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1、敏兒被求婚

一旦人們適應了飛快變化的一切,便不覺得時間有多麽快了,好像時間又回歸了正常的軌道。

先生身不由己地進入了溫泉小區總董的角色,一旦進入,便隻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了。16個村子大大小小的事情,的確夠他忙的,他越來越覺得時間不夠用,隻能長期住在莊園了,幾乎將衛城的大宅給忘了。

自從敏兒在愛德華商埠區撐起了商行,花兒便經常來這裏,商埠區的一切在她的眼裏早已習以為常了。

敏兒的商行起名為“誠泰”,幾年下來,想不到敏兒不但撐起了商行,而且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好。不僅出口本地的鹹魚幹、花生、海參、海米、錫鑲茶具等土特產,而且批發兼零售進口洋布、香煙、大米、麵粉等,誠泰商行已經成為商埠區不可小覷的商行了。

今天,花兒又來商行看敏兒。

花兒是從商行的後院進來的。商行的院子就是一個收貨發貨的臨時貨場,兩邊是寬大的庫房。幾個人正在從庫房向外出洋布和大米,往幾掛大車和幾匹騾馬背上的馱簍裝;幾個人則從鄉下人推來的一溜小推車上往下卸花生米、海米等貨物,忙著過稱……此時是秋後季節,正是收購農產品的旺季,整個院落人歡馬叫好不熱鬧,興隆的生意氣息撲麵而來。盡管深秋的瑟瑟涼風嗖嗖刮著,但空氣裏還是彌漫著濃鬱的不同貨物的強烈味道。花兒越來越受不得這樣的氣味刺激,發出了一串幹咳。不得不掏出一塊手絹,輕輕地攏著口鼻,好不容易才從人縫裏穿過,從後門進了商行。

商行幾個站櫃台的夥計跟花兒早已熟識了,他們仍跟往常一樣衝花兒點頭打招呼。不過今天他們的神態卻有點異樣,一個夥計引著花兒的目光,衝樓上有點神秘地努努嘴,顯然是說掌櫃的在樓上,而另外幾個夥計則詭譎無聲地笑了。花兒並沒往心裏去,仍跟往常一樣衝他們笑笑,徑直走向樓梯口,攀著樓梯的扶手,踏著木樓梯囔囔地上了樓。

樓上有五間房,花兒徑直走向了掌櫃的房間。

走近房門時,花兒隱約聽得到屋內有竊竊私語聲,她也沒在意,還是跟往常一樣,隨手就推開了房門——“當啷”一聲,拍打驚堂木般的一響,讓屋內瞬間變得寂靜了。除了敏兒,那個英國商人詹姆斯也在。那當啷的一聲,不但如驚堂木讓屋內陷入了寂靜,又如同一塊石頭投進了平靜的水麵,**起了一圈圈漣漪。看看吧,這漣漪正在敏兒和詹姆斯的臉上擴散著,而且是紅暈的。

現在花兒明白了,為什麽樓下的夥計發出那樣詭譎的笑了。

敏兒和詹姆斯的目光告訴了花兒,那當啷的一響,是桌麵上那個物件落到桌麵時發出的。這物件跟柿餅差不多,閃著金燦燦的光,還帶著一條金燦燦的鏈條。

三個人的目光都凝在了這個柿餅般的物件上,似乎它即刻要爆炸。

還是詹姆斯打破了尷尬的寂靜,他與花兒早已熟識了,衝花兒笑笑,說:你好,你,你們在這說,說話吧。對,對不起,我,我,還有事,我先告辭了。這幾年,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威海衛做生意,已經會說不太通順的中國話了。不等花兒說什麽,他便有些倉皇地速速離開了。

花兒向桌麵上的那個金燦燦的物件走近,哈,是一隻懷表,一隻漂亮的金懷表。

花兒的目光,從懷表轉移到了尷尬窘迫的敏兒臉上,忍著笑板正著臉說:你是怕我問這懷表是不是詹姆斯先生送給你的吧?不,我不會問的,即使是他送的,我也不會問的。

這樣的話倒一下子將敏兒從尷尬的窘態中解放了,她笑著撲過去捶打著花兒:你真是壞到家了,天底下還找得到壞到你這份上的壞麽……

花兒終於忍不住咯咯地笑了:你怎麽打我呀,人家什麽都不問怎麽能說是壞哩?

你這是咬人不露齒的壞,是壞上加壞……

笑過後,兩人都陷入了沉寂,很長時間都不再說話。

漸漸地,敏兒撲梭梭的大眼有盈盈的淚花在閃爍了。

花兒的心提起了,氣也提起了,忐忑地問:詹姆斯先生他,他真的是,是向你……?

敏兒沉沉地點了點頭。

幾年前,幫船的南伯萬張連夜搖著船,送敏兒去劉公島的克拉克大飯店,就是跟這個英國商人詹姆斯先生談生意的。

第一筆大生意就在那時談成了,由敏兒給詹姆斯供一大批鹹魚幹,價格也十分理想。敏兒喜出望外,回來後,馬上派人組織貨源。詹姆斯看過樣品後十分滿意,馬上與敏兒簽定了合同,並交了定金,而且初步商定由敏兒常年供貨。

威海衛曆來就有鹽製鹹魚幹的傳統,不僅一些漁行大量地鹽製魚幹,靠海邊趕小海的家家戶戶都或多或少地鹽曬鹹魚幹,這裏出產的鹹魚幹遠近聞名。第一批鹹魚幹很快便在交貨日期前兩天備好了,一袋袋就碼在商行後院的貨台上,隻等兩天後發貨了。不想,發貨的頭天夜裏,花兒已睡下了,突然下起了雨。府上漁行的一個老夥計匆匆跑來敲開了敏兒的商行,大叫外麵下雨了,鹹魚幹淋了雨三天五日內是無大礙,但過不了十天半月就要發黴變質。

敏兒急忙與睡在商行一樓的夥計將鹹魚幹往倉房裏搬,但怎奈貨太多,很多貨還是被雨淋了。

敏兒睡不著了,明天發不發貨折磨了她一宿。第二天,天漸漸發亮時,敏兒的決定也漸漸明朗了。她帶著通譯急急地去見詹姆斯先生,說貨沒備足,今天下午不能發貨了。

詹姆斯先生瞪大了眼:不要開這樣的玩笑,你的貨不是已經備足了麽?我們是有合同的,你不能按期交貨,不但要退回我的定金,而且是要承擔違約賠償的。

敏兒說:我不但會馬上退回你的定金,也願意按約承擔賠償。但如果你能推遲,五天後我會為你備足更好的貨。

詹姆斯先生聳聳肩笑了:對不起,我隻想按合同做生意,不想老是接受你的違約賠償金。

敏兒隻好噙著淚水離開了。

回到商行,敏兒將自己關進屋內號啕大哭了起來。

這時候,二少爺趕來了。聽完敏兒傷心的哭訴,竟然哈哈笑了。

敏兒抹著淚說:這一大批貨要賠本,還要賠付違約金,你咋還有心笑?是笑我不是做生意的料?

