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5、力量

好不容易,眾村董總算攀著懸梯登上了英國的大兵艦。

——哈!站在甲板上,先生被驚呆了:天呐,這怎麽像是一大片陸地?比十幾個打麥場連在一起還大?站在這樣的甲板上,那種眩暈突然又發作了——不是甲板搖擺晃動所致,恰恰相反,是甲板超乎想像的堅實平穩,才讓他感到了眩暈——震憾的眩暈——他不得不閉上了眼,後背依靠在甲板邊的弦欄上,而雙手也牢牢地反抓住了弦欄……

眾村董發出了一片嘖嘖的咋舌之聲,如同火爐上燎著的一個大壺裏的水發出的聲響。

那些十幾歲的學生們則大呼小叫著,向前麵雄踞的炮塔等武器裝備跑過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先生睜開眼時,參觀的人群被引導著,如同一群魚向大兵艦的肚子裏湧去。他被一個人扶持著,身不由己隨波逐流了……

——哈!大兵艦寬敞的大肚子比寬敞的大甲板更令人震驚——這裏擺著很多張桌子和坐椅,是一個大會堂麽?

有人在先生身邊低聲地說:這是艦上的水手們吃飯的餐廳,叫“幹龍”,當官的有專用的餐廳,叫“窩龍”。先生回頭才發現,原來是南伯萬張站在身邊。

其實南伯萬張一直在後麵跟隨著先生,正是他將先生從甲板上扶持進了大兵艦的肚子裏。因為是幫船的南伯萬,他也被莊士敦允許隨眾村董和學生們登艦參觀。

先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威海衛一帶的大飯店、酒樓他沒有沒去過的,但還沒見過能這麽大的餐廳。南伯萬張對大兵艦十分熟悉,如數家珍地為先生介紹著大兵艦上的方方麵麵,這不能不讓先生更加感慨了。哈,想不到呀,原來府上漁行的夥計,對變化的世事更加了解並很好地把握了,甚至差不多已經成為了新世事的東家了;而原來的東家,差不多變成了一個懵懂的小夥計,起碼在這個大兵艦上是這樣。

這時候,大餐廳的最裏邊,傳來一陣陣嘰哩哇啦的爭辯聲,先生雖然聽不懂英語,但卻聽得懂語氣,顯然這是用英語在爭執著什麽。

南伯萬張扯著先生,拔拉著人群向前麵走去,先生順從地隨著南伯萬張向前走,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對這個原來的夥計產生了依賴感了。

幾十個兵艦上的兵和軍官,圍在一塊挺大的黑板前爭執著。雖然這麽多村董進了餐廳,但他們還是旁若無人地爭執著,顯然,黑板上的東西讓他們無暇旁顧了。

先生看清了,黑板上畫著些圓的、直的和三角以及別的線交叉的圖案,令人眼花繚亂,而且還點綴著一些更讓人眼花繚亂的跟小蝌蚪差不多的圖案。一個當官的手捏著粉筆,在這堆圖案上點劃著,又在下麵寫出了一堆蝌蚪狀的東西。完成之後,他很得意地衝那些當兵的笑笑。那些當兵的嘰哩哇啦地叫著,顯然是不同意當官的解釋。一個當兵的衝到黑板前,從當官的手中搶過粉筆,同樣在那堆圖案上點劃著,同樣在下麵寫下了一堆蝌蚪狀的東西,而後拍著黑板嘰哩哇啦地叫著。另一個當官的又以同樣的方式又衝到黑板前,從這個當兵的手中搶過粉筆……

當官的當兵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複地在黑板前表演著。黑板上畫出的圖形越來越多,寫下的蝌蚪狀的東西也越來越多,當官的和當兵的之間爭執的情緒越來越激烈……

眾村董莫明其妙,英國官兵竟然一起玩這樣小孩子玩的把戲?當著幾百號外人的麵,當官的不像當官的,當兵的不像當兵的,沒大沒小沒尊沒卑爭得麵紅耳赤,這成何體統?眾村董忍不住發出了嘀嘀咕咕的譏諷和訕笑。

他們這是在黑板上演兵布陣麽?!先生同樣莫明其妙,但他沒有笑。雖然弄不懂他們這是在幹什麽,但他覺得這絕不是在玩小孩子玩的把戲,他們在做的肯定是我們不懂的但十分嚴肅、重要的事情。他不由得以乞求的目光,看了看身邊的南伯萬張。

南伯萬張似乎就等著先生向他投來這樣的目光。這時,他才賣關字地笑笑,說:先生,這是當官的和當兵的在進行算題比賽,也叫科學比賽。他們經常搞這樣的比賽,現在,一道算題把他們全難住了。當官的說當兵的算的不對,當兵的說當官的算的不對,兩麵爭執不下了……

雖然已經感覺到他們是在做十分嚴肅、重要的事情。但怎麽著也想不到,那圓的、直的和三角以及別的線交叉的圖案,以及讓人眼花繚亂的跟小蝌蚪差不多的東西,會是算題?是科學?更想不到,官兵會進行這樣不分尊卑的比賽。要是當官的輸了,不是斯文掃地了麽?還怎麽號令當兵的?盡管是科學算題比賽……

明白的越多,疑惑越多,先生陷入了一層比一層深的愕然懵懂之中——先生,先生——南伯萬張突然急急地用胳膊拐了拐先生,指著黑板前說:先生,你看,你看,三少爺——

先生看到了讓他更加愕然懵懂的場麵:三少爺叢誌道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飛快地躥到了黑板前,從一個正在嘰哩哇啦叫著的當官的手中搶過了粉筆——

這孩子要幹什麽?!三百多位村董嘀嘀咕咕的譏諷和訕笑戛然而止、當官的與當兵的的激烈爭執戛然而止——大餐廳陡然陷入了靜寂。

三少爺手中的粉筆在黑板的圖案上指指點點,並且劃了幾道線,然後同樣嗶叭地寫下了一堆蝌蚪狀的東西。由於太靜,粉筆在黑板上發出了驚心動魄的吱吱叫聲……

三少爺將這些完成之後,衝著英艦的官兵,嘰哩哇啦說出了一串他們的話,然後將手中剩下的粉筆頭重重地擰在了黑板上。

——呼啦啦,英艦的官兵一齊歡呼著湧向黑板,不由分說地將三少爺抬起,不斷地拋向空中……

先生,先生——南伯萬張激動地叫著。三少爺將難題給算出來了,他們這是在為三少爺慶賀,三少爺了不起呀……

其實用不著南伯萬張再多解釋了,麵前的情景已經讓先生完全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他甚至還聽出了,那些官兵的歡呼聲中夾雜著對兒子“南伯萬”的稱讚。

