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那個打頭炮的村董又接上了話茬,一古腦又冒出了一大堆話:先生,再好的經也要有和尚念才行不是?他們先是把法庭的“門檻兒”給鋸掉了,讓越來越多的人湧進了法庭,屁大的事也去打官司,不是把我們這些在村裏主事的村董給架空了麽?村上的人還拿村董當棵蔥麽?接著,他們又走馬燈般頒布了這麽多新法令,可村民們弄得明白這麽多牛毛般的法律條文麽?稍不留神就觸犯了,村民們又反過來抱怨村董沒跟他們講清楚,可我們這些當村董的曉得哪天頒布了什麽新法令麽?哪天哪個新法令生效麽?又弄得清那些牛毛般的法律條條杠杠麽?村民對村董的抱怨越來越多,弄得我們上上下下裏裏外外不落好,這豈不是法越多越亂了套麽?

其實在租界推行法庭天天開門辦案、打官司不收分文的新法製之初,信奉道教的老鎖倒看出了問題,他對先生說:英國人越是把法庭的門檻兒給鋸了、天天辦案,案子就會越來越多,老實、本分的百姓,怕也會變成刁民、刺頭的。鄉村的百姓、村裏的事,怕是會越來越難管、難治了。

當敏兒被法庭判決離婚的驚雷滾過,老鎖瞠目結舌不知說什麽好了。想不到,自己非議的把門檻兒給鋸了的法庭,倒把敏兒救了,讓她跳出了火坑。叢府上下對此卻噤若寒蟬。他能做的,隻是暗自在小香爐裏點上三柱香,為三小姐祈福了。

老鎖哪裏想得到,敏兒離婚雖讓叢府蒙受重創,但先生內心卻有著另一種震撼:要不是法庭判決離婚,敏兒這輩子豈不要在火坑裏熬過?離婚不但是敏兒脫離了苦海,更是了結了我最大的心病呀……當得知二少爺將敏兒那樣安置了,先生的心再次受到了震動,想不到,老二如此有情有義,而等著接管家業的老大,不能不讓人寒心了……

此時先生的心一跳,不由得想到了半年前經曆的另一件令他震撼的事……

那天,一位老太太哭哭泣泣來到了衛城叢府的大門口,說她是溫泉莊的人一定要見先生。管家老鎖便問老太太有什麽事對他說就行。

老太太泣訴:聽說威海衛公雞能賣個好價錢,便起大早提了兩隻公雞來到了威海衛,不想雞還沒來得及賣,便被一個巡捕給攔住了,說她違法了,要罰款。她懵了:你以為俺這雞是偷的?俺是溫泉莊的,你稱二兩棉花去村裏村外紡紡(訪),俺世世代代祖祖輩輩老老少少,沒幹過偷雞摸狗遭人戳脊梁的事……

巡捕忍不住有點笑了,說:我不是說你這雞是偷的,是你倒提著公雞,違犯了《禁止虐待動物法令》,必須交罰款,要不我隻能依法沒收你的雞。

聽明白了巡捕的話,老太太倒越發懵了:這是哪家的王法?雞是俺自家養的,俺倒提著關你官家屁事?天底下哪有這段理?……

爭來吵去,巡捕仍不放過老太太,老太太隻有來找先生了。

老鎖聽罷,也有點懵了,想不到界內竟然還有這等新法令。這事雖不大,但是他卻不好辦,隻好通報了先生。先生也覺得這事太蹊蹺太荒唐太可氣,便讓老太太帶他去:走,你帶我去找那巡捕,我倒要見識見識這是什麽法令。

到了現場,先生和老鎖愣了,扣押了老太太雞的巡捕竟然是老鎖曾在華勇營當兵的親侄子。

威海衛變成租界後,界內的治安主要由中國軍團,也就是華勇營維持。到1903年,頒布了《警察法令》,開始組建警察隊伍,老鎖的侄子和幾個在中國軍團擔任巡查任務的官兵,便調入警署變成了警察(巡捕)。後來中國軍團解散,一批官兵經選拔進入警署充當了警察,還有的去香港當了警察。警員的等級分明,分高級警官、巡官、巡佐和警士。高級警官即警督;巡官的製服袖子上標有三道白條,俗稱三道杠;巡佐則有兩道白條,俗稱兩道杠。巡官以上職位由英國人擔任,而巡佐、警士則全由華人擔任。

