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1、動與靜

時光的快與慢在近幾年又突顯了,不過變快與變慢的地域顛倒了:租界外綿延了幾千年緩緩流淌的時光,似乎一下子變得比租界內的時光迅疾、迅猛了。

的確,誰能想得到,沿襲、夯打了幾千年、萬世永固的朝廷的根基,在近幾年內,經亂黨,又被稱之為革命黨的一些人的挖撬,晃動了,晃動的幅度越來越大了,古老的王朝隨之搖搖欲傾了。沿襲了幾千年、並以為可千秋萬代沿襲下去的老態龍鍾的國體,怎麽也沒想到,被她的一些不孝子孫引來另一種強悍的國體的精液,在她防不勝防時讓她受了孕,坐下了胚胎,而且這胚胎不可遏製在肚子裏發育了,一朝臨盆之勢越來越凸現了。她深知自身老態龍鍾,臨盆的難產會要了她的老命。她也曾千方百計想讓胎死腹中,也曾幾番忍痛折騰,想打掉肚子裏已坐下的孽種,但都無濟於事。後來,她不得不無可奈何地、痛苦地認可了這個腹中之胎,也給了他出生的名份。但仍堅持讓這個胎兒經曆盡可能漫長的孕育期,何時準其出生則要視母體的身體狀況而定。可一些助產士卻在千方百計地為這個胎兒的發育輸送所需的營養,甚至不惜灌輸自己的鮮血,拚命催生這個胎兒。不管怎樣,胎兒還是一天比一天大地發育著,母體的肚子一天天被撐大了,可怕的臨盆之日不可遏製地一天天逼近了……

沿襲了幾千年的王朝,要在幾年的時間中改變、傾覆,時間能不變快麽……

亂黨也罷,革命黨也好,其實幾年前他們已經在距威海衛很遠的好多地方,一波接一波地放響了催生胎兒的槍炮,但槍炮聲並沒有引發偏處一隅的威海衛租界什麽波動。即使有零星的槍炮聲傳來,已變得稀薄,成為強弩之末了。

這期間,先生在鄉下和威海衛新城區之間來回地奔忙,時間在他的麵前也變得飛快了,一大堆怎麽幹也幹不完的事物,將他的時間擠得越來越快了。

這些年,叢府的家業越來越大了,先生的聲望也日漸隆起。商埠區剛剛起步時,老鎖不就自作主張,在那裏買下了兩家商行鋪麵麽?現在,這兩家商行進出口貿易越做越大,已經成為商埠區的大商行了。而叢府原有的船行、漁行,隨著自由貿易港的開辟、往來貨船的驟增、魚貨出口量的大漲,生意自然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了。另外,近幾年,在發展實業方麵,叢府也開了先河。威海衛婦女曆來就有用多種技法刺繡各種裝飾品的傳統,教會的修女邊傳教邊組織婦女編織花邊和繡花,使當地婦女的傳統技藝名聲大振,其產品為外商睛睞,迅速發展為一個新興的行業。叢府抓住機遇,先後創辦了三處專門加工出口刺繡品的刺繡廠,使三百多名當地婦女走進加工廠,成為職業刺繡女工。現在,這三處刺繡廠已成為租界繡品行業的支柱。隨著蠶絲、絲織品外銷量的激增,不僅刺激了本地養蠶業迅速擴展,外地的蠶繭也大量湧入了威海衛。叢府又抓住商機,創辦了兩處製絲廠和一處絲織廠,引進現代織布機30多台,其絲和絲織品產量占威海衛整個年出口額近一半。

也許,最沒想到家業會發生如此變化的就是先生,他甚至為近幾年自己家業的迅速擴張而時時感到隱隱不安,乃至疚愧了。老鎖呀,我的家業越來越大是好還是不好?

老鎖隨口說道:當然是好,哪個人不盼著家業越來越大?先生怎麽會有這樣的疑惑?

——嗨……先生長歎一聲,過了很長時間斷斷續續地說:為抗英,那麽多人死傷了……租界,嗨,租界呀……我,我倒變得家大業大了……這“好”好得我,好得我心中惴惴惶惶不安呀……

老鎖當然體會得到先生心中攪紮著怎樣的疚痛,翻騰著什麽滋味,也歎一聲,說:先生,你家大業大了,能救濟的人不是更多了?為鄉親們做的事不是也更廣大了麽?好人的錢財多了,就能做更多更大的好事,這當然是好。說句不中聽的,要是,要是威海衛變成租界後你的家業敗落了,那,那才該疚痛呀。那還能一年年地撫恤那些死傷者麽?還幫得上那麽多需要幫的人麽?還能拿出那麽多錢做公益事麽?還能為鄉親們主那麽多的事、做那麽多的事麽?那才是愧對了他們呀……他隻能用這樣平俗的話來安慰了。

老鎖的話,很大程度地熨平了先生心中很多疚慮的疙瘩,似乎也給先生迷惘的心開啟了一個天窗,他甚至感激地抓住了老鎖的手,說:老鎖呀,你這管家不但能管家,你,你還能管我的心呀……

是的,隨著家業越來越大,先生為百姓、為公共事業做得好事,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了。對那些抗英傷亡者的家人,他給予了持續的撫恤和接濟。除了捐出自己的土地,建立鄉間溫泉醫院,他還捐巨資修路、造橋。災荒年時,他與政府一起放糧賑災……他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從被租界重新委任為村董,特別是又被推舉為溫泉小區總董後,他已經全身心地進入租界的時光流駛之中了,全身心地投入租界的公共事務之中了。他在鄉下忙著處理溫泉小區16個村莊的日常事物;他在各個村莊推廣莊士敦引進的、對莊稼豐產作用明顯百姓卻不願接受的肥田粉;他走村串巷地忙著布置、推廣布種牛痘防治天花病。為了盡快推廣種痘,他又出資購買獎品,搞一些種痘比賽;當鼠疫在東北爆發,並在臨近的煙台蔓延時,他又忙著發動各村滅鼠防治鼠疫,並與政府共同出資,開展了多次滅鼠競賽,以捕獲的鼠尾數量多少,進行相應獎勵;他在忙著各家各戶豬圈、牛棚等按標準改建……最近,他還要不時地跑回威海衛的商埠區,同商家一起籌劃、協商改組舊眾商公會,建立威海衛現代商會諸多事宜。

幾年前幾十個商號組建的眾商公會,未能擺脫傳統行會的陳跡,會員間缺乏緊密聯係,難以協調大事,也難以維護正當之權益。更有甚者,幾年來,各商家濫發紙幣現象日趨嚴重,大小商家,發行紙幣的多達100多家:小本生意亦濫發紙幣,以致無信用之錢票充斥市麵,出票之家倒閉時聞,不但於殷實商號錢票之信用大有妨害,即鄉民因倒閉錢票所受之虧損亦非淺少。眾商家便多次找到先生,陳訴眾商公會之重重弊端,和各自的苦衷,推舉先生挑頭組建新的商埠商會,擔當起整頓商務、改正行規、振興工商、興隆口岸的大任。

的確,在威海衛,真正能擔當起新式商會首領大任者,非先生莫屬。何況叢府的生意也受到了舊眾商公會弊端的牽累和損害;何況先生已經答應過莊士敦,該擔當的不會再畏縮了;何況本埠工商業與洋商、外資的競爭日趨激烈並越來越處於不利地位,先生隻能挑起改組舊眾商公會、成立新商會的大旗。

也不是說威海衛租界所有的人都沒聽到租界外遠處的槍炮聲,都對界外風起雲湧動**的局勢漠不關心。先生在忙著這些事物的同時,不僅聽到了界外的槍炮聲,而且為此而焦慮不安。他曾多次惶惑不安憂心忡忡地與莊士敦談討過:莊大人,依你看,我們的朝廷推行的仿行憲政,是不是真的為了讓我大清變成跟你們一樣的政體?

