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1、忙碌

天氣變得越來越蕭煞酷冷了,田野裏,差不多所有的東西都凋敝枯萎了。依然挺立的槐樹、梧桐、楸樹等,嶙峋的枝杈如老人枯瘦的手指,虯挓著指向天空,天地間更顯得更加冷寂空曠。

一早,先生在空****的莊園前踱著步。大地變得越來越堅硬了,皚皚的霜花在腳下發出嚓嚓的聲響。麵對冷漠空曠的田野,心中不可名狀的糾結、淒惶感,不可遏製地泛濫開來了。秋去冬來,季節年年不都是如此變幻的麽?可往年怎麽會沒有這樣的感覺呢?好多天來,每當站在莊園前,或者閑靜下來,這種感覺就會生發出來,讓他莫明地不安懼悚……其實原由就懸吊在他的心空,每有空暇,懸吊的東西似乎就要墜落砸下來,他懼怕這種墜落,隻能以更多的忙碌,盡可能地消弭所有的空暇。他張大嘴,長長地哈出了一口氣,不想,這口氣炊煙般嫋嫋繚繞間,花兒竟然婷婷款款哀哀戚戚地浮現了。當這口氣消散時,她也縹緲得越來越遠無影無蹤了……

如同瞬間被抽去了筋骨,先生幾幾乎要向前撲倒了。

好在這時有馬車叮當的鈴聲越來越近了,先生還在恍惚著,馬車已來到了他的麵前。

乘坐馬車而來的是商會的人,他向先生報告:政府見食鹽旺銷,突然下發了要增加鹽稅的通告,各銷鹽商家無不憤懣惶惶,紛紛聚集商會,要商會出麵與政府交涉,阻止增收鹽稅。

先生難以馬上從那樣的情緒中緩過神來,身子還在簌簌發抖。

來人以為商會總理是對加收鹽稅的事太衝動,忙勸慰說,官府隻是發了個預告,不是板上釘釘馬上就要施行。隻要商會出麵交涉,很可能就能阻止。

先生終於緩過神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而後二話不說,與來人一起奔威海衛商埠商會而去了。

冬季,田地裏便沒什麽要忙的活計了,種地的人漸漸地進入了農閑時節。但各村的村董、各小區的總董,卻有大量的事要忙,甚或是進入了更忙的時節。農忙時村人無暇糾纏的一些雜事,進入農閑便沉渣泛濫了;公家的一些任務,往往也要在這時下達布置,比如征收錢糧捐稅等。先生不僅是溫泉莊的村董,還是溫泉小區的總董,管理著16個村子,要忙的事自然更多。還有疫病防治、環境整治、籌建新學校、公路建設、扶困濟貧……諸多公益大事要籌劃處置。何況他還是商會的總理,很多工商方麵的事項也要他定奪,他隻能於鄉村、商埠區間穿梭地奔忙了。

先生是多麽需要、多麽感激這些冬閑時節的忙碌呀。忙碌中,懸吊在心中讓他悸懼的東西,便無暇墜落了。不僅如此,忙碌還讓他獲得了越來越厚實的力量,感覺越來越充實有為。他自己似乎並未意識到,種種忙碌,已經讓他成為租界公共領域舉足輕重的角色了。

2、花兒得救贖

先生感覺得沒錯,花兒的確是縹緲得越來越遠了,起碼她的魂靈縹緲得越來越遠,連她自己也把握不住了。

花兒本來向往的是另一個靜寂的世界,以徹底解脫罪孽的折磨。也許最沒想到的是花兒自己,本來朝著那個世界飄逝的魂靈意外地拐了一個大彎,竟然朝著那個天主教堂,朝著堂內救贖的天主飄得越來越近了……

好多天以來,無論白天黑夜,花兒都在翻看從教堂得來的《新舊約全書》以及幾本解析聖經的小冊子,看著看著,一顆心便漸漸地沉進神的國裏了。她雖還弄不大懂那些教義,卻不由自主地越來越頻繁地去往天主教堂了。好像每去一次,心靈就會變得輕鬆一些

