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1、海與河的融會

莊士敦離開威海衛後,先生大大地失落了,甚至有點失魂落魄了。回味著這些年與莊士敦的交往,如同咀嚼一個橄欖,興味正濃時,這橄欖卻咕嚕從口中滑落了,滿口頓時索然寡味,不由得連連悵歎,乃至不思茶飯了。

老鎖忐忑地勸慰:先生,莊大人,他,他不是去為咱的國做,做更大的事了麽?這不是大好事麽?你該高興才是。

——呔——先生歎一聲,說:是,他是去為咱的國做大事了,可再怎麽大的事,我也看不見摸不著呀。隻覺得他越來越遙遠了,可能是我的眼光太短淺了吧。

老鎖隨和著說:是呀,先生跟莊大人算是知己了,別說是先生你,連我,也不時地想念莊大人哩。

老鎖呀,雖說以往我也沒求咱的衙門裏的官員辦什麽私事,可也有些交情不淺的,怪了,怎麽他們離任我就少有這種感覺呢?

老鎖笑笑:先生呀,看來不管是哪國人,隻要是做好事的好人,都能跟另一國做好事的好人成為朋友至交呀。

老鎖呀,你,你這是寬慰我呀,也許道理正如你所言。

老鎖詭異地一笑,說:如此說來,那個英國姑爺看上了咱的好的三小姐,要娶她;咱的三小姐也看好了那個好的英國姑爺,要嫁他,豈不是順理成章兩全其美麽?當初,你又何苦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那樣對人家呢?

——喲嗬——先生哼地一笑:好你個老鎖呀,原來你是在這等著,給我下套哩。但想一想敏兒嫁給那個英國人時的情景,不由得深感愧疚了。嗨,那時我的確也太,太那個了,也太委曲人家了呀。這個人家指的是三小姐敏兒還是那個英國姑爺詹姆斯?看來是二者兼而有之了。當然後來情況慢慢改變了,英國姑爺詹姆斯不但幾番來到了府上,也多次去了鄉下的溫泉莊園。他說他更喜歡鄉下的莊園。不知不覺間,先生看這英國姑爺也越來越順眼了,還幾次設宴款待了他。

在一次席間酒酣耳熱後,當著幾個外人的麵,詹姆斯竟衝著先生恭恭敬敬爽爽朗朗地叫了一聲父親。父親咧著嘴非但沒能發出回應,倒像是被槍子擊中了,又像是挨了一悶棍,半天沒緩過神來。席上的其他客人禁不住大笑了,先生也隻好比哭還難為地笑了。

沒有什麽大事標示的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了也就是過去了,並不能給人留下什麽印記。莊士敦離開威海衛後,先生的時間就是這麽過去的。

轉過了一年,又轉過了一年,終於轉到了又來了大事的日子:威海衛租界的首任文職行政長官駱克哈特,要退休了。算起來,他在行政長官的任上已幹了19年。

駱大臣要退休的消息乍一傳開,紳民們驚愕了:莫不是他犯了什麽事?或是冒犯了比他更大的官?幹的好好的,身體也好好的,怎麽會說不幹就不幹了?

政府的官員做出了解釋:英國政府對駱大臣在威任職期間的工作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駱大臣隻是到了退休的年齡,要退休。

這是怎麽話說的?大臣也會退休?有明白人做出了更詳細的解釋:英國的官員講究退休,就跟咱朝廷裏有的大員告老還鄉一樣,隻是他們的退休用不著等到走不動的份上,而且人人都要退休。這樣的解釋還是難以讓百姓釋懷:咱朝廷的大員,不大都是因仕途不得誌或失寵遭貶才以告老還鄉為托詞而解甲歸田麽?無論如何,再過幾天,駱大臣要離開威海衛了。

駱大臣在威海衛行政長官任上小20年了,年複一年天長日久,士紳們好像也沒覺出什麽,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感受,一旦他要離開,這麽多年他給威海衛帶來的種種變化,便一下子全呈現在眼前和心中了,好像他們剛剛發現了這些變化:威海港被辟為自由貿易港、免收海關關稅;海運開辟了通往青島、上海、香港、天津、大連、仁川等航線;300多個村莊區分為26個小區,推行了由總董負責的小區自治;法庭不僅天天開門辦案,而且打官司用不著花錢也用不著打點任何人,你隻要帶著嘴和理就能打贏官司;愛德華港、勝德碼頭一帶建設起了一片新城區;郵路四通八達了,電報、電話也初具規模;第一條柏油路出現了、城鄉間大都有了連通的公路;新式學校不下十幾所,並設有專門的女子學校,還有平民夜校二十幾處;報紙先後有《威海衛天琴鳥日報》(英文版)、《威海新報》、《威海午報》、《威海日報》;大英民醫院免費救治病人、疫病得到了有效的防治,連鄉下的茅廁、豬舍、牲畜棚也按衛生標準進行了徹底的改造……

一時間,整個租界,沸沸揚揚著駱大臣要退休和對其政績感念的議論。

這幾天,先生變得鬱鬱寡歡了,努力地麻痹著自己,回避、忌諱去想駱大臣要退休的事。老鎖覺得他揣摩透了先生的心思,便試探著以附和先生心思的口吻對先生說:是呀,莊大人和駱大臣都是難得的好官呀,可一個走了,一個要退休了,真擔心往後還,還能不能遇上跟他們一樣的好官呀……

沒料到,先生竟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其實先生心中瘀結、鬱悶著的,正是這樣的想法,而忌諱的卻也是這樣的說法。老鎖的話不僅觸發了先生極力回避、麻痹、忌諱的東西,似乎也給先生造成了某種傷害。