老鎖的侄子現今已是兩道杠的巡佐了。

先生對老鎖的侄子說:你既然已當上了巡佐,算是出息了,何至於刁難一個鄉下來賣雞的老人?快把那兩隻雞還給這位大娘。

不想,老鎖當了巡佐的侄子非但沒有通融的意思,而且臉麵有了慍色:先生,你不能這樣不明情況就指責我。這位老人倒提著雞違犯了《禁止虐待動物法令》,她不交罰款我就不能將雞還給她。我這是依法執法,你這樣說是不懂法,也有點,有點那個我了……

老鎖跺著腳癲狂地衝侄子奔過去:好小子,好小子呀!你出息到敢衝先生說橫話了?!哪怕你是我的叔今個我也要教訓你……

先生陷入了另一種驚疑之中:莫不是租界真頒布了這樣的法令?他急急地喝住了老鎖,走向了老鎖的侄子,問:真有這樣的法令?

巡佐倒瞪大了眼,問:先生不知道前些日子就頒布了《禁止虐待動物法令》?他詳細說了這新法令規定的要如何善待動物的條款,不但是家養的牲畜家禽,連山野間的飛禽走獸在孕期、哺乳期也嚴禁獵殺……

先生似乎一下子被噎住了,怎麽著也想不到,租界真的頒布了這樣的新法令。

老鎖的侄子又說:先生,以往,山野間的飛禽走獸,懷胎的季節我們也獵殺;那些為我們拉車耕地的牛馬,它們受了傷、有了病,還硬要它們拉車耕地,不是太,太不人道了麽?……

想不到,老鎖的侄子竟然出息到這般境地了,先生愕然了,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老鎖的侄子接著說:哪怕是要宰殺的雞鴨豬羊,它們也是性命呀,宰殺前也不該讓它們活受罪呀。先生,你說是這樣麽?

先生的心波濤般翻騰了,禁不住自言自語:想不到呀,他們竟然頒布了如此仁善的法令呀,想不到你能如此善解善法呀……這片地上的牲畜、家禽,山野間的飛禽走獸呀,你們得福了……

老鎖想不到先生竟然發出了如此感慨。

先生讓老鎖掏錢如數交罰款。雖然十分不情願,老鎖還是照做了。

老鎖的侄子收了罰款,轉身提起一個放雞的小筐子,交給那老太太,說:大娘,你好好提著筐子賣雞去吧。記著,往後可不能再倒提雞鴨了。

兩隻公雞悠然安然地趴在小筐子裏,饒有興趣地四處觀望。一隻昂起脖子打了個鳴,另一隻不甘示弱,抻著脖子打了個更長更響的鳴……

雞鳴聲如一陣雷聲在先生的心頭滾過,禁不住上前撫摸著公雞紅紅的雞冠,禱念著:好啊,好啊,你們死前能活在這樣的法令裏,也不枉為雞一場了……

老太太狐疑地看著雞筐說:公雞是俺的,可這筐子不是俺的呀?

老鎖的侄子笑著說:筐子是我現買的,就送給你老了。

……

先生詳詳細細繪聲繪色地把上麵這件事說完,接著說:我們幾千年的禮儀之邦以仁愛為本,可亙古以來,曆朝曆代的法令怎麽跟這不沾邊呀……想想吧,這是何等仁愛的法令呀,如此善待動物的法令推行開來,對人心又將起到何等仁愛的教化呀……

三個村董陷入了深深的緘默,但他們從心底發出了陣陣歎息,顯然他們受到了深深的震憾,好像此時他們才意識到這是些怎樣的法令。

連日來的走訪、思索,讓先生禁不住發出了滔滔不絕的感慨:是呀,當時我也隻是為租界能頒布對動物如此仁慈的法令而震撼,沒想到類似的新法令的推行,會給村董、給村民造成怎樣的麻煩。你們這一說,讓我也醒察到了,我在溫泉莊之所以還能保有村董的權威,還能把捐稅較順利地收繳了,不是我有多大能耐,隻因我沒常年待在村上。這麽多新法令惹出的一係列麻煩,我都沒在村裏攪進去,所以村民還能礙著老麵子而給我麵子呀。新法令的確讓公署跟我們村董間產生了種種隔閡,但不是新法令不好,顯然是新法令與村民千百年來遵循的習俗產生了悖逆,而頒布、推行這些新法令時,公署卻把與村民之間銜接溝通的橋梁——村董給忘了,從而造成了村董被架空了,說話沒人聽,對一些事也難以處置了。法令的推行、鄉村政製的運轉,自然壅塞不暢了……

