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1、曆史機遇

時間好像又加快了,一下子跳到了莊士敦雖苦苦尋求,但連做夢也不敢奢望的機遇的到來。

西曆1918年的下半年,莊士敦又到中國內地旅行。既然在威海衛自己的許多建議不僅得不到英國政府的支持,理想和抱負得不到施展,而且處處受到壓製和譏諷,殖民部已經將他視為一個中國儒教信徒、一個願意生活在野地裏的怪人了。那麽旅行、寄情山水,便當然地成為他最好的選擇了。隻要有機會,他就會遊走於各地的名山大川之間,10月底,他又輾轉來到了上海。

走在街道上,莊士敦高高的個子,如同一根移動的電線杆。對洋人,來往的人盡量躲避著,這越發顯出莊士敦的突兀挺拔。走著走著,他撞到了一個做夢也夢不到的、改變他的命運、甚至是關乎整個中國曆史的曆史機遇——不,應該說是一個改變他的命運、關乎中國曆史的曆史機遇迎麵撞到了他——邊走邊向側麵觀望的他,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熙熙攘攘的行人都規避著他,有誰會拍他的肩?在他轉過臉的瞬間,心中便塞滿了厭惡。習俗上,英國人視隨便拍打別人肩膀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哪怕是極熟識的人。

——我的上帝呀!當莊士敦轉過臉來後,禁不住一聳肩膀叫了一聲,盡管他離上帝越來越遠,或者說早把他的上帝拋在腦後了,但驚訝時,還是習慣於呼喚上帝。怎麽會是你——

站在他麵前的人比他還驚訝:我更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

這個人竟然是李鴻章的三子李經邁。還記得麽?七、八年前,在大清王朝傾覆之際,這個李經邁曾來威海衛投奔莊士敦避過難,兩人已經成為密友了。七、八年過後,在上海的街頭不期而遇,怎能不驚喜激動不已呀,何況李經邁的心中還埋藏著一個巨大的、足以把莊士敦炸暈的秘密。

寒喧過後,李經邁仰頭看看天,又出神地端詳著莊士敦,喃喃著:天意,天意呀……

莊士敦有點天真地仰麵看看天,再看看李經邁,懵懂地問:李大人,你,你指的是什麽?

當然指的是在這裏邂逅你莊士敦先生——李經邁自顧感歎了。多麽巧合呀,不知是上天有意撮合,還是我真的具有了神奇的法力,我心裏呼喚著莊士敦先生,莊士敦先生便在我麵前出現了……

莊士敦越發莫明其妙了。在此邂逅的確令人喜出望外,可也不至於引發如此玄奧的感慨呀,何況麵前的李大人可不是沒見過世麵遇事大驚小怪的平常人,他可是個大人物,而且是更大的人物的兒子。

李經邁再次仰起臉凝視著天空,神情向著高邈的天境飄去了,好像天上寫有他要尋找的玄奧答案。天上恰好有一團極低的白雲,如一柄巨大的遮陽傘罩在了兩個人的頭頂。莊士敦先生,你看天上的這朵雲像什麽?

剛才莊士敦不是已經仰麵看天了麽?可他沒在意天上的朵雲,隻好再次仰起頭看著天空,說:像一朵大蘑菇。

我看它倒更像一頂皇冠……李經邁的話變得更不著邊際了。天作之合,真是天作之合呀……

莊士敦由懵懂變愕然了,乃至連問一問李大人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也無從下嘴了,惟有愕然的份了。李大人這是怎麽了?他可不是故弄玄虛的人呀。

接下來,李經邁說出的話令莊士敦愕然加愕然了:看來是老天有意要讓先生你助我們的天子了……

一個比一個玄奧的天字連在一起,甚至把自己跟天子連在了一起,讓莊士敦如墜五裏煙雲了。如果別人說出這樣的話,他會懷疑這人是信口開河癡人說夢,可站在麵前的可是道貌岸然的李大人呀。

李經邁當然注意到了莊士敦的愕然,他神秘地一笑,又說:莊士敦先生,我這一連串的“天”,讓你摸不著“天”了吧?恕我在街頭不便跟你多解釋什麽,今晚你到我的住處來再詳談吧。他將住址說給莊士敦後,便急急地走開了。

