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1、大少奶奶支的招

夏日,溫泉莊園的夜晚,比厚厚的城牆包圍的衛城內的夜晚多了些清爽,但也多了更多的嘈雜。遠遠近近此起彼伏的蛙鳴、莊稼和草木搖曳發出的颯颯聲響、蟲子們不知疲倦的吟唱、貓狗雞鴨不時的吠叫、爭巢的鳥的嘰嘰喳喳、河水不舍晝夜的吟詠喧騰……也許正是有了這些嘈雜的聲響,才使莊園的夜顯得更靜謐,在莊園睡覺才會睡得更熟更香。

睡在這樣的夜晚的人,也有反常的時候。這天晚上,睡到大半夜,大少奶奶突然一咕嚕爬坐起來,口中嘟囔著瘮人的類似咒語的什麽,把身邊的大少爺給攪醒了。大少爺惱怒地別過身子,睡眼惺忪地罵了一句:你他媽的炸屍了?大少爺本來脾氣很好,極少罵人,但近兩年脾氣越來越燥了,動輒就惡聲惡氣罵罵咧咧。

大少奶奶並不回應,仍是出神入化地坐著,氣息如湧**的海潮起伏著。

過了一會兒,大少奶奶依舊那麽坐著,氣息變得越來越洶湧了。大少爺不得不轉過身來,睜開眼睛一看,媽吔,她的眼睛放著幽幽綠光,胸脯呼呼起伏著,這不整個一逼住了獵物正在發威的夜貓子麽?大少爺的氣息不由得變細了,變得顫微微了:你,你這是,是怎麽啦?

大少奶奶並不看大少爺,也不回答他的問,反倒開口反問了:你說,你那先生爹熬不熬得過你的爺?

大少爺雙手撐著炕一咕嚕坐起來了:咱爺走了兩年多了,大半夜的你提這個幹麽?

天呐,我,我看見了,先生比他的爹、比你的爺還長壽得多。你都熬老了,可先生越活精氣神越旺了……

她這是說什麽呐?該不是大半夜的睡毛了吧?該不是還在夢中吧?就算她還在說夢語,大少爺也明白這夢語潛在的意思。做為叢府的長媳,她不該說出這樣的話,哪怕是做夢也不該做這樣的夢。大少爺覺得,這時候要在女人麵前撐起一個叢府長子、一個男人應有的體麵:往後你少給我說這樣的話,也別給我胡思亂想。

大少奶奶喘息的氣更粗了:我說什麽了?我想什麽了?我,我隻是做了個怪夢,夢也不讓人做麽……

大少爺倏地哆嗦了,瞬間,他清晰地看到了女人做的那個怪夢:先生活的歲數比爺爺長得多,自己這個做兒子的已經老到走不動了,而先生還在精氣神旺旺地活著……

大少奶奶斷斷續續地描述著她的夢境……天呐,這夢境果然跟大少爺看到的竟然如一個模子叩出來的——大少爺也做過這樣的夢,不止一次地做過……

大少奶奶還在說著什麽,大少爺呆愣愣地出神,那樣子似乎有點魔怔了。

大少爺的神態倒讓大少奶奶的氣息不由得變細了,變得顫微微了:你,你這是,是怎麽啦?這是剛剛大少爺問她的話,語氣也是一樣的。不,不就是一個夢麽。

大少爺還是呆愣愣出神。

大少奶奶有點急了:莫非,莫非你也做過這樣的夢?

大少爺不語就是默認了,想不到呀,接管府上家業的遙遙無期、無望,讓這兩口子做起了同樣的惡夢……

——嗨——過了好長時間,大少爺終於長歎一聲,說:再怎麽著,再怎麽著我,我這當兒子的也,也不能衝老子怎麽著呀……

大少奶奶也歎一聲,說:我也不是讓你怎麽著,放心,我不是攛掇男人殺父弑君的惡媳婦,真要怎麽著了,你不怕我倒怕了。隻是,隻是我覺得這夢有點怪,怎麽會做這樣的夢?該不是我們看不到的多少年後的情形給我托夢吧?

說來說去畢竟是個夢麽,哪能當真,是人就沒有長生不老的。大少爺打了個疲憊的哈欠。

大少奶奶倒是興致越來越高了:我也沒愚傻到拿夢當真的份上,可,可為麽我偏偏今夜裏做了這樣的夢?不是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麽?要不是今個我去了趟威海衛,怕也不會做這樣的夢。

呔——大少爺不以為然。你不就是去看了你那幾竽子才打得到的什麽本家侄子麽?他不就是要出洋當勞工做苦力麽?能給你什麽所思?快睡覺吧。大少爺又打了個哈欠,高漲的睡意淹沒了其它的東西,身子也如水泡的泥塑,簌簌地歪倒了。

