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閃電顯現的

敏兒還在商行等著花兒,她同樣陷進昏天黑地痛苦的漩渦不能自拔,竟然沒意識到時間已經跑出去了好遠。當昏沉沉的她感覺到花兒已經走了太長的時間時,實際上過去的時間比她感覺得還要長得多。不祥的預感突然攫住了她的心,她慌亂地衝出了商行,叫了輛黃包車,向著衛城的府上急奔而來……

當敏兒從母親那裏得知花兒離開大宅已有一個多時辰後,不祥的預感已經成長為事實了。為了不引起正為花兒的病滿麵珠淚的母親的驚慌,她隻好推說花兒說過,要去外麵買點住院用的東西,而她把這茬給忘了。說著,便急不可耐火燒火燎地往外走。

母親還在後麵嘮叨,要敏兒搬回來住。母親多次讓敏兒搬回府上住,說在外麵總是不方便。母親哪裏曉得,偌大的府上對敏兒倒是越來越不方便了。此時敏兒更聽不進這些了,她必須盡快地找到花兒。

城裏城外街頭巷尾,敏兒發瘋地尋找著花兒,但找到的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渺茫了……天色變得越來越暗了,而敏兒的心比天色變得更暗。海灣上空的烏雲在急劇地聚集擴充,不一刻,已籠罩了敏兒的所到之處,並且變得越來越低沉厚重,似乎隨時都可能坍塌砸下來。敏兒聽到了咚咚轟轟的聲響,是她的心在敲鼓,這鼓聲越來越大,竟引發了海灣那邊更大的隆隆聲響滾滾而來——一道閃電從烏雲中爆裂,如一柄巨大的劍斜刺紮下來,直插波濤滾滾的海麵,將昏暗的海天一下子劈裂。在瘮人的瞬間燦亮中,在雷聲還沒炸響的瞬間,神奇、驚奇的一幕顯現了:敏兒看到了花兒的蹤影,看到了花兒的所在……

還記得多年前那個雪夜麽?就是花兒發現在自己的大腿內側已紋下了先生頭像的那個雪夜。那時,花兒不是變成了一個花妖,赤著腳在雪地上瘋狂地跑向了後花園那個育花的暖棚麽?那時,先生不是發現了雪地上**的腳印,也失魂落魄地追著腳印去了後花園麽?那個雪夜,那個時刻,偌的叢府大宅除了花兒和先生,其他人不是全睡著了麽?不,還有一雙淒苦的眼睜著,在凝視著庭院——還記得那時繡樓上敏兒房間的窗子不是開著的麽?——那時敏兒也沒睡,她打開了窗子,似乎要從窗口跳下去,掙脫悲慘婚姻的摧殘……想不到,她從窗口猛然看到的是更令她驚駭的一幕:變成了花妖的花兒瘋狂地踏著雪跑向了後花園……敏兒驚懼著要衝下樓來,雖然不明白花兒這是怎麽了,但花兒那瘋癡的姿態已經足以讓敏兒跑下去解救了——且慢,就在這時,敏兒又看到先生出現了,看到先生尋著花兒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跌跌撞撞地追隨著花兒去了後花園……這一幕是敏兒多麽不該、不想看到的呀,可偏偏讓她看到了。敏兒顫栗著關上窗子,無聲地啊,啊叫著,被巨大的驚駭擊暈了……

此時,當炸雷炸響時,敏兒懼悚了,甚至可以說這個炸雷是在她的心中炸響了……啊,啊,啊……敏兒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雪夜大宅裏發生的那一幕,同樣驚駭地發出了無聲的叫……

敏兒發瘋地攔了一輛豪華轎箱式馬車,吩咐車老板打馬奔溫泉莊園而去……

敏兒在閃電閃亮的那一瞬間看到的幻影是真實的,花兒的確是瘋癲著奔溫泉莊園而去了……

2、冥獸

花兒被那條無形的繩索牽扯著,失魂落魄瘋癲地趕到溫泉莊園時,已是掌燈時分了。

麵前龐大的莊園房舍,如同一個巨大的蜂窩,每個亮燈的窗口則是一個小蜂房。最高處的書房的窗口瑩瑩的燈光,鬼火般攫攝著花兒的魂魄……啊,啊,啊……花兒站立不住了,當她撲向柵欄時,那條拴扯心頭的無形繩索,猛地一掙,終於嘭地一聲斷了,心也被撕裂了……她發出了泣血哀鳴——現在她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為什麽而來了,我是要在去往那個清靜潔淨的世界前,再看,看一眼先,先生呀……哪怕隻是隔著窗戶……但她又強烈地抗拒著這種清醒,寧肯相信自己是中了邪魔,被挾持到這裏來了。這兩年,先生住在衛城大宅的時候越來越少了,回來也是白駒過隙的一瞬便又離開,花兒記得清楚,已有三個月零五天沒見到先生了……