莊士敦說出了他的看法:雖然1906年你們的朝廷就頒布了仿行憲政的上諭,但顯然內心是不想仿效我們那樣的憲政的。我們的憲政對於君權的嚴格限製太多,是不合你們朝廷的胃口的。這從你們朝廷頒布的《欽定憲法大綱》就可看出,大綱的第一條便框定,大清皇帝統治大清帝國,萬世一係,永永尊戴。總共23條的大綱,維護君上大權的就占了14條。但不管怎麽說,大清朝廷能仿行立憲,應該是繼自強的洋務運動、維新運動之後,推行的第三次大變革。無論被動、主動的成份占多少,也無論這裏麵還藏著些什麽,但其總體還是朝著憲政政體邁了一大步,這是令人欣慰的。

先生又問:各地紛紛結社集會,不斷地起事,又能不能讓我大清盡快地變成國富民強的政體?

莊士敦說,革命黨、立憲派、各種新會等群起而動,給朝廷施壓,當然旨在推進這一偉大的變革盡快在古老的國度變成現實。

莊士敦的分析盡管十分有理,但先生的疑惑非但沒減少,反倒增加了:莊大人,如此說來,我大清豈不是朝野同心了麽?各省的谘議局不是也相繼成立了麽?朝廷的資政院不是也成立了麽?雖說維新的光緒帝駕崩了,可西太後不也駕鶴而歸了麽?朝廷不是也宣布將預備立憲的期限縮短為5年了麽?那這些革命黨和立憲派的頻頻發難,甚至動槍動炮起事,要是引發朝野間大動幹戈,豈不是憲政不得推行,反倒陷國家於兵連禍結之中了麽?

莊士敦聳聳肩,說:先生,這也正是我焦慮的。最理想的當然是朝野達成共識,平穩地推行憲政,最小的代價也當然是朝野相互妥協、讓步,而使國家以和平的方式、在合理的時間內完成憲政的變革。但從目前的局勢看,朝野間已經劍拔弩張了,頑固和激進都不是理性的,也不會帶來好的結果。目前風譎雲詭、山雨欲來的局勢,的確堪憂呀……

那除了憲政,還有沒有別的,不打不鬧,又能讓國家變好的好政體?

莊士敦聳聳肩笑了:也許憲政政體並非是最好的政製,但人類社會發展至今,還沒找到比憲政更好的政製,所以隻能說憲政是最不壞的政製了。

先生隨口問道:那,那我們該怎麽辦?這句話說出後,馬上感覺向莊士敦發出這樣的問有點不當了。的確,盡管莊士敦希望大清國走向憲政,但他畢竟不是我們。可怎奈在威海衛,能向其討教此類問題的,也惟有麵前這個莊大人了。

莊士敦說:先生,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但這的確是個讓我難以回答也不好回答的問題。

租界政府當然比租界內的百姓更了解,界外政局何等的風雷激**。大英殖民部已經給威海衛行政長官駱克哈特下達了指令:對中國政治局勢的動**,租界應保持完全中立的姿態、立場,隻有在必須的情況下,才能與周邊地區的革命黨接觸。這些,莊士敦當然不好對先生全說出來,盡管如此,他還是說了一句:先生,你畢竟身處租界,也許目前最明智的,用你們中國話來說,隻能是靜觀其變了。

當武昌起事的隆隆槍炮聲傳至威海衛,當南方各省紛紛宣布獨立,山東巡撫孫寶琦也宣布山東省獨立,並迅速將有關情況密函告知駱克哈特,表示將盡力保護駐魯外國人的權益時,威海衛租界政府卻為此惴惴不安了。他們清楚,已經失控的局勢,並非一省級政府所能左右,租界要自保,必須與熊熊燃燒的大火間建立一道防火牆,與滾滾的洪流間築起一道堤壩。隨即,租界政府便發布命令:禁止界內百姓參與各黨派組織的政治活動;嚴禁各種黨派、組織,在界內鼓吹推翻朝廷的革命;增派100多名士兵沿邊界布防,禁止界外煽動革命的人士入境;對界內的革命黨人,隨時發現隨時驅逐出境……

租界內的百姓本來就沒大聽到界外激**的風雷聲,加之租界政府一道道禁令的禁錮,界外的風雷幾乎沒引發界內什麽波動。租界內仍然是安靜的,甚或要不是租界政府的一道道禁令,界內絕大多數百姓還不曉得,界外已電閃雷鳴鬧起了掀翻朝廷的大動靜。

這天下午,先生的老友突然自省城濟南風塵仆仆趕到了溫泉莊園。這老友是相鄰的煙台一帶工商界的首領,在全省實業界也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幾年前先生那次煙台之行,就是去看望這位老友。山東省谘議局成立時,老友便被推選為議員,先生與其見麵的機會便少了。在這風雷激**的局勢下,能見到從省城趕回來的當議員的老友,先生自然喜出望外,寒喧過後,便吩咐人準備酒宴為老友接風洗塵。不想老友卻拉住了先生:先生呀,哪還顧得什麽接風洗塵的排場,我是惶惶如喪家之犬奔命而回呀……

先生大為愕然:幾天前他才得到消息,山東巡撫孫寶琦已宣布山東獨立,由巡撫而變為都督。老友身為議員,正是為國家走向共和、實行憲政出力之時,何以惶惶如喪家之犬奔命而回?

——先生呀——老友淚眼汪汪。風雲突變,風雲突變呀……巡撫孫寶琦是於十一月十三日宣布了山東獨立,他本人也由巡撫變成了都督,可,可想不到僅十天過後,他便撕掉了獨立的假麵具,取消獨立恢複舊製,搖身再一變,由都督又變回了巡撫……

先生驚詫不已:獨立茲事體大,堂堂一省巡撫,何以出爾反爾?!