當先生帶著商會的幾個人,在租界公署與行政長官駱克哈特據理論爭,反對增加鹽稅時,花兒正在天主堂隨著眾教徒做彌撒。

如其說花兒在做彌撒,不如說她在觀賞彌撒儀式,她還不能像一個真正的信徒那樣進入彌撒,隻是在觀賞。雖然她也領到了一塊象征聖體的小餅幹,但隻是恭敬地捏著並未吃下。她的耳朵裏灌滿了神秘、神聖、肅穆的旋律,以及一遍遍阿肋路亞的吟詠。彌撒儀式結束了,教徒們一個個肅穆地走出了教堂,花兒顯得有點局外又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抬頭仰望又四下環顧,教堂的穹頂那飛天般的穹頂畫、高高的牆壁描繪的耶穌經受十四難的連環壁畫,在她的眼中全都靈動起來,漸漸地,便有了身臨其境的感覺。不經意間,看到一個衣衫襤褸腰背佝僂著,如同背負著重物,滿麵淒苦悲憤的老女人,恍若從壁畫裏顫微微地走出來,撲向了教堂後麵的牆壁——一道門神奇地為她洞開了,一個大壁龕般透著朦朧光亮的小屋子顯現了。老人踉踉蹌蹌遁身其內,那道門隨即又閉合了,似乎那個小屋根本就不存在。花兒正疑惑著,又看到身著黑色長袍、紮紫色領帶的神父也朝著那麵牆壁走過去了,挨近了牆壁,他伸手一拉,緊挨著那個大壁龕般小屋的旁邊竟然又開了一扇小門,他舒了一口氣,委身而進……

啊,多麽神奇呀,原來這牆壁竟洞藏著一個連體小屋。仔細再看,花兒才發現,那牆壁上的確有著兩扇小門,而且兩扇門的上方各有一個百頁小窗。這是做什麽用的神秘小屋?那個老女人和神父為什麽相繼進到那裏麵?他們進到裏麵要做怎樣的功課?神父是要在那裏麵為老女人單獨布道麽?……

一連串的疑惑輕叩著花兒的心,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似乎聽到心底吱呀呀一陣響動,心上有一道門被叩開了——那個天主徒女護士說過的、自己從經書上看到的那道門被打開了——哈,那是懺悔室,又叫告解廳,信徒就是在那裏向代表神的神父告罪並痛悔,神父便可赦你的罪,天主便可救贖你……花兒斂了氣,久久地凝視著那兩扇小門,又不知過了多久,牆壁的門再次開啟了,那個老女人走了出來——天呐,這還是剛剛走進懺悔室的那個老人麽?似乎背負的沉重東西卸下了,佝僂的腰身挺直了;臉麵上厚重的淒苦、悲憤丁點也不見了,如春風化解的凍土,洋溢著溫馨複蘇的氣息;如久旱的禾苗得到了甘霖的滋潤,重新煥發出了生機……倒是有兩行熱淚,順著臉上的皺紋滾滾而下——那是喜極而泣呀……對,那裏肯定就是懺悔室了,這個老女人是剛剛懺悔後得到了天主的救贖而獲得了新生呀……

花兒的心加速了跳動,繼而倏地有一道閃電在心穹劃過:天呐,這些天來,自己頻繁地來到這裏,不正是為了罪孽得到赦免,靈魂得到救贖麽?!