愕然讓莊士敦真的如一棵電線杆杵在那裏了。過了好長時間,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麽,不由得又仰頭看天,想從那朵像一頂皇冠的白雲裏找到什麽。遺憾,那朵雲已無影無蹤,一點痕跡都沒留下,整個天穹似乎被那朵消失的白雲給擦得晴空萬裏,真的有了摸不著天的感覺了——隻緣身在此天中……頭腦不著邊際地跳出了這句改動了一個字的詩句,莫非我真的與天、與天子有著什麽關聯?!旋即又不得不為自己這不著邊際的聯想而啞言失笑了……

莊士敦哪裏想得到,如此同時,在威海衛,先生同樣正站在莊士敦的辦公處所前看天。先生是來找莊士敦商量三少爺回國的事,莊士敦的下屬衝先生詭異地笑笑,說:我們的華務司又不知哪裏雲遊去了。

雲遊不大都是指僧道像天上流雲一樣漫遊四方麽?來到室外,先生禁不住笑了,看來莊士敦的屬下對其癡迷於中國的佛教,心中也是頗有微詞,隻是不便直說罷了。先生不由得抬頭仰望天空,似乎要找到莊士敦雲遊的蹤跡。天上恰好有一團雲朵在悠悠浮動著,哈,莊士敦莫不是就跟這片雲朵一樣,飄忽不定地雲遊麽?看著,看著,這片雲竟然倏地無影無蹤了。先生的心驟然一跳,好像從來沒見過天上的雲朵飄然而逝,心中隨即生出了感歎:哪裏才是它(他)的落腳之處呢?之所以生出這樣的聯想、感歎,當然與莊士敦透露的要離開威海衛的想法有關。

莊士敦在上海街頭仰望的,與先生在威海衛莊士敦辦公處所前同時仰望的,是不是同一片雲朵呢?也許隻有天上的雲朵知曉了。

摸不著天的莊士敦仍站在街頭仰望天空。一個高大的外國人一動不動地站在街頭,怪異地望著天愕然發呆,讓過往的行人也不免愕然了,看來愕然這東西也會傳染的。

莊士敦可不是個遇事疑神疑鬼大驚小怪的人,但李經邁一番神乎其神的話,還是容不得他不疑神疑鬼大驚小怪了。本來的散淡閑逸之情消失了,原來要逛幾處名勝的打算也不得不取消了,隻能走向路邊的店鋪,逮著哪家進哪家,以流覽琳琅的商品和跟店主搭訕消磨時間,隻盼夜晚快點降臨。

天上日頭有意跟莊士敦做對,從幾家店鋪走出來,感覺日頭仍然一動不動地掛在原來的位置上。天的玄奧似乎也增加了幾分,讓他不得不增加了幾分對天的莫名敬畏……

2、做夢也夢不到的

在莊士敦憂天祈望的目光中,夜色終於如濛濛漫漫的雨霧降臨了,他的心中不由得有了一種奇怪的勝天的感覺。

莊士敦鳧著夜色,來到李經邁的住處。他哪裏想得到,恭候著他的李經邁,揣著比他更重的憂天思慮。

有了半天前街頭的邂逅,便省去了有身份的人見麵的繁文縟節,何況雙方的心思都不在為了見麵而見麵上了。落坐後,李經邁有點唐突地開口便問:莊士敦先生,你對我們中國的曆史怎麽看?

雖沒有準備,但莊士敦隨口便答:中國的曆史當然是世上獨一無二綿長悠久一脈相承的曆史,光是那些燦若星漢的經史子集詩詞歌賦,就令世人仰慕不已。這樣的問題,他回答的比一個中國老夫子還流暢。

李經邁苦苦一笑:莊士敦先生,為什麽有西方的大哲人在一百年前卻說:中國的曆史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曆史的,隻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複而已,任何進步都不可能從中產生。

莊士敦亦苦苦一笑,說:李大人,也許我比你更多地看過這位大哲人的著作。我也不得不承認,中國幾千年大同小異的帝王更迭曆史,的確支持著他的論斷。中國史書記載的,也的確是後一個皇帝通過繼位、通過血腥的殺戮,推翻前一個皇帝而當皇帝的曆史。在這樣的皇位循環更迭中,的確難以產生真正的曆史進步。不管怎麽說,做為國之重臣,你能思索到這一步,的確是難能可貴的。

莊士敦先生,我相信你是希望中國能夠書寫下進步曆史的人。

這一點大人當然用不著絲毫懷疑。

那麽怎麽樣才能讓中國書寫進步的曆史呢?

