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1、掛在牆上的法庭

還是繼續來說打官司的事吧。

轉眼又到了立冬時節,這天,莊士敦來到了鄉下。走在鄉間的阡陌上,突然發現一個老太太趴在兩塊麥田間的淺溝裏,一把一把地扒著土,然後往一邊麥田的地邊一把一把地揞。莊士敦好生奇怪,便朝那老太太走了過去。近了,聽到老太太邊扒土邊發出哭墳般的連連哀吟。莊士敦心下駭然:莫不是這地邊埋著老太太的親人?又一想,覺得不對,鄉下的墳瑩大都是一個個相連的,也就是他們說的祖墳地,即使因這樣那樣的原因,死後進不了祖墳的,也會為其壘一個墳包的。眼前的麥田地邊根本沒有墳包呀?可老太太為什麽又會在這裏手扒泥土聲淚俱下?

莊士敦蹲就在老人的身邊,慢慢地詢問起了原由。

老太太麵前這塊生長著麥苗的田地,是老太太的男人早年置辦下的,與這塊地相鄰的同樣的麥田,是村裏一個財主的。老太太的男人前些年死了,財主欺負她沒了男人,每年耕地時,都要向地邊的這條淺溝多耕半犁。淺溝便向老太太的地塊這邊一點點地趕,她的地塊便一點點被財主蠶食過去了。去年冬,老太太找人重新丈量了自己的地塊,結果本來足足的七畝三分地,隻剩下不足七畝二分了。

老太太泣訴著:這位大人呐,自古有話,天地不變,可我的地卻在一年比一年變小呀。眼睜睜瞅著老頭子血汗換來的地一點點被人挖走了,這比一刀刀剜我的肉還讓我痛呀,讓我怎麽有臉去見我的老頭子呀……

莊士敦十分理解,土地對從土地裏扒食的莊稼人意味著什麽。但他還是禁不住問:你這樣一把一把地扒土又能扒回多少呢?

老太太衝莊士敦瞪起了淚眼:扒回一把我就少丟一把土,我的心就會安慰一分。

莊士敦的喉頭被噎住了,過了好長時間,他又問老人有子女麽?老人更加悲傷了,說不單有,她有四個兒子三個閨女,四個兒子全都成家又分家單過了,三個閨女早已嫁到別的村子裏了。

莊士敦說:你年紀大了,該讓四個兒子去跟那財主理論呀。

老太太突然泣不成聲了,過了好半天才緩過氣來說:大人呐,你不提我那一群兒子倒好,要不是我那一個比一個不爭氣的兒,幾年前我就找那財主理論了,哪怕拚上老命也要保住老頭子留下的地呀……

莊士敦不能不大大地疑惑納悶了:四個兒子怎麽會成了老人保住自己土地的阻礙、絆腳石?

老人用沾滿泥土的手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老臉縱橫的皺紋頓時變成了泥石流的溝壑了:大人呐,不怕你笑話,我那四個兒一個比一個怕財主呀。我三番五次要去找那財主理論,可我那四個兒子一個比一個緊地拉住我,說我老了是不怕,財主拔根汗毛比他們的腰粗,我不能得罪了財主給他們惹禍殃。

莊士敦不由得問道:土地不是莊稼人的**麽?難道你的兒子全都甘願忍受自家的土地被別人侵占?他們怎麽會不珍視自己的土地?

想不到,聽完莊士敦的話,老人如蒲公英花冠蒼白的頭顱,竟然發瘋地搶向隆起的地邊不停地轉動,似乎要打洞鑽到地下。莊士敦嚇壞了,急忙上前拉住了,好不容易才勸說老人稍稍平靜了下來。

老人終於道出了令她更悲傷的另一麵:幾年前,四個兒子與老人分家單過。這塊地是地眼好地,種什麽收什麽,哪個兒子都想獨得這塊地。沒辦法,老人隻好將這塊地橫著分割為四份均攤,一個兒子一塊。如此以來,雖然對麵的財主一年向這邊耕占半犁地,但四個兒子都覺得吃虧的不光是自己,自家的損失並不大,哪個也不想出頭跟財主理論得罪財主……