花兒不能自持了,顧不得自己並不是受洗的教徒,身不由己夢幻般向著懺悔室飄了過去……

哈,懺悔室內有一把小椅子,類似窗台的上方有一道蜂窩狀的隔斷,能影綽地感覺到對麵神父的存在。哈,進入這裏真的如同進入了另一個國度,難為、羞恥消失了,心扉毫無顧忌地敝開了,多年來埋藏在心底、刻骨銘心罪孽的病,化作了無遮掩的泣淚傾訴……

神父以天主的名赦免了花兒的罪,並為花兒指引了得救贖的路……

當先生據理力爭,終於取得了阻止增加鹽稅的勝利的同時,花兒跟那老女人一樣走出了懺悔室,也跟那老女人一樣獲得了被救贖的新生。全能的天主呀,你驅除了花兒心中的病魔,你走進了花兒的心中,讓聖靈充滿了她的心,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情不自禁地一遍遍吟哦:阿肋路亞,阿肋路亞,阿肋路亞……

花兒呀,你沒有覺察到,你跟那個老女人一樣,臉頰也滾下了因被救贖獲得新生而淌下的熱淚……

幾天過後,花兒便在教堂正式受洗,皈依了天主。

隨後的日子裏,花兒身不由己天天都去聖母院,幫著修女照看那些孤兒,這樣的工作讓她感受到了活著的意義。那一天,做完彌撒後,花兒感覺天主的靈光將她的心徹底照亮了,她突然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前途,便難以自製地找到了聖母院的院長嬤嬤:我要在世做鹽做光!

院長嬤嬤說:祝賀你在天主的光耀裏獲得了新生。

我要將新生奉獻給天主——進修院當修女。

院長嬤嬤一怔,說:修女是不能結婚的。

花兒有點激動了:這正是我的願望,我早已決定此生不嫁了。

修女一生都要侍奉主。

我能做到,要是不侍奉救贖了我的天主,我的生命還能做什麽呢?

院長嬤嬤又說:必須是領洗5年以上的教友,才能做修女,可你隻是剛剛受洗。

花兒說:那,那就讓我先進修院當義工。其實花兒眼下迫切要做的,就是要跟修院的修女一樣,用天主救贖的生命去侍候那些孤兒和棄嬰。她說自己被主救贖才獲得了新生,她不知道除了去侍奉那些孤兒和棄嬰,新的生命還有什麽別的意義。

以連幾天,花兒每天都對院長嬤嬤進行著這樣的請求,一次比一次迫切堅定。又過了幾天,院長嬤嬤終於答應,花兒可先進聖母院做實習修女。

3、花兒回府

進聖母院前,花兒回到了衛城內的叢府大宅。自從住進了醫院,花兒是第一次回到大宅。

邁進大宅的大門檻時,花兒的腿還是禁不住有點發顫,整個大宅在她的眼中也似乎搖晃變形了……她明白了,這裏已不是她該待的地方了,惟有聖母院才是她該去的地方……

叢府上上下下的人不僅已經知道花兒變成了天主教徒,而且還得知花兒要進聖母院去做修女了。

花兒回到叢府大宅的當天,叢府的人也相繼回來了。先生回來了,敏兒回來了,連大少爺也趕回來了。

奇怪的是,好像大家提前商量好了,所有的人都不在花兒麵前提她進聖母院當修女的事,更沒人勸阻她,每個人對此都諱莫如深。也許每個人都清楚,花兒這樣的處境、性格,既然已做出了決定,任何勸阻都是沒用的,那隻能讓彼此都難受都痛苦。雖然他們還弄不清當修女究竟是怎麽回事,但差不多也明白當修女跟出家當尼姑、道姑差不多。其實每個人心中甚至都不同程度地明白、不同程度地認同,去聖母院當修女,或是去尼姑庵當尼姑、去道觀當道姑,也許是花兒最好的去處和歸宿。