方法說起來倒也很簡單,也是惟一的:實行憲政,把國家的權力都關進相應的籠子裏;讓國民成為公民而不是臣民,讓每個挺立的公民真正成為國家的主人。人類社會發展至今,如果不能說民主憲政是最好的政體,那麽最起碼可以說它是比較最不壞的政體。

莊士敦的話如同一柄無形的長矛戳到了李經邁的心底,他不由得站了起來,鬱結在心底的疑惑如同一壇密封的陳酒被這柄長矛攪動了,濃烈的酒花咕咕翻騰出一連串對莊士敦的發問:為什麽經過這些年朝野的不斷折騰爭鬥,乃至腥風血雨的博弈,中國雖然推翻了沿襲了幾千年的帝製,建立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但國家仍然沒能進入真正的、和平的、平穩的、健全的、給國民帶來福祉的憲政、民主共和的軌道?而是陷入了可怕的混亂和連綿不絕的爭鬥?……莊士敦先生,坦白地說,前些年我本人對風起雲湧的推翻帝製、改國體為憲政共和是畏懼的;而推翻了帝製,實行了共和,反倒讓國家陷入了混亂的紛爭之後,這不得不讓我又陷入了更深的憂慮:是不是我們的國家不適宜移植憲政共和的政體?亦或說憲政共和的政體,在我們這樣一個沿襲了幾千年帝製的、民智不化的國家水土不服,難以甚至不可能落地生根開花結果?莫不是應了那句話: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莊士敦也站立起來了:李大人,我能理解你的憂國憂民之心,但我還是要說,你的這種觀點我是不敢苟同的,我也不得不說你的認識是偏頗的。就拿威海衛來說吧,二十年前,它變成英租界之初,威海衛的紳民當然地、自發地群起而抗爭,甚至不惜流血喪命。我畢竟是威海衛租界的統治者,不想、也難以對當年的浴血抵抗進行孰對孰錯的藏否,但我還是不得不說,我本人的內心還是認為那些悲壯的抵抗是可歌可泣的,因為這起碼表示也證明了,威海衛紳民間蘊涵著廣泛又深厚的捍衛自己土地的神聖、以及民族尊嚴的精神。但我要說的是,威海衛變成英租界後的客觀事實:雖然經曆了急風暴雨式的對抗,但租界政府施政幾年之後,便得到了界內紳民的廣泛認可,特別是實行了小區自治後,可以說是得到了紳民的擁戴。我來到威海衛的當年,紳民就敲鑼打鼓為我送來了父母官的匾額,讓我受寵若驚。其實我到威海衛的當年隻做了一件事:推行司法公正,堅持法庭天天開門辦案,而且不收任何訴訟費。這說明了什麽?說到此他頓住了,似乎意識到自己這一口氣說得太多了。

請莊士敦先生繼續說下去。

莊士敦的情緒已經發酵,要說的話一發而難收,即使想讓他打住也不大可能了:普世價值是不分畛域、超越宗教、國別、民族的,因為它本於人類天性的良知與理性而為人類共同認同,而不是某一個族群人為定義的。我不敢說租界政府的施政沒有錯誤和偏差,而且也的確出現、存在著某些方麵的錯誤和偏差,但就總體而論,租界政府推行的是擴大民主和自治、拓展自由空間、為全民帶來福祉的法令規章、司法公證、信仰自由、自由港貿易、現代教育、免費醫療、動物保護等等等等。有誰能想得到,在短短幾年內,從激烈抵抗狀態的威海衛紳民,會漸漸地接受、認可、遵從、擁戴了這些新的法令、規則、措施。這不正說明和證明了,人類憑天然的良知的認同、在漫長的曆史過程中經過沉澱、揚棄而升華形成的具有普世價值的東西,它們的本質、意義,是完全可以超越不同的意識形態和國別、畛域觀念的麽?無論這世上哪個地域、哪個族群的人,都是會憑天然的良知自然而然地接受這些美好的、給社會、百姓帶來福祉的、具普世價值的東西……

隨著莊士敦滔滔不絕的話語,李經邁的表情變得越來越端肅了,氣息變得越來越不勻了。很長時間,他沒插一句話,任由莊士敦說下去。

莊士敦又說:李大人,難道威海衛在變成租界之前,不是封建專製的大清帝國的一部分麽?甚至可以這樣說,威海衛相比中國的其它地方,更封閉、更保守、更不開化,可他們為什麽會在幾年內便接受了這些普世的文明呢?——何況他們對租借者進行過激烈的浴血抵抗——因為威海衛的百姓內心秉持著天然的良善。這不已經足以從另一麵說明問題了麽?難道中國其它地方的百姓的內心不是良善的麽?會拒絕美好、文明的東西麽?難道你還能說民主憲政在中國會水土不服麽?還會認為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麽?雖然威海衛稱不上真正實行了民主憲政的區域,它畢竟是租界。