老鎖愣了,隻好悄悄溜走了。其實老鎖對先生心理的揣測沒錯,但精明反被精明誤,再怎麽著,他也不可能揣測到連先生自己也回避自己、自己對自己也忌諱的問:駱大臣畢竟是英國封的大臣,如今他要退休,為什麽威海衛的紳民會對他如此感念?威海衛變成租界之初,紳民們群起進行了浴血的抵抗,為什麽二十年過後,紳民們又會如此這般對待要退休的租界大臣?我自己比他們的感念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麽?可我為什麽又對此諱莫如深而且回避、忌諱?……真個是剪不斷,理還亂,越來越濃的滋味泛濫成災了,可又品不出這究竟是什麽滋味。甚至還夾雜著莫名的酸楚疚痛,讓他有點承受不了了……他想找點什麽雜事做做,以衝淡心中難以承受的五味雜陳,便來到了商埠區的商會。不想,工商界不少人聚在這議論的,正是駱大臣退休的事。他們紛紛向先生這商會總理提出:威海衛工商業的倡興,駱大臣功不可沒,現在他要退休了,我們商會應該有所表示。先生哦哦著不置可否,有點倉皇地躲開了,直奔鄉間的溫泉莊園而去。哪成想,周圍的眾村董和小區總董聞聽先生來了,又紛紛趕到了莊園。七嘴八舌地說:駱大臣依重我們村董、總董推行鄉村自治,使鄉村麵貌為之大變,我們應代表村民對莊大臣的退休有所表示。

先生心中的鬱悶隻能越發地濃厚了,酸楚疚痛的滋味越發濃烈了。傍晚時分,他獨自恍恍惚惚地走出了莊園。

先生沉重滯緩的腳步,說明他的心情是沉重鬱悶的。大少爺想跑過來關切關照一下,但轉念又一想,便刹住了腳步:先生的沉重鬱悶從何而來?不是那些村董們跑來商量要對馬上退休的駱大臣有所表示所致麽?退休不就是到了歲數不管事了,把原來管的事交給歲數小的人管麽?哈,是退休二字讓先生的心沉重鬱悶了。這火候上我跑到先生的麵前,不是有點不合時宜麽?對他不是個刺激麽?投鼠忌器呀,我還是老實呆著吧。看先生往前麵的田地走去,大少爺長長地歎了口氣,他出去散散心也好……

大少爺能猜測、想像、綢繆到這些,已經很不易了,但要成為叢府這麽大家業的當家人,隻想到這些還是遠遠不夠的。看來先生年複一年,遲遲不肯撒手把家業交與大少爺是有其道理的。看似老成的大少爺,在一些大事上還是顯得有點稚嫩,特別是需要以胸襟、睿智、氣度、氣節處置的大事上更是如此,在後麵為了建電廠與租界政府的抗爭中,更顯露出來了。

先生走進了莊園前的田野。

四月底的田野是多麽好的田野呀,莊稼、樹木、野草……一切都煥發著勃勃生機,甚至泥地本身都散發著生長的氣息。蒼茫的暮色使萬物的生氣海潮般溢**,深吸幾口這樣的空氣,先生感到胸襟開闊、通暢了許多。他順著一條田埂慢慢地走著,不知不覺間,已走近了洗心河的入海口。

正值漲潮,高漲的海潮灌湧進了洗心河的入海口,與下泄的河流相互壅堵推舉著,發出了越來越激昂越來越澎湃的隆隆撞擊。先生感到腳下的大地在越來越劇烈地震顫,兩條腿如灌鉛般沉重,難以再挪動了,隻能凝重地站住了。他就這麽久久地佇立著,感受著這種撞擊,感受著這種震顫。似乎是經曆了鬥轉星移滄海桑田的漫長歲月,他已經變成了一尊塑像,一棵根須深深地紮入了大地的大樹……

漸漸地,先生的心頭也被什麽撞擊了,發生了震顫,比海與河的撞擊更隆重的撞擊;比大地的震顫更劇烈的震顫……海呀,河呀,你們這麽相互撞擊著,永遠地撞擊著——鹹的海與淡的河不是也永遠地溶合、融會在一起了麽?你們在昭示著什麽呀…………

啊,啊,啊……如同醍醐灌頂,先生的心轟隆隆爆裂了……似乎上漲的海潮與下泄的河水全都呼隆隆湧進了胸膛,胸中瘀積的鬱悶的塊壘,頃刻間雪球般滾動了,甚至千百年來垛壘的城堡也呼啦啦坍塌了……海與河的撞擊天天都在發生,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難道注定要在今日此時給我以啟示和悟徹麽?啊,啊,我品出了,那嗆得我難受的滋味:是鹹的海水與淡的河水激撞的滋味、是海水與河水融合後不怎麽鹹也不怎麽淡、鹹淡適中的滋味…… 他的兩條腿如夯樁般跺了跺,張大嘴巴啊嗨一聲長嘯,終於悟出、品味透了這天地間的奧妙,變化融會的奧妙……兩行淚水在他的臉頰上默然滾淌了,這是激**的海與河撞擊、溶合、融會而化做的淚水……

當先生走進莊園時,天差不多已落黑了。

哎?先生怎麽大大地變了?腳步堅定而有力了,表情堅毅精神抖擻了,似乎陡然年輕了許多……是什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把先生改變了?大少爺驚詫不已,情不自禁地跑向了先生,到了先生麵前卻又局促得不知說什麽才好了:先生,你,你往外走時那,那樣子真,真讓我擔心……你,你回來就,就變好了,真的是好了,真的是年輕了……

大少爺的語無倫次,讓先生禁不住笑了,他差不多明白大少爺要表達些什麽了。他笑著說:是呀,我的心胸敞亮了,我也覺得我變年輕了。

大少爺的高興是真心的。現在,他真的不巴望先生早一天將家業交到他的手上了。他甚至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肩膀還是有點嫩,很多扛不起的大事還須由先生撐著。

第二天,先生便主動地找村董、總董們商量,用什麽方式對駱大臣表示才好。多年前,紳民感念駱大臣清廉為官為民操勞,曾出資在香港為其製作了一塊精美的鍍金匾。不想駱大臣堅辭不受,說為他破費錢財隻會讓他心愧不安。紳民們再三請求,金匾已成,駱大臣不受便是拂違了紳民一片心意。最後駱大臣雖勉強接受了金匾,但規勸紳民斷不可再行此勞民傷財之舉。有了前車之鑒,眾人對如何表示,莫衷一是傷了腦筋,最後在先生的主導下形成了一致的意見:這種表示,既要表達出各界對駱大臣的感激之情,又不能沾上金錢之氣,讓駱大臣為難,玷汙了他的清廉。