小六子還是找了個機會湊到花兒的麵前,悄聲地說了一句:不管你去了哪,我都會常去看你,有什麽事也隻管捎口信給我。

花兒不知該怎麽回應,隻是衝他淡淡一笑。

惟有大娘不時地偷偷擦著淚水。

花兒回到大宅跟大娘等人照了個麵後,便進了二樓自己的房間。

敏兒回來後,跟母親照了個麵後,同樣進了二樓自己的房間。

花兒說她要在自己的房裏住一宿,敏兒說她也要在自己的房裏住一宿。

先生回來後,幾乎沒跟任何人說什麽,更沒提花兒的事,一直待在書房裏捏著毛筆不停地寫字。

當老鎖進書房稟報花兒和敏兒都要在府上住一宿時,書房的地上已鋪滿了先生寫下的宣紙,而且他還在聚精會神地書寫,並不理會老鎖的稟報。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似乎是耗盡了全身的氣力,先生的手有點顫栗地寫完了最後一個字,將淋淋著墨汁的毛筆重重地擲在了筆架上。筆上的殘墨有聲有色地飛濺,案台的氈子上頓時開出了一朵碩大的墨菊……

先生如釋重負地歎了一聲,說:那今晚府裏上上下下就湊在一起吃個飯吧。

老鎖應承著,小心謹慎地收拾著滿地寫了字的宣紙。

先生癱坐在藤椅上,歎一聲,說:用不著那麽仔細收拾了,你去找個大火盆來吧。

書房內已經有一個正旺著炭火的火盆,不知先生又要大火盆做什麽。雖疑惑,老鎖還是什麽也沒問,速速地將一個大火盆找來了。

先生起身,親手將滿地的宣紙薅草般收拾起,放進了大火盆。

老鎖的心一跳:難道,難道,先生要,要……

果然,先生拿起火鉗,夾起炭火正紅的火盆裏的一塊火炭,噗地一下放進了盛宣紙的大火盆。大火盆旋起一縷扶搖直上的青煙,繼而撲地騰起了火焰……

老鎖的嘴張大了,隨著跳躍的火焰哈哈地吐氣……隔著跳躍的火焰,老鎖看到對麵的先生如同一幅在風中抖動的畫,他的臉麵,他的整個身軀都變得撲朔迷離不真實了……

老鎖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眼窩已蓄滿了盈盈淚花,這就更增加了視線的縹緲……

花兒跟敏兒各自待在繡樓上自己的房間裏,好象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時光,但物是人非,雖然房間還是過去毗鄰的房間,但此時兩個房間似乎變成了兩個不同的遙遠的世界。

敏兒的心當然在花兒身上,她就是為花兒回來的,但她不知此時該不該去花兒的房間,更不知去了後該跟花兒說點什麽。其實花兒在天主堂受洗、決定去聖母院當修女,第一個對敏兒說了。不想,敏兒竟然沒有半點驚詫,這超常的平靜倒讓花兒感到了詫異。花兒哪裏想得到,叢府上上下下,惟有敏兒窺探到了她心底的病灶,甚而清醒地預料到,隻要花兒的病治好了,隻要花兒要活下去,就不會像以前那樣活在叢府大宅了。換句話說,她必定要活在另一個世界了,要不她也不會再活下去了。敏兒的眼窩裏盈著淚花,隻說了一句:隻要你能好好地活著。

花兒說:放心,我不僅要好好地活,還要在世做光做鹽為主而活。

敏兒雖聽不懂這天主教徒的話意,但她更明白了,花兒並非是一時衝動才要去聖母院做修女的。隻是敏兒不明白,花兒為什麽非要去天主堂信外國的神、要去外國的聖母院做修女,而不是去當地的尼姑庵或道觀當尼姑或道姑。再一想,敏兒便釋然了:去哪個神的廟宇出家,又有什麽關係呢?反正都是把自己交給了神的,反正花兒不會再活在原先那種活法之中了……

當下人來請花兒和敏兒吃晚飯時,敏兒有意在樓道上等著花兒。兩個人默默相視,竟然一句話也沒說,隻是敏兒在前花兒在後朝樓下走去。樓梯上,敏兒還是禁不住回過了頭,癡癡地看著花兒,好久才喃喃著:花兒姐,我,我怕是真要,真要嫁給那個英國人了……