老友長歎一聲,說:先生呀,你我多年苦心經營工商,隻想以財濟民,以實業報國,哪裏曉得政治的險惡呀……先生呀,其實我本也不懂什麽共和憲政,也不讚同激進的革命,是同盟會、革命黨人夜啼達旦血漬草木的呼號,讓我明白了,共和憲政,才是能使我老態龍鍾的大清王朝變成國強民富的國家的國體。早一日實行,則國家早一日振興,是朝廷對立憲的推諉、延遲,才導致了激進的革命。身為議員,我豈有不同情支持之理?可怎麽也沒想到,巡撫孫寶琦是迫於輿論及社會各界壓力,密奏朝廷內閣及袁世凱獲準後,才宣布了獨立。那些頑固派在軍界、警界早有布置,隨後便成立了“山東全體維持會”,以“維持大局”、“保衛公安”為名,召開會議發難,並將大炮對準了剛剛改換門庭的都督府和獨立聯合會駐所,逼迫取消獨立。孫寶琦對取消獨立,正求之不得,當即表示同意取消獨立,並宣布改都督為巡撫,恢複舊製。山東獨立轟然而起,倏然而逝……孫寶琦又反過來大肆鎮壓革命黨人,並對支持獨立的人士予以監視、軟禁,甚至加以審訊,我隻好奔命而回了……

先生聽得毛骨悚然,頭腦嗡嗡轟鳴如遭雷擊。幾個月來,心願、希冀洇濡的那道彩虹轟然崩裂了……幾天前莊士敦對他說過的話,又跳了出來,他禁不住哀歎:天呐,難道推翻帝製實行憲政,果真就跌入喋血輪回了?喋血輪回,可怕的喋血輪回呀……

老友汪汪的淚水滾出了眼窩:先生呀,我雖希望大清能變成共和憲政國體,但怕的也正是陷入喋血輪回呀,內憂外患的國家再也經不起動亂了……先生呀,你曾泣訴家園被圈為了租界,現在,我倒羨慕你能身處這安靜的租界了……

先生的眼窩也淚光盈盈了,他顫微微地抓住了老友的手:老兄呀,那,那你就在我這裏,在我這裏住下吧……

老友揩了揩眼窩,苦苦一笑:多謝先生肯收留我,不過我已在煙台的鄉下找到了暫時安身之處。他們現在也還不敢明刀明槍地殺了我,今日前來,隻是向先生通報一下凶險之局勢,待我在外麵容不下身時,再來你這裏吧……

先生的雙手攢住了老友的雙手:一言為定!真到了那火候,兄長一定要來。雖然租界政府三令五申禁止界內百姓參與革命黨活動,但租界會對你這樣的人予以保護的。說完這話,禁不住心頭一震,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以租界政府的口氣在說話了。但他相信自己說的沒錯。

很長時間,兩人不再說話,隻是各自發出了深深的歎息。

這時候,一束血色夕陽如同帶血的刀鋒,從客廳的窗口斜刺進來,讓客廳的地麵汪著一灘血水。老友是趟著這灘血水走出客廳的,當然先生也是趟著這灘血水送客的……

2、海與河

天已落黑了,先生還站在莊園前的洗心河邊。

他已在這站了很久了,先前還不時地走動,漸漸地,便如一棵樹樁紮在那裏不動了。他不知道為什麽要站在這裏,可哪裏又是比這裏更好的站處呢?

送走老友後,先生如一頭困獸不知該往哪裏去了。在大院裏轉了幾轉,便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出了莊園。遙望血色的天邊,心中鼓湧起不知所措但強烈的衝動,雙臂禁不住向前伸張開,好像要急切地撲向界外……似乎界外正燃燒著要吞噬一切的熊熊大火,他要去潑滅火的水;似乎界外是一口大磚窯,由於柴薪不繼,窖火奄奄一息,眼看整窯的磚功虧一簣都要變廢,他要去添繼火的柴薪……然而一切都無能為力鞭長莫及,隻能連連發出悵惘的、望洋興歎的長歎了……恍恍惚惚間,他向莊園前走去,穿過了一片片田地,夢遊般來到了洗心河邊。

滾滾流淌的河水多少舒解了先生心中的苦悶,他如同一個淒苦的幽靈在河邊徘徊著……

夜幕沉沉地降落了,漸漸地,遠處滾滾的聲浪隆隆而起,越來越響,好象越來越多的雄獅猛虎匯聚在一起,發出了越來越強大壯闊的吼叫——大海漲潮了,湧漲的海水在洗心河入海口處同下泄的河水衝撞著,發出了越來越響的轟鳴,鹹的海與淡的河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搏擊。這種衝撞、搏擊一個輪回接著一個輪回,不知始於何時,又不知要終於何時。四處已是茫茫夜色,站在這裏雖看不到海與河的撞擊,但滾滾如雷的撞擊聲還是令先生驚心動魄,禁不住張開嘴,隨著轟鳴撞擊的節律,發出哈啊、哈啊的歎息……似乎鹹的海水與淡的河水全衝進了他的心胸,撞擊激**著,他不得不發出這樣驚心動魄的歎息……

此時,老鎖和大少爺待在莊園的一個小廳堂裏,焦灼地等待著。

我喊了,我說馬上要吃飯了你這是要往哪裏去?可先生不理不睬,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了。大少爺將沒抽燼的煙鍋用力地在一個盛煙灰的鐵盒裏磕了磕。難道我能上前拉住他不成!?是的,當先生失魂落魄走出莊園時,大少爺的確是喊了先生,但那時先生也的確對大少爺的喊聲置若罔聞不理不睬。

——嗨——老鎖長歎一聲,說:知道先生這是為哪樣麽?

為哪樣?大少爺手中的煙鍋又紮進了盛煙葉的小笸籮,舀起滿滿的一鍋細碎煙葉,並用拇指用力地按了按,然後湊近在燈苗上點著了煙鍋,深吸一口,將口中濃厚的煙一古腦地吐出。還能是為哪樣?為了不該操心勞神的事而操心勞神唄。下午,煙台那個老友不是來了麽?可外麵再怎麽鬧騰與我們有什麽相幹?朝廷還是朝廷又怎麽著?朝廷不是朝廷了又怎麽著?革命黨勝了怎麽著?敗了又怎麽著?共和了、憲政了又怎麽著?咱這可是租界……

老鎖忽地瞪大了眼:大少爺呀,你,你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

我怎麽就不能說出這樣的話?大少爺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煙,憤懣地說。咱不是在界內麽?多虧咱被劃入了租界,要不,要不還不知先生又要,又要隨之起什麽風浪了……我越來越覺得,這些年我是該說的、能說的,說得太少了!正是因為我該說的、能說的說得太少了!這些不該他操心的事他越來越操在心上了,倒把該做的正事給忘得越來越遠了……

老鎖當然明白大少爺話語的鋒刺刺的什麽,想不到,自己一心輔佐的大少爺、一向敦厚的大少爺,竟然也會說出這樣的話,肚子裏竟窩著一包火藥。顯然,這是日積月累的火藥呀,誰能保證有朝一日這火藥不燃爆……愕然的老鎖站了起來,走到大少爺身邊,一隻手下意識地伸進長袍內,攥住了那個小香爐,而另一隻手則拍了一下大少爺的肩,說:大少爺呀,你讓我有點醒悟了,也許正是你自己的心朝著你想得到的靠得太急,反倒讓想得到的漂得越來越遠了,才讓先生不得不把操心的年月拉得越來越長,不敢交舵呀……

老鎖叔呀,你,你怎麽倒把這說成是我的不是了?大少爺比老鎖還愕然,臉色也變深了。幾年前,不是先生自己多次說他老了,不想再為管理家業操心了麽?不是他親口說馬上要把整個家業交給我這長子麽?你不也多次讓我好生準備著,用不了多久就能接管家業麽?我的心朝著接管家業靠得急這有錯麽?我要是一直不哼不哈地等下去,等到我也老到不能為家業操心了,怕也輪不到我掌管家業了……

老鎖直直地看著大少爺,長歎一口氣:大少爺呀,我還要說,看來真的是你自己離你想靠近的事越來越遠了……你難道沒聽說最近武昌已動槍動炮起事了?好多省都紛紛獨立了?先生為之操心勞神的不是大事麽?

