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三少爺的照片

二少爺的事在叢府並未引發什麽震動,甚至連波瀾也沒能攪起來,起碼表麵上看不出什麽。大娘甚至不曉得二少爺陷入了厄運,沒人告訴她這些。

那天,先生突然從莊園回到了衛城大宅,跟家人照了個麵,便一頭紮進書房不出來了。

府上的人以為先生是在為二少爺的事而鬧心,哪知道他是為花兒而揪心。他多次去大英民醫院,但終究沒能走到花兒麵前。雖然有幾次花兒獨自站在病房大院的一個花壇前,但他還是沒能近前。他一次比一次深地問自己:去到花兒麵前說什麽呢?越問越沒了答案,越問越難以近前了。如此一來,看望一次比一次變得艱難,一次比一次距花兒遠了,隻能成為遠處的遙望了……

花兒為什麽總是站在那個花壇前呀,花壇裏的花草早已枯萎了,一棵無花果樹上也沒有一片葉子了,枝杈早已是光禿禿了,可花兒麵對它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從背影和側麵,先生越來越深地感覺到花兒在變,她哪裏在變?說不出來,隻覺得她跟以前越來越不一樣了,變得跟她麵對的枯萎花草、跟那棵光禿禿的無花果樹差不多了……她是在思念陣亡的未婚夫呀,她是在思念未婚夫麽?想到此,好像有一陣寒風掃過心頭,先生身心都顫栗了,隻好強迫自己相信:她隻能是在思念陣亡的未婚夫,隻能是……在這大英民醫院,她希望見到我麽?……這小半年來,我沒見過她,這是為什麽?我不是有意無意在躲避著她麽?天呐,她是不是也在有意無意地躲避著我?……那個雪夜,她赤腳在雪地上跑向了後花園,跪在暖棚裏……我不是看到了那個花妖麽?而花兒的眼中看到的又是什麽?……那個雨夜,閃電觸地的瞬間,我為什麽又會恍惚看到窗外的假山似乎依附著花兒身影那樣怪異的輪廓?那是我的幻覺麽?是幻覺,隻能是幻覺……雖然一遍遍強迫著自己,但還是抑製不住另一種拷問跳出:你為什麽會看到花妖?為什麽會產生那樣的幻覺?天呐,是,是我心中有了作祟的鬼呀……她會不會也產生過那樣的幻覺呢?她的心中有沒有作祟的鬼呀……

不想想的東西如同海嘯,在先生的心胸不可遏製地翻卷激**。探望花兒變成了爬高山,盡管努力地攀爬著,可這山變得越來越高越陡峭,攀爬變得越來越艱難越來越無望,隻能一次次半途而廢了……先生還了解到,除了敏兒,花兒不想見任何人,他隻能望山興歎了……

老鎖在書房外躊躇了很久,還是躡手躡腳地進了書房,如一道影子無聲無息地站在門邊。

先生似乎沒感覺到有人進來,坐在藤椅上一鍋接一鍋咕嚕、咕嚕地抽水煙。

嗨——老鎖的心發出了無聲的歎息,哈,先生的心也如那咕嚕、咕嚕叫著的水煙槍,在為二少爺的事受熬煎呀……嗨——老鎖又發出了有聲的歎息,也算是要跟先生說話的前奏。啊先生,你,你也別,別為二少爺的事太,太那個了,塞翁失馬呀……順其自然吧。

先生似乎並沒感覺到老鎖如影子般站在那裏,但這道影子開口說話卻絲毫沒讓他感到突然。他苦苦一笑,說:我為那二大少爺太那個了麽?我也無力為他太那個呀,不想順其自然也隻能順其自然了。

老鎖哪裏想得到,先生心裏的確裝著很多太那個的東西,但卻不是為了二少爺。

先生又沉沉顫顫地說:老鎖呀,想一想倒真讓人怕呀……

——先生!老鎖貼近了先生,說。也用不著,怎麽怕了……雖說二少爺起事敗了,也丟了官,但性命無憂。眼下界外的時局……二少爺的性子……被圈禁在衛城內,真的是因禍得福了呀……