敏兒被自己說出的話嚇了一跳,本來她是要對花兒叮囑些什麽的,不想一開口倒說出了這個。

花兒怔了一下,淡淡地一笑,說:隻要你能活得好。隻是,隻是你出嫁時我,我還是不能當,當你的伴娘了……

敏兒苦苦一笑,說:我本來不怎麽信命的,看來不信也得信了,也許你我命中已注定了是這樣。既然是命中注定了,你我又能怎麽著呀……

先生、大娘、大少爺、老鎖等人已經在大餐廳落坐了。敏兒和花兒走過來,敏兒在他們的對麵坐下了,花兒卻仍衝他們站立著。每個人的氣息都變細了,還是沒人開口說什麽。花兒舒了一口氣,衝著大娘說:我,我明個就,就要走了,按說我,我真該給你們嗑幾個響頭的……可,可我已經皈依了天主……恕我已不便這麽做了……但我會為你們祈禱,求,求天主保佑你們……

大娘終於抑製不住,發出了抽泣聲。

當然,花兒的目光與先生的目光也不可避免地相撞了,但各自吃驚又安然地發現,對方的目光已變成了焚燒後的燈芯……

下人們也謹小慎微地走進了大餐廳,進來的人多了,整個餐廳反倒越發顯得寂靜了。過了很長時間,先生咳了一聲,說:開席吧。

一個個看看各自麵前的空酒杯,沒人伸手拿筷子。有道是無酒不成席,既然先生吩咐了開席,為何又沒有酒?麵對著空酒杯又怎麽開席?其實幾個酒壇就擺在那,隻是沒人敢去碰。

誰也想不到,這時候花兒悄悄地走過去,打開了酒壇。將酒壇裏的酒倒入酒壺後,又端著酒壺為每個人都斟了酒,包括那些下人。

花兒默默的舉動讓所有人都受到了默默的震動,各自看著麵前滿滿的酒杯,如同在承領、接受某種肅穆的儀式,沒人貿然去動酒杯。

先生也不說什麽,終於端起了酒杯,眾人也都端起了酒杯——這時候,二少爺突然撇著腿走了進來。自從被圈禁在衛城內,二少爺回大宅的次數多了,有時回來也不照先生和大娘的麵,隻跟下人們說笑打鬧一番便返回了。此時他看看眾人,也不說什麽,找個座位坐下,端起酒杯仰脖便幹了個透。誰也沒想到,倒是二少爺帶頭喝了第一杯灑。

所有的人都不聲不響地喝了這杯酒,有誰見過,這麽多人在一起喝酒,竟沒一個人弄出丁點動靜?別說是說話,就是幹酒時也盡可能不弄出一點聲響,整個餐廳啞雀無聲。

這個大餐廳怕是第一遭見識了這樣的喝酒場麵。幾個燭台上燃燒的蠟燭似乎變得活躍了,不時聽得到火苗跳躍發出的噗噗聲響。

好在花兒和敏兒早早地離開了,先生跟其它主子們也一個個相繼離開了,下人們這才吆五喝六地喝開了。二少爺沒走,跟下人們又連幹了幾杯,一點沒了主子的姿態。在類似喝酒這樣的事上,二少爺總能跟下人們熱熱乎乎打成一片。何況自打離開府上進了巡檢衙門,他便越來越不像個府上的主子了,下人們也越來越不拿他當主子待了。

管家老鎖也沒離開,這麽多年極少見他喝酒,但今天他破天荒地敞開了海量,一直一聲不吭地喝,給他斟多少他就喝多少,也看不出他究竟醉沒醉,隻是不吭不哈一個勁地喝,直喝得所有人都害了怕不敢再給他斟了。可能是老鎖的道行大有長進了,喝下去的酒全化為淚水流淌出來了,甚至淌出的淚水比喝下的酒還多。