二少爺更笑了:我的商行的大掌櫃已經上了做大生意的正道了,我能不笑不高興麽?

敏兒惱了:我都這樣了,你還要損我?!哪有你這樣當哥的?!

我的妹子呀,你大錯了——你沒把淋了雨的鹹魚幹發出,又能按約賠付違約金,這兩樣你都做到了,你不成了能做大生意的大掌櫃麽?有了你這樣的大掌櫃,還愁咱的商行不發達麽?我的好妹子呀,你能秉承良心豁上賠錢也不發這批貨,往後必定能掙得大錢麽!

敏兒愣住了,似乎不相信這番話是從二哥嘴裏說出的。

二少爺又說。還記得兩天前我對你說過的話麽?

兩天前,當敏兒將貨全備好後,興高采烈地跑去對二少爺說,兩天後這批貨發走,商行開張第一筆大生意就做成了,想不到生意這麽好做。

二少爺當然高興,但敏兒要離開時,他卻摸著那條殘腿說,我這條傷腿隱隱酸痛,明後天怕是要變天了……

那時敏兒一古腦地沉醉在兩天後發完貨,就能掙下第一筆大錢的興奮中,根本沒顧得在意哥哥的話。

此時,敏兒一怔:這麽說你知道這兩天要下雨?你那條傷腿真的能預知天氣?那你為麽不提醒我把魚貨早早入倉房?

二少爺不笑了,麵孔變得嚴峻了:我不但曉得天要下雨,我還知道鹹魚幹淋不得雨。為麽沒提醒你?我就是要讓你懂得,生意不是那麽好做的,要讓教訓教會你做生意。要是第一筆大生意你順風順水地掙了錢,往後保不準就會因輕狂賠大錢,賠得傾家**產。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就是要賠上點錢讓你學學怎樣做生意。你更想不到的是,我還要看看你怎麽處置淋了雨的鹹魚幹,能不能有膽量勇於賠付違約賠償金……這才是你能不能當商行大掌櫃的根本,現在我放心了……

如雷轟頂,敏兒瞪大眼看著二少爺,似乎不認得這個二哥了:天呐,我的個二哥呀,原來,原來你,你是,是這樣的人……如此胸襟、氣度可了不得呀……

你以為你二哥是個頑劣凶蠻剛愎不仁的人?

不,不,是我以前太沒把二哥你看明白,府上的人都沒把你看明白……

二少爺咬了咬牙,說:咱的叢府是不算小,可你以為咱的大叢府長著能看明白該看明白的眼麽?!我就是讓咱的大叢府瞪大眼好好見識見識,他們更看不明白的還在將來……

臨走時,二少爺又說:下雨後,也是我讓漁行的老夥計跑來提醒你將貨收進倉房的,我是怕鹹魚幹一晚上被雨全泡透爛掉血本無歸損失太大,你會受不了。我不是說過了麽?賠了算我的,你就按這樣做下去,我敢保你會掙大錢。

敏兒越來越緊地咬著嘴唇,嘴唇已變得發紫了。

二少爺離開後,敏兒吩咐幾個夥計將倉房裏的鹹魚幹搬出來,馬上分散降價處理掉,並要對買家說明這魚幹淋了雨,要在半個月內吃掉。

詹姆斯先生帶著一個通譯,趕來拿定金和賠償金了。他恰好看到了夥計們正從倉房往外搬鹹魚幹,禁不住跑過去一看,這些貨足夠他要的量呀,而且質量也上乘,為什麽敏兒卻推說沒備足貨而違約?!他不得不質問敏兒,是不是將這批貨又賣給了出價更高的買家?!

敏兒急了,隻好將這批貨淋了雨的實情說了,再次表示了道歉,並將定金和違約賠償金如數拿了出來。

敏兒如此誠信讓詹姆斯愣住了。

通譯指了指掛在牆上由書家題寫的“誠泰”二字的橫幅,向詹姆斯解釋了“誠泰”二字的含意。

詹姆斯久久地凝視著橫幅,學著用漢語一遍遍地念著:誠泰,誠泰……又轉過身用英語對通譯說:這個商行做生意恪守的原則與這名號是相符合的。他的目光又直直地凝視著敏兒,說:你是個讓我敬重的人,此時的你,在我的眼裏也變得更加漂亮了。

通譯是個對當地風俗十分了解的人,他看看敏兒,再看看詹姆斯,麵有難色,覺得將這樣的話全都通譯給敏兒不妥,隻好自作主張,隻將這句話的前半句譯給了敏兒。

敏兒聽完這話呈現的表情,讓詹姆斯看出了破綻。他忽地覺察到,可能是通譯對自己的話做了偷工減料的手腳,便讓通譯隻管將自己剛說的話完整地譯給敏兒。

通譯隻好對敏兒說:詹姆斯先生還說,還說你在他的眼裏變得更漂亮了。

敏兒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天呐,這人怎麽會這樣?哪有男人當麵誇女人變漂亮的?何況他是個英國男人,何況他與自己隻是做生意,而且是做了筆砸鍋的生意……窘迫的敏兒手足無措,滿麵的羞赧如漣漪一波波**開了,當然還摻進了一定比例的慍色。

敏兒的神態、表情,這下讓詹姆斯感到對頭了,這才是中國女人聽到這樣的話正常的反應,也是他想看到的,此時的敏兒越發漂亮加漂亮了。

敏兒還陷在窘態中,詹姆斯已掏出了自己的那份合同,同時讓敏兒也拿出了合同,將交貨的日期進行了修改,說。就按你說的,其它的不變,這批貨推遲五天再發,這次應該沒有問題了吧?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想不到事情會出現這樣的轉機,敏兒由悲轉喜,簡直喜出望外不知說什麽好了。她將違約賠償金塞給了詹姆斯:這個你還是應該拿上的。

詹姆斯笑了:這個先放在你這裏吧,如你再違約,我再加倍收取吧。

敏兒與詹姆斯之間的生意這才算是正式開始了,而且越做越大。

花兒常來看敏兒,也常在這裏遇到詹姆斯先生。不知從何時起,花兒發現詹姆斯看敏兒的眼神有點異樣的變化,她曾幾次問敏兒,那個詹姆斯是不是看上你了?