三位村董異口同聲地說:先生呀,到底是先生呀,你這番話正是我們要說而沒能說出來的,我們抱怨的也正是這些呀。我們想推舉你跟公署好好商量、溝通一下,老這麽下去可不行,等到我們這些村董事事想管也管不了了,村上的亂子會越來越多呀……

先生隨口就答應了。

5、不召之臣

送走了三位村董,先生的心反倒陷入了更深的瘐困之中。在莊園空曠的大院裏抬頭看一看天,天穹蒙蒙灰白,這不明朗的白反倒讓他的心境更灰暗了,原本鬱結、瘐困的東西越發膨脹了……怎麽隨口就答應了村董們的要求呀?這是我該做的麽?可這幾天自己挨村走訪為的又是什麽呢?幾年前,駱大臣初來乍到,便召開村董大會,開宗明義:租界政府繼續承認各村董在村子的領導地位;要依重村董,維持鄉村秩序,推行教化,進行村務管理,保障政府法規政令通行……這樣的施政綱領將租界內眾村董一鍋燴了,讓我焦慮不安憂心忡忡。如今,政府推行的新法製、頒布的一係列新法令,與村董們、村民們之間倒產生了隔閡、隔膜,使鄉村的運轉變得不通暢了。可我為什麽又會為此陷入焦慮不安憂心忡忡之中呀……

夜向著更深處走去了,濃濃的霜露幾乎如細雪般唰唰地飄灑,一陣寒風襲來,先生禁不住悸懼顫栗了……我這是為誰而焦慮不安?為誰而憂心忡忡?是為村董還是為村民?還是為租界政府?……他想不明白,越想越感到苦悶、沉重,越想越焦慮不安,越想越憂心忡忡了……

先生再次仰望天穹,紛紛揚揚的寒霜,變成了老媽說過的話,針砭著他的臉頰、內心:你要為鄉親們多理事、多擔當呀……他禁不住一聲暗歎,轉回身,吩咐一個值夜的下人:讓車老板明兒一早備好車馬,我要去公署見。吩咐完下人,突然又想到了那本正看著的介紹英國的書,那些關於政治、政製方麵的文字,在頭腦裏跳了出來,便急急地回到了書房。

沒想到,這本書讓他一夜未合眼,直到把天熬亮了。

一大早,車老板就按吩咐早早地將馬套上了車,在莊園的大門外等候,左等右等,卻遲遲不見先生。

先生還待在書房裏,廢寢忘食研讀那本關於英國的小書,沒在意外麵的日頭已經老高了。

下人幾次躡手躡腳推開書房,輕輕地喊先生吃飯。先生全神貫注地鑽進了書本裏,抬手示意不要打擾他,下人便不敢再叫了,隻好去找大少爺。大少爺說,既然先生不吃,就別再打擾了,要是能天天不吃不喝,那怕是要熬成神仙了。

這本介紹英國的小書,幾年來不知翻過多少遍了,但以往關注、琢磨的,隻是這個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的地理、自然、風土人情等方麵。昨天夜裏,他漸漸地被這個國家的政治、政製吸引住了,越看,那些文字似乎生出了魔法,將他纏住了,有時連喘氣都變得困難了。這些文字如同一個大陷阱,讓他越來越深地陷進去了……不是說以前沒發現這些文字,而是一瞥到那些描述他們如何變得強大的文字,心中便本能地充滿了厭惡和抵觸,便視而不見了。但昨晚送走那幾個村董後,書本裏有關政治政製方麵的介紹,卻讓他沉迷不能自拔了……他們是世界上最早實行君主立憲政體的國家,將國家的權力分散了,國王卻處於統而不治的地位。首相和議員都由投票選舉產生,行政、立法等實際權力由首相、內閣、議會說了算。而議員們則代表著選民們的意願,對國家大事討論、表決、處置,這種代議製從而讓每個公民都成了國家的主人。而由一個個主人組成的民間社會,則可以製衡政府……

