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1、冰與火

幾天過後,先生親自將與眾村董會商的結果,擬成數千言的意見、建議,呈報了華務司。又過了幾天,華務司便發了通知,要在租界政府大會堂召開租界內村董大會。

到了開會這天,天剛亮,莊園的四周還是朝霧濛濛,先生就跳上了蓬車往威海衛趕。馬車一串叮叮當當的鈴鐺聲,讓老鎖如同受驚的兔子躥了出來,追著馬車喊:先生,先生,等等我呀——

昨天傍晚,老鎖剛好趕來莊園有事向先生稟報,說好了今個一早隨先生返回衛城的,沒想到先生赴會心切,竟把老鎖這茬給忘了。

馬車停下了,老鎖上氣不接下氣地上了車。先生不由得哈哈笑了:嗨,我這隻顧急趕著去開會,倒把你這茬給忘了。

老鎖也笑了:先生,這又不是進京趕考,你咋走得這麽急?

先生說:今個這會議比趕考不輕鬆呀,不過要考的是他們,要交答卷的是他們。我們要好好跟他們會上一會了。

老鎖不知今天的會議先生要怎樣跟他們會上一會,隻能囫圇吞棗地笑了。

先生幾乎是第一個來到了會場。

莊士敦就等在會堂的大門前,他衝先生會意地笑笑,那意思很明顯:我明白你為什麽早早來了;先生也衝莊士敦會意地笑笑,那意思也很明顯:我更明白你為什麽要急於召開這個會議了。

先生走進了會堂,看看主席台後方牆上掛的界內村董大會的橫幅會標,再看看會場裏一排排座椅,感覺跟參加租界第一次村董大會絕然不同了。不召之臣心中湧動的是得勝的成就感,你看,先生氣宇軒昂地走到了排椅的最前排,剛要在正中的位置坐下——倏地,心頭莫明其妙地跳了一下,不由得又轉身踅回了,走到最後排的椅子上坐下了。坐在這裏,整個會場盡在視野之中了。

眾村董也早早地來齊了,跟先生差不多,不,他們的心中甚至湧動著更迫切的要跟公署好好會議一下的衝動,所以他們早早地來了。

村董們隻顧相擁著往會場的前麵走,沒在意先生早已坐在他們的後麵。

會議開始了,華務司莊士敦開門見山開誠布公地做了檢討:近一年多來,華務司在推行新法製、頒布新法令、諸多施政方麵,沒能跟各位村董溝通、協商、協調好,導致村董被架空、鄉村政製運轉失調……主要責任由我這個正華務司承擔……

會場上的空氣如同正在結冰的水麵,變得凝滯了,300多位村董全都屏住了呼吸——繼而,他們一齊發出了輕輕的驚歎聲——嗬——這麽多人齊聲驚歎,盡管是輕輕的,還是將整個會場震得嗡嗡作響。

村董們不能不驚歎呀,在他們的經曆中,從來沒聽到衙門裏的大人當眾承從自己的施政失誤並且當眾擔承責任。胸中本來匯聚起的要在會上跟華務司好好論質一番的指責、不滿、抱怨、意見等,在莊士敦承擔責任的檢討裏,化做了一聲驚歎……

自莊士敦開口檢討,先生驚愕的嘴就撮成了一個橢圓,卻沒能發出聲音,似乎被什麽無形的東西噎住了。莊士敦不是已經在他的麵前醒察、醒悟、檢討了失誤麽?是的,也許正因如此,先生怎麽著也想不到,莊士敦竟然又會當著300多名村董,開門見山毫無遮掩地檢討、擔承自己的失誤。他可是租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正華務司呀,難道他不懂得在大庭廣眾顧及官體、麵子麽?……他能如此,不是真成了將大有為之君麽?!比其它村董的驚愕多了一重的雙重驚愕,讓先生的下巴也不停地哆嗦打顫了,隻好將下巴抵在了前排坐椅的後背,幾乎像一個懶漢卑瑣地趴在那裏了……

不少的村董被請上台,對政府施政的方方麵麵失誤以及如何修正發表了意見。最後,莊士敦宣布了一係列整改方案:要提高、鞏固村董在村莊的地位和權威,政府要下放權力,將絕大部分村級事物的處置、管理權歸屬村董,實行實質性的鄉村自治;為了更好的匯聚村董對政府決策、施政、法令頒布以及公共事物管理方麵的意見、建議;為了政令通暢、村民意願、訴求得以順暢表達、鄉村能進行更好的自我治理、管理,從現在起,要對鄉村區劃做出重大的調整:將全區300多個村莊劃分為26個小區,每個小區平均約為10幾個村莊,各增設總董一名。總董的主要職責是:參與政府決策、對政府的行政進行監督、製約,與政府形成良性互動;協調、管理本小區各項工作,推行小區自治;傳達政令、征收稅捐、發放契狀紙、維持各小區治安並調解民間糾紛;對農村管理問題向政府提供政策、法令方麵的建議和谘詢意見,而政府、華務司製定頒布法規、法令前,要與總董、村董進行廣泛的溝通、協商……26個小區又劃分為南北兩個行政區,南區轄17個小區,北區轄9個小區,外加劉公島。南區行政長官由華務司莊士敦親自擔任;北區行政長官則由政府秘書兼任;兩區均設獨立法庭,分別審理各自轄區的民事和刑事案件……