莊士敦不由得想到了一個中國寓言故事: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他哀歎一聲,也隨之感慨了:真是龍多旱,人多亂呀。隻要分了家,各家就打起了各家的小算盤了呀。老大娘,你也別為這個太傷心了。

傾吐出了心中的哀傷,老太太變得稍稍輕鬆了些:大人呀,難為你能曉得這些人情世故家長裏短。我那四個兒子是不爭氣,可再怎麽著他們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呀。我也隻能打掉牙往肚裏咽,不敢跟街坊鄰居透露這些呀,那會毀了他們的名聲呀。自家的地被人家一點點占去了,卻連個屁都不敢放,那比偷人家的搶人家的還遭人蔑棄呀。嗨,能跟你說說窩在心裏的話,我這心裏也輕鬆了些。

莊士敦站起身,說:老人家,你可以到法庭起訴那財主。

老人懵懂地看著莊士敦。

莊士敦明白了老人的懵懂,說:就是去衙門裏跟財主打官司。租界開設了新式法庭,專門管過去衙門打官司的事,天天開庭辦案。

老人歎一聲:這位大人,你說得輕巧,我一個老婆子告得贏財大氣粗的財主?我那幾個兒也不是心甘情願讓財主把地占了去呀,是不得不忍氣吞聲呀……

莊士敦攙扶起了老人,說:老人家,你放心,租界內絕不允許有人仗勢欺人,何況是侵占別人的土地。隻要你說的是事實,就能告得贏那財主。你找人寫個訴狀遞到法庭就行。

大人呀,我就是花錢,在村裏,哪個肯為我這老婆子寫訴狀告財主呀。

實在不行,你到法庭當庭陳訴也行。

老人看看莊士敦:大人,你,你說的,到法庭陳,陳什麽訴是怎麽個說法?

莊士敦一笑,說:就是你可以用嘴說出財主侵占你土地的事實。

老人將信將疑再看看莊士敦:這位大人,那敢情好,可,可你主得了打官司的事麽?

莊士敦說:放心,我主得了,我就是管打官司的事的。說著,他攙扶著老人向小路走去。隻要能證實你說的屬實。

我老婆子會冤枉人麽?老太太停下不動了,瞪大眼看著莊士敦。我不知還能活幾天,會背上冤枉人的名聲去見閻王麽?要證實我說的屬不屬實這不難,我這塊地有地契,財主那塊地也有地契,地契上幾畝幾分寫得清清楚楚。找人來量量我的地,再量量財主的地,不就清清楚楚了麽?

想不到,步履蹣跚的老人腦袋倒是極清醒,連如何斷案也給出了辦法。莊士敦攥一下老人的手,說:好,老人家,那你就放心帶著你的地契去法庭打官司吧。我叫莊士敦,你去法庭就找我好了。

幾天過後,老太太果真揣著地契,顛著小腳顫微微地來到法庭控告財主了。

財主很快被傳來了,但他矢口否認侵占了老太太的土地。

莊士敦便令財主回家取來那塊地的地契,然後果真就按老人的辦法,找人按地契丈量了雙方的土地。結果是老太太的土地少了一分七厘,而財主那邊正好多出了一分七厘。法庭當庭做出判決:財主立即退回侵占的土地,並賠償一分七厘地五年所產的糧食,而且當庭向老太太賠禮道歉。

