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往事佐酒
“可是我在指導小裙習練功法，這個時間來陪你喝酒，不太合適吧？”
心下感動的許白綾麵露難色，“要不，下次有機會再說？”
淩真聞言後搖搖頭，也無多餘言語，他緩緩湊近那名黑衣女子的麵前，眯起眼睛，笑吟吟的商量道：“小裙啊，你淩哥哥我，要和許姐姐一塊兒喝點小酒，隻是喝酒，喝一點而已，你不介意吧？”
對淩真這好-色成性的惡獠，本就好感不大的蕭裙，當下目光冷冽，用不帶絲毫熱度的語氣：“你願意怎樣我管不著，許姐姐若是真願意陪你飲酒，那我自行習練便是。反正最基礎的心法口訣已經會了，接下來就是水磨功夫，勤加苦練就行。”
淩真哈哈一笑，胸中爽快，拍著手，點頭道：“妙極，就喜歡你這態度，若換成我那八姐淩瀟瀟，可不會答應得那麽痛快，定是要好生扭捏一番才行呢！”
年輕人伸手拍了拍黑衣少女的肩膀，臉微靠近說道：“那淩哥哥我，在這裏提前恭祝你小裙，神功大成，修為突飛猛進！”
黑衣蕭裙眼中帶刺，不近人情，沉著嗓音道：“等我真有朝一日練得了神功，修為境界強於了你，那你決計……”
說到這兒有點說不下去。
淩真立刻幫著她補充：“決計沒好果子吃，決計是吃不了兜著走，決計是不會有半點兒好的下場，你想說這些，對不對？”
蕭裙閉口默認。
淩真隻是舒朗一笑，對此事毫不介懷，無所謂的擺了擺手，然後，他又轉向對著紅裙女子許白綾眯眼道：“許姐姐，你看，你寶貝弟子說她可以自行練習，還說想下苦功夫超過我呢，咱們得給她這個修行的機會是不是？走，喝一壺去！”
許白綾又略微一做思量，終於動了心，還是答應此言，點頭應允了下來。
————
大地焦黃，蒼穹血紅。
穹頂之下的空中，一頭滿身赤鱗的金瞳巨龍，在以甚是緩慢的速度平穩飛行。
那顆赤龍的巨大頭顱頂部，並肩坐著兩人。
一男一女，青袍紅裙。
由於巨龍故意放緩了飛行速度，四平八穩。
故而這對男女絲毫無覺顛簸和不安，與平地並無什麽大的分別。
紅裙女子盤腿而坐，纖細腰杆挺直，前胸尤其傲人。
而那名俊俏的青袍公子哥，則是兩腿叉開，雙手於身後撐著龍首。
姿態十分愜意舒適。
男子身邊擺著的一個酒壺，另一隻酒壺，則被女子拿在手中。
青袍年輕人淩真此刻並不飲酒。
大大咧咧坐於巨龍後背上的他，舉目眺望遠處。
一覽無遺的赤地萬裏，飛多遠都沒個盡頭，也沒有大的變化。
這裏的光景，與那八百裏火焰山一般無二。
同樣的無有半分生機可言，荒天旱地！
飛天遨遊間，耳旁卻幾乎無風。
縱是有，那也是滾燙熱風。
隻因此處的氣溫極高，宛若一座巨型烘蒸熔爐。
若體魄不夠堅韌，沒本事吃苦受難之人，在此隻怕連一日都是待不下去的，必要哭爹喊娘的逃跑。
“真的假的？你最近又被刺殺了啊，唉。”
紅裙許白綾一手拿著酒壺，轉過頭看著淩真，“同一個地方，被連續刺殺了兩次，小真，你這命……活著於你而言，可真是夠不容易的！”
淩真司空見慣，一臉無所謂的笑了笑，一把快速抄起酒壺，仰起頭，狠狠灌了一口酒水，頓覺滿嘴甜得發膩。
青袍年輕人嘖嘖舌，本意說一句：“這石榴酒忒也甜了些，齁得慌啊！”
但忽然考慮到此酒，乃許姐姐的生平最愛，自己若這麽說，怕是要惹得姐姐不高興。
便立時識趣的把到嘴邊的話憋了回去。
