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1、莊士敦回來了

租界內的時間好像再次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著變快了,租界內變化的事物越來越多,越來越快了——朝著不是租界的那一天變快了。遺憾的是,太多的百姓還感覺不到這種變化。

老鎖的大黑狗虎兒死了,老死了。老鎖將虎兒埋葬後,佝僂的腰身半天直不起來,他噢噢著,似乎是陡然地發現自己也老了。他對先生說,我當不了管家了,剩下的日月要別人來管我了。幾番請求,先生終於同意老鎖卸了任,由他推薦的小六子接了任。

那天,老鎖正在自己的屋內收拾東西,極少走進老鎖屋子的先生走了進來,問老鎖這是幹什麽。老鎖說:先生呀,我老了,再住在府上,就是累贅添麻煩了。葉落歸根,我要告老還鄉了。

“還鄉”?你還哪個鄉?

回我的老家呀,回我鄉下的老宅呀。

先生一聲長歎,說:老鎖呀,你老了,可我沒老麽?往後的日子,我更需要你呀。

我還能為先生做什麽呢?剩下的日子,我可以一心向道,在鄉下好好修煉了。

住在這裏會影響你得道成仙麽?老鎖呀,你,你不能,不能撇下我呀……你要是離開了,我的心會受不了呀,你,你的心會好受麽?你跟我,不是,不是已成了相依為命的老夥計了麽?剩下的歲月,你我不是更,更應栓在一起麽?要是,要是你,你硬要走,那就是,就是這麽多年我,我對你太薄,對不住你。要是你真走了,那我,我怕是活不長了……

老鎖的眼圈紅了,什麽都說不出了,他還能說什麽呢?隻能顫微微地抱住了先生,先生也禁不住伸開雙臂抱住了他……這麽多年來,主仆間是第一次這麽相擁相抱。沒想到,不能再為叢府當管家了,叢府倒真變成了老鎖養老的家。先生將大宅後院的好幾間房全給了老鎖,老鎖隻好將老婆也接來居住了。

似乎是又一晃,為溥儀當老師的莊士敦又回到了威海衛,他是以威海衛最高行政長官的身份回來的。先生參加了歡迎莊士敦回威就任行政長官的儀式,但儀式上卻沒能跟莊士敦私下說什麽,當天晚上,先生又來到了莊士敦的住所。

沒想到,莊士敦這裏備好了一桌酒菜。先生問:莊大人是要宴請貴客麽?

莊士敦答:是,是要宴請貴客。

那我告辭不打擾了。

要是貴客走了,那我這桌酒菜豈不是白費了?

先生一怔,二人會心地笑開了。先生也不客氣了,在酒桌上坐下,說:成為更大的大人的莊大人能如此待我,真讓我受寵若驚了,該是我設宴請你才對呀。

我知道,你以為今晚我會淹沒在那樣的迎接宴會中,可我又猜到你今晚會來。我離開威海衛前一天晚上你來了,我回到威海衛的頭個晚上你焉能不來?那就隻能是我略備薄酒了。先生,一別七、八年,也許我比你更想與你對酌暢敘呀。

莊士敦說了很多他在皇宮的經曆以及與溥儀皇帝的故事,先生當然也說了這幾年威海衛發生的大事。酒酣耳熱之後,先生又端起酒杯,對莊士敦回來就任行政長官再次表示了祝賀,而莊士敦卻聳聳肩膀,將手中的酒杯放下了:先生,我此次回威就任,前麵並非是鋪滿玫瑰的坦途呀。

莊大人何出此言?

威海衛租界已經風雨飄搖了……先生,其實自日俄戰爭之後,中國就提出要收回威海衛了。在1919年的巴黎和會上,中國代表再次提出要外國歸還在華租借地。近幾年,收回威海衛租界的呼聲越來越高了,並且已進入了一輪輪的交涉談判之中。要不是中國國內的政局動**,威海衛怕已經不是英租界了。威海衛的紳民和學生不也有所動麽?先生不會沒有耳聞吧?

豈止是耳聞,不瞞莊大人,我也參與其中了。既然說到這了,那莊大人本人對此持何種態度?