花兒如同一個幽靈飄進了莊園,又如同一隻趨光的飛蛾,逼近了透著光亮的書房窗口……書房前有一座小假山,花兒像一隻壁虎,依附在了假山一邊。書房內的燈光恰好將先生的頭影投在窗口,花兒渾身顫栗著,如一隻冥獸,用目光和靈魂吞噬著頭影的靈魂……她感覺不到電閃雷鳴了,亦或說是閃電和炸雷已將她挾往了另一個世界……大雨下起來了,豆粒大的雨點敲擊著所有可以敲擊的地方,天地間發出一片渾沌的嗚咽……她也感覺不到雨點打在身上,真的變成了一隻冥獸,雙眼放出了幽幽的綠光……

假山旁有一眼極少有人汲水幾乎是擺設的小井,但井台上卻設有轆轤架。轆轤架驚詫地看著依附在假山上的花兒:天呐,這個女人怎麽會趴在那裏任由風吹雨打?她要變成假山的一部分或是要鑽進假山裏麽?

斜刺裏,一道閃電在書房外幾幾乎觸地刷地一閃,似乎也躥進了書房,強烈的電光將外麵的天地點亮了——先生禁不住一回頭,瞬間,透過窗口的那方玻璃,恍惚看到了窗外濛濛的假山好像依附著一個身影——觸目驚心揪肝扯魂的身影——轉瞬而至的炸雷旋即轟隆隆擊在了先生的頭頂,將這恍若夢境的輪廓給殘酷地毀滅了……他忽地扔掉了手中的書,懼悚地站了起來。其實閃電沒躥進書房,炸雷也沒擊中先生,但瞬間他莫明其妙產生了如雷轟頂之感……看看,他真的好像被電閃炸雷擊中了,在書房暈頭轉向地打著轉,啊哈,啊哈地吐著氣。先生呀,你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不敢相信一瞬間你看到的假山呈現的怪異輪廓是真的。天呐,莫不是我又發了什麽怪病?天呐,可憐的先生呀,這世上怪異之魔怎麽總是纏著你不放呀。你曾得了看不見時間的怪病;你曾得了夜半時分莫明其妙地遭受蜂蜇、針刺、魔爪抓撓、而過後又有花妖撫慰的怪病……現在,你又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什麽,讓你陷入了另一種懼悚之中。你實在弄不清你恍惚看到了什麽,更不敢相信你看到的是真實的,但你感覺不能再待在書房了,你感覺外麵有什麽不可抗拒的魔力在揪扯著你,你必須走出書房去看看……

3、雨中的火

敏兒乘坐的轎式馬車在雨中朝著莊園急駛而來。

先生挑著燈籠懵懵惶惶地躥出了書房。看來外麵真的有什麽魔力在發作呀,當他踏上書房前這條鵝卵石鋪就的甬路時,不知那魔力又施展了什麽魔法,電閃雷鳴呼嘯的風雨竟戛然而停。

當書房外搖曳起燈籠光影的瞬間,依附在假山邊的花兒終於意識到了什麽,如一個幽靈,倏地消失了……

先生出神地凝視著書房前的假山,它依然如故地趴在那,跟閃電觸地時看到的輪廓沒什麽改變卻又大不相同了。你就這麽癡癡愣愣地凝視著,假山周圍的花草樹木經大雨洗禮、在燈籠的光影下,現出了幽冥生動又揪心的韻致;那個轆轤架則如同一個老態龍鍾的人,在顫微微地為你指點著什麽——你似乎再次看到了剛才在書房閃電觸地時你看到的恍惚輪廓……你倉皇地逃離了甬道,躥進了前麵的回廊,在回廊剛走了幾步,一首詞又從你的心底跳了出來:“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天呐,這樣的詞為什麽會在這樣的時境冒出來?!你毛骨悚然地驚駭著,但沒容你多想,電閃雷鳴又轟隆隆炸開了,風雨也驟然大作了,似乎整個世界要在雷雨中毀滅了。你雖站在回廊裏,但你感到電閃雷鳴、狂虐的風雨全襲擊在了你的身上,頭腦似乎瞬時被雷電炸開了,身體挺立不住了,真的如遭雷擊的一棵樹,搖搖晃晃癱倒了……你手中的燈籠恰巧落在了一堆木花上,這是修理回廊的木匠還沒來得及收拾的一小堆木花……

燈籠裏的蠟燭傾倒了,將燈籠罩點著了,燈籠罩又將這堆木花引著了,在周遭滂沱的大雨中,一蓬火匍然燃燒起來了……

你卻癡癡呆呆如一具僵屍地半臥在那裏,任由火著了起來……

雨幕中騰起了一蓬火,比幹天起火更驚心動魄,值夜的幾個下人大呼小叫地撲了過來。隨即,整個莊園都被驚動了,上上下下的人紛紛跑過來了,大少爺也跑過來了……

當然,這樣的大雨天,隨便從旁邊取點水,這蓬火便很快被滅掉了。救完火的一大圈人看著燒殘了的燈籠,明白了起火的原因,由驚恐轉向了驚詫:這般大雨夜,先生挑著燈籠出來做什麽?燈籠又何以將這堆木花給引著了?先生又何以不聲不響任由大火著起來呢?看看先生的樣子好端端的,怎麽就幹出了如此荒唐、不可思議的事?是的,看樣子先生是好端端的,可有誰能鑽進他的心裏去看看他的心緒是什麽樣子?再說此時先生也的確恢複了常態。當然下人們是不好追問先生什麽的,哪怕先生像孩子那樣頑皮,隻是為了好玩才毀了燈籠點起了這堆火。