大少奶奶一把扯住了要癱倒的大少爺:我要說的可比睡覺要緊得多——還真讓你說著了,就是看了我那要出洋當勞工做苦力的侄子,才觸起我有所思有所想了……

看看,你這年年月月不出回門,跑了趟威海衛就弄得大半夜一驚一乍的。孤陋寡聞呐,前些年,威海衛的洋行就招過出洋做苦力的勞工,這有什麽稀奇?你就別少見多怪了。

是的,早在1904年,南非約翰內斯堡的維瓦特斯蘭礦業協會,就跟威海衛的洋行聯手,在威海衛修建了招收中國勞工的苦力營,在山東內地招募了大量的勞工。當年便有2000多名華工從威海衛起程,被運往南非的德蘭士瓦金礦做工。以後,輸出華工的範圍又不斷擴大,遍及韓國、海參崴、蘇門答臘等地。

大少奶奶說:不是,這回招的勞工可不是出洋作苦力,說是要出洋幫著洋人打仗,說是好多洋人的國相互打起來了……

大少爺撲哧笑了,說:你以為這個我不知道?這個仗已打了兩年多了。那我就跟你說說吧,德國和奧匈帝國為首的那一邊叫“同盟國”;英國和法國為首的這一邊叫“協約國”,他們正在打大仗。的確是好多的國家都攪進去了,英法那邊人手不夠,這才又在威海衛大量招募華工赴歐洲戰場,幫著他們打仗……

大少爺說的沒錯。多國攪在一起的大戰開戰後,英國那邊除了派軍隊真接去法國戰場參戰,還派了大量人員到法國從事戰勤事務。英法這邊傷亡巨大,支撐到1916年,英國的兵源越來越頻地告急了,指令英國駐華公使館,迅速擬定在華招募華工去歐洲參戰的方案。中國畢竟是中立國,英國政府還是稍稍有點顧及的,想先以中國邊境的香港做為招募基地,招收廣東一帶勞工。

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Jordan)和公使館的軍事參讚羅伯遜(David Robertson),由於有著多年以威海衛為基地招收、輸出山東勞工的經驗,也了解山東勞工在輸入地的良好表現的,便馬上給政府遞交了報告:中國山東的勞工更適合於歐洲戰場,他們不僅耐寒冷,而且強壯能幹,山東是最好的招募區域。在招募方式上,應摒棄法國通過中介公司招募的方法,由我軍方直接招募,而此事也不必對中國政府做任何解釋。

英國政府很快批準了這個報告,英國陸軍部隨即成立了中國勞工公司,並在威海衛設立了大英威海政府招工局和華工待發所,而山東內地的招募事宜則由英國駐濟南領事主管。

各地招募的華工到威海衛集中後,即進入華工待發所。這裏附設出發處、警察署、軍需處、醫院等機構。華工們在英國軍人的指揮下進行體能鍛煉和隊列、行軍等訓練,而後便乘船奔赴歐洲戰場。到中國政府與德國絕交並對德宣戰後,更為英國在華招工大開了方便之門,威海衛成為了最大的華工輸出地,經威海衛轉運的華工多達五萬多人。威海衛一帶的華工在歐洲戰場上如騾馬般能吃苦耐勞的出色表現,贏得了英國殖民部部長給威海衛行政長官駱克哈特的一紙讚揚的電文:從威海衛招募的華工軍團對戰爭發揮了巨大作用,非常感謝華工對政府的衷心支持。

大少奶奶被大少爺的一番話給驚著了:哎呀,沒看出來,你知道的可真多。

大少爺呔了一聲:我是哪個?

怎麽之前沒聽你說過這些呢?

說這個幹麽?管他歐洲那邊打多大的仗、多少個國攪在一起打,跟咱又有什麽相幹?槍子炮彈又飛不到咱這裏。租界有租界的好呀,這會子就是咱的國跟哪個國打起來,也殃及不著咱這租界了。這些年,咱的國內不也沒斷亂哄哄地動槍動炮麽?咱這不也是風平浪靜麽?說到此,大少爺突然一頓。哎,這扯了半天,你那要出洋當勞工的本家侄子,究竟觸起了你哪門子所思所想了?

我,我是想,想……你何不借這招募出洋勞工的當口……

怎麽?莫非你是想讓我也出洋當勞工幫外國打仗不成?

讓你說著了,你該跟先生說,你也要出洋當勞工……

——什嘛——?!大少爺的肚子呼地鼓起,圍在肚子上的單子似乎被嚇著了,出溜一下滑落了。看看吧,坐著的大少爺真的如一個充滿了氣的大氣囊,好像要從炕上怦然而起。你,你……

大少奶奶倒是不慍不火:一頭豬或一頭牛犯了強不想往前走時,哪怕你扯著它的耳朵死命地拖,拽著它的韁繩死命地拉,它也不肯往前挪半步,你越拖越拉它越是跟你較勁往後頓,這時候怎麽著它才肯往前走呢?

大少爺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你怎麽又胡扯上豬跟牛了? !