先生,你該了解我的,多年前,當日俄戰爭結束後,我記得我已跟你談討過這個問題,也表明了我的立場。但此次回到威海衛,我發現我與這裏的一切難以割舍了,我已深深愛上了這裏的一切,我已經屬於這裏了。有一點即可證明:我越是接近威海衛,心中越是忐忑,情感越是難以自製,恨不能一下子撲進威海衛的懷抱。這不正應了“近鄉情更怯”之說麽?威海衛不是已成為了我的“鄉”了麽?……

先生打斷了莊士敦的話:我能理解大人的心情,大人對威海衛有這份深情也令人感動,如此說來,大人是不想將威海衛交還給中國了?

莊士敦說:也許是這樣的,我也不瞞先生,我已經在為威海衛租界的展期而努力了。我還了解到,先生的小兒子,正在民國政府為早日收回威海衛而做著努力。他聳聳肩笑笑,又說,誰能想得到呀,同是“誌道”,卻對威海衛的歸屬做著相反的努力。但我想我這麽做的願望是為了讓威海衛變得更好。

先生的神態變得莊嚴了:莊大人,難道中國政府、我們這些威海衛百姓的願望,是讓威海衛變得不好麽?天下還有比自己的兒女希望自己的父母活得更好的人麽?還有比自己的父母希望兒女活得更好的人麽?你不是也希望我兒誌道回國後,能進入中國的大腦、心髒為國家出力麽?難道他不該為早日收回威海衛而努力麽?

莊士敦隻得再次聳聳肩笑了:當然,當然,你我的願望其實並不相悖,三少爺當然在做著他該做的,我們當然都希望威海衛發展得越來越好。來,我們喝酒。顯然,莊士敦不想再就此談討下去了。先生卻放下了酒杯,他覺得這酒越來越混沌、越來越變味了,他也不想跟莊士敦繼續這樣的討論了。沒想到,本來暢敘深情厚誼的談話,驟然陷入了僵局。

這時候,外麵空然傳來幾聲刺耳的、令人毛骨聳然的嘎嘎叫聲。這聲音讓屋內的空氣更加凝重、僵化了,甚至長出了令人不適的毛毛刺,但也為莊士敦提供了打破僵局的話題:先生,你聽外麵是什麽在叫?

先生有點齷齪地說:貓頭鷹。當地人自古來將貓頭鷹視為不祥之鳥,這時候它在外麵叫,先生能不齷齪麽?

不想,莊士敦倒古怪地笑了:先生,貓頭鷹勇猛無畏,可是捉老鼠的高手呀。

先生的聲音變得嗡聲嗡氣了:我知道它捉老鼠,可,可它也吃不該吃的東西,總歸是不祥之物。

我明白,你們自古來便將貓頭鷹視為不祥之物;可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麽隻是憑著臆造的意識,而強加給了益鳥貓頭鷹不實的惡名呀。

——嗨——先生長歎一聲,說:是啊,要是世上萬物,都能按它們的本來麵目得到應得的名份就好了呀……

話題又變得磕磕絆絆了,他們隻好又換了些不痛不癢的話題。

當先生要離開時,突然對莊士敦說,他要辭去村董、總董的職務。

莊士敦愣住了。

先生有些淒楚地說:我自己都沒料到,我已經是近八十歲的人了。村董、總董們,大都在六十歲左右就辭職了,我不想讓人戳脊梁骨了。

莊士敦渾身一顫,說:先生,我明白也理解你的心……也許是我的話讓先生心裏那個了吧?他忽地抓起酒杯,碰了一下先生的酒杯,自顧仰脖幹了杯中酒,動情地說:先生,你是租界的一個特殊的人。再堅持幾年吧,威海衛租界已經是風雨飄搖了,無論它朝哪個方向落定,我估計也就在這三年兩年的時間之內了。你不覺得,你在任上,比不在任上發揮的作用會更大麽?……

雖然莊士敦的話有點晦澀,但先生還是咂透了滋味。莊士敦能把話說到這份上,是多麽難能可貴的呀。他畢竟是英國人,而且是租界最高行政長官呀。

先生離開時,莊士敦要派車送,先生謝絕了:我用自己的兩條腿走著來的,還是讓我用自己的兩條腿走著回去吧——我的腿長在我自己身上。

莊士敦感覺到了先生的話意,但沒說什麽。當送先生走到門口時,他突兀地叫了一聲:先生——

先生回過頭,莊士敦仰望天穹,說:在皇宮的這幾年裏,目睹中國動**的政局,我觸摸到、想到了以前沒有想到的一些深層的、根本的東西。如果在以後的變革中,中國逐漸輕視並放棄她幾千年來所賴以依靠的所有支柱,如果她使自己所有的理想、生活哲學、道德觀念和社會體製全盤西化,則她的確會變得富有、進步與強大,甚至會成為世界之霸,但她也會因此而丟掉更多優秀而偉大的品質、她的幸福來源,所有值得她自尊自強的東西都將一去不複返……