淩真隻是用類似自言自語的聲音道：“沒辦法哦沒辦法，我能有什麽辦法？誰叫我是中州腹地天神山莊的世子，我爹是王朝內第一強藩，是**平了整座錦繡江湖的大惡人呢？這樣的身世這樣的背景，這樣的親爹和兒子？唉，不被人刺殺那才叫怪事呢！”
許白綾點點頭，對此深以為然，“有句話怎麽說來著，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你身為那神元藩王的嫡長子，將來有一天，肯定是要繼承王位的，萬人之上，現在吃點苦頭，以後就能盡情享福了。”
“享福……”
淩真無所謂的輕笑了幾聲，帶著些自嘲滋味的道，“縱是有一日，我真的成了什麽世襲藩王，就真能享福了？我爹，淩璞。他分明是先帝的嫡長子，卻沒能當上皇帝，做了封地藩王以後，還要聽他弟弟淩珙的話。天子聖諭一下，總不能抗旨不遵吧？便隻能帶著天神山莊的鐵騎，踏遍王朝內部的每個角落，掃清江湖賊寇，滅盡武林宗門。四年來，髒活累活都幹了個遍，惡名臭名全都背了個遍，結果呢？淩珙那皇帝老兒的龍位是越坐越穩當了，我爹他卻被越來越多的人恨上了，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致我們淩家於死地，滅門抄家，山莊裏的人悉數暴斃了他們才高興……這樣的日子可幸福？我反正不想要，也覺得忒憋屈了些。”
許白綾沉吟默然，不再吭聲，似乎對之感同身受，而心有戚然。
淩真並不飲酒，隻是繼續道：“可想還是不想，這事兒，它由不得我啊！不是我不想要，就可以不要的。我是神元藩王淩璞唯一的兒子，淩家獨苗，我不繼承王位，天神山莊日後，便要群龍無首。我爹親手毀了中原武林，那我這個做兒子的，理所應當，也要替他背負血債，這叫‘父債子償’！天經地義，逃是逃不脫的。”
許白綾聽得心生惻隱，不忍此年輕人承受如此巨大的壓力，好言勸慰道：“小真，其實你大可不用在肩上挑那麽多東西的，一些最基本的責任，你盡到了就可以了。”
淩真微微搖頭，苦笑不已，用一小口石榴酒，壓了壓湧上來的苦意，“基本的責任是什麽？娶妻生子，還是世襲罔替？誠然，這些在置身事外的老百姓眼中，這都是在切切實實的享福，討個老婆，生個大胖小子，繼承藩王權柄，位極所謂的萬人之上……有多少人羨慕這樣的日子，連做夢，興許想的也都是有朝一日，能過上這樣的舒坦日子！可是他們不懂，也根本就不理解我，想想也是，那些整日都想著妻妾成群、花天酒地的凡俗庸人，又豈會懂我一個大藩王兒子心裏想的東西？”
淩真說著說著，不由得情緒激動起來，嗓音也逐漸有所提高。
年輕麵容不再平靜，顯得十分躁動。
許白綾伸出一手，輕拍了下淩真的肩膀，她柔聲問道：“所以，你想不想要這樣的日子？”
淩真沉默片刻後，稍加平複心緒，“想啊，怎麽不想？隻是我現在不配，完全還配不上我想要的生活。而且不說未來，就隻講眼下，說不定，哪天我出門還走幾步路，就被人用飛劍取走頭顱，成一具冰冷屍體了。想想就嚇人啊，命這種東西，說沒就沒了，到時候，難道要讓我的那些妻子兒女，失去丈夫和爹爹嗎？我若是真正成了那掌權極重，統鎮天神山莊的新任藩王，那麽身上的那份責任，無疑就會變得更大更重，我的命就會更加值錢，想殺我的人，也隻會更多！”
龍首之上坐著的青袍年輕人此時朗聲而言，“一顆人頭價值萬金，覬覦者遍布天下，其實，就連皇上多半都想要我的腦袋，讓淩家斷子絕孫。因為，嗬嗬……那幫派人暗中刺殺我的家夥裏麵，就有那當朝太子，淩珙長子，一國之儲君淩冕！”