總董暫時由華務司提名,由村董表決通過,再由公署批準,並由行政長官頒發任命證書。以後逐步推行村董由村民直接選舉,而總董則由村董直接選舉。不僅保留村董從一村之稅收以及辦理契約等工作中提取一定數額傭金的舊製,政府每月還要向總董發放5美元津貼,總董並且享有政府學校學生獲得獎學金的提名權……

逐步使整個租界運行於慈善機構、村民組織、社區組織、婦女組織、宗教團體、專業協會、工會、自助組織、商業協會等社團組織之中。讓越來越多的人變成履行權利和承擔義務、有尊嚴、有責任的公民,從而建立起公民社會。

——嗬……300多名村董再次一齊發出了驚歎,整個會場再次被震得嗡嗡作響。

先生抵在前排坐椅的下巴越發抑製不住哆嗦顫抖了:嗬,嗬,想不到,想不到華務司竟做出如此決策,這是多麽高明的招數呀……設置總董,上達政府下聯村董,既能消解政府與村董間的隔閡,又會比政府直接管理村董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嗬,嗬,如此一來,總董不就成了半個政府的人麽?……嗶嗶叭叭滋滋啦啦,先生的心境如同冰麵上一堆幹柴被點著火,燃燒與融化冒出了嗆人的煙霧……

莊士敦又頒布了一係列司法程序改進、調整的具體方案:由華務司印製息訟憑單,由各總董負責保管、發放。以後凡一村村民間發生的糾紛、爭執,當事人凡是要上法庭訴訟的,必須先於總董處領取息訟憑單,再由村董、總董進行調解。調解成功,此息訟憑單便是糾紛處理完結的憑證,具有法律效力。冀其從此各泯意見,消除嫌疑,不再興訟;若調解不成,須在息訟憑單中注明不能和息的理由,還要由村董、總董蓋章證明,然後再從總董處領取訴訟狀紙,再行寫狀,還要附加2元訴訟費,一並送交法庭,方可進入訴訟程序。若無息訟憑單證明已先行調解但調解不成,法庭不予受理……

莊士敦又進行了進一步的說明:總董的設置將在調解製的規範上起到重要作用,在鄉村司法管理上,既能沿順鄉村傳統的調解製,又將給予規範化的改進。以英國式司法體製為主體的司法審理,要與中國傳統的調解糾紛機製結合起來,使調解製成為租界司法體製的重要補充。他相信各位總董、村董必不負厚望,積極參與公共事物的管理,更加努力勤勉地工作,肩負起更多的責任……

嗬……嗬……!300多名村董這次一齊發出的不是驚歎,簡直是歡呼了,整個會場嗡嗡嚷嚷地沸騰了……

接著,莊士敦公布了26個小區總董人選的提名。他們都是那一片村莊德高望重、辦事能力最強的村董,得到了各小區村董的一致表決通過。

當選為總董的人臉麵頓時大放榮耀的光芒,各位村董的臉上也洋溢著滿意的笑。

莊士敦最後宣布:會後要帶領各位總董、村董參觀停泊在海灣的英國軍艦和劉公島,並在島上舉行宴會宴請各位總董、村董。以後每年最少要召開一次村董大會,每季度要召開一次總董會;每當新年、英國國王生日時,都要舉行宴會,宴請總董、村董;對成績突出的總董、村董還將給予各方麵的獎勵……

300多位村董激動得麵紅耳熱,口裏咕咕哈哈地吐著熱氣,不由得全體起立,一齊拍響了手掌,整個會場掌聲雷動了……

先生仍趴在那裏,不是不想站起,而是莫明其妙地站不起來了,五味俱全的強烈感慨如波濤在胸中翻騰著……啊,啊,整個會場多麽像一口沸騰的大鍋呀;新當選的總董和眾村董咕咕哈哈噴吐的氣息,多麽像咕咕的氣泡呀……這一回,新當選的總董、所有的村董,是真正地被一鍋燴了,而且被燴爛了,可這又算是誰燴了誰呀……

冰麵上燃燒的柴火越旺,融化的冰水越多。滋滋啦啦嗶嗶叭叭,越來越濃烈、嗆人的煙霧將先生的心竅灌滿、淤塞了,繼而將他整個地吞沒了,甚至沒顧得理會,自己已經被推選為溫泉小區的總董了。

溫泉小區是個大區,有十六個村莊,當十五位村董在歡呼著先生當選為總董時,先生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已變成了溫泉小區的總董,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他非但沒像那些剛剛當選的總董們喜形於色,反倒像挨了一悶棍,大腦裏有不間斷的悶雷滾動,轟轟隆隆嗡嗡哢哢……天呐,弄來弄去我倒變成了人家的總董了呀……滾動的悶雷又褁攜著複雜的、洶湧澎湃的潮水在胸中激**,而這波濤之上則彌漫著濃重的煙霧,整個心境一片混沌……他試了幾次要站起,不料雙腿竟然撐不起身體了,隻好用手撐著前排坐椅的後背,才掙紮著站了起來,下巴的哆嗦顫抖又迅速擴散至全身,整個身體也隨之篩糠般打戰搖搖欲墜了……啊,啊,啊……嗡嗡嚷嚷的會場真的變成了沸騰的大鍋,眾村董、總董包括我自己,這一下真的被燴了,被燴爛了了呀——不,莊士敦不也被我燴了麽?租界政府不是也被村董們給燴爛了了麽?真的是分不清是誰燴了誰呀……可我不能再待在這裏了,我受不了了,堅持不住了,支撐不住了……他身不由己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向門口踱去……如同一隻獾躲在洞穴裏,獵人在洞口點燃柴草製造的煙霧灌入洞中,薰得它最後隻能冒險爬出洞穴了,哪怕洞口早已支好了獵取的網包。