可具體怎麽表示,還是個未決的難題。一連幾天,先生與商會的人、總董代表,都在為如何對駱大臣表示而絞盡腦汁,這表示不費錢財而費心思。

2、頌詞

駱大臣的退休慶祝會也是歡送會,終於在政府小禮堂正式舉行。當然少不了許多地方顯要的讚揚致詞、送告別禮物等等。但最令駱克哈特動容的,還是在先生的主持下,商會和村董總董們的表示。

商會的代表打開了一個絲質卷軸,先生當眾朗讀:

大臣駱公,英邦之賢,來治斯土,計閱念年,倡興商業,猛著先鞭,利民生計,四境安全,行將去我,歸返田園,思我召杜,搔首問天,清風兩袖,琴鶴一肩,微公操守,如水清廉。

村董代表獻上的卷軸頌詞為:

大臣駱公,來自英邦。勤勞執政,不辭紛忙。謙和待士,德被村鄉。治民有術,化民有方……

不知怎麽了,先生誦讀的聲腔漸漸有點發顫,甚至還幾次打哏。似乎感覺到也能看到,一股藍色的火苗在這誦讀聲的背後躥了出來,廳堂內的氣氛不由得變得異樣了。但當誦讀完畢後,廳堂內還是爆以了熱烈的掌聲。

隨後,商會及村董總董的代表,又用托盤呈上了一個幾乎透明的雪白瓷碗。瓷碗內空空無物,難道他們隻是要送給駱大臣一個空碗麽?廳堂內頓時寂靜了。

駱克哈特上前,雙手捧起了托盤上的白瓷碗,久久凝視著。漸漸地,他的手顫抖了——碗中泛起了漣漪——水——人們這才發現,原來碗中盛著清水……

駱克哈特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後高高地將碗舉至頭頂——謝謝,謝謝,這碗清水是對我的最高獎賞……說著,淚花盈出了深凹的眼窩,由衷的感慨禁不住而發:請允許我說,我一直覺得我很幸運,因為我一直在處理富有才智和可敬可愛的民族的人民中的事物。這個民族中的人們和我家鄉蘇格蘭人一樣忠誠,無論是在陽光燦爛還是在風暴襲擊之中,他們都給我幫助……

廳堂內咕咕的感動,已經煮成開鍋的粘稠的粥了……

歡送儀式結束了,先生與商會及村董、總董的代表揣著失落走出了小禮堂。他們默默地走著,很長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商會裏的一個人突兀地說了一句:咱的工商業好不容易才有了興旺繁榮之勢,真不知繼任的大臣能不能蕭規曹隨呀……一位總董隨和著說:是呀,鄉村小區的自治,讓村村寨寨家家戶戶得以安居樂業,怕的是再亂折騰呀……

眾人將目光投向了先生,其實他們的話是說與先生的。眾目睽睽下,先生沉默不語,隻是回過頭,目光深沉、不甘地望著剛剛走出的、高聳的小禮堂。似乎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落在了那裏,甚至是身體的某一部分被撕扯在那裏了——起碼是心中有什麽被撕扯在那裏了。突然,他轉回頭,語調沉重地說:哪怕接任的是好官,我們也不能、也不該把我們自己給忘了呀……

眾人一時曉不透先生的話意,迷惘地大眼瞪小眼。先生接著說:剛剛在那禮堂裏,我嘴上念著卷軸上那些讚譽之辭,心中卻湧動起一陣比一陣難捺的酸楚呀……

商會的一個人懵懂地問:先生,卷軸上雖是讚譽之詞,可並非阿諛諂媚的不實之辭呀。

一個村董說:駱大臣也的確是依重我們村董、總董,讓鄉村政通人和了呀。

先生沉吟著:正因不是不實之辭,才讓人,讓人心中酸楚呀……想想那血與淚的當初吧……要是二十多年的光景,我們就把那些血與淚給淡漠了,給淡忘了;以自己要好好活著為理由,把屈辱給光滑地處理掉了,那,那我們活得不是太沒臉了麽?那我們不是也愧對了腳下的土地麽?不能讓眼前的光景蒙蔽了我們的眼睛,更不能蒙蔽了我們的心呀……

如同天上驟然落下了一陣冰雹,打得眾人頭皮發緊目瞪口呆。天呐,這些年,的確漸漸淡漠了血與淚的當初呀……已經遙遠、模糊的記憶,在他們的眼前、心中又變得清晰了,每個人的臉麵如遭鞭子抽打般冷峻凝重了。至此,他們才明白了,為什麽先生誦讀那些讚譽之辭時,聲腔會越來越發顫幾次打哏,甚至有藍色的火苗躥了出來。

這時候,天邊的夕陽在燃燒,如血的光芒將每個人的身體都塗抹得血淋淋了,而每個人都發現了別人身上觸目驚心的血色……

先生仰頭看看天,又跺一跺地,接著說:是的,這20多年間威海衛的變化是不小,好些方麵不得不說是發生了翻天覆地之變——可這畢竟是人家的租界。隻要是租界就是有租期的,威海衛不可能永遠是租界,而我們卻永遠是這片土地上的主人!是不能背叛這片土地的主人!雖然駱大臣的確是好官,雖然他們也的確是往好裏在治理威海衛,可我在讀那些讚譽之辭時才突然醒覺:人家治理的是人家米字旗下的租界,人家越是把方方麵麵治理得好,我們的心不該越酸楚、越疚痛麽?我們不能忘了自己……

先生看看身邊的人,發現他們的眼神變得憂鬱、顫栗了,顯然他們也品味到了酸楚、疚痛的滋味。他更加激動甚至是激憤地說下去。我們不但要記住那些血與淚,更重要的是我們要想明白,我們為什麽會流血與淚。20多年過去了,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能裝死麽?能隻為喘氣吃飯而活著麽?我們該想想明白了,往後,我們該學著挺起被人家打斷了的脊梁了——當然,我們不求反過來,再讓他們流血流淚,再把他們的脊梁打斷,何況我們在錦絲卷軸上為人家寫下了那樣不是不實之辭的讚譽之辭——我們要爭得的是在這塊土地上活著的尊嚴,主人的尊嚴……說著,他的身子有些發抖了。看得出,這些話並非是臨時有感而發,而是已經在心中久久瘀積、發酵,隻是借這機會抒發而已。我們要學會挺起脊梁而活,以主人之姿態爭我們自己在自己土地上主人的尊嚴。否則,我們豈不成了梁啟超先生所著《愛國論》中西人譏諷的:臨之以勢力,則貼耳相從;啖之以小利,則爭趨若騖的其勢渙散、其心耍懦,無愛國之性質、甘願受人奴役之奴麽?那跟豬狗還有什麽分別?怎麽有臉去見那些死去了的人?又怎麽有顏麵對更多的新生的人呀……