莊士敦的肺腑之言如一陣激**的波濤湧來,將先生拋上波峰又摔入了浪穀,他的眼窩被嗆出了滾滾淚水……他真的如一隻在波浪上顛簸的小船,跌跌撞撞地離開了莊士敦的住所。好在微風拂動的清洌空氣,讓酒意沉沉、鬱鬱悶悶的頭腦,漸漸變得沉靜、清晰了。前麵一盞路燈如同一輪太陽煌煌煜煜,走進燈光下,頓感光芒為其通體注入了一種新鮮的、雄渾的力量。不由得伸張開胳膊也踢踹了幾下腿腳,哈,胳膊腿變得錚錚強健了,似乎可以擁抱住任何想擁抱住的東西,也可以踢踹開任何要踢踹開的東西。哈,用自己的腿走自己想走的路是多麽好呀……臉上的老淚,已被清冽的風、被太陽般的電光、被重新獲得的力量給灼幹了……

走出官宅區,管家小六子早已帶著馬車候在那裏了。

衛城內黑黢黢靜悄悄,似乎比衛城外的夜深得多,衛城內還沒通電。

偌大的叢府大宅隻有幾處亮著朦朦的燈光。

2、不敢老

大少爺守在大宅大門處恭候著先生,他早已從溫泉莊園舉家搬到大宅居住了。雖然直到現在先生也沒正式宣布由大少爺接管家業,但實際上已將整個家業的管理交由大少爺主持了。莊園那邊主要的畢竟是耕作的事,用不著天天守著,而府上的漁行、船行、商行、工廠等等,則必須時時經管,先生隻能讓大少爺搬到衛城大宅居住了。

先生乘坐的馬車終於來到了大宅,在小六子和大少爺的攙扶下,先生下了馬車。跨過門檻兒時,先生扭頭衝大少爺劈頭蓋臉地說:我不能老呀,我不敢老呀,我也不該老呀……似乎是為了證實什麽,他幾乎是跺著腳走進了大宅。

大少爺在門洞裏塑住了,被先生的話給打懵了。過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急急地往老鎖居住的後院跑去了。

還好,老鎖居住的偏房窗口透著悠悠燈光。大少爺進屋後,見老鎖正衝著小銅香爐的三柱香,在一個大莆團上打坐。大少爺要說的話不得不咽下去了,隻是呼呼吐著粗氣。

過了好半天,還是老鎖先開了口:怎麽,大少爺夜裏不想睡安穩覺?

我,我倒是想睡安穩覺……可,可是先生……大少爺總算把先生剛剛說過的那幾句讓他發懵的話說了出來。老叔呀,你看,是不是先生,先生又要,要親自主事了?

老鎖問:知道先生去了哪裏麽?

大少爺搖搖頭。

老鎖歎一聲,說:大少爺呀,掌管這麽大家業的主子可不好當呀,遇事光搖頭可不成——先生是去拜訪莊士敦大人了。

可,可他回來怎麽會衝我說出那樣的話?

是衝你麽?先生是衝著更大的事,是衝著你想不到的更大的事呀。

什麽大事?

我也說不好呀,不過你隻管好好地經營家業吧。放心吧,先生、三少爺,包括二少爺和三小姐,都在朝著各自要做的事越走越遠,都找到了各自的歸宿,不但沒人再爭著接管家業,恐怕也沒人會跟你分家產了。