好在先生坐在最後一排,竟沒人發覺他夢遊般踱出了會場。

各個小區的村董都在圍著當選為本小區總董的人表示祝賀,溫泉小區的十五位村董當然也要向先生祝賀,這時他們才發覺,竟然找不到總董先生了。

有村董惶惑地跑去對莊士敦說了,他們的總董先生不見了。

莊士敦聳肩一笑,說:用不著驚慌的,我注意到先生剛剛走出了會場,我想當選為總董的先生是過於激動了,一會兒就回來了。

其實莊士敦一直在關注著坐在最後排的先生,先生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裏,甚至也洞悉了先生的心跡,當然也看到先生跌跌撞撞出了會場。

2、石獅子的淚

突然站在會堂外的空地上,頭頂的縷縷陽光變成了簇簇金色的飛矢射來,一時間感到頭暈目眩天旋地轉,再次站不穩了。頭腦裏滾滾的悶雷倒是隱退了,但留下的是一片茫然的空白,什麽也不存在的空白,甚至感覺不到自己身置何處,如同沉入了一個暈眩的夢境。陽光讓他睜不開眼,索性緊閉著眼睛,真的如夢遊般任由腳步牽引,跌跌撞撞地向著會堂東麵更接近海邊的地方飄然而去……飄著飄著,如漂浮的筏子撞到了礁石——嗵地一聲,胸部撞到了一塊雄居的大石頭——疼痛還沒來得及蔓延,眼睛還沒來得及睜開——兩隻手已下意識地撐住了這塊大石頭——凹凸不平、堅硬、冰冷的感覺針刺般刷地導向全身——一種類似淬火般的神奇效果刹時產生了:混沌的頭腦瞬間變得清醒了,身軀也隨即被注入了一股堅實的力量而站穩了——猛地睜開眼睛,驚駭不已——天呐,竟然是一尊威風凜凜的獅子在衝著他張牙舞爪,禁不住懼悚地後跳了一步——與石獅子的碰撞比與一塊大石頭的碰撞有著天壤之別——先生心驚肉跳了,盡管這獅子是用石頭雕成的。

這塊巨大的石頭變成石獅子後,就固定了這幅張牙舞爪怒吼的姿態,而且會永遠保持下去。雖然它沒有真正獅子的血性,也不能對任何活著的生命構成威脅,但卻給先生造成了強烈的心理震憾,甚至比真獅子更甚十倍——天呐,我怎麽會撞到了石獅子呀……這是巧合還是天意?是石獅子有意要撞我的吧……目瞪口呆凝視著石獅子,如同有負祖宗的子孫麵對列祖列宗無語的牌位,五味俱全的強烈感慨再次如波濤在胸中翻騰而起,熱淚如激騰的浪花在眼窩裏打著漩……

——嗚嘎,嗚嘎……先生的喉嚨發出了一串斷斷續續的哽咽,胸中的波濤越來越洶湧了,終於抑製不住了,幾近瘋癲地撲上去抱住了石獅子……顫抖的雙手不斷地撫摸著獅子頭部一圈圈的紋理,如同一個孝子在撫摸父母的靈柩,大滴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滾下,恰好滴落在了石獅子突兀的大眼球上……

哪來的石獅子?海邊的漁民為了慶祝穀雨漁民節,在這裏壘起了一個比平地高一點的土台子,兩邊各放一個石獅子,算是一個露天戲台。平時這裏並無演出,隻是每年的穀雨漁民節這天,漁民要在這裏舉行隆重的祭海儀式,還要請戲班在這裏唱大戲。

莊士敦從會堂的便門走了出來,似乎他算定夢遊的先生會飄浮到哪裏,徑直向著會堂的東麵而來。

先生聽到了腳步聲,不是尋常的腳步聲,而是皮鞋踢踏出的聲響,不由得用衣袖倉皇地擦了擦臉,轉身麵向東海——莊士敦已經走到離他隻有幾步遠的身後了。

——先生!莊士敦叫了一聲。

先生出神入化地望著東麵的浩瀚海麵,似乎根本沒在意有人到來,也沒聽到有人跟他打招呼。

莊士敦又叫了一聲。

先生不得不轉身麵對莊大人了。

先生的神態、臉上沒揩幹的斑斑淚跡,讓莊士敦愕然。他禁不住上前幾步,發現了先生身後的石獅子。先生竟然撫摸著石獅子而落淚?!這究竟是為什麽?!……天呐,石獅子兩顆突兀、大銅鈴般的眼珠竟然也是濕潤的:是先生的淚珠落到了石獅子的眼珠上,還是石獅子自己的眼睛淌出了淚水……?

——我的蒼天呐!先生終於發出一聲杜鵑啼血的長歎。

這一聲長歎如一道閃電在莊士敦疑雲密布的心頭劃過——石獅子不是跟龍一樣,是中國人的精神圖騰,是整個民族意像的象征麽?……一切都在閃電閃亮的瞬間赫然明了了……

先生呀——莊士敦一聲長叫,完全洞悉、理解了先生心中湧動著怎樣難以言說的情感,而自己的心中也禁不住隨之湧動起了感慨,他緩了緩氣息,說:請先生相信,將鄉村劃分為自治性的行政小區,就是要在區劃上構建鄉村自我管理公共事物的民主架構;設置總董,賦予村董、總董更多的權力,為的是煥發、激勵他們更高的政治、公共領域的參與熱情與承擔責任,從而有效地與政府互動——這不正是你希望的麽?不是你跟村董們的建議的具體落實措施麽?更重要的是,由此可培養起村民的權利、責任意識;每個人都成為勇於維護自己和他人的權利、有尊嚴的公民,睡獅不就覺醒了麽?每個人都成為挺立的公民,不也就成為自尊自強的雄獅了麽?這不也正是你所期望的麽?