三百多名村董此時也差不多明白是怎麽回事了。自打登上了這大兵艦,他們就戰戰兢兢,口裏就噓噓地吐著遊絲般的細氣,此時他們共同發出了乍舌的嘖嘖聲。鐵壁銅牆的兵艦大餐廳,在這麽多人共同的乍舌聲中震顫了……這個孩子竟然算出了難住了滿艦英國官兵的算題,這太給他們長臉了。他們一點也不為剛剛還以為這些英國官兵是在玩小孩子玩的把戲而難為情,瞬間他們便換了一幅對待了不起的大事的表情:天呐,這個孩子跟英國官兵進行了一場多麽了不起的比賽呀,把一船英國官兵給打敗了,這是多麽了不起的勝利呀,而那些個被我們的孩子打敗了的英國官兵,竟然一點也不覺羞愧,佩服讚賞著俯首稱臣了……乍舌的村董們繼而是一片歡呼——衝著取得了了不起的勝利的三少爺,衝著養出了這樣了不起的兒子的先生。當然,他們也衝著那些被先生的兒子打敗了的英軍官兵發出了得意的噓聲……

誌道呀,我的誌道呀……先生激動得有些發抖,想不到呀,想不到,我的小兒子在這樣的場合為我掙了大臉。不,不但是為我掙了大臉,他贏得了這片土地變成租界以來惟一的一次勝利,讓三百多名村董的心中充滿了勝利的驕傲、臉麵洋溢起驕傲的光彩……先生的雙臂不由得張開,似乎要變成一隻大鳥撲向兒子——強烈的震憾讓眩暈再次發作了,這是不同於前兩次的震憾,也是不同於前兩次的眩暈——英軍官兵手臂拋起的兒子,倒變成了一隻大鳥,飛騰在空中……一切都在眩暈中旋轉著顛倒了……先生自己沒有覺察到,淚水已經盈出了他的眼窩……

不知何時,莊士敦擠到了先生的身邊,他甚至比所有的人更激動:先生,先生呀,你看到了麽?我想你該明白了眼前發生了什麽吧?

先生哦哦著,他多麽感激此時莊士敦能這麽問他呀。

你的兒子,你的兒子戰勝了這條艦上的官兵!莊士敦似乎要把先生也舉起來。

先生越發地哦哦了,實在不知該說什麽才好,莊士敦能說出這樣的話更是他始料未及的。

莊士敦又說:數學幾何與哲學,滲透了西方人的全部精神生活,當然也包括我們英國人,所以艦艇上的官兵常搞這樣的數學幾何比賽。想不到,你的小兒子竟令人難以置信地計算出了他們解決不了的這道數學幾何難題。先生,你知道麽?你的小兒子已經具有了一種力量。他的雙手攥成拳頭掂了掂——可以改變一切的力量!

力量?力量……可以改變一切的力量……先生重複著莊士敦的話,雙手也禁不住攥成了凝聚力量的拳頭,他是掂著雙拳重複了莊士敦說的話。

這時候,英軍的官兵和眾村董簇擁著三少爺,朝先生湧過來。

聖師奧古斯丁有句名言:“數還可以把世界轉化為和我們心靈相通的音樂。”莊士敦指著湧過來的英軍官兵對先生說。看看吧,你的兒子不正是以數學幾何將世界轉化,將不同的人心靈溝通了麽?這比什麽都重要。

先生雖沒能完全明白莊士敦的話,但大體理會了這話表達的意思,心中忽地一顫:兒子已經擁有了轉化世界的力量……?他這才覺察到自己的雙手已經攥成了雙拳,禁不住有意地上下揣了揣雙拳,似乎在感覺那種力量的力量……

在眾人的簇擁下,三少爺有點局促地來到了先生麵前。天呐,這情形跟多年前他在莊園的戲台上,完成了用槍管裏的爆竹製止鄉親們去流血送命的壯舉後,站在先生麵前的情形是多麽相似——又是多麽的絕然相反呀……不過此時他的嘴角是緊緊抿著的,顯示著他已經蓄集起了那種力量。是呀,今天,他隻是在這個大兵艦的黑板上畫了幾條線、寫下了一堆蝌蚪狀的東西,便將千萬百姓拚了性命抵抗不了的人給打敗了。

麵對兒子,先生的神態也跟多年前差不多,不過此時他已經要稍稍仰視兒子了——這一刻他才醒察到——兒子已經超過了他這個父親的高度了。他想跟兒子說點什麽,卻被一聲急急的叫給打斷了。

——先生,先生!傳教士布朗先生喜形於色,撥開眾人來到先生的麵前。先生,是主,是仁慈萬能的主,賜予了你兒子超人的智慧和力量。

先生有點愣了,雖說兒子在教會學校讀書,但兒子並沒有信什麽教,租界政府早已明令禁止任何學校強迫學生信仰任何宗教,難道不信他們的宗教,他們的主也會賜予我兒子超人的智慧和力量麽?

布朗一點也沒在意先生表露出來的東西,繼續洋洋得意地說:我沒說錯吧?你的兒子不但無愧於整個威海衛學生中的“南伯萬”,而且成了這條兵艦上數學的“南伯萬”……我不得不再次對你表示祝賀了……

這時候,一個英艦士兵,一個英艦官員,各抱著一個沉甸甸的箱子朝先生這邊走來。

布朗先生指著那兩箱東西說:這是兩箱牛肉罐頭,是艦上對你優秀的兒子的獎賞。本來他們官兵之間約定,哪方算對了這道題,就獎勵對方一箱罐頭,但現在他們決定雙倍獎勵你的兒子……