我怕的倒是我那二大少爺起事成功。想想吧,要是他真的執掌了巡檢司,那不是可怕麽?不知他會造出怎樣可怕的事來呀……

老鎖想不到先生竟然怕著這樣的怕,但想一想先生的話,他的心不由得也生出了先生說的怕。不經意間他一瞥眼,發現先生麵前的案台上有一張照片,再一看,辯出了,原來是意氣風發三少爺,幾年不見,三少爺已經變成一個茁壯的青年了。

三少爺剛剛給先生來了信,並附有一張照片:他威武地挓起雙臂緊握雙拳、身後是一片高大的尖頂樓。信中說,他已經以優異的成績從愛丁堡大學畢業了,為了學到更多的東西,他又考入了一個更好的叫做牛津的大學學習。

幾年前,在英艦上參觀時,為了讓兒子獲得更大的力量,先生不是在懸梯上跟莊士敦敲定,要送三少爺去英國留學麽?莊士敦隨即便跟他的母校愛丁堡大學聯係了,很快,三少爺便去了英國,在預科班學習了不長時間,便正式考入愛丁堡大學。現在,他又考入了更好的學校,必將獲得更強大的力量。照片上的三少爺是多麽英俊呀,那挓起的臂膀、緊攥的雙拳,顯示出多麽孔武的力量呀,顯然他是有意通過這樣的姿勢,展示他已經獲得了強大的力量,似乎可以輕鬆地舉起身後那一片尖頂的樓群……三少爺的信、照片,讓先生的心如同鼓漲的風帆充盈漲滿了力量。眼下的國家,是多麽需要這種能改變一切的力量呀,但願兒子去更好的學校後,能夠獲得更強大的力量。老鎖沒進書房前,先生甚至幾次學著照片上兒子的樣子,將兩手攥成拳頭舉向空中。遺憾的是他非但沒感覺到那種力量,甚至感到手臂有點酸楚,不禁暗歎一聲,我是老了呀……

老鎖捧起三少爺的照片好一番端詳,連連說看樣子就知道三少爺是大有出息了。他也有點明白了,看到了英姿勃勃的三少爺,二少爺的事自然不會讓先生太那個了。

老鎖有點討好地說:先生,大娘看了三少爺的照片麽?

先生啞然一笑:呔,我這隻顧了自己看,倒沒顧得上……

老鎖便拿著照片顛顛地去找大娘了。

老鎖想的沒錯,三少爺的來信和照片的確讓先生的心漲得滿滿的,但這些日子,讓先生的心為之太那個的事,一件比一件重:

除了溫泉小區的各項事物需要處置,先生終於挑頭改組了舊眾商公會,籌建了新的威海衛商埠商會,並被推舉為商會總理。新商會剛一成立,立即頒發了《發行錢票簡章》:凡發行錢票之商號,必須擁有符合要求的資本金,並有妥實鋪保或擔保品;必須按資本限定數額及比例發行錢票;必須按規定向商會交納一定數額的押金;必須交押票根,並須加蓋商會印章。商會的權威大了,責任也大了,商家發行錢票所發生的風險,全由商會承擔負責。

為整頓商務、改正舊行規、振興工商、興隆口岸,商會又製定了《商業規則》,對原有行業規則進行了完善修改。設立了評議部、檢查部、核算部,處置不平和之商業行為、調處商業糾紛、代訴冤抑以和協商情。如此一來,商業糾紛大多數由商會內部仲裁調處,不僅讓商家省去了打官司的諸多麻煩,也極大地維護了商家的聲譽。在商埠商會的推動下,又相繼組建了一些新式專業行會,如客棧行會、漁業聯合會、成衣組合公會等,在衛城內也成立了城裏商會。有太多太多的事,讓先生為之太那個呀……

2、佑護

又一個讓先生為之太那個的大事也找來了。

煙台那個當省議員的老友,又悄悄來到了溫泉莊園。文登的革命黨人遭血洗後,煙台的革命黨人又進軍文登平暴,文登、煙台一帶血雨腥風的輪回,老友的處境岌岌可危,不得不來投奔先生避難了。

雖然先生毫不猶豫地收留了老友,但還是去見了莊士敦,從側麵試探莊士敦對界外動亂局勢的態度。莊士敦表示,租界政府對界外動**的大勢無能無力,也不會參與其中,但租界還是要盡可能的為界外陷入險境的官紳提供人道主義保護。