李經邁的神思朝著從未探入的縱深沉下去了,亦或說是朝著從未達到的高度飄升上去了。看看他蠕動的腮頰吧,好像在品味、咀嚼從未品味咀嚼的東西;看看他**的喉嚨吧,似乎急於咽下品味、咀嚼的東西,而肚腹卻在本能地抵斥著,讓他下咽不得。他端起了案幾上的茶杯,好像是要以茶水送服這些東西。不知為什麽,端起的茶杯卻在半空凝住了,好像變成了一件觀賞的禮器,隻用眼睛供奉著,最後又放下了。他的喉嚨終於發出了咕嘎的一響,似乎是一股噎在那裏的不適的氣消散了,讓他得以開口說話了:莊士敦先生,我不得不在很大程度上認同你的觀點了。但我還是不得不問:為什麽中國推翻帝製移植了共和憲政已經差不多十年了,但共和憲政還是沒能給國家帶來安定、給人民帶來福祉?

莊士敦的語氣變得緩和而悠長了:我想大人問到了根本。共和憲政雖然是好的政體,但千萬不要以為,一個傳統帝製的國家,頭天移植了共和憲政的政體,就一蹴而就大功告成了,第二天早晨,舉國大地即會祥瑞的陽光普照遍地鳥語花香,一切專製的、陰暗邪惡的、不如意的東西會一掃而光——中國這樣一個有著幾千年專製曆史的國家,猶為如此。一方麵,也許人的天性中固有著比良善一點也不少的獨裁的、專橫的、排他的甚至是殘暴的惡。這種惡在權利欲、物欲、性欲等等欲望的**下,隨時都有可能發作,有時甚至隻是為了張揚惡而發作惡。在掌握權力的人的內心,這些惡的東西更容易滋生、滋長、擴張,甚至是泛濫,所以才需要人們共同編織起民主憲政的樊籠,將這些可預見和不可預見的、可能發作的惡圈禁起來,不讓它發作。另一方麵,共和憲政的推行、落實,需要一個接受的過程。每個人不是天生就是民主的,更不是天生就能掌握好、運用好民主的法則、規則的。民主的意識是需要培育的,是要在社會環境中通過不斷地學習、摸索、實踐才能習得的。通俗點說,民主是要通過全民的訓練,才能掌握並運用好的。對每個人來說,民主也是一種責任,一個國家的大多數人不僅掌握了民主的法則,並且同時擔當起了各自應該擔當的公民的責任,才能建立起一個健全的民主社會,而隻有建立起了這樣的社會,這個國家的政體才有可能變成真正的共和憲政……

光是看看李經邁越來越顫栗、如颶風襲擊下的小樹的身體,就知道他的內心受到了怎樣的觸及、衝擊、撞擊。他的聲音也變得顫微微了,似乎是另一個他在替他說話:莊士敦先生,如此說來,中國的民主憲政,還有漫長的、艱難的路要走呀……正所謂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呀。

莊士敦笑笑,說:看看,李大人的認識不是已經長進了一大步麽?李大人,你曾出使過奧地利,並隨載濤貝勒前往日本、歐美考察過。你應該了解,各國的民主憲政的實行,絕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不是一帆風順的。我們英國雖然是這世界上最早實行民主憲政的國家,但如果從1215年簽署的奠定了憲政基礎的《大憲章》算起,到1649我們把獨裁的、與人民為敵的暴君查理一世國王推上了斷頭台,我們為實行民主憲政的爭鬥、求索,光是這一時期,不就經曆了漫長的四百多年麽?