大少奶奶繼續說:你掉過來,扯著它的尾巴往後拽,它反倒溜溜地往前走了……這些年,你總想拖著拉著先生往前走,可他倒越來越往後頓了,你就不能試試從後麵拽一拽他的……

哇哈——大少爺叫了一聲,拍拍女人的肚子:想不到,想不到呀,你這肚子不但能生孩子,還能生出這麽好的計謀。明個一早我就去找先生……說著,一下子將大少奶奶掀倒,勇猛又激動地趴在了她身上……大少奶奶順勢躺倒,又順情誇張地哼叫著,幾年來,沒得著男人這般如火如荼的寵幸了……

畢竟是沒什麽準備的即興寵幸,完事後,大少爺氣喘籲籲顯出了疲乏。滿足幸福的女人關切地撫摸著男人說:年歲不饒人呀,可不敢再這麽年輕人樣逞能了。明個你不是還要去辦大事麽,快躺下歇著,我去給你燒碗海參湯補補。說著就要下炕。

大少爺突然醒到了什麽,一把扯住了女人:你這招倒是高明的招,可,可你剛剛用的比方不得體,哪能拿先生跟犯了強的豬和牛比呢……

女人撲哧笑了:我的個天爺,天下怕是難找孝敬到你這份上的孝子了。我要是當爹,就是有比現今百倍大的家業,也早交給你了。

大少爺的臉越發板正了:聽聽,越說你越沒大小了。

女人背過臉吐了一下舌頭,不再說什麽,溜溜地下炕燒海參湯了。

2、老鎖吃瓜落

兩天過後,先生突然哼哼笑著對老鎖說:沒想到,我那大少爺真是大大地出息了。

老鎖莫明其妙愣了一下,不知先生指的什麽,隻能對這沒頭沒腦的話報以囫圇吞棗的笑了。

先生異樣地端詳著老鎖,又說:你這個一心輔佐大少爺接管家業的管家老叔,該是功不可沒了。

吔?先生這話中有話,老鎖臉上的笑一絲絲地僵住了,如同枯萎的**凝結在枝頭,似乎還能聞得到苦澀的味道。

還沒等老鎖咂摸透先生話裏話外的滋味,先生又說:我已經咂摸出大少爺的意思了。他哼地一笑。好吧,那我就成全了他。你去跟大少爺說吧,就說我應允了。

老鎖的嘴巴咧開,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待緩過神來要詳問,先生卻猛地一抖長衫走開了。

嗚呼……先生可從沒這樣對待過我呀。老鎖的舌頭甚至在口中急速地打著轉,終於咂透了滋味:必是大少爺出了什麽岔子,做了什麽不該做的,嗆了先生的肺管子,先生以為是受了我的指使才遷怒於我呀。大少爺究竟做了什麽呢?嗨,定是為急於接管家業捅了什麽漏子,隻能是為這呀……

老鎖隻能火刺刺地奔莊園找大少爺了。

不幸讓老鎖猜中了,果然是兩天前,大少爺以下通諜的口吻對先生說:我要出洋當勞工了。

那時先生一怔,隨即又笑笑,不置可否。

我的個大少爺呀——老鎖一聲哀歎,真想照著大少爺那飽滿厚實的臉狠狠地摑一巴掌,可他畢竟是府上的大少爺呀,老鎖隻能歎了口氣說。愚蠢,愚蠢呀……你怎麽能做出這麽愚蠢的事來?先生還以為是我為你支的這蠢招。

得知先生竟然應允了,如雷轟頂,大少爺這才意識到自己失算了:這也是被,被逼出來的招呀。一晃十年、八年又過去了,先生倒越來越不提讓我接管家業的事了,老這麽遙遙無期地拖下去,怕是,怕是我也該熬老了……我,我也沒想到,讓老叔你也跟著吃了瓜落呀……

大少爺又回歸了憨厚的神態,倒讓老鎖生出了幾分同情:我問你,你跟先生的心智比,孰高孰低?

大少爺喃喃:我哪能,哪能跟先生比。就是幾個我綁在一起,怕也比不得先生的,這輩子也比不得的。

好,你還算沒糊塗到利令智昏的份上。那你怎麽就沒想想,在先生麵前,你弄這掩耳盜鈴的招好使麽?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麽?

大少爺喃喃:我連這樣的招也想不出來呀,是,是……

是大少奶奶為你支的這昏招吧?

大少爺不語,算是默認了。聽女人支招,怎麽說也是不體麵的,何況是聽了昏招。

老鎖再歎一聲,說:這麽大的事,之前你怎麽就不跟我通個氣呢?