先生有點暈頭轉向不知如何是好了,虧得南伯萬張替先生接過了兩箱罐頭。

三少爺又被眾人簇擁著離開了,先生沒能對他說上一句話,他也沒能對先生說上一句話。但三少爺轉身時,衝先生像個男子漢那樣笑了笑,並抬起雙拳攥了攥。

先生學著兒子的樣子,同樣攥了攥雙拳。似乎是兒子的力量傳導給了父親,父親真切地感覺到了那是怎樣的力量……

當眾村董們扶著懸梯走下大兵艦時,也不見有什麽風波襲來,巨大的兵艦卻突然有點搖晃了,可能是水下有一股暗湧湧過吧。

先生禁不住緊緊地抓住了懸梯——一個簡單的道理在他的麵前凸現:再怎麽大的兵艦也是漂在海上沒有根基的,看似柔弱的大海隻要輕微一抖,如大山般的兵艦也會搖晃的。看看抓住懸梯的雙手,他忽地凝聚起全身的勁,奮力推了推懸梯——大兵艦似乎在這力量的作用下又搖晃了——他覺得自己終於感覺、體會到了兒子擁有的那種力量是怎樣的力量,禁不住小聲地咂咂著:哈,力量,力量,力量呀……

莊士敦正好在先生的身邊,他準確地感覺到了先生心中的感覺,衝先生莞爾一笑:先生,我想你是在品味你兒子那種力量是怎樣的力量吧?

好一個莊士敦呀,不但有著中國的名字,而且已經能窺透中國人的心了。先生轉過臉,非但不掩飾什麽,而是直截了當地問:莊大人,我的兒子真的具有了你說的那種力量?

好!先生你顯然已經品味出那是怎樣的力量了,這真讓我欣喜。是的,你的兒子是已經獲得了那樣的力量——那是一種科學知識的力量!但你的兒子隻是在一定程度獲得了這樣的力量,這種力量是無窮無盡的,要想獲得這種更強大的力量,隻是待在威海衛還遠遠不夠。

先生直直地看著莊士敦,那意思很明顯:那該怎麽辦?

莊士敦讀懂了先生的目光,說:走出去,去能夠給他更大的力量的地方,他才可以獲得更強大的力量。

先生的目光變得更直了,如同一根棍在叩擊著,熱切的氣息也火辣辣地直拂莊士敦的麵部。表達的意思更明確:去哪裏可以獲得更強大的力量?

去科技發達的西洋留學。英國無疑是當今世界政治、教育、科技最發達的,如果去英國,我可以為他聯係。

這一刻,那種無形的力量真的給了先生醍醐灌頂般的啟迪,很多似懂非懂蒙蒙朧朧解不開的東西,似乎轟隆隆全在麵前化解開了。又似乎有一股凜冽的風灌進了頭腦,多年來滿腦子充塞的令其苦悶惶惑的東西,一下子涇渭分明了……先生忽地舉起了雙拳,重重地打在了懸梯上,懸梯痛楚地哆嗦了,雙拳也痛楚地顫栗了——一個重大的抉擇被敲定了,他幾乎是吼叫道:好!那就拜托莊大人了!

身前身後的村董被先生這陡然的吼叫嚇了一跳,前麵的也轉過身來,一齊愣愣地看著先生,整個懸梯上的人全不動了。

先生看看前麵的人,又回過頭看看後麵的人,抑製不住心頭波濤般情緒的衝擊,大聲地說:我要讓我的兒子去能夠給他更多力量的地方,讓他獲得更強大的力量!

這突兀的話,越發讓眾村董不知其所以然了,隻能理解為先生還激動在兒子剛剛為他贏得的驕傲、榮耀的激動中,他們全都笑了。

是呀,連先生自己也沒想到,讓兒子去英國留學這麽大的事,就在這狹窄的懸梯,就由於莊士敦這麽幾句簡單的話,便敲定了。又有誰能想得到,其實自打英國人將威海衛變成了租界——不,是自打日本的艦隊打得北洋水師全軍覆沒並占了劉公島起,痛苦惶惑中,先生朦朦朧朧苦苦尋求的,就是兒子表現出的,那種可以改變一切的力量。現在,能有一個可以讓兒子獲得更強大的力量的機會,他當然要不顧一切地抓住。

隨後,莊士敦一行又帶著眾村董及學生們,浩浩****登上了劉公島參觀。

6、被英國了的劉公島

算起來,先生竟然有十幾年沒進劉公島了。

甲午中日海戰後,劉公島便被日本人占領了,日本人還沒走,英國人便來了,劉公島成為了他們租借威海衛的落腳點,成為了英軍的專屬軍事控製區。他們征用了島上百姓近五千畝土地和所有房屋,將島上原來的居民全部遷到島外,並發布禁令,嚴禁中國人隨意上島。每到夏天,都有大批的英艦停泊在劉公島周圍,這裏的確變成了英國遠東艦隊的後花園。

從劉公島延伸進海的棧橋式的鐵碼頭還在,那是北洋水師建的,現在成了為英艦服務的碼頭。擺渡的小艇和小舢舨並沒靠攏鐵碼頭,而是靠在了英國人新建的,被稱之為堪廳碼頭的碼頭。先生正疑惑這碼頭為什麽起了這麽個古怪的名字,公署裏那個稅官站出來介紹島上的情況了。這個稅官就是去請先生見莊士敦的那個稅官,今天他負責向眾村董介紹島上的情況。稅官指著前麵的一座大房子介紹說:那是英軍的士兵俱樂部,叫做堪廳,這個碼頭也隨之叫堪廳碼頭了。在這堪廳的右北麵,聳立著一幢更大的、有很多拱形的窗戶,並在房頂開了很多小門樓一樣天窗的大房子。稅官指著它又介紹:那是英國人開的克拉克大飯店。那裏不但可以容納很多人同時用餐,而且擁有很多住宿的床位。今天宴請各位村董的宴會,就在那裏舉行。

看著這個又能吃飯又能住宿的大克拉克飯店,先生一怔,突然想到了剛才在舢舨上南伯萬張說的話,哈,敏兒就是去那裏跟英國商人談生意的呀。我這是第一次看到了這大飯店,而敏兒竟然早已在那裏跟英國商人談大生意了……

眾村董在莊士敦和稅官的引領下,沿海邊向西直通的一條寬敞整齊的街道走去。街道的兩邊全是兩層以上高大的、式樣別致的洋房。各個門臉上都掛有英文匾額,有的還雕飾著各種圖案。甚至有的洋行還直接起了中國名字。如茂泰、富威、永盛等。稅官又介紹:這條街叫西摩爾街,不但集中了多家英國商行,日本、韓國、美國等十多個國家都有商家在此設立商行,這裏是整個威海衛進出口商品的集散地,是商業、金融業最繁榮的一條街……