站在一旁的大少爺已經變了臉色,他看看先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忍不住開口了:先生,你是要一把火將整個莊園給焚了麽?要是你真想那麽做,也不該選這樣的大雨天呀。大雨天放火,這不是招人笑麽……

先生一直不哼不哈。

大少爺心中被這蓬火點著的東西還有很多。這些年,先生是一年比一年忙,一年比一年將把家業交給大少爺這碼事忘得越來越遠。自當上了溫泉小區的總董後,先生更忙了,不但忙十幾個村上的事,而且又忙著籌建新式商會,似乎忙的事越多,他倒越年輕了,哪樣事也顧不得放下了。大少爺心中年複一年垛起的一捆捆幹柴,讓這蓬火給點著了。先生仍然不哼不哈不卑不亢,也不看大少爺,似乎根本沒聽到兒子的話。大少爺倏地感覺到了先生高深莫測不露聲色的威懾,一下顫栗了:天呐,我怎麽會衝先生說出這番話?他不得不倉皇地撲滅了大有玉石俱焚之勢的熊熊心火,對剛剛迸濺出的那幾粒火星感到了恐懼。可心中那麽一大堆熊熊火焰即使撲滅了,滾滾的煙霧一時也難以消散,而且嗆得他難忍難捺——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他隻好回過頭衝幾個下人吼了一聲:都老實回去睡覺!這點火用不著大驚小怪,就是這莊園真被一把火給焚了,你們明個不還得下力幹活麽……

4、山鬼

先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了書房,坐在書房的藤椅上,覺得剛剛發生的是一場夢。

雨越來越大了。敏兒乘坐的馬車多虧備有電石燈,才得以循路而行。在差不多接近了莊園的路上,在電石燈的光影裏,濛濛雨幕中——一個山鬼顯現了,如同一隻梭子在大雨的經線中穿過——天呐,是花兒搖搖晃晃瘋瘋癲癲相向而來!似乎所有的雨點全澆在了她的身上,她本身就是興風作雨的山鬼……

敏兒跳下了馬車,將花兒抱到了車上,向衛城急返而去。

花兒身上的雨水把敏兒也濕透了,花兒冰冷的身子不停地**抽搐著,讓敏兒也隨之顫栗了。花兒沒能說出一句話,片刻便在敏兒的懷抱中昏迷了。敏兒聲嘶力竭地衝車老板吼著:快,快,打馬快跑,快跑。我多給你錢,給你十倍的錢……

馬車總算駛近了威海衛,花兒在敏兒的懷抱中陷入了越來越深的昏迷。沒昏迷時她沒說出一句話,而沉沉的昏迷卻讓她開口了,一遍遍地囈語著:先生,先,先生……

天呐,我的天呐,花兒她怎麽……她與先生之間真的是,是……?花兒是敏兒比親姐姐還親的姐姐,但畢竟不是同父同母所生,花兒姐竟然真的跟自己的父親……敏兒不知道花兒跟先生怎麽了,也不知先生跟花兒怎麽了,他們之間究竟是怎麽了,他們之間有什麽或發生了什麽,但有一點已經被證實:自己的先生父親已如一根刺,銘心刻骨地紮進了花兒的心中;花兒的心中根深蒂固地生長著自己的先生父親……花兒雖昏迷了,但紮進她心中的這根刺卻沒有昏迷;根深蒂固生長在花兒心中的先生父親,甚至更加根深蒂固。假如花兒就這麽死去,這根刺也不會死,這棵根深蒂固的樹也不會死……一道強烈的閃電刷地一下又在馬車的前麵閃亮,敏兒又看到了什麽,她不想看清也看不清的混沌的一團什麽……旋即而至的驚天動地、驚心動魄的炸雷,似乎擊在了敏兒的心頭,讓她身心俱顫……懷抱著的花兒變成了一蓬火,燒得敏兒五內懼焚;懷抱著的花兒又變成了一坨冰,鎮得敏兒心尖尖寒戰徹體冰涼……敏兒的心遭受著人心最殘酷的傾紮——世上還有比此時敏兒的心緒更矛盾複雜、更痛苦、更冰火兩重的心緒麽?但無論如何她都要立馬將花兒送到醫院,將花兒救活……

終於趕到了醫院,韋爾斯院長帶著幾個醫生,馬上對花兒施行了緊急的救治,直到第二天中午時分,花兒才蘇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