莊士敦能如此深度地理解、體察自己的心、能做出如此超乎想象的解釋,這不能不讓先生感到了莫大的慰藉。莊大人所說的這些,不正是摻進了他們的憲政的一些內容麽?先生相信莊士敦說的是真話,恰恰因此,他心中複雜的感慨更加洶湧了——天呐,我大清國不正在血與火之中探索著改變國體施行憲政麽?而租界威海衛這裏則靠人家來推行這些東西?難以遏製的屈辱、委曲、不甘,又風起雲湧了……他呼呼地吐著粗氣,直直地凝視著莊士敦,激昂地說:如此說來,總董、村董、界內的百姓都要感激你們了?是你們給了我們公民的權力、尊嚴了?!即使是這樣,有了這些好聽的新東西,就能讓百姓變成擁有權利、尊嚴、挺立的公民麽?!

——說得好!莊士敦叫了一聲,接著說:先生,公民的權利、尊嚴等,不是靠寫在紙上,更不是靠說在嘴上來保障的。這些也不是被動獲得的,也不是自動繼承的,更不應該是哪個機構和個人賜予的,而正是在政治和公共領域活動的參與過程中,每個人自己贏得和爭取的……

威海衛的租主、統治者,能說出這樣的話,這是多麽難以想象的呀……先生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莊士敦,另一種感慨又在胸中波起雲湧了:這與曆朝曆代統治這片地域衙門裏的官員是多麽的不同呀……我們祖祖輩輩呼喊著要做雄獅,可我們曆朝曆代的官府、官員,為什麽又總是怕治下的百姓站立起來變成雄獅呀。尖銳又矛盾的感慨、巨大的疑惑,傾紮著先生的心:要是大清朝廷真的能一步步仿行憲政,那我大清國的子民不是人人都能變成雄獅了麽?大清國不是會成為跟列強一樣的強國了麽?那英國人還能逼迫著大清國出租威海衛麽?!可為什麽我大清不能盡快將國體變成強國富民的國體呢?!……

莊士敦似乎看出先生在想些什麽,他接著說:古希臘有個跟你們的孔子差不多的偉大的教育家說過類似的話:如同一個始終沉睡的人我們不知道他的品格好壞一樣,一個從來不參與公共生活的人,他的公民身份有待落實。租界的百姓要成為有權利的公民,不但不能沉睡、麻木,而且要靠他們自己活潑潑的努力去爭取。

先生心中湧動的複雜的感慨,終於匯成了一句簡單的問:你,你們為什麽要推行這些?

莊士敦反問:難道你以為租界政府希望看的是一個政治昏暗、經濟凋敝、民怨四起的租界麽?

先生隨口答道:那當然不是。

莊士敦也將很多的東西匯成了一句話:所以說,不是“你們為什麽要推行這些,”而是要想讓租界變得昌盛美好,我們必須一起共同推行這些,別無他路。

啊哈……啊哈……先生感覺不到自己是在吸氣還是在歎氣了,隻覺得身心虛妄站立不住了。過了很長時間,才緩了緩口氣,說:如此說來,我應該為成為你們的總董感恩並感到榮耀了?應該不遣餘力擔當領取你們的津貼的總董了?……

先生——莊士敦鄭重地叫了一聲。我又不得不糾正一點,雖然是由華務司提名,但你更是經溫泉小區十六個村莊村董選舉的總董,並非是租界政府的總董,而是溫泉小區的總董。你更主要、更重要的是對這十六個村莊的村民負責,而不是對租界政府。先生,總董的津貼雖微薄,但那也是租界納稅人的錢,所以總董要對小區繳納捐稅的民眾負責……

哈,麵前的莊大人的話,與以往官府衙門裏官人的話是多麽的不一樣呀,先生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了。

莊士敦接著說:先生,在西方,人們普遍認為,能在更廣闊的公共領域為更多的人做更多的好事,才是一個人的價值、高貴精神的體現,也應該是一個高貴的、有道義的人追求的境界……

這個外國人說出了多麽新鮮的話呀,他的見解、理念,又是多麽的令人耳目一新呀。的確,我不就是要為更多的百姓承擔和擔當麽?……雖然莊士敦有的話一時還難以理解、認同,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這個莊士敦絕不是虛妄之徒,那樣的人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自治、公民、尊嚴、權力……不就是讓每個人挺立起來,共同定奪公共事物,自己說自己的算麽?……品味著這些,先生的心頭再次有轟隆隆的滾雷滾過:天呐,如此說來,他們豈不是比我們的衙門更拿百姓當人了?……莊大人呀——突然,心中感慨萬端的先生打斷了莊士敦的話:別再說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太下,也是我們有良知的讀書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畢生的追求呀……我不是不想擔承,可,可你們,你們畢竟,畢竟是逼迫著我們的大清國就範,而將我們的威海衛變成了你們的租界,更何況當年還殺傷了我們那麽多人呀……我這心裏,我心裏……他哽咽了,說不下去了。