先生舒了一口氣,便將收留了省議員的事透露了。

莊士敦的答複跟先生預料的一樣,他說先生做得對,並說必要時他會親自為那個議員提供保護。

先生哪裏想得到,莊士敦這裏已收留了一個從傾覆的朝廷跑來威海衛租界尋求避難的大人物——他的父親,是比他更大的人物——李鴻章的三子、曾任大清國出史奧地利大臣,以及江蘇、河南、浙江按察使,並隨載濤貝勒前往日本、歐美考查過軍事的李經邁。莊士敦給予了李經邁周到的佑護,而李經邁則對莊士敦的為人和才華極為讚賞。

當先生道別離開,跨出莊士敦的辦公室時——先生——莊士敦叫了一聲,他發現先生的後背有點沉重地佝僂了。先生,你來我這裏不單是為那個省議員的事吧?

不待先生說什麽,莊士敦又說:先生心裏也在為二少爺的事那個吧……

先生的心頭一震:喲嗬,這話竟然跟管家老鎖的話如出一轍,莊士敦呀,你真的是已經太地道地中國化了,連“那個”這樣含義豐富的口語都能爐火純青地運用了。真如同一棵移栽到這裏的樹,不僅已經在這片土地紮下了深深的根須,而且已經是枝繁葉茂了……先生苦苦一笑,也以對管家老鎖說的如出一轍的話說:我為他那個了麽?我也無力為他那個呀……

先生,你不覺得,將一隻發狂、莽撞的獅子關進籠子,也許對獅子和人都是最好的選擇麽?

先生再次苦苦一笑,說:文登革命軍政府遭遇的慘烈血洗,不是已經證明,將我那不肖之子圈禁於衛城,不但是好的選擇,而且他也因禍得福了麽?

莊士敦聳聳肩說:先生,我明白中國人重親情,這很好,但有時親情往往也會讓親人模糊了對事物的理性判斷和正確的處置呀。

莊大人,中國人是重親情,但中國人處事更注重的是道理。

先生能以道理看問題令我敬佩,可惜你的二兒子跟你這老子是太不一樣的人呀。不過對二少爺來說,在他認為該騰達時而遭受坎坷、挫折,對他來說真的是幸運、是僥幸。

說過這些,先生倒躊躇著不肯離開了。他掏出了三少爺寄來的信和照片:莊大人,其實,其實我是想讓你看看這個。莊士敦看過信和照片後,對三少爺取得的優異學習成績大加讚賞:嗬,原來先生是為三少爺“那個”呀。他捏著信和照片聳聳肩笑了。怪不得先生先前不肯拿出三少爺的照片,原來先生是在跟我賣驕傲的關字呀。真是龍生九子,各不相同呀,你有誌道這樣的兒子,的確值得驕傲。

先生說:我可沒想賣什麽驕傲的關字,我的小兒子真的獲得了如莊大人誇讚的學業麽?可,可這個“牛津”讀起來怎麽跟“牛筋”差不多?讓我,讓我覺得這學校不會是怎麽好的學校,它怎麽起了這麽個名字?

莊士敦聳動著肩膀大笑:我的個先生呀,牛津大學可是這世界上著名的了不起的大學,我曾就讀於此。它可不是什麽“牛筋”,用你們的話說,它可是牛得不得了。三少爺能進入這樣的學校,必將獲得足夠強大的力量的……

先生真的為小兒子驕傲了。

二少爺的事起得快平息得也快,風浪過去後,便沒什麽動靜了。又過了些天,二少爺怎麽也沒想到,他竟真的官複原職了。其實是莊士敦對巡檢說了話:革命黨沒能驅除你,也沒能剝奪你的官職,你也不該剝禁煙局局長的官職。

巡檢笑著對二少爺說:一切都是風雲變幻的世事造成的,我也不怪你了,往後你我就看個人的造化了。

二少爺古怪地說了一句:往後我也不想造什麽化了……

誰也想不到,其實先生心中惴惴惶惶為之太那個的,還是花兒。

3、確診病因

在韋爾斯院長親自主持下,在醫護人員的精心救治下,花兒的身體在一點點康複。想不到,花兒非但沒有半點感激,反倒幾次對院長感歎:你救活的是不該救的一條命呀,讓不該活的人活下來,對她倒是殘忍了……