雖然他們還不能完全地領會、進入先生話語的意境,但每個人的心都如一麵被擂擊的鼓麵在劇烈地震顫。他們慢慢地走動了,腳步變得遲緩沉重了,似乎每一步都深深地紮進了土地……

3、 急信

就跟大清國變成中華民國一樣,再怎麽變,不缺的就是官員。英國方麵看來也不缺官員,駱克哈特還沒離開,一個叫波蘭特(A.P.Blunt)的接任者便到了。

租界的大政方針早已確立了,方方麵麵的底子已打下了,新來的行政長官隻要入鄉隨俗蕭規曹隨即可,所以波蘭特的執政是輕鬆的。

威海衛的一切表麵看起來依然如故,時間一長,人們似乎沒感覺到換了行政長官。一晃,又是幾年過去了。在輕鬆的境況下,波蘭特對大事的處置也有些過於輕鬆隨意了。一件隨意處置的大事,讓他自己給自己製造了不輕鬆。

租界發展電力的事已經醞釀幾年了,不少洋行都想搶占在威海衛建設電廠經營電力的先機。波蘭特為首的租界政府,認為發展電力的時機成熟了。在一個炎熱夏日的午後,他翻了翻幾家洋行的申請報告,大筆一揮,將電力的投資經營權批給了英資泰茂洋行。

聞聽政府將電力的投資、經營權批給了英商,先生焦灼萬分。天已落黑了,他仍如熱鍋上的螞蟻,在衛城大宅的書房內團團轉。是呀,雖然三少爺信中說的明白,電力是命脈,可如何把握這命脈,先生是太不明白了,無從下手又手足無措。他甚至禁不住多次伸出雙手,試圖在空中抓撓住什麽,當然是什麽也沒能抓撓到。當連自己伸出的雙手也看不大清了時,他也沒意識到是書房外的天已落黑了。

這時候,敏兒回來了,她也有一件大事要對先生說。來到書房前,她躊躇著,不敢貿然推門而進。站在門前連叫了幾聲,書房內的先生才有了回應。進了書房,敏兒頗為詫異,屋內已昏暗得看不清什麽了,惟有蚊子的嗡嗡叫聲。先生為什麽不點燈?她悄悄點著了燭台上的蠟燭後,更為詫異:天呐,先生好像根本沒在意她進來了,竟如一頭困獸在團團打轉,滿臉堆積的是厚厚的無奈、焦灼。敏兒想問一問這是怎麽了,卻不知該怎麽問,想轉身退出,又覺得不妥,隻好硬著頭皮,忐忑地將自己想隨詹姆斯去趟英國,到詹姆斯的老家看一看的事說了。

正打轉的先生,如一顆釘子猛然被楔在那裏不動了,目光直直地看著敏兒。

敏兒的心倏地一跳:媽吔,這樣子不是斷然不允麽?

先生開口問道:什麽時間動身?

怯怯地答:你,你要是答應了,我們想,想這,這就走。

先生轉過身,砰地一掌拍在了書法的案台上:好!你去的正是時候。

敏兒萬萬想不到,先生竟然如此激動地答應了。她愕然疑惑間,先生自顧趴在桌上,急急地寫好了一封信,手抖顫著,將這封信交與敏兒,說:這封信關乎威海衛的命脈,你去了英國要以最快的速度交到你三弟手上。

——命脈?!敏兒接過信,禁不住問:是什麽大事關乎威海衛的命脈?

電,威海衛要建發電廠了。

電是什麽?

要是我能把它拿出來給你看看,能給你說明白,或許就用不著這麽焦惶了。電是了不得的東西,你小弟信中說,它是能照明、能替代機器的東西。嗨,我連說也說不清呀。但你小弟說,這東西關乎著威海衛將來的命脈。先生頓了一下,眼巴巴地凝視著敏兒,又以鄭重、懇求的口氣說出了三個字。拜托了。

這三個字如雷轟頂,敏兒哪裏承受得了?先生可從來沒用這樣的口氣和字眼對待過她呀。看來電這東西非同小可,真的是命脈,先生是要抓住這命脈。她鄭重地接過信,讓先生放心,到了英國,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封信親手交與三弟。

自敏兒走後,先生度日如年翹首以待三少爺的回音。

4、電報

那一天,老鎖手中捏著跟一封信差不多大的一個小紙袋,慌張地跑向書房:先生,先生,電報,英國來的電報……

先生比老鎖還慌張地從藤椅上站起:什麽電,電報?電……報是什麽?

——就是這個。老鎖將手中那個小紙袋遞給了先生:郵差剛剛送來的,說,說是電報,從英國發來的。

雖不知電是什麽,但先生還是像怕觸電一樣,顫顫地接過了被稱為電報的東西。嗬,這小紙袋裏裝的是一張紙片,紙片上麵是一排排的小格子,前兩排小格子每個小格裏麵都寫有一個字……原來是三少爺發來的言簡意賅的一封信,大意是:一定要爭得電力的投資、經營權,將這一命脈控製在威海人手中,他馬上回來。

這是先生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電報,電報捎來了遠在英國的三少爺的話,可又帶來了更多先生鬧不明白的東西。他急急地問老鎖:送這信的郵差呢?

盡管手中捏著的是電報,但先生還是把它稱為信。

老鎖答:剛剛回去了。

快,快去把他喊住。

老鎖一溜小跑而去,先生也隨之跑了出來。

那個郵差被喊住了,他向先生講解了一些有關電報的知識:

這封電報是三個小時前,從英國發來的。

喲喲,這怎麽可能?電報這,這不是比飛還要快不知多少倍的飛了?它,它是如何飛來的?