4、海與劍

二少爺似乎越喝越清醒,一點醉意也沒有。你看,喝了那麽多酒的他、瘸著一條腿的他,月光下還能很敏捷地上了花兒和敏兒居住的繡樓。

他在花兒的窗前站下,用手輕拍了一下窗子,說:花兒,真有你的呀……你做得好呀,做得絕呀。侍奉神比侍奉人好,也許你本就該是天國的人……說到這裏他頓住了,壓低了聲音,語氣變得深長,反倒讓聲音變得更清晰了。花兒,別人看不出,可我心裏明白,這些年瘀積在你心底的東西——隻能瘀積在心底的東西——已經匯成了淹沒你的一片海,已經凝聚成了能殺死你的一柄劍。你要活下去,就必須跳出這片海,要麽就被這片海淹死;你要活下去,就必須拔出這柄劍斬斷一切,要麽就被這柄劍殺死……很長時間,二少爺不再說什麽,而是發出了長長的一聲歎息——哈,天呐……這聲歎息好像更多的是為他自己。咚嚓——咚嚓……樓道響起了二少爺滯緩、蒼邁的下樓聲。

其實這時候花兒並不在自己的房間裏,而在敏兒的房間裏,但花兒和敏兒都聽到了花兒房間窗口的響動,也清晰地聽到了二少爺說出的話。

坐在一張**的花兒和敏兒都愣住了,不但是為二少爺的這幾句話,更為了他那絕無僅有的長長一聲歎息。

二少爺一腳重一腳輕的下樓腳步,似乎踏在了敏兒的心頭,她從**跳了下來,說:想不到,想不到我二哥,他,他……本來要說出的話倉皇地咽回去了,而變成了想不到他,他也會這樣歎息呀……

花兒渾身顫栗了,竭力地掩飾著什麽,苦苦一笑,說:二少爺不是經常說出讓人意想不到的話麽?也許,也許他也在掙紮著跳出淹沒了他的海……

敏兒又跳到了**,與花兒各自擁著被,久久地、出神地凝望著窗口。外麵的月光越來越明亮了,從窗口滲透進來的月光也越來越皎潔了。二少爺攪起的令人顫栗的東西,終於被月光給漂白了。花兒和敏兒的臉都浸泡在月光中,也被月光給漂白了,似乎歲月和磨難、摧殘、不幸、悲情等等等等,並沒有在她們臉上留下什麽痕跡,她們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時光。她們終於又開口說話了,說呀,說呀,想把心中最隱秘的情愫像春蠶吐絲那樣吐盡。但兩個人都隱隱約約感覺到,她們之間已經隔蔽著一道比月光還縹緲的幕幔,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時光裏了,也回不到那時的心心相通了……

盡管如此,這一夜,花兒和敏兒還是在一起幾乎啦到了天亮。

其實敏兒和花兒回到府上,住在繡樓上,就是為了待上這個也許是最後共同擁有的夜晚。

5、枯死的花中花

第二天天剛亮,花兒和敏兒便起床了,其實她們幾乎一宿沒睡,除夕守夜般一起守到了窗口發白。

下人送上了冒著熱氣的洗臉水,敏兒吩咐下人將花兒的洗臉盆拿到她的房間,她要盡可能長的和花兒待在一起。

花兒將手慢慢地伸進洗臉盆中,似乎第一次發現水中的雙手蠕動著變了形,當她顫微微地掬著水拂麵——眼睛閉合的瞬間——透過水簾又看到了什麽——如同被什麽蜇了一下,禁不住啊地叫了一聲,似乎忘了敏兒就在身邊,也不跟敏兒說什麽,便失魂落魄急急地往樓下去了。

敏兒被花兒這莫明其妙的舉動給驚著了,也不好跟隨著去看個究竟,便打開窗子,窺探著。

花兒下了樓,有點瘋癲地徑直向北走,穿過通往後花園的圓形拱門,向後花園旋去了。

細雪般的霜地上,清晰地留下了一串刺目的小腳印。

這時節後花園早已是草枯花謝了,花兒去那裏做什麽?這時候,敏兒又聽到書房的門吱呀響動了——先生站在了書房的門前。這幾年,先生時常在書房裏過夜了。如同一個警覺的獵人發現了獵物的蹤跡,先生的目光納鞋底的錐子般,紮著霜地上花兒剛剛踩下的腳印,捋著這串腳印,出神入化地向後花園凝視著……