先生的心又跳了一下,那些各國洋行的洋名以及直接起了中國名字的洋行他並沒記住,但是這條街的名字倒是讓他耿耿於懷:哈,西摩爾,這不就是英國駐華海軍司令的名字麽?庚子年,不是他率領著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把光緒帝和老佛爺都嚇跑了麽?這條街是以他的名字名命的麽?他禁不住小聲地念叨著:西摩爾,西摩爾……

先生身邊一個對這裏較熟悉的村董,悄聲對先生說:是的,這條街道就是以那個西摩爾命名的。

先生歎息了,想不到呀,這個率軍打進了中國皇宮紫禁城的西摩爾,名字竟然也在這裏變成了一條樓房連樓房、洋行連洋行的繁榮商業街了……

進入西摩爾街,街麵上很多當地人,正用馬車、地排車、小推車或肩挑背扛,熙來攘往搬運著貨物。稅官介紹:外國貨輪載來的外國布匹、藥品、大米、麵粉、豆餅、香煙、瓦鐵……等等,正在由這些搬運工送往這些洋行的貨倉;而威海衛出產的花生米、花生油、海參、海米、鹹魚幹……等等,同樣由這些搬運工從這些洋行的貨倉搬運出來,送往碼頭裝船運往國外。

自從威海衛變成了租界,絕大多數村董都沒再進劉公島,更沒踏上這條西摩爾街。如果說參觀英國大兵艦,給眾村董們造成的是有點恐懼的震懾,那麽麵對如此繁華繁榮的商業街,他們發出的則是激動不已甚至是驚詫不已的感歎……

惟有先生變得越來越沉重、肅穆了,隻是哈哈地吐著氣。

莊士敦一直在不露聲色地觀察著先生,也許惟有他能體察到,此時先生的心中湧動著怎樣的波濤。他索性要讓先生了解到更多的東西。先生——他甚至扯了一下先生的衣襟,說。洋行經營的業務,可遠不止你看到的這些,有些在街麵上是看不到的……

幾乎是在威海衛變成英租界的同時,英國商人鄧肯.克拉克(Duncan Clark)便在劉公島上創辦了康來洋行,成為威海衛第一家洋行。早期,康來洋行主要為英國駐軍和公署進行官方采購,隨著租界商貿和旅遊業的興起,該行的業務也隨之向旅遊、酒店、水上公共交通、房地產等方麵延伸擴展了。該行還是香港郵政總局在威海衛的獨家代理,經營著劉公島和愛德華商埠區兩處郵局,並包攬了全區的郵政業務……

泰茂洋行開展的則是代理業務:匯豐銀行在威海衛的業務、租界政府各種款項的存儲、支出、駐軍軍餉的支付、在威經商和來威旅居的外國人的票款匯兌和存儲等等;國外的太古、和藍煙囪兩家輪船公司在威海的航運業務;整個租界所有的官方地產交易業務;開辦實業的,也要先出資由該行代理政府核準開辦權。在一定程度上,該行代管了部分政府經濟管理職能。更有甚者,租界政府每年上報英國政府的經濟年報,也是由該行編製的……

還有的洋行代理著保安水火保險、水明人壽保險等業務……

先生聽得瞠目結舌……

再往前走,依次是隨因美(電影院)、豪司佩投(醫院)、巴(酒館)……

哈,哈,哈……先生惟有一遍遍地歎息了,劉公島呀,你真的是大變了,變得麵目全非讓我不敢認了。我的劉公島呀,想不到,你,你徹頭徹尾被英國了……

是呀,如果說威海衛變成租界後,英國味越來越濃了,那這劉公島的的確確已經完全地被英國了。先生突然又想到,當眾村董聚集在碼頭等船擺渡時,那個稅官就介紹說,先帶領各位村董去水仙花灣參觀英國軍艦,然後再進劉公愛倫參觀……不少英國人早已管威海灣叫水仙花灣,管劉公島叫劉公愛倫了。而當地的百姓業已見怪不怪了,有的人也隨之改口了。不僅如此,他們不是連威海衛的山脈也不放過麽?不是已經將溫泉莊那兒的正棋山改名為麥克唐納山、將威海衛近郊的棉花山改名為菲茨傑拉德山麽?整個威海衛不是也時常被他們稱之為梅蘭了麽?哈,整個威海衛正在一步步被英國了呀……

接著轉下去,則進入了另一番天地:足球、高爾夫球、網球、棒球、板球、曲棍球、羽毛球、台球、牆球……各種運動場一個接一個,光是足球場就有三個,當然,這些場地取的名字也全是奇裏古怪的洋名。在這些場地服務的很多中國人,已經像幹莊稼活那樣得心應手了,並且能以嘰哩哇啦的洋腔洋調與洋人交流……

再接著轉下去,他們又參觀了一個生產古怪產品的工廠:汽水廠。稅官介紹:這個汽水廠每天能生產一萬八千瓶汽水。看看吧,裝滿了被稱做汽水的一溜瓶子,源源不斷地從一個傳送帶上嗡嗡地流轉過來。經過一個轉動的機器.,這機器有著一圈手臂一樣的玩藝,它每次快速地伸下一個手臂,都會準確麻利地按住一個瓶子口,發出哢嚓一響,一個鐵蓋便封在了瓶口上。那一圈手臂轉著圈不停地快速伸出來,發出連續的哢嚓、哢嚓聲響,一個連著一個的瓶子便被封上了鐵蓋,然後又經過傳送帶,流轉到了另一個車間的大長條案子上,一溜人飛快地將每個瓶子上都貼上了花花綠綠的商標……

如此流水作業讓眾村董看花了眼,而這被稱做汽水的產品更讓他們懵了:裝在瓶子裏的水就是汽水?汽水是什麽?是往汽裏摻水還是往水裏摻汽?這一瓶瓶的汽水又是做什麽用的呢?……