電報是將發報人寫下的話譯成數碼,通過電波發來,這裏接收後,再把數碼翻譯成原話。

天呐,電也會變成說的話?可咱這裏不是還沒有電麽?

咱這裏收發電報用的電是蓄電瓶裏的電。就跟把水裝在瓶子裏,想用時再倒出來一樣。

……

先生被電著了,算是第一次認識到了電的神奇、威力。

老鎖則被電得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來。

雖然還是弄不清電這東西究是什麽,但先生的鬥誌和責任,卻被電擊了。他立馬召集了商埠商會的全體會議,與各工商業主商討,要齊心協力爭得威海衛的電力投資、經營權,不能讓它落入英商手中。

不想,工商業主們卻一片懵懂、不以為然:電是什麽?

先生答:電,電是了不得有大用的東西。它是能照明、能替代機器的東西,是命脈。

以前沒有這東西,咱不是也沒丟命脈麽?反正咱也用不著它,英商願折騰讓他折騰好了,關咱什麽事?

以前是沒有,但要是有了,它就有大用,它就成了命脈。

投資這電力要花多少錢?

怕是,怕是要花好多的錢。

說來說去,咱還是鬧不清電這東西究竟是什麽,更曉不得它是怎樣的命脈呀。要是往這上麵投了大錢連個水漂都打不起,那咱豈不是成了冤大頭?

可,可我們這些人有責任,把威海衛電力的投資、經營權,掌控在我們自己的手中呀……

咱們這些人積攢、創下了各自的家業,可不是因為輕易就當冤大頭呀,更不能當冤大頭呀……

我們這些人可是威海衛工商界的骨幹,我們要為威海衛挺起脊梁呀。

說來說去,電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還不如天上的閃電實在,難道咱憑白無辜要拿錢跟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較勁麽?

……

盡管先生竭力要說明電力是命脈,無論如何必須控製在我們自己的手中,但還是不能將電說明白,能說出的還是太空洞、太蒼白。說來說去,在眾人一片懵懂、疑惑聲中,他自己也把自己給說糊塗了。

接下來的這些天,先生惶惶惴惴感慨不已,卻又無可奈何,隻能一遍遍對老鎖長籲短歎了:怎麽會這樣呀,想不到呀,商會那些精明的商家,怎麽就是不明白電是命脈,對英商要控製命脈竟然置若罔聞,他們怎麽會如此糊塗昏庸呀……

老鎖隨之感歎:先生呀,越是精明的人,對不明白的東西不明白時,比糊塗的人顯得更固執糊塗呀。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語氣變得虛弱又結巴了。先生,你,你也該往,往啊另一麵,想,想想呀……說到此又打了哏,似乎後麵要說的話很艱難,不好說出口了。

先生仰了臉,做出了要聆聽另一麵的姿態。容不得老鎖欲說還休了,隻能艱難地說下去了:先生,這話,這話讓我,讓我怎麽說呢。那我,我就直說,直說不中聽的了。我看也並不是那些商家多糊塗,而是,而是電這東西,你,你自己也並沒弄明白,你是硬撐著裝明白呀。有道是,“以其昭昭使人昭昭。”而你,你“以其昏昏,”又怎麽能“使人昭昭”?眾商家不糊塗昏庸才怪……

這麽多年過去了,先生已變老了,比先生還年長一歲的老鎖當然變得更老了。主仆間的尊卑,早已被歲月的風雨給吹打得淡漠、淡薄了,而被相濡以沫甚至是兄弟般的情誼給填充了,所以老鎖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先生仰著的臉怔住了,愣愣地看著老鎖。

老鎖也愣愣地看著先生:先生,莫非,我的話真,真惹你,惹你惱了?

——好你個老鎖!先生猛地拍了一下老鎖,說:你點到了穴上,也揭示了症結呀。天呐,我“以其昏昏,”何以“使人昭昭”?老鎖呀老鎖,你讓我醒悟了呀……

這反倒讓老鎖拿扭了。

一番激動過後,先生倒陷入了新的、更深的彷徨:老鎖呀,我“硬撐著裝明白”,才明白到把商家們弄糊塗了的份上。既然你把症結找到了,那你還要開出藥方,怎麽著才能“使人昭昭”呀……

我的個先生呀。老鎖撲哧笑了:我連“硬撐著裝明白”的份也沒到呀,哪裏還開得出“使人昭昭”的藥方?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我勸你也別再,別再……

可,可難道,難道能眼睜睜聽任電力的經營權落到英商之手麽?

欲速則不達呀,看起來電這東西也不是三、五個月就能搞出來的——三少爺不是馬上就回來了麽?

先生啊唷叫了一聲,眼睛頓時放出了亮光。我這天天急盼著老三快回來,倒把他為的什麽回來給急糊塗了。我,我這,這不是騎著驢找驢麽?

老鎖笑了:三少爺不是還沒回來麽?你是急過了頭把自己急暈了呀。

先生也笑了,比哭還難看地笑了。

5、把握命脈

這天,圓智大和尚突然來到了衛城的叢府大宅。

日光在大宅的庭院輝輝煌煌著,大和尚似乎是鳧著日光無聲無息地進了庭院。管家老鎖老了,幾年來,府上迎來送往的營生,差不多都由小六子接替了,今天小六子卻不知哪裏去了。

先生喜出望外,說這些天他為電的事焦頭爛額,正盼著大和尚這尊佛來解疑釋惑指點迷津。

大和尚嗬嗬笑了:施主盼的怕不是老納吧?老納來了也無濟於事呀,老納雖盼著施主能讓威海衛的芸芸眾生把握自己的命脈,怎奈老納對“電”卻是一竅不通呀。

先生隻能抱以微笑了。

大和尚誦一聲佛號,說:老納也不是白來,老納來是要告訴施主,施主盼的真神要到了。

先生瞪大了莫明其妙的眼。老鎖在一旁小聲地說:大和尚指的莫不是三少爺要回來了?我也隱約覺得三少爺快到家門了。

先生笑了,說:看看,誰說僧道兩門?你們這不是佛道相通麽?我這凡夫俗子隻有信神的份,好好地等待了。說著,他又讓人馬上備齋飯端來以供佛,並在小客廳備一桌齋飯,中午要陪大和尚共用齋飯。