看著一向挺著肚子腰向後仰的財主,費力地向自己彎腰低頭賠禮,老太太驚得渾身哆嗦:唔,啊,啊,不,不,俺不,不用你這樣,俺也不用你賠糧食……把俺的地還給俺就成……

那財主已經離開多時了,老太太仍站在法庭瘋瘋癲癲著:俺贏了官司?是俺贏了?俺真的贏了?……俺能安心的去見地下的老頭子了……突然,她猛地抬起手臂,緊接著發出了一聲唔啊的尖叫。在場的人一時被嚇著了,沒人想得到,原來老太太是在自己的手臂上重重地咬了一口。劇烈的疼痛告訴她,贏了官司是真的,不是在做夢。淚水頓時在她如盛開的**般的笑臉上縱橫奔流,她瘋狂地抓住了莊士敦的手:莊大人呀,青天,青天呐……想不到,想不到呀,你,你這樣……她想說的是,想不到你這樣的“毛子”也會是青天,醒到不妥,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字眼來表述,隻好含混下去了。你,你也會是青天……

老太太的熱淚一滴一滴滴落在了莊士敦的手背上,讓他感到灼熱難當。

之後,莊士敦召集所有的司法人員來到法庭,問他們通過老太太的案件,看到和想到了什麽。

有的說看到了法律的尊嚴,有的說看到了司法的公正。有的說想到了應該更快地在租界普及法治。有的說看到了村子裏有勢力的人在欺壓平民,應該采取措施,向那些不敢狀告的底層百姓伸出法律的援手……

莊士敦誇讚他們說得好,又像變戲法的魔術師那樣,在眾人麵前擺出了六七個早已備好的帶鎖的小木箱,衝眾人發問:猜猜,這些箱子是幹什麽用的?

眾人圍著箱子看來看去,說什麽的都有,但都沒猜到莊士敦為它安排的用場。莊士敦很嚴肅地笑笑:你們剛才不是已經看到和想到了應該看到和想到的麽?他挨個拍一拍箱子,箱子發出了銅鼓般砰砰的響聲。然後,他又回過身拍了兩下擺放了幾個案卷的案台中央,案台發出了同樣的砰砰聲響。

有人受到聲音的啟發,急急地叫道:我知道了!這些小木箱跟法庭一樣,是要安裝到外麵接收訴狀的!

聰明!莊士敦擊一下手說:這幾個小木箱就是我們要設在外麵的小法庭。那些不敢公開來法庭控告某些有影響的人或家族的冤屈者,可以將訴狀投進這些木箱。而我們則可以通過這些投訴箱,傾聽到他們的訴求,了解民情……

於是乎,在威海衛大建築物的牆上,掛起了一些接收訴狀的小木箱。一些司法人員四處宣傳,任何人都可將訴狀投到訴狀箱裏……

百姓們戲謔:那是掛在牆上的小法庭。

莊士敦這個政府秘書,集租界內鄉村事物管理、初級法庭司法審判權力於一身,他比行政長官駱克哈特還忙。駱克哈特笑著對他說:有了你這個大秘書,我這個行政長官越來越沒事幹了。

莊士敦則詼諧地一笑,說:那我希望自己能盡快降到“越來越沒事幹”的位置上。

駱克哈特也笑了:那我隻好多找點事幹了。

莊士敦鼓勵政府官員和司法人員深入民間,不應該僅滿足於坐在辦公室裏閱文批示、看訴狀判案,而應當將主要精力投入對民情的調查了解中去。對同僚蔑視小民訴求、疾苦的態度、言行,他十分反感:是,百姓們有些訴求對我們當局的利益是無足輕重微不足道的,但這對於他們卻是十分重要的。如果我們輕蔑這些,他們也會輕蔑執政者,這實際上就成了我們自己輕蔑了我們自己。

那些個掛在牆上的小法庭出現的同時,莊士敦的腰間也就多了一串鑰匙,每天他都會親自挨個開啟箱子。很快,箱子裏便有了訴狀,而且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他不無驕傲地說:幾乎每天都有各類訴狀投進來,許多的訴狀可以讓我發現一些非常有價值的東西。即便很多訴狀不能做為訴狀使用,也有些寫的是與案件無關的東西,但從行政管理的角度看,仍具有重要的價值。有些雖隻是寫了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但在明了當地人個性、特點、生活等方麵,則提供了有趣的視角。