莊士敦深深地打量著先生,不僅深深地理解了先生,而且他的心頭也被先生撞擊出了轟隆隆如滾雷滾過的震顫——有些更深層的東西、殘酷的東西,他同樣難以解說,同樣無以言說呀……他這個承租者中特立獨行的人,在某種程度上其實也有著跟先生同樣的迷惘困惑。他不再說什麽,說不出什麽,也不能說什麽了,而隻能像先生那樣啊哈……啊哈……不知是吸氣還是歎氣了。在難以抑製的情感的衝擊下,他隻能上前緊緊地攥住了先生的手……

3、長大了的三少爺

這時候,一陣歡快悠揚清脆又婉轉的歌聲傳來,如同一群鳥兒的鳴囀,如同一片明媚的陽光鋪灑,如同一陣清風拂來,將先生和莊士敦都暫時解脫了。

這奇異的歌聲讓先生耳目一新,甚至頓感神清氣爽。從沒聽到這樣的歌聲呀,也聽不明白唱的是什麽——難怪先生聽不明白,這是用英文唱的歌曲。

英國中華聖公會傳教士布朗先生,帶著他創建的安立甘堂學校,又名英中學校的六個學生,歌唱著趕來了。

安立甘堂學校課程的設置側重英語、西方自然科學、應用商學等。進入此學校的學生大都是威海衛的士紳子弟,經過五、六年的學習,他們不僅已經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並且對西方的自然科學也有了相當的知識,算是威海衛本土最早的西學飽學之士了。

布朗先生與先生早已熟識了,打過招呼後,他又指著六個學生對莊士敦說:華務司,感謝你能在安立甘堂學校挑選這六位同學,他們的確是本校最優秀的學生。想不到,我們的學生學英國的知識比英國的學生還要快。聽他的口氣似乎他不是英國人。的確,來威海衛這些年,他自己也沒在意,他已然被威海衛的水土改變了,說話的口氣也悄然發生了變化。這六位同學聰穎過人,他們在某些方麵的成績甚至不亞於英國的大學生。我為學校那些敬業的教員感到驕傲,更為有眾多優秀的學子感到驕傲。

莊士敦笑了:很好,希望更多的學校培養出更多的掌握現代科學知識的人才,威海衛的將來就依靠他們了。布朗先生,十分感謝你為威海衛的教育做出的貢獻。讓更多的威海衛子弟受到更好的教育、學到更多的現代知識,也許比多招收幾個上帝的信徒對上帝更有益。

布朗聳了一下肩,想不到華務司在誇獎他的同時,還不忘捎帶著將他神聖的傳播上帝福音的工作貶損了一下。但今天他心情很好,便不想與這個曆來對上帝不恭不敬的怪人計較了。

這時候,布朗先生身後站出了一個學生,衝先生叫了一聲:——先生。

哈,竟然是先生的三少爺叢誌道。四、五年前,當先生參加第一次界內村董大會,與駱大臣那番談話之後,果真馬上將三少爺送進了安立甘堂學校讀書。

這之前先生竟然沒在意,自己的兒子就站在六個優秀的學生中間。這時候,一些村董已經陸續走出了會堂,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心境下,剛剛當選為總董的先生偏偏遇見了兒子,不由得有點局促、尷尬了,一時間吱吱唔唔有點不知所措了。

莊士敦這時才向先生解釋,他們在各個學校挑選了最優秀的學生,今天要與村董們一起去參觀英國的兵艦和劉公島。

先生不由得又生出了感慨:真是想不到呀,兒子與老子要一起去參觀人家的兵艦了……

先生正感慨著,莊士敦扯過三少爺,興奮地在一旁說:先生,布朗先生說,你的兒子已經成為安立甘堂學校乃至整個威海衛最出色的學生了,是優秀中的優秀。莊士敦早已認識了三少爺,自然也曉得了他為自己起的中國的字誌道,與三少爺的名字竟然是一樣的。他曾開玩笑對先生說:我也算是你的兒子了。

布朗先生又對先生說:先生,是這樣的,你的兒子的確是安立甘堂學校最出類拔萃的學生,無愧於優秀中的優秀。他挑起了大拇指。你的兒子也無愧於整個威海衛學生中的“南伯萬”(Number one)。我祝賀你有這麽優秀的兒子。

先生早已明白,“南伯萬”是英語誇稱第一的意思。很多場合,英國人都稱他為鄉紳、村董中的南伯萬。

這幾年,越來越多的威海衛當地人聽得懂越來越多的英語,而且越來越多的人,可以用夾雜著威海衛的口音講越來越多的洋涇浜英語了。那些專門為英國人洗衣、做飯、送給養、在運動場為英國人服務的等等與英國人接觸多的人,幾乎完全可以用英語與英國人交流了。那些在足球場上專門負責撿球的孩子,早已熟諳了足球比賽的規則和裁判用英語,有的甚至可以充當臨時裁判。當球員的手碰到球時,他們會像模像樣地伸手高喊“漢得報”(手球);當足球滾出邊線時,他們會指著球喊“奧賽得兒”(出界)……

看看,兒子身著西式校服,頭戴英式學生帽,雖還有點稚嫩,但已顯露出風華正茂的勃勃英氣。幾年來兒子住校學習,與先生見麵的機會不多,此時先生簡直有些不敢認了……哈,兒子已經長大了呀,兒子跟自己一樣,也,也變成了人家眼中的南伯萬了……先生心中又翻騰起既驕傲又酸楚的波瀾……

莊士敦突然對三少爺剛才對父親的稱謂發生了興趣,轉身衝三少爺有點挑逗地問:誌道,你剛才是怎麽稱呼你父親的?