敏兒的心倏地一跳:天呐,幾年前的那個雪夜,就是在這個窗口,她看到身著白袍、**著雙腳的花兒向後花園跑去,也看到先生跌跌撞撞地尋著花兒的腳印去了後花園……

天呐,此時眼前的一幕,跟多年前的那一幕多麽相似呀。敏兒禁不住發出了無聲的大叫:先生呀,你,你不要再追著花兒的腳印往後花園去了……

先生似乎聽到了敏兒無聲的大叫,塑在那裏一動不動了。

敏兒的心還是禁不住一陣劇烈地顫動:花兒呀,先生呀,後花園究竟埋藏著什麽令你們揪心的秘密?你們在那裏製造了怎樣的秘密呀……昨晚二少爺在花兒窗前對花兒說的那些話,倏地又敏兒的耳邊響起:隻能瘀積在心底的東西、淹沒你的海、殺死你的劍……她不敢再想這些了,忽地關上了窗子,將頭埋進洗臉盆中,使勁地拍打著水洗臉,地上濺滿了水滴……她的心如同盆裏翻騰的水,不可遏製地跳出了一個令她驚惶的祈願:花兒呀,你快離開這個大宅吧,快跳出那片海吧,快用那把劍斬斷一切吧,快點去聖母院當修女吧,一時也不要再等了……

當敏兒抬起頭時,滿臉的水珠馬上變得涼嗖嗖了,讓頭腦也漸漸變得冷靜了:即使花兒與先生之間製造了秘密,也無論他們製造的是何等的秘密,過了今天,那秘密也隻能成為終結的秘密、被斬斷的秘密了,隻能成為被永遠埋葬的秘密了……她用毛巾捂著臉,哆哆嗦嗦地舒了一口長氣。

偌大的後花園的確早已是草枯花謝了,茫茫皚皚一片厚重的霜花將一切都覆蓋了。花兒的腳步放慢了,每走一步,腳下都發出嚓嚓的聲響。跟離開大宅要去住院時一樣,她又沒有勇氣走向那個育花暖棚了,不敢去看暖棚裏她親手培育的花中花了,隻好又倚在了那棵苦楝樹遒曲的樹幹上,朝著暖棚癡癡地張望。

這時候,那個老花工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他急急地朝花兒走過來,可到離花兒還有七、八步遠處,卻突然停下,躊躇著不再靠前了,隻是不安地拿眼瞅著花兒。

這一回,老花工怯怯的、生分的樣子倒讓花兒疑惑了,她還沒來得急開口說什麽,老花工先開了口:你,你回來了?好了?回來了就好,好了就好呀……

看來老花工是曉得恍若隔世的時間裏她是住院去了,花兒朝前挪動了幾步,老花工緊張起來,急向前跨了兩步,倉皇地說:花兒,你別,你就別去那暖棚了…… 甚至伸張開雙臂要攔阻花兒。

花兒敏銳的心倏地哆嗦了……

老花工哀歎一聲,說:花兒呀,你就別,別往那暖棚去了……那,那幾盆,那幾盆好看的“花中花”……

那幾盆花怎麽啦?