許白綾聞言若有所思，似乎回憶起了過往發生的一些事情。
一襲紅裙，神色複雜。
青袍年輕人低下頭，說話的聲音卻還是不低，“擔子重到卸無可卸，任務多到責無旁貸，事情一樁樁和一件件，陰險歹毒的謀劃一起接著一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日日夜夜，從無斷歇，世人腹中盡是些鬼祟伎倆，雕蟲薄技，為了‘利’之一字，甘願豁出身家性命……我淩真，從不是什麽自命清高的人，也不屑當什麽出淤泥而不染的水中白蓮，但可以不誇張的講，那些想殺我的人，比我更該死！”
“他們既肮髒齷齪，又卑鄙下流，還恬不知恥，他們為了心中所圖，百般謀劃，奸計迭出，枉顧別人性命，甚至連我這麽個與之從不相識的神元世子，都非要殺掉不可，非要拿著我的腦袋去換些他們想要的東西！滿口的天下大義，一肚子的壞水，陰謀或者陽謀從不停歇，和這些殺千刀的家夥作鬥爭，我淩真根本用不著去寺廟裏發善心，當個什麽好人，隻要不成為窮凶極惡的大魔頭，就已強過他們十倍百倍不止！偽君子之流最是該殺，比真小人還要可恨，都該拉去千刀萬剮，五馬分屍！”
見小真的情緒愈發亢奮激動，一腔憤恨無處宣泄，許白綾便用自己那隻玉手，動作輕柔，一遍遍撫摸著淩真的後背。
穿著石榴裙的許白綾細聲道：“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淩真在許白綾的溫柔撫摸之下，心緒逐漸放平，不再那般憤懣不堪，說話的腔調變得相對和緩，接著道：“無所謂的，既然都想要我死，想讓我們淩家從這個世上消失，那我淩真便偏生不死。我偏偏是要不蒸饅頭爭口氣，向世人證明，我們天神山莊淩家，我爹淩璞的兒子，不是好惹的！”
許白綾微笑道：“話雖這麽說，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別給自己那麽大的壓力，會很累很辛苦的。”
淩真轉頭，用善意眼神看著那位陪了自己四年的許姐姐，嘴唇動了動，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淡然，“許姐姐，不給自己施壓是不行的，我現在境界太低了，修為水平太弱，還隻有三階憑虛境小圓滿，連不用真氣禦風遠行都做不到，很容易就被人把腦袋整顆割走的。腦袋這種東西挺寶貝的，沒了可長不出來，許姐姐你也不希望，哪天我一個不留神，變成一具無頭的屍體吧？”
許白綾微微蹙眉，快速呸了幾聲，“不許胡亂說這種話，不吉利！記得你之前總跟我說，你天生吉相，福大命大，怎樣都死不了，怎麽現在物是人非，這等悲觀了？”
淩真歎了口氣，“我也不想這樣悲觀的，主要是出了趟遠門，踏步江湖，見著了一些人，遇上了一些事，突然清楚的意識到，原來自己是那麽的弱小，一條身家性命脆弱如草芥，搞不好會丟得很容易……”
年輕人抬頭仰望著更高處的赤色天幕，喃喃說道：“我要是什麽時候，能和爹爹一樣厲害就好了，人族十大高手，一代錦繡武神。論拳腳論體魄，恐怕唯有那殤學院的諸葛校長，能與我爹相提並論。將來如有一天，我若能達到爹爹那般的修為境界，那就真的是大大享福了，根本用不著自詡標榜些什麽，就能被人冠上一個響當當的‘武神’頭銜，一提到搏殺爭鬥，大家腦子裏第一時間蹦出來的，不是劍神魚幽琮、劍聖嬴春，而是我爹，瀚藍洲的人族戰神，淩璞！這等威風八麵、名震一洲，就算被全國豪俠義士視作是大惡人，那也不算多麽吃虧啊，還是血賺！”