三少爺答:先生呀。

莊士敦笑了,以調侃的口吻:哈,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兒子當眾稱父親為“先生”,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想,三少爺詭譎地一笑,衝著莊士敦拖腔拉調地說:莊大人,我這個叫“誌道”的兒子稱父親為“先生”有意思?剛才你不也稱我的父親為“先生”麽?你的字不也叫“誌道”麽?這不更有意思麽?

莊士敦一愣,突然醒到自己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好你個壞小子!他揚起手,拉出要懲治三少爺的架勢,小小年紀就想沾這樣的便宜。

三少爺笑著躲開了。

先生也忍不住哈哈笑了。

莊士敦又轉向先生,聳聳肩,說:看看,看看,哪有你這樣做父親的?不但不教訓你的兒子,反倒跟兒子一樣得便宜賣乖地樂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呀。

先生胸中淤塞的東西,一下子被這玩笑給衝淡了,想不到兒子已經成熟、機敏到能開這樣鬥智的玩笑了。多麽慶幸兒子製造的這個玩笑呀,父親的心境太需要這樣的玩笑衝一衝了。先生的笑本來並沒什麽得便宜賣乖的意思,而莊士敦的話倒挑逗起了他要賣乖的興致。他打量著莊士敦,禁不住乘興不無得意地說:莊大人,誰讓你起了個跟我兒子的名字一樣的字呢?你就是想認我,我還不敢認你哩。看看你的金發碧眼高鼻梁吧,你這不是要變我的種麽?

雖是給玩笑火上澆油的玩笑,但這樣的話說出之後,先生心中倒真的如熱油澆過,滋滋啦啦泛起了一股濃濃的、說不出滋味的滋味。他的舌頭不由得在口裏轉了轉咂巴了幾下,還真的神奇地品出了滋味:有些辛辣,還有些淡淡的酸楚……

而莊士敦非但沒品出別樣滋味,竟然抬手摸了摸自己金色的頭發,又摸了摸高聳的鼻梁,然後又傻乎乎地笑了,似乎認同了先生的話。

這時候幾個校長各自帶著幾個學生趕來了,莊士敦便帶著他們,去往會堂那邊,與村董們集合在一起,浩浩****向著德勝碼頭那邊走去。

已經有英國大兵艦派來的兩個小艇等在那了。一隻小艇能裝一百多人,為了趕時間,剩餘的人就要乘坐擺渡的小舢舨了。

4、“南伯萬”張

自從威海衛變成了租界,就不斷有英艦出入威海灣。每到夏季,停泊在威海灣大山般的英國兵艦會更多。大兵艦與劉公島、與威海衛陸地之間來往的官兵,便如趕集般熙來攘往了。大兵艦上、劉公島上所需的米、麵、肉、蛋、菜等等生活必需品,也需要由眾多的船隻供應。於是乎,搖著舢舨,往來於威海灣服務於英軍的擺渡行當,便應運而生了,這些專門從事擺渡的人,便被稱為“幫船的”。

當三百多名村董和幾十個學生趕到碼頭時,三、四十條小舢舨正搖搖擺擺地往碼頭邊靠攏,如同一片浮萍浮動在水麵。

先生被眼前聚來這一片小舢舨給驚呆了。

莊士敦招呼先生隨他乘坐小艇,又衝著一個正在指揮眾多小舢舨靠岸的粗壯漢子喊:南伯萬張,南伯萬張——你要保證將這些尊貴的客人安全擺渡到旗艦上。

歐開——歐開!粗壯的漢子衝莊士敦揮動著手,眉飛色舞繪聲繪色嘰哩哇啦,又說出了一長串英語來。哈,真是想不到,這個顯然是幫船的首領的漢子,竟然能用英語跟莊士敦流利地說話呀,先生不得不對這個南伯萬張刮目相看了。端詳著這個漢子,先生的心突然一激靈,覺得這個南伯萬張好生麵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他姓甚名誰了,不由得朝著他正在擺弄的小舢舨走過去,邊走邊回過頭來對莊士敦說,我坐不慣你們英國的艦艇,還是讓我乘坐我們的舢舨吧。

三少爺與那些學生,當然喜歡乘坐那漂亮又威風的小艇,便忽啦啦奔小艇而去。說是小艇,其實它比小舢舨不知要大多少倍。

先生與三四個村董上了南伯萬張的舢舨,而這個南伯萬張卻不跟先生照正麵,盡量將後背朝向先生,顯然他在避諱什麽,這更讓先生對他感興趣了。

南伯萬張衝著眾舢舨吆喝了一聲,孔武的臂膀使勁地搖動著手中的大櫓,有道是船小好掉頭,三下兩下,小舢舨便離開了碼頭,快速地向海麵駛去。其它舢舨都跟在後麵,如同水塘裏的一群鴨子,追隨著頭鴨而來,將正在離岸的小艇甩在了後麵。

畢竟是在一條小舢舨上,何況南伯萬張站定在那裏搖櫓,想避開先生的視線是不可能的。先生的心忽地一跳,終於想起了,這個粗壯的漢子就是五、六年前離開了自己漁行的那個船老大。

自己漁行的船老大,竟然認不得了?這也怪不得先生,漁行裏的船老大有十幾個,先生平日裏也不大去漁行,與船老大很少照麵,何況這個現今變成了南伯萬張的船老大離開漁行時,並沒當麵向先生辭行。

先生並不說什麽,隻是不時地瞥搖櫓的船老大一眼。南伯萬張終於撐不住了,怯怯地叫了一聲——先生——

——嗬!先生冷冷一笑,說:好記性——真難為已經變成了“南伯萬張”的你,還記得我這個老東家。

南伯萬張尷尬地笑笑,喃喃著:先生,你,你這,這話比拿巴掌抽我的臉還重哩。先生多年待我不薄,我敢忘了先生麽?