這正是大少爺最避諱、最怕老鎖觸及的。以往,無論什麽事,他大都提前跟老鎖商量,特別是在接管家業方麵,哪怕是發個牢騷,也是當著老鎖的麵發。也許正因為在接管家業方麵太依賴老鎖而沒有任何進展,才讓大少爺對老鎖給他的一味靜等的策略產生了疑慮和不耐煩了,便想撇開老鎖,獨辟蹊徑一試。此時總不好將這些也和盤托出吧?大少爺畢竟是大少爺,他幹咳幾聲,突然就咳出了將計就計的說法:老鎖叔呀,這麽著,不也讓你吃了我的瓜落麽?我就是怕這個,才沒提前跟你通氣呀。

哈,這番話倒讓老鎖心裏一陣熱乎,看來自己還沒白輔佐這個大少爺。事已至此還能說什麽呢?隻能以安撫為主了:我吃點瓜落沒什麽,事已至此,你也別太那個了。

這事可,可怎麽補救呀……老鎖叔呀,你快為我拿個章程吧。

我也沒什麽現成的好章程,你隻有去先生那請罪了。不過,萬萬不可再在先生麵前弄巧成拙了……明擺著,先生心知肚明你是在要挾他。有道是,解鈴還須係鈴人,也隻好在先生麵前實說,是大少奶奶給你出的這餿主意了。

大少爺瞪大了眼:雖說這主意是我老婆出的,可,可對先生直說我是聽了老婆的慫恿、蠱惑才……這,這未免有點太,太……

老鎖也瞪大了眼:怎麽,難道你要對先生說這是你自己的主張麽?兩害相權取其輕吧,顧不了那麽多了,把女人賣了總比把你自己賣了要好。

大少爺隻能懊喪地點頭了,但還是不甘地喃喃著:可,可老這麽拖下去,哪年哪月是個頭?外人還以為我這叢府的老大是草包,沒能耐撐起這一大攤子家業哩。

先生必有他的道理呀。你想想吧,現今叢府不還需要先生撐這個門庭麽?我不是對你說過多次了麽?不急不燥不逼不催,耐心地等待,才是你最好的作為呀……

這番道理大少爺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了,盡管這算得上無為而為的上策,可老鎖忽視了一點,大少爺畢竟不是信奉他那套道教道理的人呀。一個一心急迫地要接管家業的大少爺,談何容易幾年、十幾年持之以恒無為的耐心呀,要不也不會撇開輔佐他的管家,而行那掩耳盜鈴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蠢招了。此時,大少爺也隻能對老鎖的教誨點頭表示順服了。老鎖的招數雖沒能立竿見影奏效,但並沒招致不好的後果;而自己的招倒是立竿見影奏效了,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看來也隻有遵循老鎖的招法了。

老鎖又說:大少爺呀,還有一麵你怕是更沒慮到呀——三少爺不會老待在英國呀。

如同當頭挨了一悶棍,大少爺一下子懵了。

大少爺不必為此而擔憂,隻要你能好好地持守著我剛對你說的,我但保你無虞。

大少爺終於緩過神來,帶著哭腔說:老鎖叔呀,還說什麽有虞無虞呀……這些年二弟離開府上了,三弟遠在英國,府上就淨出我這個老大了,先生尚沒把家業交給我,等三弟一回來,不更沒有我的戲了?打小先生看重的就是老三呐,何況現今老三又灌了一肚子洋墨水。

老鎖笑笑:你能這麽想算是大有長進了,可你要是能站得再高點,怕是會想到在低處想不到的。想想吧,盡管府上的家業不小,可喝了這麽多年洋墨水的三少爺要是眼裏盯的還是府上的家業,那他的洋墨水不是白喝了?要是先生為的是讓三少爺接管家業,那還用送他出洋留學這麽多年麽?

喲嗬,這麽一說,事情還真就不一樣了。老鎖對事物的分析見解的確是有著極深的功力呀,他這麽一說,事情竟然就翻了個個,他的確是站得比我高呀。

老鎖又說:三少爺回來必定要幹一番更大的事業的,先生當然也是這麽企望的。到那時,家業很快就會落到你手上也未可知呀。

喲嗬,大少爺的心胸頓時被鑿開了透亮的天窗。雖然現在還不能鐵定事情會按老鎖所說的那樣發展,但他的心中還是湧動起一股對老鎖強烈的感激:老鎖叔呀,我,我真不知該怎麽,怎麽感謝你才好……

老鎖拂拂手:眼下你可別在這上麵費心,還是想想怎麽去跟先生把那個扣解開吧。越快越好,拖一時那扣就難解一點,要是變成死扣麻煩就大了。

大少爺急促地說:那我這就跟你一道回衛城,去見先生。

老鎖搖了搖頭:大少爺呀,你能跟我一道走麽?先生是什麽人?你是怕先生想不到解這蠢招的招是我編排的麽?

大少爺猛地一拍腦袋:嗨,這一急怎麽就暈了頭,平日裏我也不至於這樣呀。這哪像個能接管大家業的腦袋呀……

記著,不管先生信不信,也別說我來見過你。

放心吧,這出負荊請罪我自己會演好。

送走老鎖,大少爺回頭便收拾著要去衛城。大少奶奶問他火急火燎地去衛城做什麽。大少爺沒好氣地回道:你出的招應驗了,先生已同意我出洋當勞工了。

——天呐!大少奶奶嗚哇叫了一聲。這是真的?怎麽,怎麽會是這樣?!先生怎麽會真舍得讓你出洋當勞工?他還是你的親爹麽……

大少爺哼地一笑:你隻有我這麽一個男人都舍得了,先生有好幾個兒子,出去一個有麽舍不得的?看來我不去也不成了。

大少奶奶雙手死死地拉住了大少爺:你胡唚什麽?你可不能真去呀。似乎一鬆手,男人就會跳到出洋的勞工船上,急得她眼淚也在眼窩裏打旋了。

大少爺不想再讓女人著急了,便將事情的原委說了。大少奶奶擦了擦眼淚歎一聲:想不到呀,我,我這多少年不為你出一回主意,出了一回還是餿主意,幫了倒忙,害得你要拉下臉去為我擦屁股。