許白綾笑了笑，並沒有說話。
她此刻內心所想，是覺得淩真這臭小子，剛才還替其父打抱不平。
恨不得把那些詆毀仇視淩璞的人全給殺了，言語頗為不平，巴不得將那貴為藩王的天神山莊淩莊主，說得多麽多麽不容易。
想不到話鋒陡然一轉，立時就開始吹態自家父親。
還這樣明確表示，若是能成為像“武神”淩璞那樣的人，再苦再難，也都心甘情願了！
哎。
小真而今已然有二十歲的弱冠之齡了，可這話裏話外，卻還是脫不開少年郎的那種意氣特色。
與曾經差別不大。
忽見紅裙女子的嘴角帶著笑意，不說話，隻是瞧著自己，淩真好奇，發問道：“許姐姐，你在笑些什麽？我臉上有甚東西嗎？”
許白綾立時擺手，“沒有沒有，我隻是……隻是覺得你還蠻可愛的。其實我覺得吧，像你這個年紀，就給自己定那麽大的目標，什麽武神、劍神的，有些好高騖遠的嫌疑了，還是應該腳踏實地一點，一步一個腳印的把路走下來，有道是‘平蕪盡處是春山’，隻要踏踏實實的朝目標努力，總會有到達的那一天！”
“而且就算到了最後，還是沒能成為那個想要成為的人，那也沒關係啊，主要是過程，重視過程才能收獲好的結局。整日怨天尤人，抱怨這個不服那個，非但一點兒也不會快樂，還要嚴重的影響心境。修行之路，最忌諱的，就是走到岔道上，歧路亡羊的道理你肯定也是懂的，在不對的道路上走到頭，隻有效窮途之哭那一個下場。相反，走在正確的路上，那麽追風趕路莫停留，最終所帶來的東西，可能不會那麽好，但也決計不會太差太壞就是了！”
淩真被許姐姐這番熱心腸的言語打動。
年輕人睜著那雙風流蘊藉的眼眸，始終保持著與之脈脈對視。
“樂觀些啦，看開點我的小真！人間如此繁華，有不下一萬種活法呢，怎麽活不是活？”
許白綾頗為鬆快的說道，“縱使是當不上權柄在手的大藩王，當不上拳鎮一洲的無敵武神，隻要你還活著，還留著自己的性命，那你淩家的這條血脈，不就還保留著嗎？留得青山在，難道還怕有一天會沒柴燒？”
“許姐姐，你……”
淩真認真醞釀措辭，想了一下形容詞，“你這安慰人的功力，簡直猶在鞭法和掌法之上，真是出乎意料的強啊！聽君一席話，壓力真的小了不少，看來，以後我有機會，得多找姐姐喝酒聊天了！”
“你呀，又給我來誇張的這一套，你許姐我，早就對此免疫了，休想靠這招來恭維我，沒用的。”
許白綾滿臉盡是甜甜的笑意，“我也就是把心裏都說出來了而已，談什麽強不強的？若是真能幫助到你，還算有點用場，那就再好不過了。”
————
上方紅雲卷舒。
赤空萬裏之下，一條巨型火龍仍在緩緩飛行。
軌跡頗為筆直，安安穩穩，在穹頂下方劃出一條長長的直線。
周遭熱浪滔天。
遠方大地依舊寸草不生，荒蕪一片。
在這等惡劣嚴酷的環境裏，天空下，龍首上坐著的那兩人。
其樂融融，愜意非常。
又過了一會兒，青袍客淩真突然問出了一個想問很久，但一直都沒有說出口的問題。
青袍年輕人看了一會兒許白綾那張因酒量奇差，而略微泛紅的絕美臉龐，沒忍住提出了心中疑惑，“許姐姐，你就跟我講講唄，到底是為啥，你非得給自己定個規矩，死活都不願再離開這座歸墟秘境？我實在想不通能是為的個啥，許姐姐你修為那麽高強，放在哪裏不得是個宗師級別的人物啊？到了外頭，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幹點什麽就幹什麽，誰也管不到你，天地無拘束，多自在……”