莊士敦真正地變成了一條魚,不分晝夜不知疲憊地遊弋於威海衛社會各階層組成的海洋之中。他常常用馬車載著帳篷去鄉下,晚上便在村野支起帳篷過夜,被人戲稱為喜歡在野地裏的人。野地裏的帳篷似乎變成了村人的鄰居,家家戶戶有事都願找莊大人解決,甚至連夫妻不知、婆媳不睦、鄰裏糾紛等雞毛蒜皮的瑣事,往往也要請莊大人說道說道。

2、不安的村莊

這些天,為收繳溫泉莊的捐稅和處理年底村上的一些事物,身為村董的先生,隻能住在溫泉莊園了。

溫泉莊的捐稅收繳和其它的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先生想輕鬆一下,便到鄰村去找一個姓王的老村董敘舊。

見先生登門,王村董熱情又感動,說想不到先生這樣的大忙人,會打老遠從衛城來看他。先生說他不是特意從衛城來的,是打溫泉莊而來,這些天他就住在莊園,天天都在溫泉莊為收繳捐稅忙活,捐稅收的差不多了,才得閑來與老友坐坐。

不想王村董聽後古怪地笑了:先生,終歸是先生呀,為收繳捐稅能如此上心,也能這麽快就收得差不多了。

先生納悶了,問:你不也是村董麽?這些天你不是也在為收繳捐稅的事忙活?捐稅能不收麽?

王村董發出了更加古怪的笑,先生完全被笑懵了,王村董本不是個陰陽怪氣的人,今個這是怎麽了?

——嗨——王村董一聲長歎,不笑了,說:先生呀,我拿自己當村董,可誰拿我當村董待?

王村董怎麽會這樣說?不管怎麽說,駱大臣不是親自為我們各位村董頒發了村董委任狀麽?

先生呀,前兩年公署的確依重我們村董,可現今公署的翅膀硬了,用不大著村董了。那張委任狀越來越被漂白了,上行下效,村上的鄉親們更是越來越不拿我當村董了。就拿收捐稅說吧,我雖頭拱地地忙,可全村的捐稅還差著一大截呐。

此話怎講?

——嗨——王村董一聲長歎。還是讓我先給先生沏杯茶吧。

先生的確有點口渴了,可茶沏好了,他端起茶杯卻又放下了,要王村董快接著話茬說下去。

王村董歎一聲,說:先生呀,這幾年你大都待在衛城裏,難怪對村裏的事恍若隔世呀。別的不說,就拿打官司的事來說吧,租界推行的新法製鼓勵村民直接去法庭打官司,這不能不說是好事。可村上的大小爭執糾紛直接湧到法庭去了,沒官司可打的人覺得吃了虧,沒事找事也要去打官司,本本份份的人也變得不本份了。諸如此類的事多了,村上就有點亂套了,誰還拿村董當回事?我這村董不成了聾子的耳朵麽?

先生一怔,想不到,莊士敦推行的新法製,竟然會在村子裏惹出如此的麻煩,產生子如此負麵效應。

可征收捐稅的事公署不是布置給了村董麽?

嗬嗬,王村董的笑變成了苦笑。先生呀,要是在一隻風箱上鑿出幾個大窟窿,那這隻風箱還能拉得出鼓起火苗的風麽?你以為我沒為收繳捐稅出力麽?我也是磨破了嘴跑細了腿呀,可怎奈我這村董說話越來越不好使沒人聽了,要處置別的事也更難了……

先生要王村董說說詳情,王村董卻不肯再多說了,隻是吩咐家人準備酒菜,要與先生好好喝幾杯散散心。他說盡管他對先生沒什麽不放心的,但怎麽著他還頂著村董的名,不想落個背後非議政府的名聲。政府推行新政、頒布新法令,也是想為租界的百姓辦好事。