先生漸漸地感到腦袋嗡嗡地響,似乎有無數個蜜蜂躥進了腦殼裏……代表村民的村董們,不正是沒有形成對政府的製衡,才導致村董與政府間產生了隔閡和被架空麽?才造成了鄉村政製運轉的不暢麽?村董們才有了對政府無奈的抱怨麽?租界的鄉村,不正是沒組成有力的民間社會,村民們才有了那麽多無以申達的怨氣麽?村上事事才變得難辦了麽?要是引入了那樣的代議製,這些問題不是會迎刃而解了麽?

看著書本,先生的心又跌入了另一種更深的疑惑迷惘之中:英國雖比不上我大清國人多地廣,但也是一個不小的國家,沒有一個說了算的皇帝,那豈不是要亂套麽?可為什麽他們實行憲政,由公民對國家說了算後,國家非但沒亂套,反倒成為了世界上最早實現工業化的國家?天呐,到1850年,他們的工業生產占了世界總產量的39%,貿易量占世界貿易量的21%,兩樣都居世界第一位,而煤和鋼鐵總產量都占世界總產量的一半以上……天呐,不正是因為實行了憲政的政製,才使這國家變得國富民強了麽?“憲政”這東西是如此的靈丹妙藥麽?……

時而迷惘時而清醒的頭腦猛地又一顫:我大清為什麽放著列強已經趟出的,可強國富民的政製而不用?轟隆隆……震響變得更加劇烈了:那革命黨人為什麽又在正陽門火車站的火車上,引爆炸藥要將朝廷派往海外考求憲政之道的五位大臣炸死!?朝廷不是又派了五位大臣出洋考求了麽?不是已經頒發了仿行憲政的上諭麽?哈,我大清國真要實行那樣的憲政國體了?!實行了那樣的政製,我大清不就能變得跟列強一樣強了麽?!可那皇帝還是皇帝麽?難道要廢了皇帝麽?……天呐,我想到哪去了,這不成了亂臣賊子麽?我怎麽敢這麽想呀……一陣恐懼將他攫住了,渾身都顫栗了,可還是趕不走已經躥進腦袋裏如一群翻飛的蜂兒般的胡思亂想……越思越想,鬧不明白和已經變得精晰的東西、恐懼和希冀的東西,相互對立風起雲湧電閃雷鳴地衝擊、打鬥著,折磨得他頭痛欲裂……是啊,先生雖是威海衛一帶著名的鄉紳,但這天大的事情,的確不是他這樣一介鄉紳可一夜思辯明白的,也不是他敢想明白的呀。天被熬亮了,可心中想不明白的東西卻越來越多……

候在大門外的車老板等得焦惶了,他問一個走出大門的人,先生去哪了?那人說先生沒去哪,一直在書房待著。車老板禁不住又問:先生不會是突然發了什麽病吧?

那人白了車老板一眼:你這張嘴被馬糞薰臭了吧?

車老板吐了一下舌頭,趕緊閉上臭嘴不敢再多說了,也不敢去書房探個究竟,隻好跳到車轅坐下,抱著鞭子等待了。

熬了個通宵的先生似乎從一個夢中驚醒,一咕嚕站了起來,心中發出了一串感歎:朝廷能不能實行憲政我一時鞭長莫及,可戳著我眼皮子的事難道能視而不見置若罔聞麽?我不是要為百姓多擔當麽?我不是已經答應了那幾位村董麽……這時候,似乎聽到窗口有了細微的嗡嗡聲,不由得向窗口走了過去。哈,陽光已經爬上窗口了,炙灼得窗紙如同一群蜜蜂在嗡嗡著——哈,陽光是在叫我快點動身呀……他不由得抓起棉袍,急急地出了書房。

上了馬車,車老板見先生兩眼發紅神色憔悴,擔憂、關切地問:先生,你,你沒事吧?