稅官衝眾村董聳聳肩笑了,介紹說:汽水麽,就是,就是一種可以消暑解渴的飲料……

眾村董還是難以從這樣的介紹中弄明白汽水究竟是什麽東西。莊士敦笑了,他對稅官說了句什麽,稅官便給每位參觀者發了瓶汽水,而後又讓幾個工人幫忙,砰砰地為他們打開了瓶蓋,瓶裏的水便泛著汽泡冒出來。眾村董忐忑著,學著樣子一齊舉起了瓶子——亙古沒嚐過的汽水冒著氣泡乍一入口,便有麻簌簌殺嘴的感覺,喝下幾口後,咕嘎,咕嘎,幾乎所有的人都發出了同樣的拔氣打嗝聲,如同一池青蛙在鳴叫;幾乎所有的人都表現出了同樣的歪鼻子咧嘴不適的表情,如同集體喝下了一味苦藥。盡管如此,他們還是舍不得也不好將這新奇的、從未品味的、人家請你品嚐的東西放下。。

那些學生們對這新鮮的東西適應得倒是很快,喝過幾口後,雖然也呲牙咧嘴,但還是有人高叫:好喝,好喝,味道真好……也許並非所有的學生都真的有好的感覺,隻是為了不讓別的同學說自己好東西喝不出好感覺而已。無論怎樣,轉眼間,他們便呲牙咧嘴將小瓶裏的水全喝光了。隨後,更多的同學隨聲叫著好喝,汽水真是好東西。

眾村董學著學生的樣子,繼續喝下去。汽水在他們的肚子裏真的變成了汽水,咕嚕咕嚕泛著汽泡翻騰著要冒出來,更強烈的咕嘎、咕嘎拔氣打嗝聲比蛙鳴還響亮了——美妙的感覺終於伴著拔氣打嗝出現了,想不到這汽水竟然如此神奇,片刻便讓人舒坦舒暢神清氣爽了……他們紛紛對汽水讚不絕口了,個別仍感不適的,也隻好隨聲附和誇好了。

也許先生最早品味到了汽水這東西別樣的美妙,兩口下去,便覺得滿口麻簌簌生津爽氣提神,隻是他沒將這種美妙的感覺說出來。看著眾村董由呲牙咧嘴的不適,轉而又紛紛讚不絕口,一種苦澀的滋味在先生的心底泛起,淹沒了那種美妙的感覺……天呐,這汽水給眾村董製造的前後反差極大的感覺,不是跟威海衛變成租界後給眾村董製造的感覺一樣麽?隻是後者經曆的時間被拉長了……

接下來,他們又參觀了一個每小時能生產四百多公斤麵包的麵包房。枕頭般大小、香氣噴噴的大麵包被切成一片一片,每個參觀者都分到了一片品嚐。外焦內暄的麵包的確比鍋裏蒸的餑餑又暄又香,品嚐麵包跟品嚐汽水的感覺不同,沒有了剛開始的不適,而是直接進入了美妙的香甜……

麵對這一切,先生心中有了一種越來越快的抽絲剝繭般的感覺,他們組織眾村董及各學校優秀的學生們來這裏參觀的目的顯現了……

莊士敦又來到了先生的身邊,有點突兀地說:先生,無論我們接受不接受,也無論我們如何看待,威海衛剛變成租界後,那種緊張的、甚至爆發衝突的關係,隻是前奏和剛開始,威海衛已經和正在變得繁榮美好是客觀的……

雖然莊士敦含混地用了我們,模糊了是誰跟誰之間的關係。但先生完全明白,他指的是承租者英方與被租的威海衛百姓之間的關係。顯然莊士敦是有意用了含混的我們,也有意模糊、回避了誰跟誰的關係,他是不想刺激先生心中敏感的東西。看看莊士敦,先生差不多也明白,是眼前的繁榮繁華、是300多位參觀的村董對這繁榮繁華的讚歎以及品嚐了汽水和麵包後的愉悅,讓莊士敦突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來。果然,莊士敦接著說:今天來這裏參觀的村董們,恐怕沒有誰能想到,隻是七、八年的時間,劉公島會變成這樣吧?也許沒有誰會想得到,威海衛成為租界後,各方麵會如此迅速地變得比原來越來越好吧?

先生的嘴巴蠕動著沒有回答,這是個答案就擺在麵前,卻難以將答案說出口的問題。其實莊士敦也不是強人所難要先生回答什麽,他繼續說下去:我要說的是,其實保持、維護、建設和平美好的生活,才是每個人都向往的。這世上隻要是好的東西,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都是樂於接受的,百姓也是樂於融入其中的,日常生活才是百姓永恒的主題。租界政府是抱著讓租界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司法、醫藥衛生、交通、公益事業等各方麵變好的美好願望進行治理的,實際上也是努力地不遺餘力這麽做的。把租界建設、管理好、讓所有人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好,是我們共同的目標……

先生深深地怔住了,莊大人的這一大堆話不能說是不客觀的。剛剛看到的一切、租界政府所做的一切,的確讓人不得不基本認同莊士敦所說的。但先生的心底卻有一股難以抑製的情感發酸水般嗆上來,強烈地阻擊著莊士敦的話。這股酸水如鯁在喉,噎得胸脯呼呼起伏,一時卻又變不成恰當有力的話語渲泄。片刻,先生終於吐了一口長氣,找到了一吐為快的突破口:莊大人,有人闖進你的家,硬要變成你的父親並對你的家實行全麵管製,並保證要讓你過上好的日子,你會同意麽?你要反抗,就以武力征服你,而且的確是以武力征服了。你家的日子即使各方麵都變好了,你的心裏會舒坦麽?!

輪到莊士敦深深地怔住了,同樣,片刻過後他也吐了一口長氣,說:先生,我承認有些東西我解釋不了,我也不會對你這樣我敬重的人做什麽強詞奪理的解釋,那就隻好將這些你我都解釋不了的問題擱置吧。其實,我,我……他的話變得艱澀,語調變得沉重,表情也變得有些痛苦了。先生,你不可能想得到,在某些方麵,我心中其實也有著跟你一樣的苦惱,甚至比你有過之而無不及……

莊士敦的話令先生不知所雲大大地疑惑了。先生的確不可能想得到,在哪方麵莊大人有著跟自己一樣的、甚至是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苦惱。

不等先生問,莊士敦又接著說:先生,我想我沒做什麽讓你不信任的事,所以我相信你應該是信任我的。當然,先生人格高潔,我更沒有理由不信任你,所以就讓我對你透露一點也許是不該對你透露的我的苦惱吧……說著,他扯一扯先生的衣角,離開人群,向馬路的對麵走去。

先生不明就裏,但也隻好懵懂地隨著莊士敦離開了人群。

7、另一麵

在正在修建的馬路邊,莊士敦站住了,先生也跟了過來。莊士敦凝視著先生,說:先生,你不會不知道幾年前爆發的日俄戰爭吧?