先生如坐針氈待不下去了,不但沒了對酌敘舊的心情,連那杯茶也沒顧得上喝一口,便推說忘了莊園裏還有件要緊的事要辦,必須立馬回去,改日再好好請王村董喝酒。

嗨——王村董歎一聲,又苦苦一笑:也許我不該跟先生說這些呀,害得先生連酒也無心喝了。

先生也隨之苦苦一笑,說:真人麵前不敢說假話了,聽了這些,我的確是喝不下酒了,我想再去周圍幾個村子跑跑,看個究竟。

王村董搓了搓手,說:先生,那我不該再強留你了。有了你這顧不得喝酒的先生,就有指望把政府做的過火之處給扭一扭,村董們也有指望不再打怵撓頭了,於官於民都好呀……

先生走過幾個村子,接觸了幾個村董和更多的熟識和不熟識的村人。漸漸地,他的氣喘不勻了,變成了懼悚的啊哈、啊哈了:這些村人說話的口氣神態、甚至走路的姿態,都發生了變化。原來的本分、謙和、溫良、敦厚,已經悄然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已經變化和正在變化了的陌生的乖張、莽悍、怨憤、毛躁……雖然幾個村董不同程度地避諱著非議政府,說話吞吞吐吐,但還是透露出了對政府的抱怨。村莊裏漫無邊際滋生、躁動、蔓延的,是令人焦慮不安和懼惑的戾氣,似乎遍地風聲鶴唳。天呐,這還是原來的村莊麽?還是原來居住在村莊裏的那些鄉裏鄉親麽?……

3、不堪重負的法庭

天空飄起了雪花,大地變得蕭條了,但新興、時興的打官司活動方興未艾,倒進入了蓬勃的旺季。鄉裏鄉親間的糾紛、爭執等等,很快便成長、發酵為打官司的材料了。

初級法庭的案件審理,法官集行政、偵察、律師、檢察、審判等多項職能於一身,雖然這與英國的司法體製相去甚遠,但與中國的舊司法體製差不多。新式法庭打官司,比過去去縣衙打官司可輕鬆省事多了,又不收分文,得到了界內要打官司的百姓廣泛的接受和喜愛。

這時候,莊士敦已經升任為正華務司了,幾乎管理著租界的所有事物,成為租界政府真正的二號人物了。在筆記裏,他不無欣喜地寫下:打官司成了村民們頗喜愛的一種活動、人們視去法庭如同去戲院等娛樂場所那樣輕鬆。

打官司的多了,專門為人寫訴狀的筆墨先生狀師便吃香了,這個行業也隨之發達了。租界政府於是試行了一段時間特許狀師製度,但問題也隨之冒了出來。為了擴大聲譽,收取賄賂、勒索錢財,有的狀師便向當事人聲稱,裁判官對他言聽計從,有了他代寫的訴狀保管你贏官司。有的則故意誇大事實,挑起訴訟,將小官司打大。莊士敦了解這一情況後,便取締了狀師行業,刑事和民事訴狀均可由法庭指派人為其代寫訴狀。也可由當事人家中受過教育、能說得清事實的人在法庭上代為陳詞。如此一來,打官司變得更便捷了,一些原本在村中可以化解的矛盾,也紛紛湧到法庭來了,變成了法庭上審理的案件了。

一位老漢,由於懷疑鄰居偷了他的一捆草,而不惜走上二十多裏山路,來法庭控告;

兩個本來處得很好的鄰居,東鄰蓋房上梁時,按習俗給西鄰送去了一碗餃子。西鄰送還這個碗時,同樣按習俗回贈了一碗麥子——問題發生了:東鄰的女主人說這個碗不是她的,這個碗有一個裂紋,而她送餃子的碗是一個完好的新碗。西鄰的女主人則堅持說這就是東鄰送餃子的那個碗。兩家各執一詞爭執不下,於是,兩家的女主人便共同帶著那個有裂紋的碗,來到法庭打官司了;

打贏了官司的人,回到村上會讓村人高看一眼。那些在村裏一直處於最底層、最不起眼、最受人輕蔑的人,會因一場官司而滿麵光彩,似乎贏得了一種露臉的、出人頭地的榮耀;