韋爾斯院長震驚不已,他醫治過無數病人,也救活了很多瀕死的人,但沒有一個受救治的人會說出這樣的話。院長當然要探明花兒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但每試探一次,花兒對生命的畏懼反倒會更加深一點,對結束生命的渴望也會更強烈一些。她如同站在懸崖峭壁,試探隻能逼得她向危險的邊沿更靠近一些。韋爾斯院長還發現,花兒獨自在病房院子裏,癡癡呆呆麵對花壇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雖然她的身體在一點點康複,但她的神態倒變成了病情越來越重的病人了。她的心中無疑埋藏著另一種頑固又可怕的病,比肉體的病更重的心理大病。韋爾斯隻好向敏兒打探了。不想,敏兒對此竟然諱莫如深,惶恐地遮遮掩掩,但還是透露了花兒悲慘的身世和失去未婚夫的遭遇。這為韋爾斯對花兒心中藏著大病的初步診斷提供了依據。想想吧,在叢府這樣顯赫的門庭內,花兒雖享有主子般的尊貴,但卻並不是真正的主子,她的身份實質上仍是一個下人;她雖隻是有過未婚夫,卻悲慘地成為了世俗的寡婦……這樣的處境是一個敏感的姑娘多麽難以承受的呀,不是極易患上心理大病麽?

但花兒表露出的種種跡象,又讓韋爾斯覺得,似乎並不僅僅是因為悲慘的身世和多年前失去未婚夫所致。要弄清花兒心理究竟埋藏著怎樣的大病,僅憑這幾點依據是難以確診的。多虧他對中國傳統倫理習俗、對中國女性的生存狀態有著較深的了解。慢慢的,通過對花兒顯露的蛛絲馬跡的捕捉,他的觸角離花兒心底的病灶越來越近了……

那天清晨,花兒在病房大院裏踽踽地轉了幾圈,而後又站在花壇前,對著那棵光禿禿的無花果樹發呆了。無花果樹上非但沒了果子,連葉子也早已凋落了,光禿禿的樹枝有什麽看頭?那上麵究竟凝結著什麽讓她如此出神入化東西?

韋爾斯院長此時恰好站在二樓的院長辦公室的窗口,如花兒凝視著光禿禿的無花果樹在凝視著花兒。漸漸地,他感覺到花兒的身體似乎有點顫抖了……盡管看不清花兒的麵孔,卻能越來越清晰、真切地感覺花兒神態透露出來的東西。韋爾斯情不自禁地噢了一聲,似乎有了某種感悟,不由得下了樓,悄悄地朝著花兒走去……

當花兒猛然發覺韋爾斯院長悄然站在身邊時,夢境倏地被打破了,她倉皇局促地顫栗了:臉麵刹時被羞恥的潮紅淹沒了——不是羞赧而是羞恥;眼睛掩飾的則是來不及掩飾的罪過感——如同正在行竊、作惡的人被人撞了個正著……

花兒體態神態泄露、掩飾的隱秘、微妙的東西,被韋爾斯滴水不漏地捕捉、洞悉了,他頓生徹悟:在中國男女授受不親的桎梏環境中,亦或說正因為這種鐵桶般的桎梏,待字閨中的姑娘,特別是顯赫門庭裏的姑娘,哪怕是偶然與某個男人間產生了一點點感情火花,往往就會生出某種不可告人的深秘情感。而姑娘偏偏又會珍視這種情感,如果這男人恰好正是她夢中心儀的男人,麻煩會更大。她會視這種情感比自己的性命更重,甚至可為之殉情,哪怕這種情感甚至隻是姑娘的一廂情願。這種情感如果被世俗認為是不正當大逆不道的,那就更可怕,姑娘會痛不欲生、無顏存活,而不惜向往另一個解脫的世界……花兒必定是遭受著這樣的深秘情感的折磨,陷入了這樣可怕的情淵之中——隻能是陷入了這樣可怕的情淵之中。如果她隻是在為悲慘的身世而哀傷,隻是名正言順地思念陣亡的未婚夫,就沒有理由、也不可能表現出那樣的羞恥和罪過感……