大和尚笑著說:多謝施主,老納祈望的是施主能快快在威海衛造出光明的電來。更祈望施主拓開心量,供養幫助更多眾生,種善因自然得善果。

不覺間,已近了中午,先生便命人撤下了供佛的齋飯。

大和尚嗬嗬一笑:想不到,施主也懂得佛是日中一食,供佛的齋飯不能超過日中的時間呀。

先生也笑了:我這充其量也隻算得臨急抱佛腳呀。說著,吃了幾口撤下的供佛齋飯。這可是佛加持過的呀。

幾個人都笑了。

當先生引著大和尚往小客廳走去用齋飯時,小六子從門外跑了進來,邊跑邊喊:來了,來了,先生呀,來了……

原來是他把三少爺接回來了。小六子沒有大和尚和老鎖的法力,能卜得三少爺今日回來,但聽說三少爺最近會坐船回來,這些天他幾乎天天都跑到碼頭上等,今天終於把三少爺給等回來了。小六子雖還沒有管家的名份,但已經在做管家的事了。老鎖老了,腿腳不利索了,也就是說說嘴而已,府上裏裏外外一些管家處置的事,大都落到了小六子的頭上。通過他把三少爺接回來這件事就能看出,也算是他自己掙得了這個位置。

三少爺是從英國坐船到了香港,又從香港坐船回到了威海衛。

大宅上上下下沸騰了,先生吩咐要為三少爺備酒宴。三少爺聽說已為大和尚備了齋飯,說難得趕上了一頓齋飯,就讓他好好品一品齋飯的滋味吧。

到了下午,大少爺趕回來了,二少爺也趕回來了。

三少爺跟先生說的最多的自然是電的事。他讓先生放心,他會說服商會的人,齊心協力把電力的投資經營權爭到手,並且要以最快的速度在威海衛建起發電廠。

刻不容緩,三少爺要先生馬上通知商會的人,今天晚上就開會。

先生對大少爺說:看看吧,從今個起,我要跟你小弟忙大事了,府上所有的生意、莊園的事,就由你撐持了。

大少爺不由得看了看老鎖,這不正應驗了老鎖的話麽?想不到呀,小弟回來的當天,先生還真就把接管家業的重擔放到了他的身上。雖然並沒正式地給他名份,但有了實的,名份不名份還重要麽?還會太遠麽?

先生、三少爺、大少爺都在為要做的大事而激動用心時,二少爺卻在一旁古怪地笑了。他說,變來變去的世事,讓我這樣的人也漸漸地把什麽都看破了,覺得世間的爭爭鬥鬥沒有意思了。往後,我要做的事也許就是什麽也不做了。當眾人還沉在愕然之中,他撇著瘸腿,跟隨著圓智大和尚離去了,連三少爺給他帶回的禮物也沒顧得上帶走。

晚上,商會的會議在海邊商會的二層樓上召開了。

一番簡短的為三少爺學成歸來的慶賀之後,三少爺將一個皮箱子放到了主席台的桌子上,然後讓人將會廳所有的蠟燭全熄滅了。

眾人不知三少爺究竟要幹什麽,會廳陷入黑暗的同時也陷入了提心屏息的靜寂。朝向大海的幾個窗口,頓時湧進了隆隆上漲的海潮的轟響。日複一日的潮漲潮落聲,早已讓生活在海邊的人充耳不聞了,但此時,上漲的海潮發出的轟響,卻讓每個人驚心而動魄,似乎他們從未聽到過海潮的轟響。蠟光沒熄滅前,難道海潮沒發出聲響麽?看來隻有在屏息靜氣的時候,人們才能感覺到本來就在奔湧的東西的存在。

黑暗中,似乎聽得到光芒的隆隆呼嘯,會廳內瞬間變得燦亮——三少爺麵前的桌上,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東西在發光,將整個會廳照亮了……

人們感到了眩暈,發出了一片啊,啊,啊……的驚歎。難道是三少爺變幻出了一輪太陽麽?這個在英國取得了博士頭銜的年輕人,具有了比神還神的神通麽?其實他們並不曉得博士是怎樣的頭銜呀。

三少爺指著拳頭大小正發出燦亮光芒的東西說:這就是電燈,是電,讓這個燈泡發出了光……

三少爺又說,這隻是一個蓄電瓶讓這隻燈泡發出的光,這樣的電力就如同一個碗裏的水,而我們要建的電廠,則能發出如滾滾江河水那樣的電能。

當有人提出投資電力能否賺到錢時,三少爺說:恕我不敬——你要生養你的子女時,會先考慮你養大這個孩子能不能賺到錢麽?——因為他是你的血脈!何況我敢保,投資電力以後肯定能賺到錢,而且會賺到大錢。

會廳內頓時沸騰了:想不到電是這麽神奇的東西呀,是比神還神的有大用的東西……

三少爺又問:我們能讓電力這命脈掌控在外商手中麽?!

幾乎所有的胸膛都爆出了喊叫:這樣的東西怎麽能讓它落入別人之手?我們一定要把電力的投資、經營權爭到手!說什麽也要把握住這命脈!

……

窗外上漲的海潮的隆隆轟響,與會廳內激昂的喊叫溶會到了一起,分不清哪是潮嘯哪是人聲。似乎奔湧激**的海潮灌入了每個人的心胸,不,他們的心胸激**起的是比海潮更洶湧澎湃的大潮……

先生的身子因激動而在發抖,熱淚也盈出了眼眶。他顫微微地站了起來,雙手緊緊地攥住了椅子的靠背,似乎整個椅子發出了嘎嘎的叫聲。他陡然感覺到自身充滿了一種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其實他感覺、充盈、激動的是兒子獲得的那種力量——可以改變一切的力量!