那些沒什麽官司可打的便覺得吃了虧,便控空心思,尋找著為打官司而打的官司。已經蜇伏、枯萎了的多年的糾紛、爭執,在時興的打官司活動中春風吹又生了,重新成為新鮮的打官司的材料了;

更有甚者,本來已經打過的官司,經當事雙方改頭換麵,又重新向法庭提起了訴訟;

更有更甚者,看著別人打官司有點眼紅,本來相處很好的鄰居甚至是親戚,偷偷地商量好,捏造出一個爭執、糾紛做為案件,雙方興致勃勃來法庭打官司了;

還有的當事人將法庭當成了說書場,東拉西扯、羅哩羅嗦,不管與案件有關無關,將自己的人生經曆、所見所聞不厭其煩地全部當庭訴說,害得法官大海撈針般摸不清與案情有關的脈絡,甚至鬧不清他敘述的究竟是什麽案情;

掛在牆上的小法庭裏,塞進的則是越來越多讓司法人員莫明其妙暈頭轉向的不是訴狀的訴狀……

……

終於,法庭不堪重負了,精疲力竭的辦案人員對莊士敦說:我們的法庭要開成一個不散的大集市了。

看看法庭外一天比一天多熙熙攘攘前來打官司的人,莊士敦似乎突然意識到,這的確像一個集市了。他也有些招架不住了,聳動著肩膀暗歎:上帝呀,這些本分謙和的村人怎麽會變成這樣?……

去鄉下征收捐稅的稅官,此時又跑到法庭向莊士敦報告:他們跑了一些村莊,有不少村的村董對政府布置的工作懈怠、充滿了抱怨,不但是收繳捐稅,其它工作同樣進展得緩慢艱難,鄉村政製的運轉變得不協調了……

莊士敦大為詫異,以往,村董們對完成政府布置的各項工作是積極的、卓有成效的,怎麽會變得懈怠、抱怨了?政製的運轉怎麽會變得不協調了?是不是你們的工作哪裏出了紕漏?與村董產生了什麽磨擦、矛盾、隔閡?雖然這個稅官是很有辦事能力的,但莊士敦還是不得不聳一聳肩膀,不滿地看著稅官。

稅官完全讀懂了莊士敦的目光,但並不辯解什麽,隻是有點神秘地向窗外指了指。莊士敦懵懂地看看窗外:窗外一片人頭攢動,打官司的熱潮正蓬蓬勃勃方興未艾,與你們鄉村工作開展的不好不是恰好形成了反差極大的對比麽?

稅官隻好吞吞吐吐地透露:一些村董的抱怨正在此。村董們說,事無巨細政府都頒布了法令,法辦了,不拿村董當村董了。特別是打官司方麵,鼓動村人打官司,有官司沒官司的村人都往法庭湧,村董在村上說話越來越不好使了,政府把村董給架空了……

莊士敦瞠目結舌,一下子被噎住了。

稅官不再說什麽,扯一下莊士敦,從一個小便門走出了法庭。

莊士敦不知稅官要幹什麽,隻好懵懂地隨之走了出去。

稅官引著莊士敦繞到了法庭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背後。站在人群的後麵,他還是不說什麽,隻是再次抬手指一指眾人聳動的後背。

莫明其妙的莊士敦隻能順著稅官的手觀察這些後背了——他還是第一次從後背觀看這些前來打官司的人——男人的長辮子在顫晃著,女人的發髻同樣在顫晃著,爭先恐後要擠進前麵的法庭。

莊士敦納悶、疑惑了:那些攢動、**、躁動的後背透露出的,是隨波逐流推波助瀾的盲從、盲動的熱望,似乎是受了什麽魔法的蠱惑,在進行跳大神的儀式,或是社火之類的娛樂表演……