大少爺隻好安慰女人說,我這個大男人都覺得這招會靈,哪能怪你呀,我這是為自己去擦屁股。

大少爺臨出門時大少奶奶又不安地問:先生不會真逼著你出洋當勞工吧?

放心,有道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咱哪能真的連自個也搭進去。

你可把住了,哪怕咱不接管這家業,哪怕咱淨身走出這莊園,也不能真出洋當勞工。一著急,她把藏在心底的隱私也吐嚕了。這些年我,我也攢下了些私房錢,就是咱自立門戶也能過體麵日子。

女人的話說得大少爺心裏熱乎乎的,也鼓舞起了去見先生的勇氣。他吩咐下人立即收拾起了幾筐雞鴨、新鮮果蔬等,裝上大馬車,便急急地奔衛城了。

進了衛城叢府大宅,感覺整個大宅處處風聲鶴唳草木驚心,大少爺一顆心禁不住咚咚慌跳起來。先生卻不在府上,沒人知道他的去向,也好,這倒給了大少爺緩衝的時間。他舒了兩口長氣,漸漸平靜下來,便去找母親說話了。

大少爺不大回府上,特意帶了那麽多東西回來看望二老,大娘很是欣慰。一番噓寒問暖後,大娘又對大少爺說:先生這麽大歲數了,還沒日沒夜府裏府外地操勞,你是府上的老大,該早些替先生挑起擔子呀。

大少爺愣愣地看著老媽,不知說什麽才好,莫不是老媽也在試探自己?看來老媽並不知道他以出洋當勞工要挾先生的事,但吃一塹長一智,盡管他信老媽說的是真心話,可還是不敢將真心話說與老媽。隻好言不由衷地說先生身體硬朗,精神也好,這麽大的家業裏裏外外都需要先生撐持,等過些年再論替先生挑擔子也不遲。

等了好半天,先生還是沒回來,這大塊的時間正好用來思考如何應對先生。該以怎樣的口氣說什麽話、甚至該呈現怎樣的神情,大少爺都在心中演習了一遍又一遍。自覺達到了應對自如,足以融冰化雪,足以消弭先生心中芥蒂的程度後,心便漸漸平緩了。又覺得這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甚至覺得這麽動一動也不是什麽壞事,盡管是妄動,起碼能引發先生的心產生點震動,我這個老大並不是一味地逆來順受沒血性的。通過這件事,不是還看出老鎖是真心輔佐自己麽?老婆是死心塌地疼著自己麽?還意外地得知她藏著不少私房錢……想著想著,大少爺竟然有點孩子氣地幸災樂禍了。

3、妙諦

日頭偏西了,先生還沒回來,大少爺禁不住又變得惶恐不安了。

先生去了哪裏沒人曉得,是啊,誰又能感覺到先生去了哪裏呢?以前花兒倒是有這非凡的功能,但她早已摒棄了這些,追隨著天主走得越來越遠了。其實先生去的地方在到達前,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清醒地意識到這是要往哪裏去。這麽多年來,當心頭淤結難以排解的苦惱鬱悶時,先生往往會身不由己地奔一個聖地而去。這次也同樣,當他乘坐的蓬車戛然停在聖壽寺山門下時,似乎才意識到,是他自己吩咐車夫將他拉到聖壽寺來了。

雖沒指望大和尚及僧眾們下來迎接,但看看空****的山門,先生還是有點失落感,隻有踽踽拾級而上了。不知是為什麽,今日聖壽寺冷清得很,不見什麽香客,甚至連永無休止的鬆濤聲也聽不到了,這不免讓先生生出了些許寂廖甚至是膽怯。來到圓智大和尚的禪房前,房門虛掩著,再靠前幾步,隱約聽得到裏麵的說話聲。先生不由得停住了,見一旁有一個石凳,便趨過去坐下了。哈,當年,老鎖就是坐在這石凳上,偷聽我跟大和尚談話的吧?一種早已消逝了的頑皮氣油然而生:我也學學老鎖,坐在這聽聽屋內說些什麽,豈不有趣。

定下神來,屋內的對話漸漸變得清晰了。

大和尚跟另一個人論辯著一些看似平常卻又高深玄妙的東西:

一個說:一個人站在一座萬仞高山麵前,是山高呢?還是人低?

另一個說:一座萬仞高山橫在一個人麵前,是人低呢?還是山高?