當大少爺要離開時,老鎖又說:大少爺呀,往後遇事你多跟小六子商量吧,他是管家,我這老頭老腦擔不得事了。

大少爺回過頭說:老叔放心,我會好好報答你的。

老鎖哈哈笑了:要說早些年,我還真是圖你個報答。現今沒人跟你爭了,你也就用不著報答了,我也不需要什麽報答了。

當夜,先生便給三少爺寫了一封急信,轉述了莊士敦說的話,希望兒子不但要加緊收回租界的努力,而且要努力既要讓中國變得富有、強大,又不能拋棄原有的優秀而偉大的品質。

時間真的在變快,兩年的時間似乎是一晃便過去了。這天,管家小六子急急地來到書房,將三少爺的一封來信交給了先生。先生嘴裏哦哦著,小六子以為是有什麽吩咐便沒有馬上離開。先生顧不得坐下,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信,看著看著,他的身體抖顫了,大滴的淚珠也從臉上滾了下來,叭嗒、叭嗒地砸在了信紙上。小六子嚇壞了,急趨過去扶住了先生。他不知信中究竟出了什麽事,便不知該怎樣安慰,隻好混混沌沌地說:先生,你,你,別,你可別……你要挺住,你可要挺住……

——哈哈,哈哈……先生猛然仰麵大笑:收回威海衛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啦……我當然要挺住,我挺了三十年呀,現在我更不敢老了……

3、歸宿

敏兒與英國丈夫,帶著6歲的兒子和三歲的女兒來到了府上。敏兒的兒子和女兒既像中國人又像英國人,既會說英語又會說漢語,活潑可愛又調皮,讓偌大的叢府充滿了歡聲笑語。

以前,敏兒與丈夫回來幾乎從不在府上過夜,但這次卻住了三天。第三天的夜裏,敏兒獨自來到了書房,向先生說了件大事:她和孩子要隨丈夫去英國定居了。

先生似乎並不震驚,隻是沉默不語,過了很長時間才說:能再等等麽?威海衛就要變了。你不想等著看看威海衛的變麽?

敏兒的眼裏一下子就盈出了淚花,爹——她撲過去抱住了老爹,這麽多年來,她是第一次當麵喊先生為爹,更是第一次擁抱了老爹。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麽,是,我知道威海衛馬上就要變了,可,可誰能敢保是平平穩穩的變呀……正是因此,我,我的一家才,才要提早離開呀……你跟我媽可要多保重……

先生猛地一怔,似乎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女兒已經是英國媳婦了,而且有了一對既像中國人更像英國人的兒女。是啊,威海衛又要變了,這裏的人當然也要隨之變,就跟當年威海衛變成租界一樣,隻是沒想到,提前變的竟是自己的女兒。敏兒的一半,甚至是一大半已經變成英國了,萬一威海衛的變真的不會平平穩穩呢?而不管怎麽說,敏兒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女兒呀,那兩個既像中國人更像英國人的小外甥,可是一口一個姥爺地叫呀,先生真的不知該說什麽好了,眼窩不由得濕潤了……

大娘當然更不知該勸敏兒留下來好,還是讓敏兒順利離開好,隻能哽咽著擦淚了。敏兒嫁給英國人,府上幾乎沒給什麽嫁妝,在敏兒將要離家去英國定居時,先生和大娘當著一家人的麵宣布,要給敏兒一筆錢,做為補償。

敏兒笑了,說:你們更用不著在錢財上為我但什麽心,這些年,我們已經有了不少於府上的財產。

敏兒是真變了,誰能料想得到,這二十多年的光景,把她的方方麵麵徹底地改變了。

這幾天一直待在府上卻不大說話的二少爺,這時開口了:你們真的不用再為敏兒操心了,將來活得最好的,就是咱的三小姐了,其實她現在活得就比咱都好。威海衛要變了,倒是我們該為自己想想了。

這時,大少爺倏忽想到了什麽,一顆心不由得提了起來:老二該不是對家產對家業有了什麽想法吧?

先生轉向二少爺:嗬,看來威海衛要變,你倒是為自已打算好了些什麽的。

二少爺笑了,說:也許威海衛變不變最無所謂的就是我了,我要往你們誰都想不到的變處變。變到什麽都不要了,什麽都不是了,我還在乎威海衛怎麽變麽?我不想在巡檢司混了,也不會回到府上了……

的確,沒人想得到二少爺要往哪裏變。但每個人都相信二少爺會變,會大變,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一家人似乎此時才注意,才意識到,二少爺身上那種乖張孟浪桀驁剛愎爭強好鬥的東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超然世外、讓人琢磨不透的淡定。