看著看著,疑惑、甚至懼悚的感覺,一點點在莊士敦心底擴張開來……最近兩年,自己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在建立、推行新的司法體製上,要讓租界迅速進入法治的軌道。特別是近一年來,更是沒日沒夜地隻顧忙著為百姓辦案。想不到,從這些自以為熟悉、了解的前來訴訟的人的後背,竟然讀出了一些不了解、不熟悉、甚至是從未意識到的東西。或者說是這些熟悉、了解的人群發生了不可思議、不可言說的變化、改變……一種讓人欣喜的蓬蓬勃勃的事物,怎麽從背後看,就看出了裏麵潛伏的相反的、令人焦慮不安的東西?稅官為什麽又一言不發?——他在顧忌什麽——他顧忌的不正是一手造成了麵前這局麵的我這個華務司麽……?

攢動的人群發出的嘈嘈雜雜哄哄嚷嚷,在莊士敦耳邊漸漸擴張,終於變成了滾雷轟鳴了……他不由得倉皇地躲避著,躲避著,離人群越來越遠了,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路邊一個低窪的僻靜處。

這時候已經是傍晚了,火光般的晚霞映射著這裏殘存著的一攤攤皚皚積雪,讓它們變成了一隻隻帶著血光的巨大白眼。莊士敦禁不住顫栗了,幸好旁邊有幾棵鬆樹,不由得依靠在了一棵樹幹上。樹冠如一柄柄撐起的巨傘,斜陽將另一棵樹冠的影子恰好如一個大鍋倒扣在了莊士敦的頭上。他閉上了眼睛,喘了兩口長氣,心中稍稍平緩了一些。當他睜開眼睛時,恰好有一陣風兒襲來,樹枝搖曳了,無數個綿綿的針葉,瞬時變成了一簇簇鋒利的針刺,刺紮著他的全身……心中不可名狀的不安、焦慮,頓時變成了恐慌的顫栗,他不得不倉皇地離開了樹陰……哈,我以為我了解了這片土地,了解了這裏的民情;我為自己推行的一個個新法製而沾沾自喜,其實我是在一定程度上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呀……

走近法庭前那片空地時,莊士敦回過頭,默默地注視著稅官,稅官也默默地看著他,莊士敦從對方的目光中又讀出了一些他沒意識到的東西。過了很長時間,他似乎突然悟到了什麽,說:該早些把先生請來呀……

稅官脫口說出了一個對字。

這個對字讓莊士敦的心又是一跳,似乎一下子觸到了彌漫在心胸的那片不安、焦慮和疑懼的迷霧的源頭。看來這位稅官十分清楚為什麽要把先生請來,而且心中湧動著同樣的不安和焦慮、醞釀著同樣的想法。果然,他接著又說:政府在頒布那些法規、政令前,在推行新法製方麵,應該提前多與先生這樣的村董們協商、溝通。

莊士敦看看天色已晚,說:這麽著吧,明天一大早,你就去把先生請來吧,就說我這裏公務太忙脫不開身,請他明天馬上來見我吧。

4、夜省

夜晚,先生獨自坐在莊園的書房,憂心忡忡地苦悶著,隻好又拿出了那本介紹英國的小書翻看了。

莊園的夜靜謐寂寥,這些天先生晚上居住在這裏,讓莊園的一切變得更加無聲無息了。大少爺現在先生麵前不卑不亢了,盡可能地敬而遠之。先生剛到莊園,大少爺就悄悄叮囑家人和下人:都把嘴給我閉緊了,把眼睛瞪大,別讓越來越精神的先生挑什麽毛病。大少爺哪裏知道,有人早已偷偷在先生麵前張了嘴,將他平日裏類似的對先生的抱怨傳到了先生耳朵裏。每當聽到這樣的話,先生並不說什麽,隻能將把家業交給大少爺的時間往後拖了。要拖到哪年哪月,先生也難以定奪,隻有無限期地往後拖了。有時他會問老鎖:老鎖呀,是不是家業越大,當兒子的就越盼望著老子早點倒下?