我的個老鎖呀,你怎麽也變得跟先生一樣了?

大少爺你真是抬舉我了,我可是弄不大懂界外正在鬧騰的事呀。可我聽先生說了,界外好多人不惜流血送命而起事,為的可是讓咱的大清國變個好國體,為的是能讓咱的國變成個強國,也是為了咱這被外國租了的地盤,為了咱這些被外國租了的人呀……

管他外麵怎麽鬧騰,即使變了國體又怎麽著?跟咱又有什麽相幹?咱這不還是租界麽?咱這租界不是泰泰平平的麽?先生這不是鹹吃蘿卜淡操心麽?哪個又用得著他操這份心?我看他是越老心越大了……

是的,咱這裏是租界,是無風無浪泰泰平平的。大少爺呀,你怎麽不想想,咱的國要是不國了,那咱算是怎樣的人呀……

大少爺不想再與老鎖說什麽了,老鎖也不想再與大少爺說什麽了,小廳堂內隻聽得到兩人呼呼不平的喘息。

後來老鎖悄悄踱出了廳堂。

先生還在河邊,他的耳朵充滿了遠處海潮與河流的隆隆撞擊聲,他的眼睛還看到了天邊不時的閃亮。這種閃亮不是天上在打閃,也沒有雷聲,似乎是大地深處迸發出的閃亮,當地百姓稱之為露閃。是的,空中有霜露灑落了,甚至聽得到落在草葉上沙沙的細微聲響。霜露在侵浸著,漸漸地,先生感到麵部乃至肩頭有一種針砭的悚悚之感,如焚的心倒稍稍輕鬆了些。

老鎖在外麵轉了幾圈沒有找到先生,卻在莊園大門處等到了先生。當先生在莊園前出現時,老鎖如同一條忠實的、久違主人的狗,提著燈籠撲向了主人——燈籠的光影裏,先生瑟瑟發抖,眉毛和胡子都沾上了白霜,臉上的淚痕也凝成了兩道白霜。天呐,先生多麽像從冰窖裏拱了出來呀……老鎖心中一陣翻卷,淚水禁不住盈出了眼窩:先生呀先生,你的心遭受了多少次劫難,又擔承了多少沉重的東西呀……他真想緊緊地抱住麵前這讓人尊崇更令人痛憐的先生……

3、偷界

夜已深了,煙台老友帶來的消息如一團蒺藜,紮得先生輾轉反側不能入睡。租界外波詭雲譎的折騰,究竟會有怎樣的結果?幾千年的朝廷帝製,難道真的就這麽被推翻並從此消滅?所謂憲政,究竟能不能真正推行?它究竟會將這古老的大國引向何處?它究竟能給芸芸眾生帶來什麽?但願不要跌入改朝換代的喋血輪回呀……越思越想睡意全無,索性披衣而起,踱出臥房走向書房……

來到書房又能做什麽?又能改變什麽呢?隻能再次翻看那本關於英國的小書了。書房裏的書籍倒是琳琅滿目,但幾乎全是曆朝曆代留下的經史子集,惟這本小書有別於這滿屋子的書,雖然不知翻看琢磨了多少遍,但也隻能看它了,惟它能讓先生斑剝地窺視些跟自己的國度綿延幾千年血腥的改朝換代不一樣的東西……

看著看著,聯想到租界外正激**的刀光劍影,淒惶、痛楚的感慨在先生的胸中泛濫開來……我古老的中國呀,你究竟是怎麽了?為什麽幾千年來的改朝換代總是重蹈喋血輪回的覆轍?是國人太笨還是太聰明?是國人太善還是太惡?英國人常說,你們中國人是世上絕頂聰明、有智慧的人。可為什麽就是這樣的人,偏偏就不能走上跟人家一樣的憲政文明之路?!偏偏就要陷入幾千年的喋血輪回?!嗨,也許正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吧,哪個得機會都想當吆五喝六的主子,甚而想皇袍加身金口玉牙。血拚至上位者,獨獨不想搞的正是人家那種人人平等的政製,又豈有不喋血輪回之理?……

感慨到了無解的極限,先生突然陷入了窒息狀態,似乎連心也不跳了,整個書房陷入可怖的死寂。這時候,門外有呼呼的喘息聲如滾雷般驚心動魄——先生一個激靈活回來跳起了,也顧不得什麽怕了,下意識地躥到門邊拉開了門——一個在莊園外圍巡夜的夥計,上氣不接下氣地趴在門外。先生驚惑不已,你,你這是——?

這夥計緩了好幾口氣,才語無倫次地回道:先生,我,我……那,那邊,正,正……偷,偷界,界碑……我,我跑回來,又不知該不該敲門,稟報你……

問了半天,總算明白了個大概:遠處,有一夥人趁深夜正在偷界碑。先生越發大惑大驚,怎麽會發生這等事?他們偷界碑做什麽?!再問,這夥計卻說不出更多的了,怪不得他拿不準該不該向先生稟報了。

無論詳情怎樣,這夥計畢竟親眼看到一夥人在撥界碑,這一點他斷不會撒謊。先生也隻能不由分說地讓這夥計立馬套車,他要去看個究竟。

這夥計趕著小馬車拉著先生,半個時辰的一半還不到,便趕到了出事的地點。

天呐,明亮的月光下,漫漫蜿蜒鐵絲網相連接的一長溜界碑中間,有二百步空當的界碑果然不見了,如一個巨口被撥了一溜牙齒;緊挨著界線的界外那個小村子的南邊,影影綽綽一群人正在忙活著……

前麵的路太窄,通不了馬車,先生便急急地跳下了車,在夥計的引領下,朝著那群人奔了過去……

——這群人正在埋設界碑,顯然是將村北原處的界碑移埋到村南。

先生近前,喝一聲——你們在幹什麽?!

正忙活的人群霎時僵住了,如一片遭雷擊的樹林。有幾個高壯的年輕人緩過神,提著鍁钁之類衝了過來,拉開了要動粗的架勢。

引領先生來此的那個夥計見狀,急急地點亮了手中的燈籠——燈光映照下,先生越發變得偉岸、威儀!那幾個年輕人認出了先生,一時呆愣了。這時候,幾個老者踉蹌而來,幾幾乎要衝先生跪下了——先生,俺,俺這也是不得已呀……

原來他們是要將自己緊鄰界線、被一溜界碑隔在界外的村莊偷進租界!

這下輪到先生如遭雷轟了,他再喝一聲——這是為什麽?!

幾個老者開始了七嘴八舌傾訴:

先生,這還用問麽?界內界外哪個好哪個孬,你不是最清楚麽?