……

屋內兩人進行著的諸如此類的論辯,如同共同推著一盤無形的大磨在轉圈。大磨雖然在不停地轉,但二人各執著一個磨橛,誰也不能超過誰,也會不出孰前孰後。後來,屋內論辯的話題越來越往佛教的教義方麵下沉深入,亦或說是上升縹緲了,進入了玄奧的佛理和釋典的妙諦,讓先生越聽越摸不著頭腦了。嗬,想必是哪裏雲遊來的高僧,與圓智大和尚在參禪辯論呀。據說一些佛門大德高僧,湊在一起往往就進行這種對佛法、對佛學教義的玄奧的辯論,而且要分出個勝負高下。又據說就是通過這樣的辯論,成就了一些大德高僧的聲名。可佛門弟子難道也希望得到凡夫俗子向往的聲名麽?這麽一想,先生不由得悵然歎息了:這是我能想出個所以然的麽?這樣充滿辯機、對佛學經義的玄妙論辯和釋典的妙諦,哪裏是我可理解的呀,我要是參得透這些,豈不也得道成佛了麽?

似乎是為了讓先生探個究竟,禪房的門無緣無故無聲無響悄然地開了道一尺寬的縫隙——屋內的兩個人端坐著,顯然不是他們推開了屋門;又感覺不到有什麽風吹來,屋門怎麽會無緣無故地自己開了?先生好生疑惑,難道是屋門自己為屋外的我而開了麽?

無論如何既然屋門開了,就不能不朝屋內好好窺視一番了:啊?坐在圓智大和尚對麵的高僧不是袈裟披身,竟然是一身長袍馬褂。目光順著這身打扮向上一捋,驚訝複驚訝——這個人竟然是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再細一打量,驚訝又成長為驚詫了,天呐,他竟然是華務司莊士敦。

先生正愣怔著,禪房的屋門突然又無緣無故無聲無響悄然地關上了——屋內端坐的兩個人並未起身,顯然不是他們關了屋門。同樣感覺不到有什麽風吹來,難道是屋門自己又為屋外的我而關上了麽?

坐在石凳上的先生出神地凝視著屋門,似乎變成了一尊雕塑,一動不動,氣息全無,甚至連魂靈也出竅了……哈,莫不是連禪房的屋門也浸透了禪意,開即是關,關即是開……

感覺不到過了多長時間,屋內突然又飄出了大和尚的一句話:屋外有人比屋內的人還用心地在參禪呀……

先生站起身的同時,屋門開了——是圓智大和尚推開的,他在前,莊士敦在後,從屋內走了出來。

恍恍惚惚的先生被請進了禪房,三個人坐在禪房喝開了僧茶。

先生不時地打量著對麵的莊士敦,似乎以前不認識這個莊大人,或者說是剛剛重新認識了這個莊大人。想不到呀,他竟然變成了可以跟高僧進行佛教經義玄奧論辯的佛學高人。禁不住問道:莊大人,聽說這些年你遊曆過好多名山寶刹佛門聖地。

莊士敦笑笑,說:是的,前些年我便沿長江而上,去了四川、西藏。又到了五台山、九華山、峨眉山、普陀山等佛教名山。幾年前,我又再次去了普陀山……

怪不得呀……先生的眼瞪得更大了。我雖對佛學知之了了,但也略知一二。五台山的文殊菩薩大智、九華山的地藏菩薩大願、峨眉山的普賢菩薩大行、普陀山的觀世音菩薩大悲。在菩薩教化眾生的道場裏,莊大人不但得以教化,佛學也得以精進呀。

莊士敦聳肩一笑:我隻是去禮佛,考查、研究佛學經典的玄奧和釋典的妙諦而已,當然,這也讓我對佛教越來越景仰了。

先生問:大人莫不是要皈依佛門?

莊士敦再笑笑,說:好多洋人很早便譏諷、抨擊,說我這個基督徒變成了“古怪的佛教徒”。最近還有人說我要出家當和尚,甚至說我已受過戒。也怪不得他們,這幾年,我這個基督徒的確把進教堂做禮拜給忘得越來越遠了。

圓智大和尚笑著對莊士敦說:譏諷、抨擊聲中,施主還能爬山涉水,於菩薩道場修為,幾幾乎被甲精進,就是佛門弟子怕也難比呀……

莊士敦似乎懼怕大和尚以佛道這樣品評自己,急急地把話題引到了先生身上:想不到,先生對佛學造詣頗深呐。

大和尚又衝先生笑笑,說:老衲早說過,施主有慧根。而後又雙手合十,誦一聲佛號。

先生有點慌亂了:哪裏,我充其量隻算得一介儒生,可這大半生來,也隻是望聖人之城門而難入其內呀……

莊士敦提起了精神:先生,其實我更崇尚的是中國的儒教。儒教與佛教相結合,也許會是世上最完美的教義,以此教治國,國必安泰;以此教推行教化,民必賢良敦善。當然,這一切最好能在憲政的國體內推行,也許這也是拯救世界未來的良方……