——好!李經邁突然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上前一步,上下打量著莊士敦。我不得不說我的眼光是多麽準呀……先生還記得白天我說過的話麽?看來的確是老天有意要幫助我們的天子了呀。在中國的外國人中,恐怕沒有比先生你更適合於做我們皇帝的老師的了……

莊士敦瞪大了比白天更驚詫的眼睛,連發問也問不得了。

沒等莊士敦緩過神,李經邁接著說:我並不是有意要在先生麵前賣什麽關字呀,隻是我一時不知怎麽說才好。簡單地說,我的意思是,我們要聘請先生你,給我們的皇上當老師,講授憲政知識和西方的先進文化,以及教授英文。

莊士敦哪裏想得到,原本為宣統皇帝當老師的徐世昌,因要出任民國大總統了,便與人暗中商定,要為雖失去權力,但仍保留帝號的溥儀再選個好老師。看來徐世昌本人對即將加冕的大總統也缺少信心,倒是對已遜位隻保留帝號的溥儀皇帝仍心存厚望。為適應溥儀有朝一日重新執政的需要,徐世昌等人決定為溥儀挑選一位教授歐洲憲政知識和英文的老師。物色帝師人選的重任,就交給了曾出使國外並去歐美考查過的李經邁。

至此,莊士敦的驚詫達到了極致:李大人,你,你不是在開幽默的玩笑吧?

李經邁苦苦一笑:要是我們的官員早能幽默到這個程度,也許我們的國家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可,可你們的皇帝不是已經遜位了麽?

讓一個遜位的皇帝了解、掌握憲政知識,難道不重要麽?可以直接用世界通行的英語跟外國人交流、直接看懂英文,學習西方的新東西,對遜位的皇帝不是既重要又迫切的必修課麽?是的,溥儀皇帝是隻保留了帝號,但我們這動**的政壇將來會發生什麽,誰又能預料呢?我想你不會推辭出任我們這個國家最大的老師吧?

英國人的性格大都保守、冷靜、矜持,感情輕意不外露。高興的事不喜形於色,傷心的事,也不輕易表露,具有獨特的幽默。雖然莊士敦已被他們的人譏諷為一個願意生活在野地裏的怪人,其實他的性格還是沒什麽本質的改變。隻是他了解、明白、喜歡中國、威海衛的東西,比那些譏諷他的英國人多一些而已,而那些譏諷他的英國人則大都把中國的土地視為野地。看看吧,就是這樣的莊士敦,此時也不得不驚詫失色震憾愕然不已了。他的胸脯起伏著、喉嚨**著,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的確,李經邁的聘請不啻於一個驚雷,由不得莊士敦還保持什麽冷靜、矜持的性格了,他的整個身體都抖戰了。過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大驚失色地叫了一聲:天呐——他的習慣在這一刻不知不覺改變了,沒有呼喚上帝,而是直呼“天”了。這,這……這的確是我做夢也夢不到的呀……

李經邁發現,莊士敦深深的眼窩竟然盈出了淚花,不由得提了一口氣。

莊士敦注意到了李經邁的表情,他揩了揩眼窩說:中國不是有句話叫“喜極而泣”麽?我這也算是入鄉隨俗了。

兩個人都笑了。這時候,他們才感到了口渴,才覺察到這麽長時間誰都沒喝一口茶。看著茶杯,兩個人又會心地笑了。李經邁說:那我們就找個地方以酒代茶吧。

好,酒比茶不是更能抒懷麽?

原來兩人都沒吃晚飯。

3、陰陽魚

莊士敦返回威海衛租界後,順道先去了先生的溫泉莊園。

先生恰好在莊園,還以為莊士敦是得知自己去找過他,才來莊園的。得知莊士敦是剛剛雲遊歸來,先來看望他,便有點受寵若驚了。不想,莊士敦卻說:先生,以後我想見你怕是難了。

先生一驚:怎麽,莊大人莫不是真的要離開威海衛?要離開中國了麽?

先生,你說對了一小半,而說錯了一大半。我是要離開威海衛,但不是要離開中國,恰恰相反,而是要與中國走得更近,貼得更緊。

先生愣住了,也懵懂了。

莊士敦詭譎地笑笑,接著說:假如我要進入中國最中心的城,或者說要進入中國的心髒,進入中國的大腦,算不算與中國走得更近、貼得更緊了?