敏兒矢口否認。你可別瞎猜,我跟他隻是做生意,隻是越來越熟罷了。他可是英國人。

又過了大半年,一天,敏兒突然癡愣愣地問花兒:花兒姐,要是一個男人看上了一個女人會怎麽樣?男人怎樣才算是看上了女人?

你怎麽突然冒出這傻問?花兒終於忍不住笑了:哈哈,不打自招了吧?那個詹姆斯讓你受不了了吧?

敏兒隻好承認,詹姆斯已經多次向她表示了那種意思,她感到害怕,隻好以裝傻充愣應付了。她也不知這個詹姆斯究竟是不是真心的,她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花兒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好反問:你覺得詹姆斯這人怎麽樣?

他,他……三十一歲,沒,沒結過婚。他上有父母,還有一個哥哥,三個妹妹。他的家在英國的北愛爾蘭。

你知道,我問的可不是這些。

他,他這人麽……盡管難以啟齒,敏兒還是羞赧地說:我壓根也沒想跟他怎麽樣,可,可我又不得不說他是個坦誠又溫良的好人,是我遇到的最好的男人……

敏兒要說的還很多。當發覺詹姆斯表示出那樣的意思後,她隻能是拒絕、躲避、忐忑。這也難怪,別說是一個外國男人,即使當地的男人表示出這樣的意思她也會躲避、拒絕的。要不是為了立足為了撐起商行,要不是為了生意,可能這一輩子她都不會再跟男人打交道的,何況是一個外國男人。但跟詹姆斯接觸長了,她便驚奇了,天呐,原來這世上還有這樣跟男人不一樣的好男人……這個男人所表現出的一切,對遭受過男人淩辱摧毀的敏兒來說,是多麽新奇、多麽溫馨、多麽令她感動、對她又是多麽有**力呀。盡管她極力地回避、抵禦,但還是不可抵禦、不可抗拒地越來越對這個詹姆斯產生了好感,甚而漸漸被他迷住了……

——嗨——敏兒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他要不是英國人就好了。可,可他的確又是比我們的好男人還好得多的男人呀……

這麽說,你這不是已經打心底喜歡上他了麽?

可,可,他畢竟又是英國人呀……

的確,詹姆斯畢竟是英國人呀……花兒緘默了。過了很長時間,她隻能勸敏兒不要焦惶,也不要急於做出決定,拖一拖再說,也許時間會幫助她做出正確的抉擇。

此時,敏兒不得不倉皇地對花兒說:不行呀……詹姆斯,他,他剛才正式向我求婚了,這可怎麽辦呀……

花兒指著桌上那塊金燦燦的懷表,說:他是將這個當做定情物送給你的吧?

敏兒點了點頭,又悸懼地看了看桌上的懷表,說:我,我不能接受,我不敢接受呀,這當口恰好你進來了……

今天,詹姆斯見到敏兒後,便用不熟練的漢語說:敏兒小姐,現在,我,我正式向你,向你求婚。希望你,你能嫁,嫁給我。

盡管詹姆斯已多次明顯示愛,但這麽直接地求婚還是讓敏兒禁不住惶恐懼怕了:詹姆斯先生,你,你怎麽會……我,我不能答應呀……何況,我,我是結過婚的女人……

詹姆斯聳聳肩:這,這又有什麽關係?你不是,不是幾年前就,就由法庭判決,判決離婚了麽?

可,可你畢竟是英國人,我畢竟是中國人呀……

這又怎,怎麽樣?無論是哪國人,都,都可以相親,相愛麽。愛情,愛情是,是沒有國,國別的,隻要,隻要我們真誠相愛。當然,如,如果你,你對我,不滿意,可以拒,拒絕的。盡管,盡管那樣我會十分痛苦,但,但我還是會尊重你的判決,我們仍然會是生意上的好的合作者。

詹姆斯用了個不恰當的“判決”,可能是他對漢語還不太熟悉吧,也可能是他有意用了這樣的字眼。無論是怎樣,這個判決字眼都觸得敏兒心驚膽顫了。

這時候,恰好花兒進來了,算是將敏兒解救了。

花兒和敏兒都不說話了,隻是呼呼地吐著氣息。

花兒姐,多虧你來了。我難,我怕,又難又怕讓我六神無主了呀……我離婚已是驚天動地,要是再跟外國人結婚,豈不是比離婚更驚天動地了?可,可我要是拒絕了,那,那就會失去這輩子遇到的最好的男人……她的聲音有點哽咽了。蒼天呀,我不想這樣,我隻想過平平安安風平浪靜的日子,可,可想不到,命運怎麽總是把我撮到風口浪尖,總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呀,我真的是受不了了呀……

花兒心底隱秘的東西被攪動了,她極力抑製著,長長地歎了一聲:我的命不是讓我沒有過男人卻,卻變成了寡婦麽……我的命更,更……啊哈,啊哈……一陣咳嗽洶湧起來,心中禁錮的罪孽情感波濤激**,幾幾乎要決堤了:刻骨銘心……念想著一個男人,卻,卻又明知一輩子,一輩子也,也隻能是暗中銷魂蝕骨地念想,比要了命更要命呀……又一陣更洶湧的咳嗽將她淹沒了,啊哈,啊哈……

你怎麽咳得這麽厲害呀。敏兒沒顧得上品味花兒的話,而是被花兒劇烈的咳嗽給嚇著了,急忙倒了杯水遞給了花兒:你快喝口水潤潤,快喝口水。

花兒緩過神來,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控:天呐,我差點在敏兒的麵前……禁不住顫栗著冒出了一身冷汗。她苦苦一笑,說:神水怕也救不得我了呀……但她還是接過水,勉強喝了一口,稍稍平靜了些。