雖然還弄不清花兒心底病灶的真實麵目,但韋爾斯院長覺得他終於探測到並確診了花兒病灶的成因……當他返回時,邊走邊在胸前連連地劃著十字:仁慈的天主呀,快拯救這可憐的迷途的羔羊吧……

這時候,一個背著藥箱的英籍女護士急急地走了過來。昨天她跟醫生一起去了聖母院,為那裏收養的幾個患病的孩子看了病,她要趕在早飯前去那裏為生病的孩子們送藥打針。

院長叮囑她一定要精心為那裏的孩子治療。護士讓院長放心,她是天主的信徒,對聖母院裏的孩子會格外精心的。

當女護士轉身離開的瞬間,掛在她胸前的銀製十字架擺動了一下,一縷晨曦讓十字架爆開了一圈繽紛的銀光——萬能的、救贖的天主的靈光——倏地照亮了韋爾斯院長這個天主教徒的心——太好了!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

女護士疑惑地回過頭看著院長,不知他這一聲莫明其妙的太好了所從何來。

韋爾斯笑笑,說:我,我是說這晨曦初放的早晨太好了……他指了指不遠處仍陷在漩渦裏癡癡愣愣的花兒。我,我想你應該把她也帶上。

女護士不解地問:帶她去幹什麽?

帶她去聖母院走走吧,她多麽需要……在陽光下呼吸點新鮮空氣呀……這會對她的康複大有裨益的。你說呢?

女護士看看院長,說:那好吧,我當然很願意帶她出去走走。這個女護士一直照看著花兒,已經跟花兒處得十分要好了,能與花兒結伴而行,又何樂而不為呢?她便高高興興地向花兒走去了。

花兒正倉皇懼悚著無處逃離——韋爾斯院長似乎窺探到了我的內心呀……此時護士邀她同行,太求之不得,簡直是適時的救贖了。如同一隻恭順的羔羊,她跟在女護士的身後,走出了大英民醫院。

她們沒有上馬路,而是就近沿著海邊向遠處的聖母院走去。

花兒記不得有多長時間沒來海邊走走了,特別是這樣的早晨。雖然小小的衛城也算是在海邊,但在衛城裏跟站在海邊的沙灘上直麵大海的感覺是絕然不同的,何況這幾個月她一直被圈在病房的大院裏。巨大、赤紅的太陽似乎是從大海的深處跳躍而出,磅礴的霞光讓一望無際的海麵泛濫起鱗鱗波光;海之則縹緲著綢緞般的氤氳霧氣。清冽濃鬱淋漓著海腥味的空氣,如潮水般湧溢著,由不得她不大口大口地吸納著,頓覺胸腹被無限地擴展了;看不見蹤影卻又無處不在的海鷗,如同幽靈鳴叫著,似乎在呼喚著什麽;極目遠眺,太陽和大海之間,漸漸地幻影出了一個金碧輝煌的誘人宮殿……她禁不住伸張開雙臂,似乎要朝著那裏淩虛而去……

身邊的女護士一直在留心地觀察著,花兒任何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她的眼睛。花兒正在變活的神態讓她十分欣喜,看來海邊的景象和新鮮空氣對花兒的確大有裨益。她哪裏想得到,其實花兒的精神是向著她向往的另一個世界飄得更遠了。

4、天主堂

剛走進聖母院的大院,花兒便被一群活潑潑的孩子吸引住了:這些孩子在六、七歲到十歲左右,男孩子全都穿著一樣的帶條紋的長布衫,女孩子則上身穿著斜衿白布衫,下身著黑長裙。一個著黑色長袍並以白帕包頭的分辯不出是男是女的大人,正喊著號令,引領著孩子們彎腰踢腿伸臂,做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動作。

花兒呆呆地看著,女護士給花兒介紹:這些孩子全是聖母院收養的棄嬰、孤兒,他們在做操,身著黑袍的人便是聖母院的修女。

這時候那個修女轉回了頭,哈,這是個多麽漂亮的女人呀,她的麵頰多麽白晰呀,頭上圍裹的白帕讓這張臉更多了幾分端莊甚至是聖潔;這群孩子是多麽潔淨的呀,不僅穿著潔淨,臉麵也是潔淨的,他們做操的動作又是多麽優美規矩呀。鄉村裏,那些有父母的孩子也不及他們呀……花兒不敢想像,這些活潑、幹淨又規矩的孩子,會是棄嬰、孤兒,這裏竟然給了他們這樣的一種生活,她被這群活潑潑的孩子深深地感動了。