先生呀,界內治病不要錢、打官司不要錢、還有新式學校……更那個的是當官的不欺壓百姓……

遇到災荒疫病,界內又是放糧賑災,又是滅疫救人……界內不是連牲畜家禽也得福了麽……

先生呀,不用細說了,界內界外早已是兩重天了,哪個不想活在晴朗朗的天下呀……

先生,實說了吧,兩年前,俺村的年輕人就鼓動著,要把村子偷進界內。那時俺這些老的還死活阻攔,可,可俺總不能昧心老死呀,總要為子孫後代著想呀……

先生呀,當年俺這滿村的青壯男人不也跟隨你抗英麽?可,可誰又能想到,原來租界是這個樣子呀……到如今,俺們倒要把村子偷進租界……先生,咱這方圓百裏,沒人比你還受人尊崇,還明事理了,你就成全了俺一村鄉親的心願吧……

天呐,天呐……老者們的傾訴如一陣滾雷轟頂,先生有點站立不住了,更無言以對……

這時候,租界線卡子的一隊武裝巡捕趕來了。他們查明情況後,呼啦啦要將幾個帶頭偷界的抓走,村民一片嚷叫,有老者大呼先生……

如夢方醒,先生抖一抖長袍,擋在了巡捕麵前,斷喝一聲——住手!

巡捕的頭認得先生。先生,您怎麽會,會在這?!

我來此是要阻止你們抓人!

巡捕頭有點發懵:先生,你,你是不明情況吧?我們剛查明,他們自原處拔移了27條界碑。偷拔界碑這還了得?我們當然要將這幾個帶頭的逮捕法辦!

先生仰麵向天一聲長歎,而後跺一跺地:你們站立之地是界內還是界外?

巡捕頭四下看看,又狐疑地瞅瞅先生:是,當然是界外。

既知是界外,你身為界內巡捕有什麽權力越界抓人?!

這,這,可,可他們已將界碑偷拔移到這裏……

別這個那個了,即使這些村民私移界碑違法,他們現在也是站在界外之地,也該由界外政府處置。你們越界抓人難道不違法麽?難道不怕引發兩國爭端的大事件麽?!

巡捕頭還真沒想到這一層,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先生,那,那按您的意思,這事該,該如何……?

先生撇開巡捕,走向幾位老者,與他們協商了一番,而後又回身對巡捕頭說:這樣吧,他們將拔移的界碑再移回原處恢複原狀,你們也立馬撤回,此事就此了結兩不糾纏。你們回去也不要聲張了,上麵如過問找我好了。

巡捕頭眨眼想想,此策不失為上策:既然先生您發話,那,那就按先生的意思辦吧……

返回的路上,坐在車上的先生咬牙不語,行至半程時,突然哇地悲聲大放——趕車的夥計嚇了一跳:先生,先生你怎麽啦?……

實在抑不住心中滾滾波濤的翻騰,先生隻能衝著這夥計泣訴了:天呐,荒唐,天大的荒唐呀……曾幾何時,那些人還跟著我抗英,日夜懼駭村莊被界碑隔在界內……當初,他們又是多麽慶幸自己的村莊最後僥幸被隔在了界碑之外呀……想不到今天,他們竟親手偷移界碑,要將村子偷進租界……諷刺呀,天大的諷刺呀……

先生說的這些,趕車的夥計曆曆在目,他的心中也有著同樣的感慨,不知說點怎樣的話勸慰先生,可總不能一聲不吭。他喃喃著,先生,你,你別太,太那個了。人沒長前後眼呀……當初,哪個又能料到租界會,會是這樣,越變,越,越好……

夥計的話如火上澆油,越發激得先生泣不成聲,繼而號啕大哭了。大悲,大悲呀,大難,大難呀……即使他們真能將村子偷進界內,我也不知該說他們能偷進界內好,還是留在界外好呀……蒼天呐……天下還有比這更大的矛盾麽?!他仰麵朝天,雙手禁不住哐哐地拍打著車幫。始作俑者,始作俑者呀……蒼天呀,你快告訴我呀,快告訴我呀……

抗英之戰死傷了那麽多人,先生也沒如此悲慟號啕——活這麽大他從未如此號啕……

趕車的夥計再也說不出什麽了,惟潸然淚下了……

4、血脈賁張的二少爺

衛城內還有一個人,對界外風雷激**的局勢比先生更動心、更揪心,這個人便是先生的二兒子、衛城巡檢司禁煙局局長二少爺。

二少爺對局勢的風雷激**有著天生的敏感、熱望、**,或者說他天生就喜歡在風口浪尖搏風擊浪。當文登縣地界的表麵還沒有什麽起事的動靜時,他敏銳的嗅覺已經感覺到,文登地下的岩漿在湧動了。幾乎沒費什麽周折,他便與來文登發動起義的同盟會會員、山東省獨立聯合會骨幹叢琯珠等人暗中聯絡上了。

平靜的衛城內沒誰想得到,連日來,巡檢司禁煙局局長、二少爺叢滋勇在醞釀、籌劃著,要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來。

在省城濟南發起獨立運動的同時,與威海衛相鄰的煙台已經由同盟會發動了武裝起義,並成立了煙台革命軍政府。在孫寶琦宣布取消山東獨立並密謀對獨立聯合會主要成員進行迫害時,當時在省城的學界要人、文登籍的同盟會員、省獨立聯合會的叢禾生、叢琯珠等人,已聯絡了煙台的革命軍政府,要在文登發動武裝起義。叢琯珠與煙台革命軍政府的首領大都係留日同學,結交甚密,他先行返回文登,為發動起義做準備。

那天,二少爺坐著轎式馬車趕到了文登縣城北門外,參加了革命黨人在一處閑房內召開的起義動員會。叢琯珠宣布,要在文登發動起義,推翻縣衙驅除知縣,以革命軍政府取而代之。二少爺頓時血脈賁張——啊哈!一聲大叫:好!這可太好了!咱要打天下坐江山了。

叢琯珠解釋:我們的起義,可不是為了某個人或某一幫人打天下坐江山。革命軍政府要建立的是民主政治,繼而推翻中國的帝製封建王朝,使中國變成共和憲政的政體。

二少爺隻是一味地激動興奮不已,哪裏還聽得進這些似懂非懂的道理。

叢琯珠他們又議定,待文登起義成功後,馬上派一隊人馬進衛城,驅逐巡檢司的巡檢,成立文登革命軍政府衛城分部。事成後,衛城分部暫由叢滋勇主持……

狂喜讓二少爺顛狂了,返回時,便喝令車夫打馬快跑。轎式馬車以它從未有過的急速,向著衛城飛馳而去。坑坑窪窪的路麵將馬車顛簸成了波峰浪穀上起伏的一條船,二少爺還嫌速度慢,不斷地催促車夫加快速度。

二少爺不時地被顛起,有幾次腦袋甚至撞到了車箱頂,雙手不得不緊緊地抓住前麵的橫檔,如同在操著一隻搖船的大櫓。他一直在哈哈地噴著氣息,心中波瀾壯闊的**幾乎要爆破狹窄的車箱。多虧車箱的兩側各有一個玻璃窗口,讓他得以透過玻璃窗,將波濤般湧漲的豪情揮灑到車箱外廣闊的天地間……馬車向前急馳,路兩旁遠遠近近起伏的峰丘,如一縱縱蜿蜒的兵隊向後奔湧;脫盡了樹葉的一排排樹木,恰如將士們舉起的一隻隻劍戟……窗外的景象反過來又刺激得他血脈賁張了,禁不住不時揮張著雙臂,如同號令千軍萬馬的大將軍,衝著窗外大叫:衝啊,給我衝啊……

進入威海衛的商埠區,道路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馬車不得不頓減速度緩慢而行了。車箱裏的二少爺探出腦袋喝問:怎麽變成牛車了?!