先生拍了一下車幫,說:我有事,要立馬去見華務司莊大人,你快趕車吧。

蓬車吱吱嘎嘎行駛在路上。陽光普照,田地、山巒一夜間承接的霜露,正在變成熙熙顫顫的波浪升騰著;一些鳥兒鳴叫著,盤旋在空中或在地上歡快地跳躍著啄食;遠處山巒上的鬆樹更加青翠了;麥田裏的麥苗看似萎靡不振,但它們在默默積蓄著生長的力量……

先生感到大地和萬物都在鼓舞和激勵著他,要他去做該做的,他的精神如陽光般高漲起來,困倦和饑餓也如露靄漸漸消散了。

比先生出發還早的時候,公署那個稅官,坐著馬車急急地趕到了衛城的叢府大宅請先生。

管家老鎖說,為了溫泉莊收繳捐稅等工作,先生已經在溫泉莊園住了好些天了,又問找先生有什麽事。

稅官大體透露了,不少村子各項工作陷入了困境、鄉村的動轉變得不通暢了,華務司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要請先生去商討解決的辦法。

老鎖聽後發出了一陣冷笑。

稅官被笑驚了,問老鎖為何發笑。

老鎖說:你要是明白我為什麽發笑,那你們也不會等到現在才來請先生的。

稅官聽得似懂非懂,說,那我隻有馬上趕往溫泉莊園了,請先生馬上去見華務司。

老鎖說:既然華務司這麽迫切地要見到先生,那我就陪你跑一趟吧,鄉下我比你總歸是熟一些。

稅官喜出望外指著自己的馬車說。那就請管家快上我的馬車吧。

這時候,老鎖的大黑狗虎兒佝僂著腰,搖搖顛顛地跑到了老鎖麵前,似乎它明白主人要出門,依依不舍地舔蹭著主人的褲角。

老鎖拍打著虎兒的頭,突然發現虎兒頭部的皮毛有幾處已經變禿了。一種難言的傷感襲上心頭:嗨,我的虎兒也老了呀……他拍著虎兒,對稅官說:我想把我的虎兒也帶上。

稅官爽快地答應了:這當然可以。

老鎖帶著虎兒上了稅官的馬車,馬車駛出了衛城,直奔莊園而去。

老鎖與先生在半路相遇了。

稅官興奮不已跳下了馬車,對先生說,他正要去找先生。

先生一怔,也下了車,剛要開口對稅官說什麽,被老鎖抬手止住了。他打量著先生,孩子般頑皮地一笑,說:先生,你,你先別說,讓我猜猜你這是要去做什麽吧。

喲嗬。先生也笑了。幾天不見,老鎖你未卜先知了?那你就猜猜吧。

老鎖搖頭晃腦地說:先生,要是我沒猜錯,這位稅官的來,跟你的要去,為的是同樣的事——你正要去見華務司莊大人。

先生笑了:老鎖呀,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功力了,我的確是為鄉村出現的諸多問題,急趕著要去見莊大人。

稅官欣喜不已,上前一步,對先生說,真是不謀而合了,正如管家說的,我正是受了華務司之命,來請先生去見華務司的。華務司對村子出現的諸多問題很是著急,要請先生去商討解決的辦法,因華務司公務太忙,隻好由我來請先生了。請先生馬上隨我去見華務司吧。

不想,先生聽後一怔,又哈哈一笑,回頭跳上了蓬車,吩咐車老板:掉頭,咱們回莊園去。

稅官愣住了,老鎖也傻了眼。

眼看著先生的馬車掉頭就要走了,稅官急了,忙上前攔住:先生,你這是為什麽?難道是我說錯了什麽?

先生回過頭,冷冷一笑,說:沒有,你並沒說錯什麽。

稅官攤開了雙手:那,那你為什麽要掉頭返回?你不也正要為鄉村出現的問題去見華務司麽?

——嗨。先生歎一聲說:怎奈華務司大人並非是真的急於見我呀。

先生——稅官急急地說:華務司真的是急於見到你,真的是急於找你商量。隻是他公務繁忙脫不開身,不能親自來請你。

先生哈哈笑了:你回莊大人,我比他並不輕閑,也有事要忙,所以也無暇去見他了。

稅官再次攤開了雙手:這,這讓我怎麽回華務司呀?