走進一個外麵是古怪的百葉窗,而裏麵是玻璃窗的大房子後,花兒的感動更多、更深了:幾個修女正在體貼、溫馨地為五、六個殘疾、生病的孩子穿衣、梳洗。修女們麵帶同樣的仁慈微笑,伺候孩子的每一個動作都細致入微,對孩子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溫情脈脈,就是親生母親也難以這樣對待殘疾兒女呀。在鄉下,多少殘疾的孩子如同路邊的野草遭受唾棄呀……那幾個孩子雖然或有殘疾或病著,但他們露出的是多麽開心的笑容呀……天呐,這世上還有這樣一個收養棄嬰、孤兒的地方呀,還有這樣一些如此對待棄嬰、孤兒的修女呀……

一麵牆壁的底部開著一個方形大洞,裏麵正熊熊燃燒著木柴。火光映在孩子們的臉上,泛著溫暖、幸福的光。這幾個修女多麽像正燃燒的柴火呀……這時節幾乎還沒有人家生火取暖呀,而這裏竟然為棄嬰、孤兒燒起了取暖的柴火……

花兒禁不住悄悄地問女護士:這些修女是怎樣的人呀?

女護士笑笑,低聲說:她們是天主的仆人,是一生事奉天主的人。她們為孩子們做的一切,就是天主要她們做的,也是天主喜歡的。

花兒哪懂得這些呀,越是不懂,想問的東西越多,但在這樣的場合她不便再多問了。當女護士開始為生病的孩子分藥、打針進行治療時,花兒自然而然為女護士打起下手了。在醫院待的時間長了,這些吃藥、打針的程序她早已學會了,真可以當個護士了。

為生病的孩子治療完後,女護士還是不放心,又開始挨個為他們量體溫。

這時候,花兒斷斷續續地聽到了不知從哪飄來的,很多人一齊發出的禱念聲……我把……靈魂肉身的困苦全獻給你……為補贖我的罪過……

花兒愣住了,繼而心頭禁不住一顫,被這聲音牽引著,身不由己地向屋外踱去。那些做完了操的孩子已返回了屋子,沒人在意花兒飄出了屋子。

站在院落裏,花兒又聽到了一種奇特的聲音:和風刮過花園,搖曳的花草發出的那種聲音;海浪拍打著沙灘的聲音;山間鬆濤的聲音——不,這幾種聲音花兒是聽過的,而此時聽到的聲音是從未聽到的,似乎不是天下萬物可發出來的聲音。既然這聲音不是天下萬物可發出的,花兒隻好仰麵觀天了。哈,這聲音似乎是什麽琴聲,緩緩流淌著組合成了旋律,肅穆又和婉,似乎真的是自虛極的天空流淌而下,哈,這隻能是天籟之音了。漸漸地,這聲音裏又摻進了人群的歌唱聲。天呐,人群莫非也是在天界吟唱麽?

……

當我在黑暗痛苦絕望中,

有一曙光明照在我心。

他是那稱為奇妙的救主,

……

天呐,這是怎樣的歌聲、歌詞呀,這是人聲唱出來的麽?不是人聲又怎麽能聽清唱詞呢?這隻能是天上的人在歌唱了。花兒身不由己循聲而去,天界悠揚的唱詞越來越清晰了……

求主潔淨我心,

清除一切罪愆。

寶血洗滌汙濁,

罪孽主全赦免。

……

天呐,這是怎樣的歌詞呀……我這個在黑暗痛苦絕望中的人,不正需要一曙光明照在我心麽?我的心不正需要清除一切罪愆麽?我的罪孽不正需要全赦免麽?……天呐,天呐,這天界的人群莫非是為我而唱出了這樣的唱詞?……唱詞的一個個字飛進心房,如一道道電閃,在花兒暗寂、陰霾的心穹閃亮——天上流淌的旋律、天界人群歌唱的唱詞,緊緊地攫住了花兒的心、閃耀在花兒的心上——能潔淨我心、能清除一切罪愆、能赦免罪孽的救主在哪呀?天上真有這樣的救主麽?……花兒如一朵雲,隨風飄逸而起;如一隻因饑渴而瀕臨絕命的鳥兒發現了前方的飲食,循著聲源飄然而去……