莊士敦莫不是在說天書?先生越發愣了,甚至是惶惑了。莊士敦看看先生又笑了,說現在他也隻能對先生說這麽多,不便透露更多的。既如此,先生也不便再問更多的了。說過這些,先生便提起了三少爺的事。三少爺來信說,他在那個牛津大學已經取得了博士學位。莊士敦說三少爺了不得,在那樣的學校取得了博士學位,讓他也望塵莫及,也是所有在威的外國人沒達到的學位。先生又說,三少爺想早點回國,但又想在英國實習一段時間,多學點實用的東西。先生想征求一下莊士敦的意見。莊士敦說,他希望三少爺盡快回到中國來,因為中國需要他這樣西學有成的人,但也希望三少爺在英國多實習一段時間,掌握更多實用的東西。先生說他也是這個意思,他送三少爺出國學習的初衷,就是希望兒子獲得更大的力量,為中國出力。莊士敦說,我當然了解你的初衷,也許我算得最了解你的初衷的人。我更希望三少爺能跟我一樣,不但回到中國,而且能進入中國的心髒,進入中國的大腦,讓獲得的力量為國家發揮更大的效力。

幾個月後,也就是到了西曆1919年的2月,先生的惶惑被解開了,終於明白了莊士敦進入中國最中心的城的意思了:徐世昌與英國公使館幾次交涉,希望莊士敦能進入中國皇宮,為溥儀皇帝當老師。倫敦方麵經過短暫的遲疑後,馬上便喜出望外了:由我們出任中國皇帝的老師,不是比租占幾塊中國的地盤更重要麽?以往我們是千方百計尋找在中國攫取利益的好事,想不到,現在更大的、想不到的好事竟然找上門來了。倫敦方麵慨然答應了徐世昌的請求,他們怎麽著也想不到,莊士敦這個被殖民部譏為一個願意生活在野地裏的怪人,竟然會得到中國皇宮的如此賞識。哈,原來這個怪人的身上蘊藏著巨大的、不可估量的價值呀。既然中國如此看重他,那我們總要給他增加點體麵吧?於是,在莊士敦離威前,授予了他高級英帝國勳爵士勳章(CBE)。

莊士敦離開威海衛的前夜,下起了大雪。

先生似乎是鳧著茫茫大雪,縹緲地朝著莊士敦的寓所走來,毛茸茸的雪花如歸巢的蜜蜂,依附在了他身上,如同披了件雪鬥蓬。他在莊士敦寓所前躊躇著,幾次抬手欲敲門,但又放下了手,似乎在琢磨是推還是敲。

——吱呀一響,門從裏麵被推開了。莊士敦自屋內走出,站在門前的台階上,身後的燈光將他本來就修長的身軀拉長了多少倍,描摹在了雪地上。

先生扭頭捋著莊士敦長長的影子入雪三分地看。

先生——莊士敦叫了一聲。你變成了雪人,讓我都不敢認了,快請進屋吧。

先生並不回頭,也不說什麽,還是深深地凝視著莊士敦投下的長長的影子。

莊士敦挪動了一下身子,笑笑,說:中國不是有個成語“立竿見影”麽?這道影子再怎麽長,還是我莊士敦的影子呀。

先生終於回過了頭,衝莊士敦歎了一口氣,說:是我不大敢認莊大人了,這雪地上,不是變出了個更高大的莊大人了麽?往後就是想見莊大人的影子,也難了……

莊士敦聳肩一笑:先生不會是怕我以後狐假虎威吧?可中國不是還有句話叫“身正不怕影子歪”麽?好了,外麵冷,還是請先生進屋說話吧。

先生再舒一口氣:我多麽愚鈍呀,那時怎麽就沒想不到,莊大人說的要進中國最中心的城,是要進紫禁城呀……

此一時彼一時,恕我那時沒能跟先生明說,還是請先生進屋說話吧。

我真不知該高興地為大人送行,還是該深情地挽留,雖然這並不能改變什麽……還是不進屋了吧。先生仰麵看一看紛紛揚揚的雪花。這漫天的雪花也是為莊大人送行的吧……要是莊大人方便,我想陪大人在這雪地裏走走,讓大人感受一下在威海衛最後的這個雪夜,紫禁城的雪夜可是重重高牆圈起來的雪夜呀。

這樣也好,我也想與先生一起,好好感受一下分別前的這個雪夜呀……

兩個人踏著腳下的積雪,走進了紛紛揚揚的雪幕中。一點風也沒有,一片片雪花得以按照各自的意願,自由自在地飄落到了大地之上。

先生與莊士敦的心絮,也如紛紛揚揚的雪花飄灑著,不知不覺間,已來到了海邊。茫茫皚皚的大地前麵,變幻出比大地更寬廣的黑黝黝的一片大海,大地與大海的分界線大幅度地蜿蜒著。

先生回頭望一望茫茫皚皚的大地,再回頭看看黝黑的海麵,感歎道:大雪能把大地覆蓋,讓萬物變了形態,可再大的雪,落到海裏也被化掉了呀……

莊士敦笑笑:先生是在作詩麽?