敏兒還是沒在意花兒這話藏著多麽可怕的東西,見花兒不怎麽咳了,她突然抑製不住地撲過去擁住了花兒:花兒姐呀……她的肩膀聳動著,還是說不出難以啟齒的話。這情形跟多年前她們在閨房的情形,是多麽相似又是多麽不同呀。那時,很多女兒家難以說出口的東西,她們就是這麽相擁著無所顧及地說出了。但此時,敏兒已不是從前的敏兒了,花兒更不是從前的花兒了……花兒感覺到,敏兒的心中湧動著難以啟齒的話,她拍一拍敏兒的後背,喃喃著:你,你想說什麽隻管說吧,這世上,你還有我這麽個可以說出心裏話的人……花兒沒說出的是:埋在我心底折磨得我死去活來的東西,我卻不能對你說出呀……

敏兒胸脯起伏著,猛地閉上了眼,似乎不敢看要說出的話:花兒姐呀,我,這話讓我怎麽,怎麽說得出口呀……我怕,我還有另樣怕呀……詹姆斯他畢竟長得跟中國人不一樣,我要是跟了他,可怎麽敢,怎麽敢跟他在一起,在一起,睡呀……

這的確是太難說出口的話了,但敏兒沒有顧及到,這樣的問題對沒結過婚的花兒又過於殘酷了。敏兒更無法想像,她的話如炸雷在花兒的心頭轟鳴了……封鎖、禁錮在花兒心底,羞恥、罪孽的欲念的堤壩被炸開了,岩漿般的熱流奔湧而出……花兒隻覺得眼前金星四濺,那個病又陡然發作了,那個病魔又從心底的深淵跳出了,橫空而現了,竟然是赤條條的……啊,啊,啊……花兒的手挓挲著下意識要抓撓鋼針,但這裏哪有定海的鋼針呀,她隻能發出撕肝裂肺的怪叫……

敏兒被花兒異常的神態和怪叫嚇壞了,她感覺得到,花兒的身體似乎在爆裂,魂靈似乎也跳了出來,她惶恐地失聲驚叫:花兒姐,你,你這是怎麽啦?你這是怎麽啦?……

當著敏兒的麵,那個病竟然發作了,那個病魔竟然**裸現身了。花兒甚至覺得敏兒能窺視到自己心中的這個病魔,這自然比夜深人靜獨處時的發作,更令花兒恐懼百倍,罪孽感也深重百倍……恐懼和罪孽感將花兒壓榨成了一團,一陣劇烈的咳嗽又滾雷般炸開了,她整個身子震顫著,真的要炸裂了……

敏兒驚惶不已,一手摟抱著花兒,一手不停地拍打著花兒的後背:花兒姐,你這是怎麽啦,怎麽啦……

花兒摸出了一方白絹帕,捂住了自己的嘴。當這陣滾雷般的咳聲滾過之後,白絹帕上竟然洇開了幾朵殷紅的梅花……花兒急急地要掩藏絹帕,還是被敏兒看到了,她搶過了絹帕:天呐,絹帕上竟然是淋淋殷紅的血漬……

——我的天呀!敏兒被嚇傻了,緊緊地抱住了花兒,驚叫著。花兒姐,你,你,這是怎麽啦?!你病了,你是生病了呀,你不知你病了麽?你要馬上去治病呀……

花兒緩過來了,淒然地笑笑:用不著的,我剛才不是說了麽,神水怕也救不得我了呀……

敏兒這才注意到,花兒的臉麵、神態變得跟以前大不一樣了:臉頰呈現的是異樣的紅暈,如同一蓬火在體內燃燒炙灼的紅暈,如同血色殘陽在天邊抹下的那種紅暈,如同霜打的花瓣呈現的那種紅暈;她的眼睛變大了,而且放射著犀利的、令人膽寒的炯炯神彩;她虛弱而又亢奮,麵部的皮膚如同被薄刀刮得不能再薄,透明的皮子燈籠罩,裏麵熊熊燃燒的東西幾乎要爆破罩子……那些健康的、哪怕是佼好的姑娘的麵頰與之相比,倒顯得無神打彩地平庸了,甚至是粗俗了……瞬間,敏兒的心打了一個毛骨悚然的激靈:天呐,花兒她莫不是得了可怕的癆病吧?她懼悚地站起來了:我的花兒姐呀,這麽說,你,你是已經知道自己得了大病了?為什麽不早告訴我?!你為麽要這樣呀……

花兒再苦苦一笑:敏兒呀,你用不著這樣的,我能得上這樣的病,算是老天對我的照應呀。多好呀,這樣的病能讓我吐盡心中的血,早點,早點……

敏兒真的嚇壞了,又緊緊地擁住了花兒,大叫——不!不!不!我要你活,我要你永遠活著!你要立馬跟我去看病!去看病!立馬去大英民醫院看病!

花兒掙開了敏兒,一隻手強撐著身子,一隻手扶住案台站了起來:你是要我去英國人開的醫院看病麽?我怎麽會去那裏看病呀……

敏兒的眼珠早已變紅了:我的花兒姐呀,英國人開的是治病的醫院,不是殺人場。那醫院治好了多少人的病,救活了多少人呀,這會子你就別顧及別的了……

不由分說,敏兒強拉著花兒奔醫院去了……

2、免費醫院

威海衛變成租界三、四年後,租界政府就在愛德華商埠區和劉公島各開設了一處臨時醫院。為了讓當地病人走進西式醫院就醫,信奉西醫西藥治病,這兩處醫院均免費收治病人。

治病會不要錢?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麽?這跟天上掉餡餅不是差不多麽?剛開始自然沒人去新式醫院看病的。有的病人在郎中的手下湯丸膏散怎麽擺弄,病也治不好;有人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來卻拿不出錢請郎中……有病亂求醫麽,終於有挺不住了的病人豁出去了,哼哼唧唧走進了新式醫院。