不知不覺間,花兒朝著天界飄去了……她擁開了一扇高大的、上端橢圓的天堂的大門,進入了一個巨大的殿堂:高邈的拱形穹頂五彩繽紛,繪滿了一些沒怎麽穿衣服或一絲不掛、樣子跟英國人差不多的男人和女人。他們或站或臥,一隻隻手臂伸張著,相互擺出了各種姿勢和動作;四壁也繪有十幾幅圖畫,這些圖畫連在一起,好像描繪的是同一個人的遭遇:這個人被幾個兵丁押解著;被逼迫著背伏一個大十字木架;他的手臂被幾個人用釘子釘在大十字木架上;他被懸掛在豎起的十字木架上……哈,這是一個遭劫難的人在一步步受酷刑呀,可他的表情怎麽會是那樣平靜端莊……

這是哪裏呀?真的是天界的天堂麽?哈,那天籟之音,原來是殿堂前方一個坐在方凳上的外國女人,在一個大風箱上腳踏手彈發出來的;那天界的歌唱,原來是一個高大的身穿黑色長袍的外國男人,站在殿堂前方的一個大台子上,引領著一排排長條椅前站立的一排排人齊聲吟唱的。每一個歌者都虔誠地敞開了靈魂的門,吟唱匯成了一條河,謙恭、慈悲地緩緩流淌著……花兒如夢遊般順著兩排長條椅中間的通道,鳧著吟唱的聲波向殿堂的前方嫋嫋而去……殿堂前方的牆壁正中,浮雕著一個被釘掛在十字架上,胸口淌著淋淋的血,頭向右邊稍稍歪垂著的人……哈,認出了,這個人不就是周圍牆壁上畫幅描繪的那個遭劫難、受酷刑的人麽?正堂的右邊,雕塑著一位身披白袍麵容端莊、雙手合十赤腳站立的女人;左邊,則雕塑著一個左手摟抱著一個嬰孩,右手攏著一枝花或是樹枝的男人……

我這是走進了哪裏呀?這世上怎麽還有這樣的殿堂呀,我真的是走進了天堂天國麽?這些正在歌唱的男男女女是跟平常的人一樣的人,卻又是跟平常的人大不相同的人,他們出神入化的神情,具有著肅穆超然的神儀。莫非自己真的是飄到了天界、天國的殿堂?一切似乎都在證實,這裏隻能是天界、天國的殿堂了……

沒人在意花兒去了哪裏,女護士和修女們越來越惶惶地在大院內外尋找著花兒。

當花兒從那個大殿堂走出來時,女護士驚了,想不到花兒會進了與聖母院毗連著的天主堂。讓她更驚奇的是花兒變了,眼睛裏閃耀著的是要捕捉什麽的光,整個神態也變了,疑惑而又充滿了不著邊際的希冀。女護士明白,花兒是急於解開太多太多不解的東西。女護士更明白,那些花兒不解的東西,可不是幾句話就能為其解開的,她幹脆什麽也不說,隻是抬起手,向著花兒身後那個大殿堂的屋頂指去——

花兒的目光順著女護士的手指望去,她看到了,她剛剛走進又走出的那個大殿堂,尖尖的屋頂聳立著一個大十字架,上麵豎排著三個紅色的大字:天主堂。

花兒久久地凝視著那三個大紅字,她雖然不懂什麽天主教,但這些年基督教、天主教已經在威海衛傳開了,她知道那都是信外國神的教。哈,原來自己走進的是天主教的殿堂呀,怪不得那裏有天籟之音,有天界的歌唱,有充滿神性的繪畫……很多不解的東西似乎解開了,但更多不解的東西又冒了出來……

女護士與花兒返回了,走在海邊的沙灘上,花兒不時地回頭張望。剛剛離開的聖母院的建築被樹木和其它建築給遮掩了,而教堂頂高聳的十字架上麵,紅色的天主堂三個大字仍醒目地昭示著。花兒的腳步遲緩了,每邁一步,腳下的沙灘都發出沙沙的聲響,每一粒沙子的鳴叫似乎都在叩問著一個要解的問題,她心中的確有著太多太多需要解答的問題。

女護士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當然不會放過這樣傳福音的機會,她很高興地回答了很多花兒要弄明白的東西,並為花兒講解了很多有關天主教的教義。

花兒一下子理解不了那麽多神秘又神聖的東西,她把這些東西歸結為一句話:信了你們的神,會,會怎麽樣呢?