第二天,先生帶領商會的全體會員,趕到了租界政府進行集體請願:威海衛電力的投資經營權,必須由威海人掌握,否則,商會所有會員絕不用英商之電力……

行政長官波蘭特想不到,風平浪靜的租界會突然卷起如此的大風波。他緊急召開了有關會議,他說:威海衛的人覺醒了,起碼在電力這件舉足輕重的大事上覺醒了,做為行政長官,我不知該為此感到高興還是不高興……

租界政府隻好注銷了英商泰茂洋行的電力投資經營注冊。

由先生挑頭,以商會會員為投資主體的光明電力有限公司注冊成功了。

6、光明

三少爺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電廠的建設之中,一年後,電廠終於發電成功。

威海衛的主要辦公場所及幾條主要路段,都裝上電燈。當電燈要發光的這個夜晚,如同參加一個盛大、隆重的節日聚會,威海衛新城區的百姓全都聚集到了商埠區的一排路燈下。當一個個路燈同時爆出燦亮的光芒時,人群如趨光的飛蛾,衝著發光的電歡呼雀躍;如一串串鞭炮被電光點著,嗶嗶叭叭燃爆了。那嗡嗡的光亮,如無數蜜蜂在蜇紮著無數個麵龐……世世代代祖祖輩輩亙古沒見過電燈的人群,被電著了,身心抽搐、顫栗著對帶來光明的電神的驚詫、膜拜、敬仰,當然多少還有些畏懼……

先生仰臉向天,與生俱來籠罩在他頭上的黑暗的夜空被電改變了,夜空變亮變大了,似乎觸手可及,又似乎天一下子消失了……他的嘴哈、哈地吐著粗氣,雙臂也禁不住衝著燦亮的夜空張揚開來,好像要擁抱無垠的天空——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三少爺獲得的那種力量的力量。兩行潸然流淌的熱淚,在電燈光的映射下如鑽石般晶瑩燦燦……激動中,他的心突然莫名重重地一顫,似乎被一條無形的、毋庸抗拒的心索牽扯著,悚悚地從路燈下離開了,好在歡騰的人群沒在意他的離開。

先生身不由己踽踽悚悚地沿著海邊向南麵而去,一直走進了路燈照不到的黑暗處。我這是要往哪裏去……?他自己也弄不清這是要往哪裏去,隻能任那條無形心索的牽引,夢遊般,跌跌撞撞往前走去。

從燦亮的電燈光亮下走進黑暗,黑暗就顯得更暗了,但先生還是踽踽前行,那條無形的心索牽扯著他,往要去的地方而去……

前方終於有了幾點螢火蟲般的幽幽燈光……猛然間,先生意識到走到哪裏來了,不由得愣住了——前麵就是聖母院,是修女花兒所在的聖母院……哈,我明白了,明白為什麽要往這裏來了……

回頭看看遠處煌煌燦亮的路燈,再看看聖母院幾點幽幽的青燈,先生的心又是一陣顫栗:那邊的夜變亮了,而這邊卻是另一個幽暗靜謐的世界呀……也許花兒注定屬於這另一個世界呀,惟有在這裏,她才會得到安寧……

先生哪裏想得到,此時,修女花兒正站在聖母院大院的一個花壇前,遙望著遠處驚天動地的煌煌光明。也許她比電燈下所有為光明而歡呼的人更激動,更多了份難以排解的繾綣傷懷……看看吧,她的臉頰上,不知不覺間,已默默流淌著兩行比月光更清冷的清淚……

先生和花兒間此時相距很近,但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站立著。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正在退卻的海潮越來越輕的囈語,卻變得越來越清晰了。似乎先生和花兒都聽懂了這囈語在說些什麽,各自慢慢地轉回身,又回到了各自該待的地方……

不長的時間內,威海衛的電力迅速地將能電著的東西都電著了。它顯示出的越來越大的威力,讓人們越來越深切、真切地感受到,它的確是命脈。

7、祖墳

那一天,三少爺突然對先生說,他要離開家,離開威海衛了。

先生似乎並不震驚,隻是問他要到哪裏去,去幹什麽?

啊,啊……期盼了多年,隱隱滾動在天邊的春雷,終於在頭頂炸響了——一時間,先生卻說不出話,甚至有點站立不穩了……

三少爺不由得提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先生,你,你怎麽了?你,你是不想讓我……?

先生仍無語。

先生,你沒感覺到,租界威海衛在變麽?變得越來越讓人不安了麽?

沉在雷鳴電擊中的先生嘴裏終於發出了噢噢聲,但還是說不出什麽,隻是瞪大了更愕然的眼凝視著三少爺……

先生呀——三少爺顧不得許多了,淤積在胸中深沉、深刻、深慮的思索,終於決堤了:我越來越深切地焦慮、憂憤,威海衛的百姓,特別是那些士紳,越來越以一種安逸、心安理得的心態,活在租界的環境中了。他們越來越淡漠,甚至越來越意識不到,威海衛是租界,他們跟他們腳下的土地一樣,也是被人家租借的……

啊,啊……先生顫栗了,如同啞巴挨了悶棍,發出的惟有啊,啊聲了。

激昂的情緒一發而不可收,三少爺接著說。先生,你感覺到沒有?威海衛人,與母體的關聯漸漸斷裂了;特別是年輕人,與賴以生存的母體,漸漸被剝離了。這不僅僅讓人不安,甚至是可怕的。這樣的時間拖得越長,災難會越深重,他們越來越感覺不到什麽的本身,就在證明這種災難越來越深重。威海人之所以是威海人,因為我們有跟國家、民族連在一起的曆史血脈。如長此下去,威海衛的子孫就會因與祖宗、與國家民族的血脈的斷裂,而找不到生命本質的認同——失去了對本民族的認同感的人,是不會擁有真正的生命根基的,就會變成水中浮萍;而沒有了生命根基的人,不但沒有了生命的尊嚴,也難以活出意義來的,甚至可以說其生命都是沒有意義的……

先生瞠目結舌,雙手猛然挓挲開,如同眼看著祖墳被人刨到了深處而驚魂動魄……

先生的神態倒激發了三少爺,他的胸脯起伏著,語氣也變得鏗鏘了:請先生理解,我之所以要進入民國政府,就是要盡自己的一份力量,促使國家盡快地收回租界威海衛!更是為了不讓中國其它的地方再變成外國的租界!

雷電轟擊中的先生,真的如同一棵樹搖晃了,但他並沒倒下,而是匯聚起全身的氣力,顫抖著爆出了驚天裂地的一聲大叫——好啊——好!