先生一笑,說:你用不著難為,就按我剛才說的回好了。說著,吩咐車老板催馬走動了。

事情怎麽會不可思議地風雲突變?看著先生的蓬車叮當返回了,稅官的嘴無可奈何地張著合不攏了,如同一隻盛開的喇叭花。

老鎖突然醒悟到了什麽,意味深長地笑著對稅官說:走吧,你隻要把先生剛說的話原封不動地捎給莊大人,我想莊大人會解開裏麵的奧妙。說著,拉著稅官上了馬車。

這時候,車上的虎兒突然莫明其妙地跳將而起,衝著先生遠去的蓬車發出了汪汪的狂吠。似乎是在呼喚先生轉回來,又似乎對先生的離去充滿了怨恨。

老鎖驚惶不已,照著虎兒的頭狠狠地踹了一腳。

虎兒唔唔唧唧地叫著趴下了,腦袋耷拉下來,正好趴在了老鎖的鞋上——虎兒的腦袋在顫栗——老鎖感到自己的腳在哆嗦,禁不住低下頭來看一看虎兒的臉——虎兒的雙眼竟然流淌出了混濁的淚水……

——天呐!狗也會哭麽?!它為什麽而哭呀……虎兒依然對自己如此依戀,對剛才挨的那一腳沒有半點記恨,老鎖於心不忍了。細看虎兒,那樣子絕不是為挨了一腳踹而委曲,可它究竟為什麽而哭呢?……老鎖的整個身子隨即也哆嗦了……虎兒不能理解先生為什麽會轉身離去,老鎖同樣不能理解虎兒為什麽會哭……

回到公署,稅官如同一隻旋轉的陀螺,飛快地旋到了莊士敦的麵前,將先生說的話原封不動囫圇地轉述了一遍。

莊士敦的肩膀顫動著聳動了好幾下,嘴張成了一個更大的喇叭花狀,看來他的詫異比稅官又翻了一番。

稅官又說:先生的管家還陰陽怪氣地對我說,隻要我把先生說的話捎給你,你會解開裏麵的奧妙。

莊士敦的肩膀再次聳動了幾下,突然,他的眉頭皺起,喉嚨**著,發出了公雞打鳴般的一聲怪叫——哇勾。好像有什麽魔法附體,轉身撲向了自己的藏書,發瘋地在一摞摞線裝中國書籍中翻找翻看著……

稅官被華務司的樣子嚇著了,今天是怎麽了?怎麽華務司也變得莫明其妙不可思議了?這火候上他怎麽倒有心思紮進中國的故紙堆了?

稅官哪裏曉得,莊士敦是紮進奧妙裏了。終於,他從故紙堆裏拿出一本書翻看著,然後拍打著書本叫道:找到了,找到了,“不召之臣”呀……哈,先生給我上了奧妙的一課呀……

稅官對奧妙更加莫明其妙了,莫非奧妙真的藏在書本裏?

莊士敦也不解釋什麽,扯著稅官說:快,我要馬上去拜見先生!

稅官一頭霧水:你讓我去請先生來,他莫明其妙不高興半途返回了。你親自去拜見,不怕他把你拒之門外?

解鈴還須係鈴人。莊士敦笑了:放心吧,“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稅官是越來越糊塗了,隻好懵懂地跟隨著莊士敦,乘坐著馬車又飛快地趕往溫泉莊園了。

6、亡羊補牢

一個下人狼攆著般惶惶地跑進莊園的書房,向先生稟報:先生,先生,華務司莊大人,莊大人來了。

先生一怔,接著哂然一笑,說:他帶著刀兵來的?用得著如此惶恐?

那倒不是。下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莊大人恭恭敬敬地說要拜見先生,正在客廳候著哩,

——呔!先生感歎著:這麽快呀,看來這莊大人是品味出了個中滋味,不愧是頭會爬樹的驢子呀。

下人呆呆地看著先生,當然聽不懂這番沒頭沒腦的話。

先生藏起了手中正看著的那本介紹英國的書,一股難以抑製的得勝的驕傲油然而生,隨口便吩咐:那就請莊大人來書房吧。人得意時多少就有點忘形,先生竟沒在意,他吩咐將莊大人請來書房。多年來,無論是多高的客,他極少將哪個直接請到書房,但這一次竟不知不覺將一個外國人請來書房會晤。

莊士敦進了先生的書房,開口便說:我是亡羊補牢來了。

先生並不說話,隻是會心地笑笑。

莊士敦圍著高高低低書架書櫃上琳琅滿目的書轉了一圈,說:我先要謝謝先生允許我進書房——有這麽多的好書滋養,無怪乎先生成為跟孟子一樣的“不召之臣”了呀。

先生笑了,說:那莊大人則是“將大有為之君”了?