先生又是一笑:如此說來算是我把你給忘了?既然說我待你不薄,你另尋發財的營生又為何不辭而別?

幾個村董完全明白了這個南伯萬張從前跟先生的關係了。他們看南伯萬張的眼神便起了變化,有人甚至發出了不屑的一聲呔。

南伯萬張隻好衝他們抱歉地笑笑,而後用腋窩夾住櫓,騰出雙手衝先生施以抱歉的禮:先生,你這話可屈煞我了——我三番五次去府上想當麵跟你道歉辭別,可都被管家給攔下了。他說你正病著,我當麵辭別隻能給你添堵,想想也是,我畢竟是為了多掙幾個錢而離開你的漁行,哪有臉照你的麵呀……

這樣的解釋多少讓先生有點釋然,那時自己的確正害著看不見時間的怪病。

南伯萬張接著說:先生,我是不得不離開呀。那時我的老爹老媽都被癆病纏著,累月成年地尋醫問藥,我的老婆也是個病秧子。聽說“幫船的”掙錢多,我就……是錢逼得我……

先生心中不由得一震:你,你用著錢該跟我說呀。

南伯萬張長歎一口氣,說:這也正是我不得不離開漁行的原因呀。我知道,我要是給先生說了,先生肯定會幫我。可有道是幫急不幫貧,誰知道我的老爹老媽還要被癆病纏多少年?小有小的難處,大也有大的難處呀。英國人來了不幾天,就在這海邊一帶建了商埠區,東家衛城裏那幾個店鋪的生意都被衝淡了。再者說,漁行光是船老大就有十幾個,哪家沒有難處?我不能讓東家受難為呀……

好一個昔日漁行的船老大呀,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他竟然藏著如此的見識。先生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了。自己不但誤解了他,甚至有些對不住他了。

其它人也都不吱聲了,一齊發出了歎息。

這時候,英艦的兩個小艇威風凜凜,呼嘯著從舢舨的一邊超越而過。本來平靜的海麵隆起了一道道山脊般的波湧,小舢舨不得不委曲地向一邊搖搖欲傾了。南伯萬張緊急地操縱著手中的大櫓,調整著小舢舨的平衡,又抬起頭衝著漸遠的小艇罵了一聲:操,人家站在咱的屋簷下,可低頭的倒是咱!隨即朝手掌吐了一口唾沫,又奮力地搖櫓了,明知追不上小艇也要跟它拚一拚。

先生的暈眩比所有人都重,他強撐著船幫緩緩地站起身,望著小艇駛過的海麵——天呐,湧湧湯湯的海水龜裂出一道寬深的溝壑,這溝壑呈喇叭狀擴展著,擴展著,邊緣翻卷起雪崩般的浪花…….轟隆隆……先生的頭腦中滾過八、九年前圓智大和尚說過的話:虛渺中,老衲隱隱感到,腳下的大地正在隆隆地龜裂——還有海水,汪汪洋洋的海麵也在湧湧****地龜裂出溝壑……天呐,這不正是大和尚描述的景象訇然顯現麽?天呐,想不到呀,想不到,湧湧湯湯的海麵真的會龜裂出溝壑呀……兩隻小艇駛過,已經讓海麵呈現出這般景象,英國的大兵艦成群結隊浩浩****自大海來了時,海麵將會龜裂出怎樣的溝壑呀……

傾刻間,前一種暈眩還沒完全消散,先生又陷入了另一種眩暈——心緒的強烈眩暈,簡直感到天旋海轉了。他抑製不住這樣的眩暈,啊啊著,身子弓起,雙手拍打著船幫,身體顫抖著、虛妄地、囈語般喃喃著:龜裂了,龜裂了……溝壑,溝壑呀……

所有的人都吃驚地看著先生,是暈眩讓先生發了昏吧?有人急急地扶著先生坐下了。誰能想象得到,先生陷入的是怎樣的眩暈之中呀……

很長時間,沒人再說話了,小舢舨終於平靜地緩緩徐行了。大櫓在櫓鼻子磨擦出的吱嘎、吱嘎的響聲、櫓板攪動海水發出的嘩哧、嘩哧的響聲,成倍地擴大了。

一個村董打破了寂靜,他問南伯萬張:你這“幫船的”已經混成“南伯萬”了,這幾年掙了不少錢吧?

南伯萬張哼地一笑,掩飾不住驕傲地說:是,我是掙了些錢。英國人的錢說好掙也真好掙,他們大方,一般給整錢不用找零,這樣賺下的零頭往往比該收的還多得多……

村董們都笑了,而先生則手撫船幫,仍然癡癡呆呆地望著遠處的海麵。那個村董又說:看來英國人的錢還真是好掙,幾年下來你們幫船的不是就發了麽?

南伯萬張邊搖著大櫓邊搖一搖頭:嗨,英國人的錢說不好掙也難掙呀。聽不懂他們的話就是大麻煩,要是他們嘰哩哇啦又給你比劃了半天,你還是聽不懂他們的意思,生意十有八九也就黃了。特別是為劉公島和他們的艦上送些雞鴨魚肉米麵蛋菜什麽的,不懂他們的話生意更是不好做,弄不好會惹得他們一聲”嘰拉茲勾歪”,就是讓你走開,你那些鮮魚鮮肉賣可就要賠本了……要跟他們打交道聽不懂他們的話可不行呀……

又一個村懂打斷了南伯萬張的話問:這麽說你是精通他們的話了?