先生的目光順著大地與大海的界線捋到遠處:是詩在作我們呐……接著,他又沉沉地問:莊大人,你看這海與岸的分界線像什麽?

莊士敦隨口便答:像英文字母S,真是太像了。

這一溜蜿蜒的海岸給人的感覺是海中有岸,岸中有海,的確像一個大大的S。先生沉吟了一會兒,又發出了更深的問:莊大人,你不覺得它更像一幅陰陽太極圖麽?——多年來我就覺得這是上天劃下的一幅太極圖……

夜幕下,白的雪岸與黝黑的海水的分界涇渭分明,莊士敦的目光順著這界線捋了幾遍,心中倏地一跳:天呐,皚皚的白和黝黝的黑呈現出的,的確是多麽清晰的陰陽魚圖案呀……想不到,天天映在眼簾中的海岸,被皚皚大雪覆蓋後,夜色中,與黝黑的大海間會呈現出如此神奇玄妙的太極圖。他的心禁不住一跳,哈,先生是有意將我帶到這裏來的呀,他是讓我站在這玄奧的地帶,領悟玄奧的道理呀……先生,我明白了,明白你為什麽在這雪夜把我引到這裏來了……

敢問莊大人明白了些什麽?

先生是要我在紫禁城內,把握好陰陽平衡之道呀。是呀,在中國的皇宮裏,把握好陰陽平衡也許是最重要的功課了。先生用心良苦,多謝先生了。

先生含蓄地笑笑:其實我,我並沒想這麽多呀,你這一謝倒讓我有點不敢當了。

莊士敦變得莊重了:先生,如你沒想這麽多,而是要我,要我想這麽多,是要我好好溫習這重要的、深奧的功課呀……

先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深深地打量著朦朧的莊士敦:莊大人呀,如此說來,莊大人真無愧做我們的帝師了。你西學的淵博且不論,光是對我們國學精粹的把握何其了得呀……

先生,雖如此,但我還是不得不說,要是我在皇帝的身邊一味地陰陽守衡明哲保身,那我又何苦去做這個帝師呢?莊士敦聳聳肩,又說:中國這個曾經的世上輝煌帝國,為什麽變得落後了?就是因為一味地守衡呀。也許我的作用恰恰在於打破那種陰陽平衡,因為隻有失去平衡,才可能產生前進的變化。我想,他們請我去給皇上當老師的初衷也正在此。

先生的身子禁不住一陣顫動,看似是要抖落身上的雪花,其實是他的心在發顫:天呐,我的良苦用心原來是犯了一個多麽大的錯呀,難道我想讓莊大人變成前清的遺老遺少麽?莊士敦去給皇上當老師,其作用不正在於給皇上的頭腦裏灌輸變的新東西麽?我企望的,不也正是他能將變的東西帶進皇宮、傳給皇上,從而給中國帶來好的變化麽?……

很長時間,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默然看著黝黑的海麵。

雖是在夜裏,雖然一絲風也沒有,雖然麵前的大海呈現的是一望無際的黝黑,但還是能感覺到海水的湯湯湧湧,甚至不時閃爍的波光。

這時候,不知是一條大魚還是別的什麽海物淩空躍出了海麵,瑩瑩磷光如同一道閃電在空中劃過,而後又砰地一聲歸入大海。

或許是這道閃電給了先生某種啟示,他突然發問:莊大人,電是什麽?

莊士敦一怔:先生怎麽突然問起了這?電麽,它,它是物質的一種屬性。物質是由原子組成的……當它們由於摩擦等原因失去一部分電子時,就帶正電,反之就帶負電……

先生仰起了臉,呆呆愣愣地看著莊士敦。雖是在夜裏,但莊士敦還是能感覺到,自己的解釋於先生是擀麵杖吹火,他不由得笑了,說:你看,我的解釋倒把你給弄糊塗了。也許倒過來說你就會明白的,電是從發電機裏發出來的,它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將它接通在燈泡上,就可以照明,比油燈或蠟燭不知要亮多少倍。電更可以通在電動機上,幾乎可以替代一切別的東西做動力。飛機、艦船、汽車等等都離不開它,它簡直無所不能。

啊,這東西竟然有這麽大的神通?

它的神通比我說的還要大。這麽說吧,電這東西幾乎有著跟神一樣的無所不能的神通。有了它,就能改變一切,改變整個世界。哎,先生,你怎麽突然問這個?