莊士敦也笑了,說:“君”倒是不敢當,但願我能“將大有為”呀。

莊士敦與先生在說一個古老的,孟子與齊王的典故。其實他們本身早已進入、扮演了典故裏的角色。

那天孟子本來要去朝見齊王,不想恰好齊王派人來宣他了。來人向孟子傳達了齊王的話:我有急事找你商量,本該親自來看望您的,但我有畏寒的病,不能吹風。明天早晨,請您來見我。

哪知孟子一聽也托病,讓那人回去傳話:我也不幸生了病,不能到朝廷上去了。大夫景醜不理解,抱怨孟子做得不對。孟子反駁道: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並認為,君王如果有什麽事要商量、討教於臣屬,應親自去臣屬那裏,如果尊德樂道的君王連這點都做不到,就不足和他有所作為了。

莊士敦摘下了頭上的高高禮帽放在案幾上,後退一步,衝先生深施一中國式的道歉揖禮:請先生多多原諒我的怠慢之處,也多謝先生以“不召之臣”的典故點化於我。還請先生不吝賜教指點迷津,談談如何解決鄉村出現的諸多問題吧。

好一個莊士敦呀,不但能詮釋不召之臣的典故,並能亡羊補牢馬上登門道歉請教,先生心中立時**漾開了欣悅的漣漪,忙上前拉莊士敦上座。

莊士敦則謙恭地以尊師之禮將先生扶到了上座:還是請先生上座吧。

一種熨貼的、真正被尊為先生的美妙感覺,又如嫋嫋的霧靄,彌漫在了先生心中欣悅的漣漪之上了。他禁不住激動,將這些天來了解到、村董反映的,公署與村董之間、村董與村民之間的隔閡、壅塞,造成政製運轉失調,將村董架空了等現象,以及對這些問題的厲害分析、如何化解、協調溝通的方略,一古腦說了出來。莊大人,村董是村民的代表,應參與政府方方麵麵法令的製定、頒布實施,不單要形成與政府間的良性互動,還要形成對政府的製衡。村董被架空了,無以上通下達,鄉村的運轉還會通暢麽?村上事事不就變得難辦了麽?鄉村政令的落實、法規的施行、村務的運轉、教化的推行,等等等等,撇開了村董,豈不成了緣木求魚?村董是政府紮在鄉村的樹根,要是把樹根刨了,大樹還站得穩麽?

莊士敦聽得連連點頭,說:多謝先生的教誨,真應了那句話,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呀。這些的確是我們司法、施政的失誤。欲速則不達呀,我們必須馬上采取措施改正、調整……

將司法、施政等方麵存在的問題談討過之後,先生又異樣地看著莊士敦,嘴唇顫動著卻不說話了,而是摸過案幾上的水煙槍咕嚕咕嚕地抽著。噴吐出的繚繞煙霧,如正做繭的蠶吐出的絲,將自己包裹了。

顯然先生還有什麽想說的話不好說出來,而且要說的話似乎讓他的心很難受。莊士敦覺察到了,誠摯地說:先生,還有什麽話你隻管說好了,望先生暢所欲言不吝賜教。請相信我不是諱疾忌醫之人,隻有讓我明白還有哪些方麵失誤,哪些方麵欠缺,我才能改進呀。

——嗨——先生長歎一聲,放下了手中的煙槍。不是呀,我要說的是我的失誤,我的欠缺呀……

——哦?莊士敦愣住了。

莊大人,你把法庭的門檻兒鋸了,當時我也看不慣,內心也有抵觸。法庭判決敏兒離婚時,我,我甚至還覺得這是辱沒了我的門庭……嗨,要不是你推行新法,真不知小女敏兒還要在深淵裏遭受多少年的摧殘,也許她就活不下去了……我,我本人早該好好地去感謝你呀……

莊士敦要說什麽,被先生抬手止住了:你容我把話說完吧——其實我,我早已覺察到女兒婚後在忍受著不可言說的屈辱……可,可即使我知曉了女兒遭受著那樣的淩辱,我,我怕也會為了顧及體麵和這樣那樣,也隻能忍著心痛裝聾作啞呀……我幾次要去感謝你,可,可還是拉不下臉呀……