莊士敦的話不僅同樣提起了先生的精神,甚至讓他激動不已了。看看莊士敦,再看看圓智大和尚,看著看著,恍惚間仿佛覺得莊士敦的模樣跟圓智大和尚差不多了——哈,難道一個外國人在中國生活的時間長了,真的會變成中國人麽?的確,他的神情、思維、儒雅、包括語氣,多麽像一個地道的有修為的中國人呀;不僅如此,他精粹的話語不是已經探入到中國文化的根基了麽?即使是我們的學人,不是也少有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麽?……一股淡淡的,莫名的、不著邊際的艾怨淒楚,卻又如蜃氣般在先生心中拂拂緲緲了……我們的人沒弄懂他們的根基,可他們的人反倒已經弄懂了我們的根基,起碼這個莊士敦弄懂了……複雜的感慨酒漿般在心中翻騰著,他難以自製地站起了身,說:莊大人,你還記得麽?多年前,你初蒞威海衛時,就是在這聖壽寺,你就是說著這樣的話……

我當然記得,那時你就答應,送給我一頂地道的威海衛的金絲草編的草帽,我一直珍藏著你送的那頂草帽……

難為你這麽多年還記得那頂草帽。對了,我一直想請莊大人去我的莊園作客,你不也多次答應了麽?今天你既然有空來這裏,那何不一同去我的莊園小酌?

莊士敦笑了:好,恭敬不如從命,在美麗的莊園談討儒學,又能享用美酒美食,正所謂“俯飲一杯酒,仰聆金玉章”,堪比曲水流觴之雅趣,又何樂而不為呢?

嗬嗬……圓智大和尚笑了:二位施主莫不是早約好了,又來借寒寺一會?

三個人全笑了。

圓智大和尚將二人送至山門前,道別時,他將先生扯到一旁,低聲說:施主知否?少施主最近時常來寒寺。

先生一怔:哪個少施主?

施主的二公子呀。

——他?!先生再一怔:他來這做什麽?

大和尚淡淡一笑,說:來這的不都是進香拜佛的香客麽?施主更想不到,少施主還會來布施吧?他在大雄寶殿前跪拜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施主呀,人人都具佛心呀……

先生的心忽地被一個大疑團給罩住了,禁不住仰麵望天,好像解疑釋惑的答案寫在天上。

奇怪的是天空還真就有了動靜——一陣撲楞楞的響動劃過,一隻不知名的大鳥,伸展著遮天蔽日的巨翅,如一片流雲從頭頂飛過……先生的心為之一陣顫栗。圓智大和尚跟莊士敦卻平靜得很,難道他們沒看到也沒感覺到這隻怪異的大鳥從頭頂飛過麽?

片刻過後,神奇的效果產生了,先生的心倏地又變得疏朗了,連同大少爺給他造成的心境的雲翳也消散了,好像是被這隻大鳥的巨翅拂掃而去了……

先生與莊士敦走下山門時,步履變得輕盈了。滿目的蒼鬆翠柏茂盛的花草、充耳的蟲鳴鳥唱,更讓他的心情變得愉悅了,早已忘了為什麽到聖壽寺來了。看來這聖壽寺真的是福地,到了這裏,心中的鬱結便在不知不覺中被化解了……

莊士敦與先生一起乘坐馬車,來到了溫泉莊園。

下人到大少奶奶這裏通報,說先生來了,說完便急急地走開了。

大少奶奶不禁心下駭然:莫不是先生押著大少爺興師問罪而來了?她慌忙地趕到了客廳。先生正與莊大人談笑風生,卻並不見大少爺的影子,大少奶奶心中越發不安了。先生隻是吩咐大少奶奶快去備一桌好菜,他要與莊大人好好喝幾杯。當大少奶奶轉身離開時,先生才問了一句:老大去哪了?大少奶奶的心倏地一跳:難道大少爺並沒去先生那裏請罪?還是……讓她懼怕的可能很多,但容不得多想了,她隻好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地回答:說是,說是去衛城,好像,有,有什麽事……先生似乎並不在意,繼續與莊士敦說話了。

酒真是好東西,管你是哪國人,幾杯下肚後,就會讓你漸漸地對人敞開心肺,埋在心底的一些不想示人的東西,往往會突破禁忌,自個兒活潑潑地跳出來。先生和莊士敦都沒有料到,他們的話題並沒進入什麽儒家經典討論,而是各自撩開了心中的幕幔,向對方坦露了不便示人的東西。

先生對莊士敦吐露了很多肺腑之言:敏兒的再嫁、大少爺的迫不及待要接管家業、二少爺的不可捉摸的吊詭、三少爺的將來、甚至還有花兒去聖母院當修女……

而莊士敦吐出的肺腑之言倒把先生給驚著了:我,我倒想離開威海衛了。

先生急切地問:為什麽?