你看看這人來車往的,總不能碾著人群衝過去吧?

二少爺等不急了,忽地跳下了馬車,撇著瘸腿,比好腿腳還快地向前跑去。

二少爺跑步的姿態讓車夫一驚,這之前,他並沒在意這老客的腿是瘸的:莫不是他下車跳得急,把腿腳給崴了?但另一個激靈讓他顧不得這老客的腿腳了:哎——老客,老客,車錢,車錢,你還沒給車錢呢……

二少爺並不回頭,回手揚出了幾張鈔票。鈔票如蝴蝶翩翩飛舞,車夫隻能撲蝶般撲向了鈔票……

二少爺一溜煙跑進了衛城。

進了禁煙局小衙門,二少爺急急地吩咐手下的一個警員:你立馬給我找塊莆團大小的木板來!

警員隨口問道:局長,你要木板做什麽?要什麽木的?

隻讓你找木板,沒讓你問做什麽。什麽木的都行。

警員不敢再多嘴,飛快地跑去了。不一會兒,便顛顛地將一塊木板找來了。二少爺又喝令:給我把門守好了,不要讓任何人進我的屋!

將自己關進屋內的二少爺,猛地一擊雙手,嗚哈吼了一聲,然後拈起桌上的毛筆,飛快地在這塊木板上入木三分地畫了個人頭像,將其掛在了牆上。又急急地找出了那柄鋥亮的攮子,在手中掂了掂,冷冷一笑,驟然轉身揮手——攮子變成了飛鏢,呼嘯著向那塊畫了頭像的木板飛了過去——“嚓”的一聲,攮子尖深深地紮進了木板……一次,兩次,攮子一次比一次狠、一次比一次準地朝著那頭像呼嘯而去——嚓!嚓!嚓!攮子紮在頭像的嘴臉上,發出了似乎濺血的可怕聲響……

此時,要是有巡檢司的人進屋,定會瞠目結舌:被攮子紮得傷痕累累的人頭像,似乎是巡檢的畫像……

5、被拒門外的小神仙

這時候,站在庭院為局長守門的那個警員,發現一個跟平常人不一樣的人,站在禁煙局的大門處,神態詭異地探頭探腦。此時已過了中午,有點發紅的陽光照在這人的左半邊臉上、身上,陰陽各半讓他的神態更顯得詭異了。警員不由得警覺了,雖說局長命他守的是局長的門,但大門口既然出現了情況,防患於未然豈不更好?他嗖地一下,躥到了大門處——那個詭異的人也正好要進大門——喝了一聲:幹什麽的?!

詭異的人腆著瘦臉,衝警員笑了。

是的,這個詭異的人正是那個算命的小神仙,威海衛一帶幾乎沒有不認得他的。他總是懷抱著小神仙的幌子,打老遠就能認出他,不知為什麽,今個他沒挑算命的幌子。

老總好眼力。

今個怎麽沒挑“小神仙”的幌子?怎麽踅摸到這來了?莫不是到禁煙局找搖卦算命的營生來了?

小神仙笑笑:豈敢,豈敢。我,我是想找二少爺,不,是想找你們的叢局長。

——喲嗬?警員眉眼一挑。你不去找算命的營生,找我們局長幹什麽?

說有事也有事,說沒事也沒事。

警員有點不耐煩了:嗬,跟我賣起關字來了?我們局長公務在身,哪有功夫跟你叨叨?

小神仙搖頭晃腦:你們局長有沒有功夫跟我叨叨,是你們局長的事,來不來找他叨叨,可就是我的事了。

去,去,去——警員有點惱火了,虎了臉說:你就別跟我這擺活繞口令了,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們局長吩咐了,今個他有要事,誰也不見。

不想,小神仙對警員的話置若罔聞,撇開警員,徑直就往院裏走。

——喲嗬!警員憤怒了,一把將小神仙拽回:是我沒把話說清,還是你沒把我的話聽清?趁早離開這,別給你自個、也別給我找麻煩!哪怕你是真神仙,也過不了我這一關。

小神仙翻了白眼看了看天,而後搖頭晃腦地說:天呐,是我來早了?還是來晚了?看來我來的不是火候呀。

呔,你不是“小神仙”麽?那就算個不早不晚正合適的火候來吧。警員說著,將小神仙推出了大門。

6、逃離的探望

盡管沒人跟先生提花兒得病住院的事,但先生還是意外地得知花兒害了癆病,住進了大英民醫院。

那天傍晚,一個專為敏兒的商行收花生的販子,在莊園的大門口,跟莊園裏一個專管出賣糧油的頭目,為收購花生而討價還價。販子為了套近乎,說他跟叢府的小姐、誠泰商行的大掌櫃很熟,這兩年他就是專為誠泰商行收貨的。東拉西扯中,他無意中說出了,敏兒大掌櫃這些天很忙,天天要去大英民醫院看望得了癆病的姐姐。這時先生正好從不遠處走過,販子的話如一群馬蜂嗡嗡襲來,蜇得先生發了懵,久久地站在那裏不知所措了。過了好一會兒,他總算緩過神來,如同被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猛然攫扯著,失魂落魄地往書房跑去……

進了書房,先生幾近瘋狂猛地推開了窗戶,探出頭觀望,似乎窗外有什麽在等著、在揪著他的魂靈……

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就是花兒趴在書房假山邊的那個夜晚。一道閃電不是在書房外觸地而閃,透過窗口的那方玻璃,先生不是看到了依附在假山蒙朧又怪異的輪廓麽?

先生呀,那時假山呈現的朦朧又怪異的輪廓,已被你刻骨銘心地拓下了拓片。此時,這張拓片又在假山重現了——風雨中,花兒顫栗著依附於假山凝視著書房窗口的影像,漸漸地變得清晰了……

——啊!……先生不由得叫了一聲,他究竟看到了什麽?他真的看到了風雨中與假山融為一體的花兒了麽?起碼他真切地感觸到了什麽……

似乎花兒的病一下子撲到了先生的身上,不,似乎他一下子得了比花兒還重得多的病,病來如山倒地被擊潰了……有比一個季節還長的時間沒見到花兒了,這時他才懼悚地醒覺到,原來自己是在有意無意地躲避花兒呀……這種躲避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他說不清;為什麽要躲避?他更不敢問自己了。他癡呆呆地凝視著窗外,如火的斜陽在窗口熊熊燃燒,一縷陽光正灼在右邊臉上,他倏地一下感到半邊臉灼痛難當,不由得忽地轉身躥出了書房,吩咐下人快備車,他要出去。

先生跳上馬車,吩咐車老板能多快就多快地趕往威海衛的大英民醫院。車老板關切地問:先生是哪裏不舒服?

先生沒有回答。

車老板又討好地問:先生是急著去看病人麽?日頭西沉了,這時晚不好去看病人的……

——“咚”的一聲,先生半握的拳打在了車蓬上,厲聲喝道:我隻讓你快快趕車,沒讓你問這些!