南伯萬張有點興奮了:精通倒不敢說,但我能聽得懂他們的話。頭兩年,我的功夫都用在學他們的話上了,在家裏吃喝拉撒我都琢磨著用他們的話。管吃飯叫“依他的那爾”、睡覺叫“斯麗撲”、桌子叫“推剖”、土豆叫“普退頭”、西紅柿叫“土麥頭”……有時睡夢中口裏也念叨著英語。我老婆笑我,說我揀了幾粒羊(洋)屎豆吃了,盡放羊(洋)屁……

你們別笑。南伯萬張禁不住炫耀起來了:洋人我不想變,但洋話蒙不了我。這麽跟你們說吧,幾年下來,我不但聽得懂大麵上的英語,連旮旯角的英國話我也差不多聽得懂。

一個村董用帶著調侃的腔調問:喲,沒聽說還有“旮旯角的英國話”。

南伯萬張越發賣弄了:這個你們就不懂了吧?咱大清國的漢人說的是漢話吧?南方的漢人也說漢話吧?可他們說的是跟鳥叫差不多的南方方言,咱不也說著威海衛方言的麽?南方人的方言咱難聽得懂,咱的方言南方人不也難聽得懂麽?英國也一樣,雖都說著英國話,但有些旮旯角說的英國話方言味太重,不熟悉這些旯旮角方言的英國人也難聽得懂。兵艦上那些英國官兵哪個旮旯角的都有,說哪樣南腔北調帶方言味英國話的都有,我又在這上麵狠下了功夫,哪個旮旯角的英國話差不多全聽得懂……

幾個村董不得不瞪大眼,以敬佩的目光看這個南伯萬張了。一個村董說:怪不得英國人稱你為幫船的“南伯萬”。

南伯萬張得意地笑笑,說:也不全是為這,在威海灣,我使船哪個也得挑大拇指,咱辦事也老成實在,為他們送給養咱也是貨真價實。用英國人的話說,他們更看重一個人的職業道德和誠實,這樣的人他們才佩服,這才讓咱當了“幫船的”頭……他扭過臉,朝海麵豪邁地吐了口唾沫,這才注意到先生目光癡愣愣地凝視著遠處的海麵,很長時間沒有吭聲了。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笑笑說:先生,我是府上漁行出來的,也算是沒給你打臉。雖說我離開了漁行,可我還時時念著府上呀。這幾年,不管府上哪個人,坐我的船我分文不收。

先生這才緩過神來,淒然一笑:難得你還能有這份念舊的情份呀。不過你也用不著這樣,我府上的人幾毛船錢還是付得起的。

也許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南伯萬張覺得先生的話裏似乎還有點別的意味,不免有點急切地說:先生,我這可不是說嘴皮子上的話,我真的是時時念著府上呀,總覺得有愧於府上,能為府上的人盡點力時,我是二話沒有。

先生倒聽出南伯萬張話裏有話了,不由得直直地看著南伯萬張。

南伯萬張讀懂了先生的目光問的是什麽,接著說:府上的三小姐不是在商埠區開商行麽?

提起三小姐,先生變得心慌氣短了。敏兒離婚已幾年了,雖也回了幾次衛城的大宅,但她與先生幾乎沒說一句話,父女間都在極力地回避著。敏兒是先生心頭難以愈合的傷口,稍一震動就會滴淌出殷紅的鮮血。生怕南伯萬張再當眾爆出敏兒的什麽事來,先生噢噢著,隻能以一串咳嗽遮掩了。

先生聽明白了,敏兒是帶著教會裏的一個英國人當通譯,要進劉公島到英國人開的克拉克飯店,去跟一個英國商人談鹹魚幹的生意。是這個南伯萬張將敏兒擺渡進了劉公島。聽到這裏,先生的心放下了,反倒覺得南伯萬張有點故弄玄虛了。

且慢,南伯萬張要說的隻是開了個頭。當他搖著舢舨載著三小姐和通譯從劉公島返回時,才發覺三小姐的情緒有點不對。原來這個通譯竟然聽不大懂那個英國商人以方言太重的英語談的更不熟悉的定購各種鹹魚幹的生意,這生意隻能擱淺了,明天一早,那個英國商人就要去煙台另找供貨商了。南伯萬張想到,自己常年為劉公島和英艦上送雞鴨魚肉蔬菜等,不是也多次跟操南腔北調英語的人談過鹹魚生意麽?說不上自己能對付得了。他掉轉船頭,讓三小姐帶他去試試。想不到,南伯萬張還真的聽懂了那個英國商人要的各種鹹魚幹,一大筆生意談成了,而且還是常年供貨。

先生像聽評書一樣心情跌宕地將這段故事聽完了。無論怎麽說,敏兒總還是府上的三小姐,甚至離了婚更是府上的小姐了。南伯萬張這麽做,的確算是能為府上的人盡點力時,我是二話沒有了。先生心中不由得充滿了感慨,不單是為了這件事本身,而是為南伯萬張竟然比英國人還英國人了,更是為沒想到敏兒竟然早已能跟英國人做這樣的大生意了。

不覺間,小舢舨已經進入英艦的泊錨地了,前麵幾艘巍巍的大兵艦如山峰般屹立,越是靠近,這些山峰越是高大。先生不能不再次感慨地吐出了幾口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