莊士敦說:我曾對你說過,日俄戰爭日本取代俄國占領旅順等地後,英國應該與中國重簽租借威海衛的租約。遺憾的是,我的英國政府並沒采納我公正的建議。而且英國政府又不顧來威投資者多次敦促,不肯承諾發生變化時對其予以經濟上的補償,致使威海衛的發展受到嚴重的製約。先生,我對威海衛的美好設想和努力處處受阻,我不忍看著自然條件十分優越的威海衛,永遠是大英帝國的灰姑娘……

不,不是另謀什麽高就,我隻是想,想找到可以讓我實現美好願望的地方,讓我能真正有作為的地方,讓我少一點心灰意冷的地方。先生你應該了解,其實沒有哪個外國人比我更熱愛威海衛這片土地和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了。你知道的,前些年我便寫出了《華北的獅子和龍——威海衛》這本書,書中描繪的,大都是我非常珍視的威海衛的民間生活畫麵……說著,莊士敦的眼窩濕潤了。

是的,莊士敦的確算得上是熱愛威海衛這片土地、跟這片土地上的人極親近的外國人。他寫出的這本書,也的確是以欣賞的目光看待威海衛固有的一切的,這本書也曾讓先生感動不已。司空見慣熟視無睹的威海衛世俗市井生活、民俗風情,一經寫在書上,竟然有了引人入勝的詩情和水墨畫般的靈動。可怎麽著也想不到,這麽熱愛威海衛這片土地、並將他熱愛的一切寫成了書的人,竟然想離開書中描繪的場景。先生心中鬱悶了,喝下的酒似乎被點著了,燒灼得五髒六腹說不出地難受,但莊大人能對他坦露這些,還是讓他十分感動、感激。

要離開莊園時,莊士敦希望先生不要對外人透露他的想法,以免產生他不想看到的負麵影響。

當先生與莊士敦返回威海衛後,天色已經暗了。

4、歪打正著

大少爺還在衛城的大宅恭恭敬敬誠惶誠恐地等著,光是這一點,就不能不讓先生的心生出些許感動。當然,先生明白大少爺為什麽要等到現在,他哼地一笑:怎麽,是來逼宮呢,還是要出洋當勞工等在這跟我當麵辭行?

用不著偽裝,大少爺臉上堆滿的是真誠的懊悔:我,我是來請罪的……我,我不該用出洋當勞工……

是老鎖為你支的那招吧?

不是,是我,我的老婆出了那餿主意……

嗬,出息了,真是出息了,聽老婆擺布了。

不,也不全是,後來,後來我,我也覺得用這招能,能,能……

能把我嚇倒,能讓我哭著求著你可不能出去,能讓我立馬把家業交給你……

大少爺不語。

這回是老鎖出的招,讓你等在這請罪的吧?

老鎖把我臭罵了……他,他倒是要我咬定出洋當勞工隻是我老婆出的餿主意。可,可一見了你,我,我隻能實話實說了……老鎖編排的招數倒是沒忘,之前在心裏也演練了多少遍,不想到了臨場全沒用上。不但把老鎖賣了,也把自己實實在在地填進去了——歪打正著,正是由於露了餡的實話實說,才讓先生相信他說的是實情,更讓先生的心感到了塌實,這個老大起碼還沒學會撒大謊,是誠實的。一個誠實的兒子犯了這樣的錯,又誠實地認了錯,有什麽不能原諒的呢?如此一來,大少爺倒有點因禍得福了。

哈,這不是給我吃了顆定心丸,家業早晚會交到我手上麽?大少爺感動得有點唏噓了,他擦了擦淚汪汪發紅的眼眶,說:爹,我知錯了,再也不會瞎尋思了……

先生看大少爺的眼神也起了變化,如同看一個疼愛的顢頇的孩子,甚至伸手深深地拍了一下兒子的肩。

走出大宅時,大少爺才猛然醒到,自己竟然衝先生叫了聲“爹”。這之前,他記得好像隻有多年前抗英那會子,為了阻止赤手空拳身著官服的先生陷入敵陣,情急之中,才當著先生的麵喊過爹。他又醒覺到先生那變化了的眼神,以及在他肩頭那深情一拍的意蘊。這麽多年來,先生不曾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更沒有如此深情地拍過他的肩,這些不都明確地表示先生不但原諒了他,而且父子間的情義更加深了麽?看來到了用真情處,爹這個稱謂還是比先生更能表露真情,更有扯著骨頭連著血脈的功效。

大少爺又如實地對老鎖說了他在先生麵前說了些什麽,當然也如實地說了先生對他的態度,先生對他說了些什麽:老鎖叔呀,你編排我的那些我並沒忘。可也不知怎麽了,到了先生跟前,那些,那些就全用不上了,隻能是怎樣就怎樣說了。把你也給填進去了,看來我真是不成器呀。

不想,老鎖非但沒有惱火,反倒覺得大少爺對先生說的,比他編排的更勝一籌,收到的效果也超乎了想像。歪打正著呀。他深深地看一看大少爺,說:大少爺呀,現在我算是真明白了,先生看重的,也正是你的“是怎樣就怎樣說”呀。大少爺呀,你無憂了,接管家業板上釘釘會落在你的頭上,也許是你命中注定有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