喲嗬,這新式醫院真是新式呀,一切都是新奇的,其診斷和療法也是讓病人羞怯不適甚至是懼怕的……

這裏看病並不號脈,大夫問完你的病情後,會拿起一個用細皮管相連,一端有著跟火鉗差不多的卡子,一端有著一個小柿餅樣東西的古怪玩藝。將卡子卡在兩個耳朵裏,而手捏著那個小柿餅,將其貼在你的肚子上、胸前胸後,摩來摩去。哪怕你是個姑娘,哪怕給你看病的是男大夫……後來人們明白了,這個玩藝叫聽診器,它真的能聽到你肚子裏、胸腹裏有哪樣病在叫;有時大夫會讓你在胳肢窩夾一個細玻璃管,過一會再你讓掏出來,大夫看看那玻璃管,就會知道你發不發燒。後來人們明白了,這叫量體溫。這個細玻璃管叫體溫表,它真的能測出你發不發燒;有時護士會在你的手指肚上紮點血出來,或者在你的胳膊上抽出一管子血……天呐,人身上的血不都是一樣的麽?不都是紅的麽?難道血裏麵會藏著別的不一樣的東西麽?後來人們明白了,這叫化驗血,你身上很多病就能從血裏化驗出來……

新式醫院的確新式,治療也不像過去的郎中給你開什麽湯膏丸散之類的,而隻給你吃一些精致的小藥片,或者讓你喝下各式各樣的玻璃瓶裏的藥水。無論你是男是女,女護士都會一點不羞怯地扒開你的褲子,讓你露出半片腚,將一個玻璃管上的針頭紮在你的腚上,然後將玻璃管裏的水注入你的肉裏……後來人們明白了,這叫打針,一針打過後,你的病痛就會減輕甚至消失……

哈,真是想不到呀,那些藥片、藥水、紮針……等等治療,比郎中開的湯膏丸散之類管用得多,差不多總是能藥到病除。能為你治好病,又用不著你花一文錢,天下有這等好事?——有,不信你就來試試。很快地,一傳十,十傳百,有病的人都奔新式醫院來了。就像新式法庭打官司又快又不收錢,引發了時興的打官司活動一樣,男女老少病人紛紛奔醫院來了,去醫院看病又成為了一種流行的時尚,很快,醫院便人滿為患了。為了滿足更多的病人進醫院就醫,政府又對商埠區的臨時醫院進行了改造擴建,增加了醫療設備和藥品,也增加了醫生、護士,成為可同時接納六十人住院的大醫院,也正式定名為大英民醫院。而劉公島上的臨時醫院,經改造擴建後,則定名為大英施醫局。

改造擴建後的大英民醫院,對病人不再隻是施以開點藥、打打針那樣簡單的治療了。

有時,醫生會讓病人站在一個嗡嗡響著、可怕的大機器前……難道機器能透過肚皮、胸脯,看到肚子裏胸膛內的五髒六腹麽?後來人們明白了,這是檢查,叫個拗口的照艾克思光。 這機器真的能隔著肚皮看清你的內髒,甚至骨頭裏長著什麽病……

要是你肚子、胸腹裏長了什麽大病,醫治的招數往往更蠍虎更可怕也更有效。護士們會將你擺到一張**,推進一個密封的屋子裏,再將你抬上一張上麵吊著蜂窩狀很多燈的**。先給你打上針,不一會兒你就會無知無覺,跟死人差不多。醫生會在你身上開刀,當你醒來後,長在肚子、胸腹裏的病早已給摳挖出來了……後來人們才明白了,這叫做手術,先前給你打的讓你變得無知無覺的針,叫麻醉針……

要是你得的是不容易一下子就治好的病,醫生還會讓你住在醫院裏,管吃管喝,什麽也不用你幹,專幹等著人為你治病的營生。

當然,為來威的西方人及英國海軍官兵治病,還有更高級的醫院,劉公島上的皇家海軍療養院,就是專門為他們服務的。那裏的設施及醫療水準,也是租界最好最高的。

在開設醫院的同時,租界政府還設置了醫官長一職。醫官長地位很高,與正華務司、副華務司並列,為租界最高行政長官三大屬僚之一,管製著整個租界的公共衛生與船舶檢驗檢疫等事宜,百姓們稱之為大醫官。還設置了幾個專職衛生檢查官,負責整個租界的公共衛生的監督管理,而且不頒布了《公共建築和衛生法令》。對屠宰廠、牛奶房、麵包房、豬圈、牛棚、食品店等場所的建築和衛生條件,做出了非常明細的具體要求、規定,並建立了一整套嚴格的檢查製度。比如,所有供食用的家畜屠宰前24小時內,必須通知醫官前往檢驗;屠宰後3小時內必須清理所有垃圾,不得留有血跡;未經醫官長或衛生檢查官檢驗,所有肉類不得出售及對外展示;屠宰間及附屬建築,每天必須用海水衝洗一次;每年至少要用石灰粉刷4次;衛生檢查官對屠宰廠每天必須檢查一次。商埠區已經形成了一個新的城區,對新城區的公共衛生管理尤其嚴格:嚴禁亂丟垃圾,居民區設有多處垃圾箱,對各種垃圾雇用馬車每日清運;常年雇傭幾十人清掃道路;排水管道每日用海水清洗兩次;除午夜至清晨6時外,禁止在公路上運送糞便;車輛運送糞便必須用密封式木桶;必須按標準新建改建廁所;廁所的牆壁要用石頭或磚,並用2比1的沙和水泥粘合砌成;牆體應高於地麵5英尺以上並要設置頂蓋……

新城區附近的百姓就醫沒問題了,但偏遠鄉村的百姓就醫還是不太方便。先生找了大醫官,提出應在鄉村再建一處醫院。大醫官說政府早就有此打算,隻是苦於財力有限,難以籌措到購買建醫院用地足夠的資金。先生當即決定,捐出溫泉莊園一塊鄰近大路的土地,用以建設醫院。於是,一座鄉間醫院便很快又在溫泉小區落成了。