車老板的鞭子便在駕轅老馬的頭上炸響了。

先生從未來過大英民醫院,不知去哪能找到花兒,又不想向任何人打探,隻能自己尋找了。似乎是有什麽在指引,他沒走什麽彎路,穿過門診部大廳堂後,便拐進了一個回廊,躥過回廊又闖進了一個幽靜的大院落。院落裏植有各種樹木和花草,但這個時節它們大部分已變得凋零枯萎了。落日的餘輝汪汪湯湯地拂動著,一些穿著怪異的上下條紋衣服正在散步的人,腳步怪異,如同一個個幽靈縹緲著,顯然他們是住院的病人了。先生也沒想到,他闖入的正是住院區,雖然這些住院的男男女女都穿著一樣的住院服,他還是一眼便認出了,遠處一個穿著條紋衣服的人正是花兒,他不由自主夢遊般向花兒走去。剛走了幾步卻又刹住了,花兒身邊還有一個沒穿病號服的女人——他的女兒敏兒。

當著女兒的麵看望花兒?其實這沒什麽,但先生的心中有什麽,探望陡然變得艱巨了。他塑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繼而反倒怕被任何人發現,轉過身賊一樣迅速地逃離了……

一連幾天夜裏,二少爺幾乎沒怎麽睡覺,對起事的方方麵麵進行了周密的準備。

革命黨人終於在文登起事了,一舉成功,驅除了縣令,成立了文登革命軍政府。

二少爺度日如年心急如焚地等待著。四天過後,終於熬到了與文登革命軍政府密定的、驅逐衛城巡檢司巡檢取而代之的行動時刻。最沒想到巡檢司要出事的,也許就是二少爺要取而代之的巡檢本人了。為了穩住巡檢,起事的頭天晚上,二少爺同巡檢推杯換盞,喝到了小半夜。

按約定,二少爺一早就帶著幾個親信秘密地出了衛城,去接應革命軍政府派來的人馬。

二少爺幾個人在距威海衛五、六裏的路邊處隱蔽好,焦灼地等待著。一個時辰過去了,文登方向仍不見動靜。這樣的時刻真的是難熬呀,二少爺仰臉祈望著天空,恰好有一片雲朵如線扯的風箏,自文登方向朝衛城方向悠悠飄過來,他禁不住衝著雲朵呼喚:快,快呀,我一時也等不得了……革命軍政府派出的一隊人馬,其實早已朝著衛城進發了,他們的行動並不遲緩,隻因繞道,選擇溝壑潛入租界,所以才顯得慢了些。穿越了租界線的他們,似乎聽到了二少爺急切的呼喚,加快了進發的速度,終於與二少爺會合了。二少爺火火地帶領著他們,向著國中國的國中國——衛城,迅速逼近了……

這時候,坐在衛城巡檢司大堂的巡檢趙定宇,端起侍從剛剛沏了茶的小紫砂壺,要滋潤一番。當茶壺貼到嘴邊時——啊嚏!莫明其妙的一個強烈噴嚏,震得他雙手一顫,手中的紫砂壺竟然鐺啷一聲落地了。神奇呀,落地的紫砂壺雖發出了金石之聲,卻並沒破碎,真是上品的上品。巡檢大人彎腰要撿紫砂壺時——啊嚏!又一個更強烈的噴嚏接踵而至,彎曲的身子震顫著要散架了,一顆心似乎也要被震出胸膛;眼前金星四濺,眼窩隨之也溢出了淚水……通常,打兩個噴嚏是很愜意的,周身都會感到舒坦通泰,今個這兩個噴嚏怎麽跟遭雷擊一般?他懵了——

側房內專門服侍巡檢的侍從,聽到了異樣的響動,急急地躥了進來。看看地上汪著一灘冒著熱氣的茶水和茶壺,再看看巡檢發懵的神態,不由得餳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當巡檢稍稍從雷擊般的震**裏緩過神來,一瞥眼,又看到了窗外令其更加發懵的一幕:似乎有幾隻黑色的大鳥,忽地一下從側麵的院牆飛落院中,隨後,更多的黑色大鳥也從院牆飛落進了大院……

巡檢還在發懵的當口,二少爺帶領的人馬已經闖了進來。

來人宣布:以文登革命軍政府的名譽,逮捕衛城巡檢司巡檢趙定宇,並免去其巡檢官職。衛城巡檢司即時起由文登革命軍政府接管……

不想,禁煙局局長竟哈哈笑了:我的巡檢大人呀,你就別裝了。是呀,我是要“快”,我早就有點等不及了。沒聽清麽?老老實實跟革命軍政府的人走吧,連皇帝老子眼看就要退位了,你就別想不開了。記著,從現在起,你就不是什麽巡檢大人,隻是個小老頭趙定宇了……

天呐,禍起蕭牆,竟然是親手栽培的禁煙局局長引狼入室呀……已經變成了小老頭趙定宇的原巡檢緩過神來清醒了,瞬間,明白了眼前正在發生著什麽。也多虧了禁煙局局長說出的話,讓小老頭趙定宇捕捉到了一個救駕的裝(莊)字——瞬間,他便努力地換了幅笑臉,說:叢局長呀,你能取我而代之,算你命裏有,我也認了。可你怎麽說我“裝”?我裝什麽了?他的語氣變得意味深長了。我要是像你那樣能裝就好了,這火候上我倒真想“裝”(莊)呀……他將最後的裝(莊)字拉得很長,同時向還站在一旁發餳的親信侍從,深深地剜了一眼。

侍從是個很機敏的人,要不也當不了貼身侍從。他跟隨巡檢多年了,對巡檢的頤指氣使早已到了心領神會的境地,雖然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情的發生,讓他發了餳,但巡檢的聲調和眼神還是讓他瞬間理會了一切。趁人不在意,他溜出了廳堂,飛一般奔莊士敦而去了……

革命軍政府一小隊人押著小老頭趙定宇,走出巡檢司大院片刻,莊士敦便帶著一大隊荷槍實彈的兵馬急駛而來,堵住了前者的人馬。

雙方力量對比,革命軍顯然處於懸殊的劣勢,根本無力對抗,隻能聽任莊士敦處置了。莊士敦宣布:革命軍擅自越租界拘人,觸犯了租界法令,即時驅逐出租界;衛城巡檢司禁煙局局長叢滋勇,越界接應革命軍,為租界不受歡迎之人,四年內不得進入租界;衛城巡檢司巡檢趙定宇仍為租界政府承認之巡檢。

巡檢被解救了,由剛剛變成的小老頭趙定宇又變回了巡檢大人。

瞬間的變幻如雷轟頂,輪到二少爺瞠目結舌發懵了,他衝著莊士敦發問:這,這,衛城可是歸中國政府管轄的,城內事物租界無權幹涉……

巡檢回過頭衝二少爺笑笑:我的個叢局長呀,這下你裝也裝不成了。是本巡檢請求租界華務司莊大人進城平叛的,這並不違犯條約。你老老實實給我在衛城待著吧,你也別想不開。記著,從現在起,你就隻是個瘸腿叢滋勇了。還有,我記得,幾年前,我要你陪我去釣魚,返回衛城時我就要你記著,“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才算得會走路的”,可惜你沒記住呀……

