吧,二少爺已經安排好了,我這裏先替三小姐謝謝你。

小六子倒有些拿扭了:別,別,我可擔不起。你跟三小姐走後。我,我才擔心,才擔心大少爺那裏會……隻好自作主張,冒了你的名跑去找了二少爺,你別怪我就成……

你的擔心應驗了。要不是你,真不知三小姐去哪裏安身呀,我謝你還來不及哩。

豈敢,豈敢,我沒做錯就燒高香了……

敏兒離婚的炸雷當然迅疾地滾過叢府大宅,但跟外麵紛紛揚揚驚詫的議論絕然相反,滾雷竟然沒有引發大宅應有的天搖地動,起碼表麵上是這樣。大宅裏所有的人甚至跟啞巴聽雷一樣,對雷聲充耳不聞。你看,在大宅裏幹活的下人,從大門口進進出出的下人,一個個比平時更加小心翼翼了,生怕弄出一點點聲響。大宅內倒比平時更肅靜了——整個大宅似乎被滾雷炸啞了,所有的人噤若寒蟬了。

大娘真的如雷轟頂,懵了,老半天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央求先生快去法庭看看,要真是這樣,敏兒可就無家可歸了,怎麽著也要把敏兒領回來。

先生將水煙槍重重地頓在案幾上:她這是在剝我的老臉皮呀,沒了臉皮我還能去法庭麽?連這大門我也走不出了。她無家可歸?我可是有門也不能出了……

大娘隻能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亂轉了。

後來聽說花兒陪著敏兒去了莊園,大娘又焦灼地盼望著花兒快回來。聞聽花兒回來了,大娘便幾近瘋狂地撲向了花兒。當弄明白二少爺對敏兒的安排後,她什麽也沒說出來,嗚咽著老淚橫流了……

得知大少爺將敏兒拒之門外,偏偏是二少爺給了敏兒那樣的安頓,先生隻是長歎一聲,什麽都不說,咕嚕、咕嚕一鍋不罷一鍋地抽煙。

此後,敏兒離婚的事在叢府大宅更沉寂了,似乎此事根本就沒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