二少爺的話一下子讓大少爺釋然了:老鎖說的沒錯,雖然還不知二弟要往哪裏變,但叢府的人這不都朝著各自的歸宿越走越遠了麽?這倒讓他的心中泛起了莫名的悵然失落。

敏兒走出大宅的大門口時,又悄悄對先生透露了兩件事:一是二少爺可能要皈依佛門,這對他未必不是件好事;二是修女花兒已去了大西北的一個新教區,她說無論走到哪,她都會向天主為叢府所有的人祈禱。

先生什麽都沒說,隻是哈——哈——地吐了兩口長氣……

4、並非結束的結尾

敏兒離開威海衛不到半年的時間,威海衛的變終於來到了——歸還與接收威海衛的曆史時刻到來了。

1930年10月1日,國民政府外交部次長王家楨率領的,由300多人組成的國民政府接收威海衛租界代表團,分乘海琛、鎮海兩艦,由青島抵達威海衛。

當天上午10時45分,中英雙方要舉行接收、歸還威海衛的儀式。除了雙方的官員,村董和總董以及工商界和其它一些士紳,都受邀參加了儀式。

老鎖本來是要隨先生去觀看接收儀式的,當走出大宅的大門時,他突然停住了,說:先生,我還是不去吧,我不知該衝著那儀式是哭還是笑呀。

先生久久地看著老鎖,然後點了點頭,帶著大少爺及小六子等走了。

在儀式的現場,看著前麵站在儀式中心的一排中國官員,小六子突然發出了一聲叫——先生,你看,三少爺,三少爺站在那裏!

天呐,三少爺果真站在那排中國官員之中,原來他是國民政府接收團的成員,這之前他竟一點消息都沒向家中透露。

先生渾身抖擻著,指著三少爺,對身邊的總董們說:看,看看,我的小兒子!我的小兒子就站在那裏。總董們發出了一片讚歎。

在喧騰的鼓樂聲中,在威海衛的旗杆上飄揚了32年的米字旗,緩緩降下了……

莊士敦在進行他的告別演講:……我堅信你們將會得到一位比我能力強的領導人,但絕不會遇到像我那樣對威海衛有如此深厚感情的領導人……

這兩句話讓先生的身子搖晃了,多虧小六子給他準備了一隻手杖,才讓他撐住了身子。

儀式終於結束了,莊士敦乘船離開了。

一切就這麽結束了?威海衛這就算收回了?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卻讓先生覺得恍若夢中。這時,他才想起,他要送給莊士敦的禮物——一套戲裝和一套威海衛特產的錫鑲紫砂茶壺——還沒顧得上送呀,這兩樣東西可是莊大人最欣賞的,但莊士敦帶走的又何其多呀……你看,他高聳的肩膀被壓得有些佝僂了……

當三少爺來到先生身邊後,先生才得知,原來英國還將續租劉公島十年。

先生驚詫不已:這麽說劉公島還是英國人的?還要掛英國的米字旗?一切並沒完全結束?

三少爺說:是的。

先生舉起手中的手杖,顫微微地向空中連連戳了幾下,又朝地上戳了幾下:這,這是為什麽?為什麽不連同劉公島一起收回?!

三少爺說:因為我們的國家還不夠強大,還不具備現在收回劉公島的力量。

先生悵惘、不甘地搖了搖頭,目光卻觸到了那些正散去的士紳們的後背,似乎此時他才觸目驚心地發現,他們的腦後大都還保留著牛尾般的長辮子。自民國起即在全國推行剪辮子,但半數以上的威海衛士紳仍戀戀不舍地保留著長辮。先生禁不住衝著隔海相望的劉公島上一聲長歎——似乎清晰地看到一麵麵米字旗還在那裏飄揚,而整個劉公島卻變得縹緲朦朧了……天呐,這不就是三十年前我那個怪夢夢境中的島麽?莫非我又沉進了那個怪夢之中麽?他的雙手死死地攥住了手杖,拚出全身的力氣向下轉動著,手杖深深地紮進了土地……

(完)

(備注:此長篇的寫作得到威海市檔案局、檔案館的大力幫助,史料大多源於威海市檔案館檔案以及其匯編資料,在此一並表示感謝。)

(此稿於2011-5-14零時改畢。2011-9-21再改。2012-3-3日 4點再改畢。2013/5/17為網絡數字版再改。2013/11/2為香港新天出版社再改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