莊士敦站了起來:先生,我能理解你的心,也能理解在威海衛這樣的禮教氛圍中你的處境。當得知敏兒是你的女兒後,我為什麽沒有跟你通氣,就是顧及到了這些呀……其實你用不著感謝我的,即使敏兒不是你的女兒,我們的法庭也會解救她的。每個人生而平等,我們推行的法製當然要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

談過這些之後,先生又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之中,便試探著扯到了英國的政製上。他問莊士敦,你們英國也有改朝換代,但為什麽不像中國,每次改朝換代都血流成河。

莊士敦說:先生,你問到了根本的問題。是的,我們也有改朝換代,我們也曾把國王送上了斷頭台,但後來我們跟你們不一樣了。你們的改朝換代,雖像割韭菜一樣,推翻、殺掉了無數個舊皇帝,當然也殺掉了無數個平民百姓。但奪得天下新當上皇帝的人走的還是舊皇帝的老路,把一切掌控在一人的股掌之中,這又為下一個推翻他、殺掉他的輪回創造了條件,朝代又會進入一個相同的輪回。

先生不由得也站了起來:那怎樣才能讓朝代不是被武力推翻、皇帝不是被殺掉而輪換呢?而又能讓國富民強呢?

莊士敦也站了起來:其實辦法說簡單也簡單,就是設置議會,實行憲政,將權力關進籠子裏,對權力進行製約和限製;用投票的方式來決定掌握國家權力的人,讓公民的代表代表全體公民來代議、商定國家大事,並對政府施政的偏差、失誤及時糾錯,而不是一撥人用刀槍消滅另一撥政見不同的人。就像今天我登門請教,就是想請你和村董們用類似的方式參與租界法規法令的製定,並對政府施政的失誤、偏頗予以製衡。

先生又問:你說的這些,就是你們的君主立憲製吧?

是,看來先生是在思索民主憲政的大問題呀。通過剛才先生說的這番話,我已感覺到了,這可太好了。

不,不。先生竟然有點慌亂了。我,我隻是隨口這麽一說。

莊士敦說的沒錯,自昨晚起,先生耿耿於懷不可遏製地琢磨、思索的,正是有關憲政的大問題。可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在莊士敦麵前談討起這樣的問題,又不可遏製地惶恐不安淺嚐輒止了。

莊士敦說先生能思索這樣的問題,對租界的政製、施政,對各方麵公共事物的處置、管理大有益處,希望以後先生對政製的運轉多多加以監督。又說不管情願不情願,你們的朝廷已經在探索預備立憲的路了,我很願意以後有時間好好跟先生談討這方麵的問題。

先生又諱莫如深地避開、岔開了這個他既想弄明白又懼怕的憲政。他轉身要去吩咐人準備酒宴,好好宴請莊大人。

莊士敦笑著說:我倒是很想在你這美麗的農莊享用美酒美食呀,但還是讓我先回去好好想想如何糾改政府施政的失誤吧,這比享用美酒美食可緊迫得多。他甚至伸開手掌,做出了一個砍脖子的動做,笑著說,我要先保住這顆項上之頭,才能有更多的機會享用你的酒宴呀。

沒想到自己的一番話能收到如此立竿見影的成效,更沒想到莊士敦竟如此嚴重地誇大他的失誤,先生心中禁不住湧起了一陣強烈的略帶酸楚的感慨……

莊士敦又拜托先生替他多聯絡些村董,並將政府施政的失誤之處、如何整改的方略,擬成文字,以便政府盡快拿出修正方案。

先生讓莊士敦放心,他會馬上與更多的村董會商,並將眾人所議擬成文字上報。

莊士敦戴起煙囪般的高禮帽跨出書房時,高禮帽碰到了門框頂端,發出了嘭地一響。

先生倏地意識到:這個英國人進了我的書房,我怎麽會心血**將這個高大的英國人請進了書房?我怎麽會推心置腹對這個英國人說了這麽多?怎麽會答應替他們做修正失誤的工作?想到此,禁不住心驚肉跳了:我這豈不是視租界政府為自己的政府了?不,不,我這是為眾鄉親們在擔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