這一聲叫如一道閃電挾著雷霆橫空炸開,倒將三少爺炸懵了,簡直不敢相信這一聲大叫會是先生發出的,他變得瞠目結舌了,愣愣地看著先生,不知說什麽才好。

我的兒呀,先生似乎並沒在意兒子的驚詫,嘴巴哆嗦著問:這些話你,你為什麽從來不對我說?

又是當頭一棒,先生禁不住仰麵朝天——天呐,霎時間天旋地轉,他竟然再次跌入了多年前那個怪夢的夢境:那隻似月非月似日非日光亮眩目的大眼,又在空中罩著他……但此時他卻沒有了尿急之感,當然更沒有了上天不得入地不能,活人被尿憋死的惴惴惶惶。轟隆隆,他甚而聽到了天崩地裂的聲響,終於從這隻光亮眩目的大眼中看到、領略到了說不出的一切……

——我的兒呀——先生顫悠悠一聲哀叫。你,你怎麽會把我想成了那樣的爹?你說的這些,我,我不僅早已感覺到了,而且我也時時為這些而不安、懊惱、焦灼呀,隻是沒有你想得這麽透、這麽深……前幾年駱大臣退休的儀式上,當我誦讀著商會、村董們送給他的卷軸上的那些頌詞時,心中就疚愧、酸楚不已呀……我的兒呀,其實你爹我比你還想做你想做的呀,隻是我無力做你想做的呀……

先生的眼圈變紅了,又哽咽著對三少爺說起了爺爺的死,說出了爺爺何以死不瞑目……這是他第一次將那時他看出的和想到的說了出來。

——我的老爹呀——三少爺的眼圈也變紅了,難以遏製地擁住了父親:你,你能看出這些,想到這些、說出這些,太了不起呀,你是了不起的爹呀……

三少爺沒意識到,這麽多年來,他是第一次當著先生的麵,改先生之稱為“爹”了。

先生拿扭不適地扭動著身子,下意識地要掙脫兒子的懷抱,但兒子的雙臂充滿了不可掙脫的力量,他隻好呲牙裂嘴地忍受兒子的激動和誇獎了。先生的心倏地又一顫,眼前浮現了多年前的那一幕:年幼的兒子在戲台上以石破天驚的爆竹槍,阻止了眾人再去跟英兵相拚流血送命後,自己不就是這樣將兒子摟抱在懷裏的麽?此時與彼時是何其相似呀,隻不過父子的位置掉了個個,我倒變成了兒子懷抱的兒子了……

當三少爺鬆開懷抱後,先生久久地凝視著兒子,問:還記得當年那個莊大人麽?就是做了我們的帝師的那個莊士敦大人?

三少爺說:當然記得,當年我去英國留學不就是他介紹的麽?

是,就是這個莊大人,去做我們的帝師前對我說過,他不但希望你學成回國,更希望你回國後能進入中國的心髒、大腦,讓你獲得的“力量”發揮更大的效力。

三少爺一怔:莊士敦說過這樣的話?

說過,真真地說過。我的兒呀,這也正是我送你出國求學的初衷呀……這麽多年,要是你隻學了些發達家業之術,那才是違了我的初衷呀。我的兒呀,看來你沒有白用“誌道”這名字呀……“士誌於道”,就是要誌於天道、大道呀……你爹我等待、期盼的,就是你獲得了“力量”而誌於道呀……

這麽多年來,父子間從未如此握手,一時間,先生又有點拿扭了。他囁嚅著:我的兒呀,你爹我要看的正是威海衛變回我們自己的威海衛呀……我,是,是老了。可,可我,我真的不想老呀,更不想成為老朽呀……

——爹——淚水瞬間在三少爺的眼窩裏瑩瑩打轉了,喉頭也哽咽了:你放心,你很快就會看到租界威海衛變回我們自己的威海衛。你也不會老的,更不會老朽……

大娘對三少爺突然又要離家惴惴不安,她含著眼淚念叨:我不為別的,你這一晃就是往三十歲上數的人了,不成個家可怎麽是好呀。嗨,真該抓緊給你早成個家呀。

三少爺笑了:媽,你就別為這個操心好了,你養出了我這麽好的兒子,還怕找不到個好媳婦麽?你放心,我會給你找個孝順的好兒媳婦的。

大娘被逗得破泣為笑了。

三少爺離家的前一天,說要到莊園看看。先生想差人陪著,三少爺說不用,他想獨自走走看看,有人陪著反倒會破壞了他的心境。

當三少爺乘坐著先生的蓬車,到了拐向莊園的路口時,他卻吩咐車老板繼續驅車往前走。

馬車徑直來到了溫泉莊村頭。

自叢爺爺死後,奶奶就離開了祖宅,在莊園和衛城的大宅輪流住,孫子是要回村看祖上的老宅麽?三少爺跳下了車,卻並沒走進溫泉莊,而是朝著莊後的一片高地走去。他這是要去哪?

三少爺走近了莊後的這片高地,這裏有一片比村落的房舍低矮得多,但卻是人們永久安息的房舍——叢氏家族的祖墳地。

三少爺剛回來時,就在先生的帶領下來這裏祭奠過爺爺,但那時先生沒有對三少爺說出爺爺咽氣時他看到和想到的那些。

三少爺默默地在爺爺的墳頭跪下了,目光深深地紮進了墳頭。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漸漸地,他感到自己的目光穿透了墳包,看到了躺在墳墓裏的爺爺:天呐,爺爺的雙眼竟然仍是半睜著,似乎在叩問他心中不甘的、看不明白的、令他死不冥目的東西,又似乎在等待著他希望看到的東西的出現……爺爺呀——三少爺禁不住叫了一聲。孫兒明白你的心,你老放心安息吧,你想看到的一切,會很快到來的……

三少爺沒有覺察到,他的雙手深深地紮進了墳頭。當他顫抖著站起身時,雙手緊攥著兩把新鮮的泥土,這兩把泥土給了他更厚實、堅實的力量。

三少爺走了,走進了民國政府,進入了中國的心髒、大腦。

三少爺回到威海衛時,讓士紳們為之一震,並製造出了更大的轟動。但當他揣著更大的理想進入民國政府時,卻並沒引起什麽反響和轟動,大多威海衛百姓乃至士紳的目光畢竟看不到那麽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