老鎖明白先生指的是什麽,但也隻能拿好話寬慰先生了,何況是他保薦的大少爺接管家業。

看著手中介紹英國的書,連想著這幾天的所見所聞,先生的心如同夜色,越來越沉重了。漸漸地,向著深處沉落的心聽到了寂靜的夜晚不安的聲音:遠處的貓頭鷹不時警覺的嘎嘎鳴叫;棲息在樹枝上的鳥兒偶爾不安的啾啾聲;角落裏的蟋蟀時起時伏的吱吱吟唱;角落裏的老鼠一陣陣瘮人的唧唧打鬥;神秘莫測卻令人不安的一些聲響……

看似靜謐寂寥的夜晚呀,遠遠近近竟然潛伏著這麽多複雜的、令人悸懼不安的風聲鶴唳,甚至龐大的莊園本身,也散發著令人不安、悸懼的氣息……

手中這本書後麵大部分是介紹英國的政治、政體的,不由得勉強看下去。想不到,這樣的文字越來越讓先生心中波濤起伏了……

這時候,下人來通報,有三個村的村董來了,要見先生。

先生倏地醒到:這麽晚了三個村的村董一起造訪,必是為這兩天自己正在走訪、了解的事而來。他惶惶地收起了手中的書,似乎是怕三個村董一下子闖進書房。說不清是為什麽,他一直不想讓人知道他在看有關英國的書,特別是在這些村董麵前。他吩咐快將那三個村董引到客廳,他馬上過去。

來到客廳,與三個村董寒喧過後,先生吩咐人上茶。三個村董說用不著忙活,他們可不是為了喝茶連夜趕來的,但他們麵麵相覷,又不肯說明來意。

終於,一個村董憋不住開了口:先生,他們推行的新法製把我們這些村董給廢了;他們頒布的一大堆法令,把我們給架空也把村子給弄亂套了!這突兀的一句話讓先生愣住了。

如同一道閘門打開,水流奔湧而泄,這位村董滔滔不絕說下去:打官司不要錢,連訴狀也可以免了,還到處掛了些大鳥窩一樣的投訴箱。接著,又走馬燈般頒布了一串串的新法令。什麽《公共衛生與建築法令》、《已婚婦女和女童保護法》、《養狗法令》、《野鳥和獵物保護法令》、《禁止虐待動物法令》……這一大堆新法令鋪天蓋地來了。養狗要報戶口、掛狗牌、帶狗套,並由主人牽著才能外出;打獵也規定了時間,嚴禁在禁獵期捕殺各種野生動物;不能虐待動物,連去集上買賣豬羊雞鴨也禁止倒抬著、倒提著;禁止使用受傷和有殘疾的牲畜……這一大堆新法令不是把村莊的秩序給攪亂套了麽?不是讓村民們動輒犯法麽?

這位村董背誦書本般一口氣抖落出一大堆新法令,聽得先生的頭也有點大了,半天才插上了話:這些法令雖繁瑣龐雜,有些一時的確還難以接受,但總不能說這是些不好的法令吧?事事有法可依,村董不是更好當了麽?

另一個村董接上了話:先生呀,看來你在衛城待的時間長了,對村上的所知不祥呀。就拿他們頒布的《公共衛生與建築法令》來說吧,算是細到家了。哪家建個豬圈、牛棚都規定好了標準,連鋪多少比例、多厚的石灰土都給規定了……

先生打斷了這位村董的話。難道你不覺得村子裏的髒亂需要整治麽?

先生呀,我們不是說這些法令不好。你想想,這麽細的法規在村子裏靠誰來落實推行?靠公署裏的官員麽?他們忙得過來麽?要在鄉村推行新法令不依靠村董依靠哪個?可公署頒布這些法令時卻把村董給撇開,不少村董都弄不明白這裏麵的條條杠杠;公署來村檢查時,又直接懲罰那些做不到的家家戶戶,並不跟村董協商,家家戶戶自然要抱怨村董,弄得村董受夾板罪,裏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