先生的眉眼跳了一下,說,不僅知道,而且我痛心疾首地知道。聲音不由得提高了。混賬的日俄為了爭奪我中國的領土,在我中國的領土上開了戰,而我大清政府竟然發布了“現在日俄兩國失和用兵,朝廷軫念彼此均係友邦,應按局外中立之例辦理”的上諭。哈,好個“局外中立”,強盜舞槍弄炮致我大清焦土千裏,可我大清竟然視強盜為“友邦”。無論強盜孰敗孰勝,豈不都是我大清國之敗?!我大清國之痛麽?!莊大人是在嘲笑我大清國的昏庸無能吧?

——先生!莊士敦的臉忽地漲紅了,聲音也提高了。我沒想到,先生會以為我對日俄在中國領土上的戰爭持這樣的態度;先生也絕想到,我對這場戰爭引發的另一麵會怎麽想怎麽做了!

先生愣住了,不知莊士敦說的所謂另一麵指的是什麽。他的確想不到,除了他以為的態度,莊士敦還會對這場戰爭有什麽別的態度。

先生——莊士敦的情緒變得激動了。我的國家與你的國家簽署的《租威海衛專條》中,不是寫明,租借威海衛的期限,與俄國駐守旅順的時間相同麽?既然日本已取代俄國占領了旅大,則我英國,我英國應當,應當將威海衛……他的話變得局促了,變得混亂和惶惑了,似乎任何語言也表達不了要說的東西。突然,他彎下腰,雙手抱起了路邊還沒來得及砌的一塊長方形路邊石,朝先生拱了拱,那樣子好像是要將這塊石頭送給先生。

先生大為詫異:他這是幹什麽?難道是要將這塊石頭送給我麽?!難道這就是他所謂的另一麵的所想所為麽?!

雙手拱著石頭的莊士敦,有點氣喘籲籲,又結結巴巴開口了:我們英國應當,應當歸還……說著,再次將雙手拱著的石頭朝先生拱了拱。

轟隆隆……先生的心頭似有滾雷滾過……哈,天呐,莊士敦這不是,不是將這塊石頭比做了威海衛租界麽?!……

先生禁不住伸出了顫抖的雙手,要接受這塊石頭了。

莊士敦卻並沒有將石頭交給先生,他抱著石頭繼續激動地說:日本取代俄國占領旅順等地後,我即向我們的外交部提出:應當將威海衛歸還中國,要不就應該與中國政府重簽延長租期的租約,否則英國繼續在威海衛實行殖民統治是違反國際法理的!最終也必將損害英國的利益!

滾雷在先生的心頭更加強烈地轟鳴了……

莊士敦的情緒變得有點失控了,一發難收地說下去:遺憾的是,我的英國政府並沒采納我公正的建議,而是采用了一種模糊的策略,既不歸還威海衛,也不同中方續簽什麽延長租期的條約。他們認為:“畢竟一個模糊的規定可以為我們帶來很大的周旋餘地。”在威的洋商,特別是來威的實業投資者,當然對威海衛的政治前景憂心忡忡,他們同樣敦促英國政府與中國政府修訂租界條約,明確並盡可能延長威海衛的租期。而我們的殖民部卻又給出了一個模糊的、令在威投資的洋商迷惘的算不得答複的答複:“英國政府認為,英國租借威海衛的租期,不會受到或不可能受到遠東正在發生的事件之影響”……

心頭一串串滾雷炸得先生瞠目結舌:天呐,我不僅絕想不到莊士敦對日俄之戰引發的這另一麵會持這樣的態度,甚至根本沒想到兩個外國強盜在中國旅順的戰爭,會引發腳下的威海衛可能變成原來的威海衛……劇烈的震動造成的情感衝擊,翻江倒海,讓先生說不出一句話來,隻能深深地凝視著莊士敦……

先生的眼圈漸漸變紅了,似乎有火苗從眼眶滋滋噴出來。他的身體抖索著,嘴唇也哆嗦了:我,我誤解莊大人了……謝謝,謝謝莊大人的公道、正直……也十分感謝你能對我說這些掏心的話……

莊士敦動情地說:先生,其實是我應該感謝你,是你給了我傾吐心中苦惱的機會呀……一個人在苦悶時,是多麽需要找個能理解你的苦悶的人傾吐苦悶呀。在這裏,我可以對之傾吐若悶的人極少,所以我更要感謝你……

先生再次被感動了:莊大人,無論如何,我不得不說,你比我們官府衙門裏的人更珍重威海衛,起碼我沒聽到我們衙門裏的官員說過這樣的話。嗨,也許他們壓根就沒想過要說這樣的話呀……說著,先生禁不住上前雙手擁住了莊士敦懷抱的那塊石頭……這石頭似乎是剛從火窯裏掏出的,又似乎是從冰河裏刨起的一塊冰坨,既灼手又寒心,先生的手燙得哆嗦了、心寒顫了,真不知該如何對待這塊石頭了……

莊士敦似乎也產生了跟先生同樣的感覺,兩個人默然凝視著這塊石頭,如同對待一塊殞石……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四隻手有了默契,將這塊石頭慢慢地放到了地上——恰好,路邊石正埋設至此,前麵的路邊還有好長的一段隻是挖好了溝渠,還沒來得及埋設路邊石——兩人蹲下來,四隻手又不約而同地清理好了溝渠裏的雜土,將這塊路邊石砌好了,與後麵已砌好的路邊石嚴絲合縫地連在了一起……

莊士敦站起了身,拍拍雙手,說:隻有靠我們自己的力量建設好威海衛了……

先生也站起了身,不覺間他的手中攥起了兩把土,土壤使雙手充盈了堅實的力量。他抖著雙拳說:大力發展威海衛自己的工商業,這才是根本。

幾年前,本地的商界就鼓動先生挑頭組建本埠商會,因為洋商們已經在威海衛建立了商會。那時先生連租界都不想進,自然不會挑頭在租界組建什麽商會了。後來,幾十個商家還是成立起了眾商公會。此時提到商會,先生不免心生傷感,不知說什麽好了。

莊士敦看出了先生的心思,說:先生,我十分理解那時你為什麽不肯挑頭組建商會,但現在我希望你能挑起發展威海衛工商業的大梁。你不會不了解,那個“眾商公會”還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商會,也沒能卓有成效地推動當地工商業的發展,相互掣肘推諉扯皮,弊端重重。先生,現在到了你勇於擔當,重建能真正推動工商業發展、繁榮的商會的火候了。我想,先生你當然不希望威海衛本土工商業,越來越被洋商和外資覆蓋甚至覆沒吧?