許白綾聽了這一問，頓時收斂笑意，沒有再出哪怕一字。
淩真當然立即就意識到不對，許姐姐有意回避了這個話題。
素來知趣的年輕人淩真，此時，也隻好惺惺然作罷：“唉，怪我多嘴，既然此事許姐姐不願多提，那我也就不多問了，瞧我那點兒小破好奇心，真是不值錢的玩意兒！”
就在這時，緘口不言的紅裙女子，卻頗為唐突的開腔道了一句：“你當真想要知道？”
淩真感到一驚，雙眉一挑。
他終歸是沒戰勝好奇心理，匆忙點頭，連忙說道：“想，在我還沒從這裏出關之前，就一直想知道了！”
許白綾口氣輕飄，不似帶有分毫重量，淡淡的道：“那你覺得，我是因為什麽原因，才甘願於此處畫地為牢的？”
淩真想了想，“這我也猜了挺多可能的，肯定不會是被強行留在這裏，因為我出門在外，許姐姐你想出來隨時都可以辦到，至於其他原因……總不可能是為情所困吧？哈哈，像許姐姐這等世間少有的女中豪傑、絕代大美人，怎可能會因為感情而自我封閉於此？”
淩真用開玩笑的方式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許白綾再度不說話了。
淩真愣了愣，以為被自己猜中了，旋即瞪大眼睛，不禁一下子起身。
青袍年輕人從巨龍腦袋上站了起來後，扯開嗓門，振聲打抱不平道：“還真是啊？！娘的，氣死我了！許姐姐你告訴我，是哪個狗-日的害得你動了情，傷了心，我現在就過去弄死他！就算我打不過他，大不了搖人！還別人替我出手，哼，非得把那廝肚子裏的屎都打出來不可！”
淩真嘴巴裏還是一個勁兒的罵罵咧咧，說什麽“打不出屎算他拉得幹淨”之類的話。
總之就甚是憤憤不滿，打心眼裏的替許姐姐感到可惜與痛恨。
依照天神山莊大少爺淩真的平素性子，若是說好了要幫著出頭，那是真的會如此去辦的。
絕對不會隻是口頭上空講講，過過嘴癮而已！
許白綾當然知道。
這個姓淩的年輕小子，在這種連具體情況都還沒有了解的情況下，就叫嚷著要替自己報仇。
這事兒，聽得好似很不靠譜，沒頭蒼蠅。
但實際上，內涵的，卻正是結結實實的義氣。
含金量不低的……情誼！
略感動容的許白綾招了招手，示意那個正在憤慨發言的淩真先坐下來。
不管什麽事兒，咱慢慢聊，等你聽完再發表感想也還不遲，用不著那麽早蓋棺定論。
青袍公子便又用鼻子哼出一氣，這才再一次的盤腿坐了下來。
這次因為要聽講故事，所以不再並肩而坐。
而是選擇了與許姐姐麵對麵看著的姿勢。
“說吧，許姐姐。”
淩真一臉化不開的怒意，“我倒是想要聽聽，這個害你情傷了多年，隻願自我閉塞，而死活不肯出去的家夥到底是誰！”
許白綾小幅度搖頭，無奈道：“你先別那麽激動行不行，我一個當事人都沒說什麽，你那麽氣是做甚？還有，誰跟你說我不出去隻是因為那一個人了？”
淩真正色道：“我這不是替你感到不值嘛！許姐姐你還很年輕的，那麽大好的歲月，不去恣意享受人生，選擇主動待在這麽個破地方，像個活死人，哪兒也不去……”
許白綾抬手砸了這個年輕小子一記板栗，力道算不上很大，她有些微慍道：“亂說什麽鬼話呢？什麽叫活死人？！”
淩真立刻大力拍起了自己的嘴巴，自我掌嘴，討好的笑道：“抱歉哈許姐姐，我這一時沒控製住，又說錯話了，你沒別介意。”
許白綾冷眼一瞥這個油嘴滑舌的臭小子，接著舉起酒壺，往嘴巴裏灌了一大口石榴酒。
這一口喝得痛快。
頗有要以往事來佐酒的架勢。