3、 肺結核

敏兒押著花兒,來到了大英民醫院。

大英民醫院已經變得更大了,由二層樓和一些平房構成。一個個相連的門診室的中間,是一個大廳堂。進了大廳堂,花兒的鼻子禁不住輕輕地翕動,強烈的、聞所未聞的一股怪味不可抵禦地躥進了肺腑——隱隱作痛呼吸艱澀的肺腑,竟然頓時通泰舒暢多了;再看看這大廳,地麵潔淨得一塵不染,讓人的腳不敢踏上去了;高大的牆壁潔白得瘮人,讓人有點不寒而栗了……天呐,花兒輕輕一聲驚歎:這是我看到的最寬敞、最潔淨地方,想不到呀,醫院會是這樣的……那些走進大廳堂的病人和陪護病人的人,好像不是司空見慣的那些人了。他們一改習慣性的嗆嗆嚷嚷的大嗓門兒,變得恭敬謹慎低聲細語了,當然也沒了習以為常的罵罵咧咧;有的門診室前病人較多,看病的人也一改過去的爭爭搶搶,而是自覺地排隊等候;病痛讓有的人哼哼唧唧,但也是盡可能小聲地發出呻吟;病人咳痰時,自己或家人竟然用巾子接住了,以往他們可是隨地吐痰的,哪怕是在自己的家中……突然間,十幾個身著白孝服的人泣哭著從外麵跑進大廳堂,又向廳堂角上的一個過道跑去。顯然,他們的親人已經在醫院死去了,可他們並不像通常那樣肆無忌憚地呼嚎,而是極力地克製、壓抑著悲聲。要知道,按習俗,親人死去,親屬的泣嚎越高漲,越是說明對死去的親人悲痛的程度越高,死去活來呼天嚎地瘋狂的號啕,才是最理想的……眼前的一切,是多麽難以想像的改變呀……

教化——想不到這醫院不但治病,而且已經對病人以及陪護病人的人產生了教化,讓他們改變了祖祖輩輩傳下來死別的習俗……

花兒正感慨著,敏兒帶來了一個有著大胡子,但慈眉善目的英國老頭,說是這個醫院的韋爾斯院長,他要親自為花兒看病。

韋爾斯院長帶著花兒和敏兒走進了一個更潔淨的房間,他的表情變得嚴謹了,拿出聽診器,要對花兒進行檢查。雖然自打設立臨時醫院起,聽診器已經為病人司空見慣,花兒也略有耳聞,但她畢竟從未接觸這東西。當韋爾斯院長讓花兒解開衣襟,捏著聽診器的小餅要探入花兒的胸脯時,花兒還是禁不住恐慌了。可事已至此又能怎麽著呢?何況還有敏兒在一旁半扶半挾持著,她隻能勉強接受檢查了。那個小柿餅樣的東西貼到花兒的肚腹上,一點點摩動著,花兒渾身顫栗,幾幾乎要驚叫了。自小時候父母被洪水卷走後,她的肌膚可從未再經受任何人的摩挲呀,盡管是一個柿餅樣的聽診器——它如同一塊冰,又如同一塊烙鐵——所到之處冰冷徹骨又灼燙難當……哦,哦,哦……她喘不過氣也忍受不了了,要不是有敏兒挾持著,她真會不顧一切逃之夭夭……

韋爾斯院長又帶著花兒,找了幾個醫生,讓幾樣古怪的機器為其做了仔細的檢查。

幾番折騰下來,花兒真的如同一朵被**的花朵,蔫了,起碼心理已經蔫了……其實花兒還有著另一種隱秘的恐懼,她不怕檢查出胸腹內長了什麽病,她已經知道自己的身體得了重病,最近一段時間,她咳血咳得越來越厲害了,沒病的人會咳血麽?不是大病會咳血麽?——她怕的是那些古怪的機器萬一能窺測到心底埋藏著的那個大病,照出那個病魔的模樣,那可如何是好呀……為她做的每一項檢查越是細致入微、站在或躺在那些古怪的機器前的時間越長,她越是怕得心驚肉跳……

讓花兒恐懼的檢查總算完成了,韋爾斯院長和幾個醫生,對花兒進行了會診。當幾個會診的醫生離開後,韋爾斯院長衝花兒笑笑,委婉地請她離開房間一會兒,他要單獨跟敏兒談談。花兒明白了,淒淒一笑,說:院長是擔心我害怕得了什麽病麽?用不著的,我怕的倒是沒得病……

這話倒把韋爾斯院長給嚇著了,他聳聳肩:上帝呀,你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但願是我聽錯了……

敏兒也被花兒的話嚇著了,隻好對韋爾斯院長說:院長,我姐她,她隻是不怕得了什麽病,因為她相信你能治好她的治,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好了。

韋爾斯院長對敏兒說:你姐姐得的是肺結核,必須馬上住院治療。

雖然韋爾斯院長說的是跟威海衛方言差不多的話,雖然花兒不怕得病,甚至希望查出大病來,但韋爾斯院長的話還是讓她和敏兒瞪大了愕然的眼:肺結核是一種什麽病呀?

韋爾斯院長看懂了她們的愕然,解釋說:肺結核,也就是你們俗說的癆病。

癆病可是一種可怕的病,很多人就死於此病,得了這種病就算是致死的病。雖然敏兒已猜測到花兒得了這樣的病,但這病經院長說出後,還是嚇得她臉發了白,天呐,花兒怎麽會得這種病?!如同被水嗆著了,她啊啊著一時說不出話來,眼窩裏頓時盈出了淚花。

謝謝院長——花兒如釋重負地歎了一聲,竟然欣慰地笑了:我已猜到我是得了這病呀……還住什麽院呀,哈,得了這個病多好呀,我,我就能快點——

敏兒慌亂地撲過去捂住了花兒的嘴,沒讓她將那個死字說出來,又回過頭來對韋爾斯院長惶惶地說:院長,我會讓我姐馬上住院治療的——求求你無論如何要把我姐的病治好……

韋爾斯院長說:用不著求的,治病是我的職責。雖然現在床位緊張,但我還是會想法為你姐姐安排最好的病房。你要做的隻是讓病人馬上住院接受治療,一天也不能再等了,其它的就交給我好了。

花兒還要說什麽,敏兒知道花兒要說什麽,便不由分說地拖著花兒就往屋外走,又回過頭對韋爾斯院長說:謝謝院長,我們回去準備一下,我姐姐今天就會來住院的……

誰能想得到,確診的肺結核病或者叫癆病,竟然讓花兒生出了感動甚而是感激,她根本沒理會敏兒說些什麽,隻是越來越深地順著內心的感動和感激,沉入了對另一個世界的向往和去往另一個世界的渴望中。本來就緋紅的臉頰,因激動又變得如同燃燒的彩霞了;目光也迷離了,周圍高大潔白的牆壁似乎變得透明了,虛渺、空曠成了另一個她向往的潔淨安謐的世界,她喃喃著:哈,用不著什麽住院治療了,多麽好啊,我能,能,快點去往清靜的世界了……這是老天對我懲罰,更是老天對我的救贖呀……