哈,終於明白莊士敦何以詳細介紹洋行那些業務了。瞬間,先生通體有了一種被淬火的感覺。被推選為小區總董後,這樣那樣的不適,滋啦啦消退了,筋骨則錚錚做響,陡然變得剛毅強勁了。他有點激昂地說:莊大人放心,往後,該為威海衛擔當的,我,我不會再退縮了。

莊士敦和先生沒在意,一隊埋設路邊石的施工隊走了過來。

8、三德子

——姑夫,二姑夫!施工隊一個領頭的人,衝先生大叫著跑過來。

這人來到了麵前,先生仍想不起自己何以成為這人的二姑夫,倒是被這人不倫不類的穿著打扮給驚著了。這是個四十多歲的本地人,他頭戴英式禮帽,上身的西服出奇的大,下擺幾乎到了膝蓋;一條過長的大紅領帶,如秋千索般悠**著;褲子則是當地的粗布寬腰土褲,褲腳竟然還紮著小綁腿;腳上的皮鞋顯然也太大,腳趾夠不到的富餘的一大截,已經無所事事地翹了起來。也許是這人認錯了二姑夫吧,先生隻好尷尬地衝他笑笑。

這人也看出二姑夫認不出他了,他非但一點不尷尬,反倒眨巴著小眼很得意地笑著說:怎麽,二姑夫,幾年不見就認不出我了吧?說著摘下了頭上的禮帽:二姑夫,我就是三德子呀。他又衝莊士敦鞠了一躬,莊大人也在呀。

莊士敦笑笑,說:想不到,你還管先生叫二姑夫呀。顯然莊士敦是認得這個三德子的。

多虧這三德子頭頂上有一塊生瘡留下的鋥亮的大疤,迎著陽光鞠躬時,閃耀著觸目驚心似曾相識讓人惡心的光——先生一下子想起他是哪個了。這三德子是大娘娘家那邊的一個遠房侄子,早年曾多次到叢府來走動。那時看他鬼頭鬼腦還有點賴裏巴幾,先生便不待見他,後來他再來便不再見他了。想不到,他現今竟混成了這幅模樣。不管怎麽說,他畢竟是大娘那邊幾杆子能打到的侄子,何況又一口一個二姑夫叫著,何況莊士敦就站在一旁,先生隻好略帶歉意地笑笑,說:怪我眼拙,怪我眼拙呀。

先生不得不再次尷尬難為情地笑笑了。

莊士敦衝先生聳肩一笑,說:先生,看看吧,沒想到你的大侄子已經混上了這套行頭吧?他現在可是島上施工隊的隊長哩,你這當二姑夫的跟大侄子說話吧,我就不在這摻合了。說著轉身離去。

三德子衝著莊士敦的背影又鞠了一躬:莊大人慢走,慢走。而後他指著正在埋設路邊石的十幾個人對先生說。二姑夫,莊大人說的沒錯,這些人都是我的施工隊的夥計,現今這劉公愛倫上修修補補施工的活,就全由我包了。掙大錢不敢說,現如今你侄子也混成個老板了……

不等先生問什麽,三德子便迫不及待滔滔不絕地向二姑夫說起了幾年來他發跡的經過……二姑夫呀,早先,我是為了混口飯吃,經人介紹在英國兵艦上幹了個小擺台的。對了,這擺台二姑夫乍一聽怕是不懂的。其實就是在兵艦的餐廳為官兵吃飯擺放餐桌上的餐具,端飯送菜伺候人家吃喝的差事。英國人吃喝是很講究的,一天裏好象不幹別的就是個吃喝。早晨5點起床後,要先喝朱古力。噢,這朱古力就是可可樹結的可可豆磨成麵,再加些別的東西煮的湯。到了8點,又要伺候他們吃早餐;10點半,再伺候他們喝茶;12點,他們開始吃午餐,頭道菜是湯;二是雞;三是烤鳥,一人一隻;四是炸土豆片;五是咖喱飯;六是布丁。這布丁就是一些果品、雞蛋熬的果凍……看看,看我光說吃的了,我想給二姑夫說的可不是這些。二姑夫呀,咱這腦瓜活,手腳又利落,隻一年多的時間,我就熬成了大擺台。二姑夫呀,你是不知道這大擺台的好處,不但拿的錢多,一個餐廳吃剩喝剩的雜七雜八也全歸咱處理。咱把這些就定時賣給幾個幫船的了,咱又讓幫船的給捎帶買些雞鴨魚肉菜什麽的,再轉手賣給兵艦。這裏外裏二姑夫你猜怎麽著?咱格外掙下的倒比當大擺台的營生掙的還多……說著,他掏出了一盒煙,學著英國人的派頭,用手指彈出一隻遞給了先生。二姑夫,你嚐嚐,地道的英國貨。

先生皺著眉頭看看,那煙盒上的英文碼字是看不明白,但上麵的“555”倒是認得。本來是不想接的,可偏偏今天沒帶水煙槍,此時見了煙,煙癮便難捺地發作了,隻好帶著點屈辱伸出右手接煙——不經意間,攥在手中的那把土便刷刷如細雨散落了……

三德子掏出一個玩藝,叭地一按,噌地一下,火苗便神奇地從這玩藝裏射了出來。不經意間,他發現了先生接煙的手中有細土紛紛散落。吔?二姑夫,你咋握著一把土?你這樣尊貴的人怎麽能跟泥土沾邊呢?