女護士突然停下來,深深地看著花兒,說:信了天主,靈魂就會得到救贖,就會去天國得到永生。

救贖?救贖……花兒怔怔地反複喃喃著這兩個字,鼓足勇氣又問。你們的神真有這樣的神通?世上真有這樣能救贖人的罪孽的神麽?

有,他就是天主,就是萬能的、救贖的主。天主是全人類的神,他救贖的是所有的人。

這個天主,真的,真的連有,有罪的人……也肯救贖麽?

世人生來都是有罪的,天主正是因為愛世人,為了救贖我們這些有罪的世人,才打發自己的兒子為我們做贖罪祭。你看到的,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那個人,就是天主派來救贖世人的天主的兒子耶穌,他以他的寶血贖了我們的罪……

啊哈,啊哈,啊哈……花兒的氣息變得急促了,眼睛也瞪大了:什麽樣的罪、什麽樣的罪人,天主都肯救贖麽?

是的,無論是怎樣的罪愆,無論是怎樣的人。天主就是救贖的主——隻要你信。

你們的神,就是,就是你說的“天主”、“救贖的主”,他會,會怎樣救贖有罪的人呢?

隻要你皈依了天主,天主就會引導你的。

噢,噢,噢……花兒喃喃著,她惟有噢噢的喃喃了。似乎有越來越密匝的絲線在越來越緊密地纏繞、羈絆著她的腿腳,每邁一步都需要艱難地撕扯。她又回過頭,朝遠處的教堂頂眺望,天主堂三個紅色的大字已模糊不清了,但它變成了一汪放著紅光的潭,讓半邊天都變紅了……

花兒似乎突然意識到,來時身邊大海喧囂的聲浪消失了,變成了纏綿的給人以慰藉的輕輕囈語。轉過身望一望,哈,海水早已退到了遠處,被它覆蓋、壓榨的彎月形的大片沙灘,如巨大的花瓣悄然綻放伸展開來了,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變化呀;那些剛剛從海水下**出的新鮮沙粒,如同剛剛誕生的精靈,每一粒都晶瑩剔透,折射出繽紛璀璨的生命之光,這是多麽美妙的海灘呀……哈,這世上還有什麽是比這汪汪洋洋的大海還寬廣的呢?可大海不是也有漲潮退潮麽?這是怎樣的神祗用怎樣的神通呈示的神跡呀,想必這大海也是信神的了……繼而,她又想到了那些站在那個神聖殿堂吟唱的人:哈,他們是些怎樣的人呀……光是從他們的後背、歌聲,就可看出、感覺到,他們的整個身體、特別是他們的魂靈,顯然是被什麽充盈了,才變得那樣堅定又飽滿……他們跟那些做生意的人、跟那些在地裏苦作苦受的人、跟那些在家中洗衣做飯的人並沒什麽不同——他們就是那些司空見慣的人呀,可他們站在那天主的殿堂,怎麽就變成了跟以往的他們絕然不同的人了?那天主、救贖的主,是怎麽把他們變了呀,真的把他們全給救贖了麽?……

當花兒再轉過臉來時,天呐,她的神情煥然一新了。女護士驚詫又驚喜,雖說不出這是怎樣的煥然一新,卻能想到類似的比喻:幹涸的河床重又流淌了涓涓活水;旱地裏枯萎的禾苗得到雨露的滋潤重又伸張開了葉片;瞽者的眸子重又感受到了光明;天空密布的陰霾正被清風滌除……

用不著再多問什麽,女護士已喜出望外了。雖然還不敢說花兒已經信了天主,但顯然天主的靈光已經照進她的心中了。女護士的內心陡然充滿了在世做光做鹽的幸福。這時,她忽地一下明白了,院長為什麽要她帶花兒來聖母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