天呐,花兒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呀……敏兒懼悚不已,她哪裏想得到,其實花兒很早就朦朦朧朧地向往那個潔淨超脫的世界了,隻是善良的天性讓她難以采用凶殘的方式使自己去往那個世界。何況能與神鬼相通的人,很早很早便流傳下一種可怕的說法:自己讓自己凶死,魂靈到了陰間會受到比活著更殘酷的折磨、摧殘。花兒不知這說法是真是假,隻是感到害怕,沒有膽量去嚐試,要是這種說法是真的,那可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真的患上致死的肺結核,這可太好了,老天爺總算給了我盡早去往那個世界的好路徑了……

敏兒雖不能完全想像到花兒此時的想像,但她明白了,花兒不僅早已知道自己得了重病,而且盼著早走呀……此時,任何和風細雨婆婆媽媽的勸說都無濟於事,不會讓花兒順從地馬上住院接受治療的。敏兒猛然變得怒不可遏甚至凶殘了:花兒姐!她衝花兒吼叫:花兒姐,你聽好了,我不管你想些什麽,但你必須立馬來這住院!你要是不來這住院治病,那,那我沒病也不會再活了,你死我就陪著!你要敢那麽做我就敢這麽做!

花兒沒料到,敏兒會以死相挾逼她住院治病。她愣住了,也驚悚了,她清楚,依敏兒倔強的性格,真會說到做到的。花兒顫栗了……哈,敏兒真是比親妹妹還親的妹妹呀……你想盡快死去,有人卻要救你,甚至以死相挾要救你,這是福還是禍呢?也許這也是命吧……花兒淚眼汪汪地唏噓了:敏兒呀,敏兒……你,你還是一個傻閨女呀……那好吧,我聽你的,我來這住院就是了。可,可有道是,治得了病救不得命呀……你也要答應,我要真,真的治不好走了,你,你可要好好地活……

不管怎樣,花兒答應來住院治病了,這讓敏兒感到了些許寬慰。花兒又說,怎麽著她也要先回府上收拾一下,跟大娘說一聲。敏兒想想也是,又叮囑花兒回去收拾完了要馬上回商行,她在商行等著,然後一起來住院。她安慰花兒說,現在不比從前了,大英民醫院有英國的新藥,癆病已算不得什麽可怕的病了。韋爾斯院長醫術又高得很,一定會治好花兒的病。

敏兒淡淡一笑,說:這兩年,我陸陸續續為這醫院捐了不少錢,現在我的姐姐得了病,院長能不親自出馬麽?能不照顧麽?

——啊……花兒驚歎一聲。真是想不到呀,你,你已經有能耐做這麽大的善事了……

花兒姐,是不收錢的新法庭把我給救了,這新醫院又不收費治病救人,為醫院捐點錢,多救治幾個病人,不是我這獲得新生的人太該做的麽?

花兒苦苦一笑:嗨,無論這世道怎麽變,看來錢都是有大用的呀。好人有了錢,能行更大的善呀……

敏兒對花兒還是有點不放心,要跟她一起回府上。花兒讓敏兒放心,她既答應了回來住院,就不會不回來,要是敏兒跟她一起回府上,弄得動靜太大,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反倒讓她受不了。敏兒想想也是,便為花兒攔了輛黃包車,叮囑花兒回府上收拾一下馬上回商行,她在那等著。

看著黃包車拉著花兒離開了,強烈的、揪心的疼憐、哀傷,差點將敏兒擊倒了:花兒怎麽會是這樣的命呀,她多麽像一朵風雨中凋零的花呀……敏兒跌跌撞撞地趕回了商行。

4、金蚌

敏兒回到商行,幾個夥計立馬圍上來,稟報請示這樣那樣生意上的事項。敏兒煩燥地擺擺手,讓他們自己掂量著辦吧,這會子她顧不上這些了。事無巨細都要過問的大掌櫃,今個犯了什麽風?夥計們麵麵相覷不敢再多問,一個個出溜出溜退下了。

敏兒上了二樓,打開了自己的房間——天呐,屋內金光閃耀,如同進入了神話的世界——桌上一隻金蚌正放射著簇簇繽紛的金光——窗口的一抹陽光,恰好映照在金懷表上……忘了,這隻懷表還靜靜地躺在桌上。敏兒禁不住撲過去,要抓起這隻金懷表——伸出的手卻在半空僵住了,不敢碰這隻懷表了……婚姻曾讓自己遭受了怎樣的淩辱悲慘呀……現在,這隻金燦燦的懷表竟然又降臨了——接受了這隻金懷表,就是接受了外國男人詹姆斯,就是要再次進入婚姻……也許正由於遭遇過悲慘不幸的婚姻,才對幸福的婚姻有著更強烈的向往——凝視著這隻金懷表,敏兒的目光顫栗又迷離了……漸漸地,這隻金懷表真的變成了一隻金蚌,慢慢地開啟了,變幻出了神話般金碧輝煌的殿堂,敏兒身不由己地向著這殿堂走去,越走越遙遠,後來竟然飄起來了,飄到了一片比想像更遙遠、陌生又美麗的天地,詹姆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就是我的美麗家鄉——北愛爾蘭……

——花兒呀!敏兒突然夢魘般恐怖地一聲大叫……花兒呀,情同手足的花兒姐呀,你雖沒經過婚姻,卻陷入了女人最深最重、魔咒般永無出頭之日的苦寂悲慘境地……雪上加霜,你偏偏又查出了可怕的肺結核,天知道醫院能不能治好這樣的大病呀……而我心中卻萌動著對美滿幸福的再婚的向往,雖然有著這樣那樣的怕,但心裏還是渴望接受這隻金懷表……呱唧!——一記晴天霹靂般的脆響——敏兒似乎沒意識到,是她自己狠狠地搧了自己一耳光……四壁錚錚地回應著這聲脆響,似乎又引發了無數隻冰雹紛紛而落,全都敲擊在了敏兒的腦袋上,讓她的頭腦發出了淬火般的滋滋聲響;金蚌展示的美妙、五彩繽紛的一切,如狂風暴雨襲擊下的花朵,頃刻間紛紛殘酷地凋落了……蒼天呀,你睜睜眼吧,求求你保佑我的花兒姐吧,別讓悲慘和不幸全降到她的身上……複雜的情感海濤般在敏兒心中翻騰,淚水如浪花般激**而出,麵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