三德子本來就是想用手中能打出火的玩藝,“燎”二姑夫一下,看著二姑夫還在驚詫自己手中能打出火的玩藝,他得意地笑了,將火苗熄滅了,變戲法般玩弄著這個能打火的玩藝說,打火機,德國造的能打火的機器。說著,又叭地一按,火苗再次從機器裏射了出來。

哈,想不到呀,真是想不到,這個癩頭三德子竟然也用上了能打火的機器……先生有點忐忑又有點好奇,戰戰兢兢將香煙湊近火苗點著了,他這可是第一次用外國機器打出來的火點著了外國煙呀。吸了一口煙,才醒覺到,在這個三德子的麵前多少有點失態,有點卑瑣也有點露了怯。為了掩飾這些,也為了聚斂起潰散了東西,先生又深吸了一口煙,有意幹咳一聲,有點裝腔作勢地說,這煙味道還行吧,不過還是不如抽我的銀水煙槍。

遺憾的是,先生這欲蓋彌彰的掩飾,讓三德子窺破了,他竟然衝二姑夫發出了大人對不諳世事的孩子的那種笑。他將打火機拋向空中,又接住,說:這算不得什麽,隻是個小玩藝。二姑夫,現今新奇的洋貨不得了,我家裏也用了不少洋貨。二姑夫要喜歡,這打火機就送給你了。說著,將打火機遞了過來。

先生不由得打了個戰,似乎打火機是一個即刻要爆炸的炸彈,惶惶地擺一擺手:不,不,我可用不慣這玩藝。說著,就要轉身離開。

三德子可不想輕易放過二姑夫,他還沒過足癮,還有好多燒燎二姑夫的話還沒說哩。他迅速轉一下身子,擋住了先生的去路。二姑夫,你別急著走麽。你們不是來劉公愛倫參觀的麽?你聽聽我的事不也算參觀麽?我還想往後有事請二姑夫多多照應哩。

先生走不得了,他明白了,麵前的三德子不僅是抖闊地顯擺,多少還有點報仇雪恨的意思。轉念再一想,便有點釋然,誰讓自己多年來下眼看,不待見人家,這不是欠下了人家的債麽?欠了債還一還不也是應當的麽?

見二姑夫穩住了,三德子便更急迫地接著說下去:二姑夫呀,咱當擺台的雖說混的不賴,可咱總不能老給人家當跑堂的不是?兩年後,有人要在島上開個飯店,他不會英語,本錢也不夠,便找到了咱。咱伺候英國人幾年了,吃喝拉撒的英語咱都通,咱也攢了些錢,便跟他合夥在島上開了個飯店。二姑夫呀,想不到,飯店的生意出奇地好,英國人的錢太好掙了,咱說幾壺算幾壺,小來小去的零錢也不用找,還給小費。除了這些,咱還有別的掙錢門道。別看英國人人高馬大的,可他們的心眼少,不夠用,咱稍稍做點手腳,他們的錢就變成咱的了……

三德子笑了,接著說:二姑夫,咱是實親,我也不瞞你,就說一點吧。英國人來咱的館子裏喝酒,找他們的錢他們往往並不馬上收起來,就放在酒桌上,咱就在給他們上酒上菜的托盤底下抹了點麵泥。托盤往那錢堆上一放,上麵幾張錢人不知鬼不覺就粘在托盤下進了咱的腰包。等他們喝得搖搖晃晃暈頭轉向,抓起桌上的錢就離開,哪裏還顧得再數錢?咱每天裏都來這麽幾下,兩年下來,那些傻乎乎的外國人硬是沒看破咱的老戲法。咱這也算不得缺德,反正是外國人的錢麽,能弄不弄倒是咱傻……

先生聽得不寒而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隻好大口大口地抽煙。不覺間,那支555牌香煙已抽到了根,他真被燒燎著了,手指一哆嗦,扔了煙蒂,脫口說道:再給我一支煙吧。

巴不得先生有這樣的要求,三德子很興奮地又給先生點上了一支煙。

先生猛地吸了一口煙,嗆出了一串咳嗽。這次可不是故意的,是他沒想到大口猛吸,這煙倒有著這般力道。

三德子有點幸災樂禍地笑笑,繼續說:二姑夫呀,再兩年下來,咱這腰包也就真的鼓起來了。不是有句話叫人往高處走麽?前幾年起,這劉公愛倫就變成了一個大工地,處處都在建房造屋修路還加上修碼頭。咱看準了,拉起個施工隊保管掙大錢。蓋樓造大房子的大活咱幹不了,可修修補補的小活咱還幹不了麽?當年咱也跟人家學了幾天泥瓦匠手藝。咱就放下了飯館,回老家找了幾個泥瓦匠手藝人,到政府辦了手續,拉起了榮安施工隊。嗬,這些年好運怎麽就像粘在了咱的腚後,想甩都甩不掉。咱的施工隊一拉起來,生意就好得很,雜七雜八的活幹不完。咱又在四鄉八疃招了些人馬,現今咱手下有三十多號夥計了,這劉公愛倫所有修修補補的小工程就全歸咱包了。說著,他回過頭,衝正在埋設路邊石的人玄虛地吼了一聲:都給我手腳麻利點,別給我磨洋工。二姑夫呀,你是老使夥計的,府上的夥計也多,使夥計的道道你可比我通,對這些人太惡了不行,太善了也不成。就跟使牲口一樣,既要舍得給它草料吃,又要不時搖一搖鞭子,它才能給咱多幹活。

三德子越說興致越高,先生想插話也找不到空隙,隻有聽的份了。

多虧這時候遠處有人急急地喊先生,要不還不知這三德子要擺乎到什麽時候。先生抱歉地笑笑,終於得以離開了。三德子意猶未盡,衝著走出老遠的先生喊道:二姑夫,往後有事你隻管打聲招呼……

先生啞言失笑,這三德子前麵還說往後有事請二姑夫多多照應,而轉眼間已變成往後有事你隻管打聲招呼了。

離參觀的人群隔的並不遠,但這段路卻顯得有點漫長,要走回去變得艱難了。的確,先生走得搖搖晃晃空空落落,似乎需要攀附著什麽,一攥手才發現,不知何時,左手裏攥的那把土也散失了。空空的雙手隻能對擊拍打了幾下,雙手又合起,用力地揉搓著,似乎聚攏起了某種散失了的力氣。抬眼看看前麵熙熙攘攘參觀的人群,他再次啞言失笑了,真是想不到呀,不管怎麽說,三德子是比那些參觀的村董更快更如魚得水地融入了麵前英國了的世界呀。這麽想著,心頭不由得一顫,此時才深深地體會到,三德子說的沒錯,聽聽他的發跡過程,的確算是參觀,而且是更深入的參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