花兒呀,我,我對不住你呀,辜負了你呀……那幾盆花,全,全枯了呀……

——怎麽會,怎麽會全……?花兒的雙手攥住了胸口,好像心被什麽重重地搗了一下。

老花工帶著哭腔說:我,我也納悶呀……花兒呀,你該不會以為我,以為我沒盡心侍候那幾盆花吧?一天裏我不知要進暖棚多少回照看那幾盆花,本來那幾盆花長得枝葉繁茂好好的,可,可不知為麽,半月前,它們的枝葉突然霜打了樣發蔫了,別的花草都好好的,偏偏那幾盆“花中花”發蔫了。我比救自己的命還上緊地救治,可,怎麽著侍弄也不行,它們還是一天比一天打蔫,最後,全,全枯了,真不知它們是中了哪門邪呀……

花兒不由得更要往那暖棚去了,老花工隻好伸出雙臂攔住了她:花兒呀,你,你就別去了,要是看了,你會更心痛呀……

花兒塑住了,癡癡呆呆地喃喃著:想不到呀,想不到那幾盆花竟,竟然……想不到,想不到它們也會……

老花工哀歎一聲:嗨,我正為這撓心呀……我侍弄了大半輩子花草,想不到,想不到偏偏那幾盆金貴的“花中花”打了我的老臉呀……

花兒的心似乎被什麽又撞了一下,突然發問:還有誰去過那暖棚?!

花兒的神態讓老花工一愣:沒有呀,除了我,沒哪個亂人去那裏呀……你問這做什麽?難道,難道你,你懷疑是有人……?

花兒的神情悄然飄入了另一個世界,口中喃喃著,似乎是在問自己:這世上,有誰會,會毀了那花呀……?你,再想想,再想想……先生……

——先生?!你是說先生……?!老花工驚得勾嘎打了一個嗝。先生倒是悄悄去過幾回暖棚……前些天連著去了幾回,他在暖棚裏待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這幾年他對那幾盆花上心著呐,這幾天我正為這懸著心,怕先生發現那幾盆花蔫了會……可,可先生卻隻字沒提這事……他不可能沒發現那幾盆花蔫了變枯了呀……我,我還發現,那幾盆花,好像,好像是被人,被人不止一次地連根拔動過。可,可我不敢問,連想也不敢往,往先生身上想呀……

啊,啊,啊……用不著再多問了,花兒有點站不住了,隻能回身又依在了樹幹上。不知是花兒哆嗦得讓苦楝樹也隨之哆嗦了,還是風吹苦楝樹哆嗦了讓花兒也隨之哆嗦了,反正花兒和苦楝樹都哆嗦了。樹上殘留的幹枯的小鈴鐺般的果實相互撞擊著,發出了一陣陣驚心動魄的響聲……

老花工還在說著越來越多的疑惑,花兒的心中陡然風起雲湧,翻騰起鋪天蓋地、淹沒吞噬一切的波濤:我必須馬上離開大宅,馬上離開這裏,一時也不能再拖延了,我是注定要走進聖母院當修女的呀……她忽地轉過身,如颶風橫掃的一片落葉,簌簌地飄去了……

敏兒和花兒之間莫不是有什麽相通的心靈感應?她們各自心靈發出的感歎,竟然達到了驚人的一致。

這時候,暖棚那邊傳來一陣淒厲的、撕心裂肺的咪咪叫聲——天呐,花兒的心又是一陣哆嗦,猛地刹住了腳步:那是她的花貓在叫呀,叫聲越來越近了,大概是它嗅到了主人的氣息,來尋找久違的主人了——花兒禁不住要回頭的瞬間,感覺有一道寒光呼刺從心底閃過,化做一柄長劍橫空砍在了身後——似乎聽得到身後一切的一切都錚地一聲被斬斷了……天呐,她倏地意識到:二少爺說的沒錯,我的心中的確凝聚了一把斬斷一切的長劍呀……她終於沒有回頭,而是決絕地向前,倉皇地逃離了……

雖然花兒是已受了洗的天主徒,並且馬上要走進聖母院當修女了,但還是被另一種情感給擊潰了,搖搖晃晃幾幾乎要倒下了……看來要完全地皈依天主是多麽不易呀,還有多麽漫長的靈修的路要走呀……

看著花兒跌跌撞撞離去的背影,老花工愕然地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響了。

出了醫院,進了聖母院,花兒變成了修女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