8、神算

二少爺撇著瘸腿在城內轉了幾轉,不知該往哪去了。

叢府大宅他自然是不會去的,而自己早已在城外安家了。幾年前,二少奶奶說,衛城東門外越來越幹淨繁華了,她越來越見不得衛城內的髒亂了。二少爺便在衛城東門外租界的商埠區北麵、豪華住宅區置了一處氣派的宅子,這幾年一家子便住在那裏。現在,那個家二少爺就是想去也去不得了,要是被巡捕逮著,還不知會生出怎樣的事端。在城裏轉著轉著,轉到了一條胡同的深處,恰好看見一個門口有竹竿挑著有屋出租的小幌子,便拔了那竹竿,徑直進了院落。不問價格也不看屋子好壞,直接讓房東打開屋門住進去了……

一連兩天,二少爺都把自己關進屋內喝酒。

到了第三天傍晚,有人不敲門也不言語,徑直推開屋門走了進來。

躺在小火炕上醉熏熏的二少爺,以為是房東來了,並不轉頭,惺忪著醉眼,抬起胳膊指著炕前的一個小桌說:錢,錢,就在桌上,自己拿,有什麽好吃好喝的,你隻管再給我弄來……

來人嗬嗬笑了:真是好個逍遙呀——

二少爺一骨碌爬了起來,雖醉眼惺忪,但還是辯出了,來者竟然是算命的小神仙。不由得驚詫了:他怎麽曉得我躲在這裏?真他媽成了活神仙了。

小神仙擺擺手,說:我的二少爺局長呀,你用不著為我怎麽找到這費猜想了,我是幹哪樣營生的?

——好一個小神仙呀!二少爺可逮著了發泄的目標:你這神算不是算定我在官府有的是發達的運麽?

是,我的個二少爺局長,我算的有錯麽?

二少爺不由得惱怒了:你還好意思給我一口一個“局長”?!他猛地拍了拍瘸腿。你他媽難道不曉得,我他媽現在已落到隻是個瘸腿喪家犬這步田地了麽?!虧你還號稱小神仙。

二少爺呀,小神仙倒是不慍不火:可我這小神仙前些天也算定,你近日會跌入厄蹙之運呀。

二少爺不由得一驚,繼而又悸懼地收斂了惡聲惡氣:你真的是前些天就算定我會遭這步厄運?那,那前幾天你為麽不來找我?讓我躲過這一劫?

小神仙說,他前幾天就去找過二少爺,隻是被二少爺吩咐的把門警員給轟出了大門外。

想想前幾天自己真的令一個警員把門,如此倒認證了小神仙所言不假,二少爺惟有錐心地懊悔不已了。

小神仙又說,其實二少爺也不必懊悔的,即使前幾天我得見二少爺,說出了所算,怎奈二少爺那時已經是箭在弦上了,怕是九頭牛也拉不得你收弓的,這也算是命裏有時終須有呀……

二少爺局長真是抬舉我了,我哪有那麽深的道行呀。實說了吧,那時我隻看到你幾年後的前程罩著一團蒙蒙霧氣,還拿捏不準是凶是吉,全靠你個人的造化如何了,所以才不敢收你答謝的重金。

二少爺的嘴巴張了張,卻沒能說出什麽,很長時間都沒能說出什麽。

小神仙淡淡一笑,說:二少爺局長呀,你被圈禁於這衛城,未必不是福大命大呀。

二少爺不由得鬆開了攥著小神仙的手,瞪大眼愕然地看著小神仙:文登革命軍分政府,已執掌了一縣之大權。叢琯珠擔任民政長,林基逵擔任了審判廳長……而我非但沒能取巡檢而代之,反倒丟了禁煙局局長的位子,又被圈禁於衛城之內,何來的福大命大?

小神仙不但讀懂了二少爺的目光,也洞悉了二少爺的心中翻騰些什麽,他笑了:你沒能取巡檢而代之,反倒丟了原來的官職,又被圈禁於衛城之內,這的確是厄蹙之運,也算是遭了一劫。但我還要說,你是丟了小的,保住了大的——

二少爺衝小神仙虎視眈眈目眥盡裂了。

小神仙並不理會,自顧說道:你丟的隻是一時的官,保住的卻是長久的命,再怎麽大的官也沒有命大呀,這不是福大命大麽?

——屌!二少爺嗚哇大叫一聲。像條狗樣被圈禁在衛城是福大命大?!我他媽這正謀劃著要潛出衛城,去文登投靠軍政府,再領一隊兵馬轟轟烈烈地打回來!

——不可!小神仙也大叫一聲,說:萬萬不可,要那麽做,那你怕真的是在劫難逃了。今日我正是為此而來呀。大丈夫能屈能伸,等等吧,再過幾天,也許不出十天半月吧,二少爺就會明白,我是不是神算,我小神仙是不是小神仙了。說著,徑自向門外走去,邁出門檻時,又回過頭,說了一句。二少爺切記,近日要好生在衛城裏待著,不可妄動。往後要是造化好,官複原職也未可知呀。

對小神仙的戒告,二少爺雖然一肚子的惱憤,但小神仙離開後,再想想他的話,內心還是生出了幾分悸懼的禁忌:小神仙的話不都應驗了麽?哪怕此時他說的是假話,我敢不聽麽?潛出衛城,去投靠文登軍政府再領兵回衛城複仇的打算,隻好打消了。不僅如此,這些天他小心謹慎地待在衛城內,甚至連屋門也不大出了。悶得難捺了,也隻有困獸般罵幾句惡話出出氣罷了。

二少爺驚駭不已惡夢方醒:我要是不被圈禁,要是不聽小神仙的告戒,真去文登投奔革命軍政府,不是也會掉了腦袋麽?!他禁不住拍一拍自己頸上之頭,似乎是要驗證一下頭是不是還在脖子上,得到確認後禁不住失聲大叫:蒼天呐,我這顆頭顱還在我的脖子上呀……小神仙呀,小神仙,你真是活神仙呀……

隨即,二少爺便讓一個親信火速去請小神仙。

小神仙進門便問,什麽事一驚一乍地讓我火速趕來?

二少爺也不說話,拿出了厚厚一疊錢,拱手呈到了小神仙麵前。

小神仙卻視而不見,也不說什麽。

——活神仙!二少爺說:你這活神仙就受之這香火吧。他一隻手又拍了拍腦袋。是你讓這顆腦袋還在我的脖子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小神仙仍無動於衷也不說什麽。

我雖丟了官,又被圈禁了,可我不缺錢。你要不收——二少爺說著,又拍了拍腦袋。就是說我這腦袋不值這些錢了?

小神仙再看看錢,終於開口了:這錢越來越厚了,這可是自我挑起“小神仙”的幌子見到的最厚的錢了,錢可是天下的東西呀。雖這麽說著,但他的手卻拂了拂。二少呀,這輩子我怕是難得你的錢了……

二少爺的眼瞪大了,手中的錢也有點打顫了。

——嗨——小神仙歎一聲。二少爺別誤會,這也許也是我的命呀。我雖吃算命這碗飯,可我還是要對你說一句,最不該由我說出可又是我算得最準的話:越是找人算命的人,越是不能靠算命指點命呀。往後的路就靠你的造化了,你還是好生持守吧。

小神仙已經離開好一會兒了,二少爺還捧著錢呆呆地愣在那裏。這疊錢似乎變得越來越重,手連同胳臂乃至整個身子都哆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