不知不覺間,敏兒踱向了窗口。透過一塊大玻璃,模糊的淚眼看到的是不遠處激**的海灣。大海正在漲潮,強勁的東風推簇著激昂的海水向岸邊撲來,揚起漫天的飛浪……海麵之上的天空聚積了越來越厚的烏雲,如同一個巨大的鍋蓋罩在了海灣的上空。奇怪的是別處的天空並不見烏雲,似乎天下的烏雲全凝聚到了海灣之上……

5、鬼打牆

花兒真如同一片凋落的花瓣,飄回了衛城內的叢府大宅。

大娘被花兒的樣子嚇傻了。花兒呀,你,你這是怎麽啦?……

花兒隻好說出了她的病……

巨大的驚駭幾幾乎將大娘擊暈了……早就隱約感覺到花兒是得了病,多次要找郎中來府上為這孩子看病,但都被她決絕地拒絕了,想不到她竟然得了這樣的大病……此時大娘淚流滿麵痛心疾首地唏噓:可憐的孩子呀,我的心肝呀……

花兒要大娘用不著這樣,得了這樣的病也許是她命中注定的。

大娘要叫人去陪護著花兒治病。花兒堅決地拒絕了,說她不想再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得了這樣的病,現在她隻想悄悄地、安靜地去住院。大娘又要差人去莊園告知先生。花兒有點瘋張地跳到了大娘麵前,阻擋住了大娘,氣喘籲籲地說,這事更不想讓先生知道,要是讓先生為自己的病憂心,她就更難以安心住院治病了。她求大娘千萬別對任何人透露她得了病,更不要對先生透露,隻說她在南方找到了一個遠房親戚,要去那裏看看。大娘了解花兒脾性,隻好依著她了,又拿出了一筆私房錢,要花兒拿去治病。花兒說用不著的,新醫院治病是不收費的,何況敏兒還為醫院捐了不少錢,醫院會照料好一切的。大娘又為敏兒已能如此行善積德而感歎不已,說自己真的是老了,越來越看不明白飛快變化的世事了。她淚流滿麵,一遍遍叮囑花兒,需要什麽,有什麽事,隻管讓敏兒回來說……

花兒簡單地收拾起一個包裹,踽踽地向大宅的大門處走去。突然,她的心一顫,似乎被什麽牽掛的東西扯了一下,不由得回過了頭——透過通往後花園的那道圓拱門,影綽地看到了那個她親手改造的育花暖棚——身不由己地踅了回來,朝後花園急急地走去。幾年來她嘔心瀝血,已經在那暖棚裏培育出了好幾盆花中花……

穿過圓拱門進入後花園,走了不幾步,花兒卻又沒有勇氣走近那個育花暖棚了。那幾盆花中花突然又讓她生出了莫明的悸懼,她隻能倚在一棵苦楝樹遒曲的樹幹上,朝著暖棚癡癡地張望。

遠處的老花工見倚在樹幹上的花兒神態異樣,禁不住走了過來。

花兒倉皇地向老花工交待,她要出趟遠門,暖棚裏的花就拜托給老花工照看了,特別是那幾盆花中花。

當花兒轉身離開時,老花工更覺得花兒的神色老大的不對勁,她又會去哪出遠門呢?想要問問,可花兒已經踽踽走去了,後背透著拒人的冷寂。老花工隻能悵惘地發出一聲歎息。

花兒如一道影子向大宅外飄去,站在廊道上的老鎖發現花兒的神態有點不對勁,想上前問問,又覺得不妥,隻能隱在廊柱後,沉沉地閉上了眼……

當花兒的一隻腳邁出大宅的大門檻時,突然有了一種輕鬆解脫的感覺,似乎壓在心頭的重荷、套在脖子上的枷鎖,在這一刻被卸下了,身體飄飄欲起了……哈,哈——她連連舒了幾口氣,似乎是怕脫身不及,重荷、枷鎖重又壓套在身上,又似乎是怕有什麽追趕而來,便急惶地、幾乎是跳出了另一隻腳……

剛走出大門三、五步,另一種可怕的感覺又陡然在花兒的心中呈現了: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但的確存在的神秘繩索拴在了心頭,每挪動一步,這條繩索便愈緊地牽扯著她的心,讓一顆心生出了濃烈的繾綣疼痛……試著強往前掙了幾步,繾綣疼痛變本加厲,心頭撕裂難當了……啊,啊……被撕扯的心發出了泣血的泣唳……環顧四遭,卻找不到這條繩索的根生在哪個方向。大宅在眼中卻頓時變成了一個可怖的魔窟,一個要吞噬她的深淵——她第一次對大宅生出了巨大的恐懼……似乎被無形的牆圈住了,她隻能惶恐、痛苦地在原地打轉了……

——鬼打牆!這三個字在花兒的頭腦裏跳了出來。人在走生疏蠻荒的夜路時,往往會有這樣的遭遇:明明感覺自己是在向前一個勁地走,可走著走著,前麵老是會出現一堵莫明其妙的高牆。如此這般走來走去,天亮時會發現原來自己竟在原地打轉轉。村人把這種現象稱之為遭了“鬼打牆”,說那是孤魂野鬼在你的身邊圍了一道無形的牆,有意捉弄你。遭遇這種情況禳解的方法是:要趁頭腦清醒時,衝這堵牆大吼一聲——鬼打牆!惟這麽一吼,鬼域的伎倆才會被戳穿,做祟的鬼魔才會悻悻撤退,你才能找回迷失的方向……花兒張大了嘴,喊出了一聲鬼打牆!怎奈有氣無力,連她自己都沒聽到遊絲般的喊聲……

花兒試了幾試,終於找準了那個方向——撕心裂肺牽扯的方向,或者說是那條無形的繩索指引的惟一可去的方向。這方向由大宅而變為城南方向了,她隻能身不由己別無選擇,沿著無形繩索牽掛的城南方向而去了……不知不覺間,竟然出了衛城的南門,而去往敏兒的商行應該出東門才是呀。此時的花兒已經失魂丟魄了,那條無形的繩索似乎在越來越緊地牽引扯拉著,她隻能越來越失控,反之亦是越來越被控地朝著那個方向,幾近瘋癲地跑去……周圍的一切漸漸變得模糊了,整個世界似乎也消失了,惟有那條無形的繩索在牽扯著她,越來越快地向前飛去……看看吧,花兒真的如同一隻被線牽扯的風箏在飛呀,又多麽像一隻凋零的花瓣,任由肆虐的颶風襲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