先生歎一聲,說:政府不是醞釀要在威海衛建設發電廠麽?

是的,威海衛要有大的發展,必須盡快建設發電廠。

怪不得,小兒誌道來信說,電是命脈呀……

是的,三少爺說的一點沒錯,電力的確是命脈。

既是命脈,那威海衛的命脈,是不是就應掌握在威海衛人的手中?

莊士敦沉吟了一會兒,說:先生,我明白你為什麽要問電了,我想我也明白了你在進行怎樣的思索了。雖然我明天就要離開威海衛了,但我畢竟是威海衛租界政府的英國官員,可我又不得不為你進行這樣的思索感到欣慰,也替威海衛的百姓因有你這樣的先生而感到驕傲。三少爺不是要回來麽?我想他會為你的思索變為現實而起到重大作用的。

謝謝莊大人,其實這並不是我的思索,正是小兒誌道的思索。

那我就更應該為你有這樣的兒子而表示祝賀了。

先生還有話要說,但想想明天莊士敦就要離開了,不好再在這方麵跟他多說什麽了,便在衣食住行等生活方麵要莊士敦多保重。

4、帝師

第二天,也就是1919年2月底的這一天,莊士敦終於離威赴京,充滿傳奇色彩地走進了皇宮,開始了其帝師生涯。成為近代惟一一位、也是中國幾千年帝王史上第一位和最後一位具有帝師頭銜的外國人,並因此而名聞天下。

這一年,溥儀剛好14歲,而莊士敦已45歲。

當莊士敦走進紫禁城的毓慶宮書房後,看著坐北朝南端坐著的、臉上充滿稚氣的溥儀時,心中一跳:麵前這個孩子,就是中國的皇帝麽?

溥儀打量著這個西裝革履、高大的金發碧眼的人,心中也是一跳:麵前這個洋人就是我今後的老師麽?

溥儀站了起來,兩人相互鞠了躬,算是行了見麵禮。

莊士敦開口了:皇上,我的英文名字叫ReginaldFlemjngJohnston 。

多麽繞口又古怪又長的名字呀,這也算名字?溥儀差點沒笑出來。莊士敦又說:我的中國名字叫莊士敦,我還有個字,叫誌道。

溥儀隨口便說:你的字是取自《論語》“士誌於道”吧?沒容莊士敦回答,溥儀接著說:朕也有個字,叫浩然。

莊士敦同樣隨口便說:皇上的字是取自《孟子》的“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吧?這的確是個很好的字。

溥儀一怔:哈,這個洋師傅果然了得呀。隨後兩人都開心地笑了,隻這麽一個會回,便將兩人的距離拉近了。

這個性格溫和又率真的英國老師,除了擁有歐洲各方麵豐富的知識,其淵博的中國學識也令溥儀讚歎不已,很快便得到了溥儀的佩服和喜愛。戲稱他為蘇格蘭老夫子,並賜他二品頂戴、禦書房行走等職。

中國帝師,連夢寐也不敢奢望的職位讓莊士敦心花怒放。宮廷裏的禮儀、官員的儀態、派頭又是他極為欣賞的。看看吧,他穿著官服,頭戴二品頂戴花翎,邁著方步,見人便拱手作揖,儼然是一副前清遺老、大員的派頭了。這個禦書房行走,不但在禦書房行走,他對皇宮裏的一切都充滿了興趣,紫禁城內幾乎處處都能看到這個行走。他那各色的高鼻藍眼太出彩了,加之又長得人高馬大,真真是羊群裏跳出了一頭驢子,行走到哪都太紮眼。哪怕是在皇宮內,莊士敦也喜歡給人發名片。他的名片上用中文印著禦書房行走莊士敦,下麵還印著字誌道。對方恭恭敬敬地接過名片,恭恭敬敬地念出名片上的字,一口一個莊大人地表示感謝時,是他十分受用和高興的。他不僅全力以赴地向皇帝傳授憲政知識、西方的先進思想及教授英語,甚至把《新青年》這樣的激進刊物也帶進宮中,以開闊皇帝的眼界。在其它方麵,他也無微不至地關心著年幼的皇帝。種種努力,終於為溥儀打開了了解世界的天窗,紫禁城的重重厚牆,再也圈禁不住年輕的皇帝心鶩八極,神遊萬仞了……

而帝師的頭銜,則讓莊士敦成為近代來華的外國人中,最富傳奇色彩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