飲過酒後，她收斂了下巴，低垂眉眼，慢慢說道：“我已經三十多歲，不算太年輕了……要說大好歲月，其實也是有過的，那是十幾年前了。”
淩真被充分調起了好奇之心，豎起耳朵，一個字也不願放過。
仔細傾聽著許姐姐的自述。
那一襲紅裙壓低嗓音，緩緩講述著自己的過去：“我爹許岩，原是北方大虞國，一座名為‘赤炎門’的魔教教主，因其年歲已大，無心再與人打打殺殺，便解散了教派門徒，隱姓埋名，開了一個小小的滇戲班子，換了種活法，不再當殺人魔頭，而是以老班主的全新身份活在了世上。我作為我爹唯一的女兒，未被江湖的烏煙瘴氣所汙染，從小就跟著他一同跑碼頭，沿街唱戲，在全國各地演出，賺辛苦錢。”
淩真心下暗道：“原來許姐姐的親爹是位魔道梟雄啊，難怪給她起的名字都那般的霸戾，三尺白綾可輕易斷人性命，尋常的人家，可斷然取不出這名。”
“那時的我，雖知道爹爹曾經的輝煌身份、梟雄過往，但也絲毫不覺得當下賣唱的生活有多麽艱辛，反而覺著很有趣，很好玩，每天都過得非常開心……想來，還是因為有他在吧。”
許白綾平靜言語道，“那個‘他’，叫魏絕。聽我爹說，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很小時候被我爹收留後，跟隨戲班子一同走南闖北。我和他的年歲相同，從小一起玩著長大，追逐打鬧，兩小無猜，算是真正意義上的那種青梅竹馬。我很喜歡他，那些喜歡，隨著年歲的增長，情竇初開，從幼年玩伴間的喜歡，不知不覺變為了男女之間的愛戀。”
“那年，我和他都十八歲，因為正好在東海之濱演出，我撿了很多貝殼，送了他一條親手編的項鏈，他很喜歡，說是等到兩年之後，我嫁給他的時候，他要送我一條漂亮十倍的項鏈作為成親禮物，親手戴到我的脖子上。”
“我心跳很快，臉也紅得發燙，被他一把抱住後，掙脫不開，猶豫半天終於還是答應了。我用手指戳著他的鼻子對他說，你若膽敢不娶我，那我一定殺了你，然後把你脖子上的貝殼項鏈扔到大海裏。他說他愛我，還說，他這輩子非我不娶！那天，海風微涼，吹在臉上特別舒服，我和他的婚期，就那麽草率的定了下來。我站在他的麵前，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笑得那麽開心，發自內心的感到喜悅。”
許白綾眼眶微潤，又飲下一口酒，“十九歲，我爹死了，他的真實身份到底還是沒能瞞下來，被仇人發現行蹤。那個突然現身，發誓定要殺掉我爹的人，叫做魏蒯，他還有一層身份，是魏絕的親生父親……”
淩真聽到這兒有點繞不過彎來，“等等，什麽？你是說，你的青梅竹馬，是你父親仇人的兒子？”
許白綾點頭嗯了一下，繼續道：“沒錯，他原來不是孤兒，是我爹在金盆洗手之前，把他從魏蒯家中偷出來，並留在身邊撫養長大的。”
“為什麽……你爹為什麽要養仇家的孩子？”
淩真皺眉瞪眼，“難道說，你爹是想借此來報仇解恨？！”
許白綾兀自閉了一會兒眼睛，保證不會輕易掉下眼淚，苦笑道：“最開始是這樣的，我爹許岩恨透了自己的仇人魏蒯，想等把其子魏絕養大成人以後，當著魏蒯的麵將之殺掉，來讓仇人痛徹心扉！但後來情況有變，爹爹見我和魏絕間的關係日漸變好，感情慢慢升溫，便不忍心拆散我們了，改變初衷，準備把此事當成秘密，一直隱瞞下去，直到……直到魏絕的生父魏蒯找上門來的那一天。”
淩真隻是搖頭，心中感慨：“真是孽緣呐！”
“那天在街邊的滇西舞台上，我爹與那魏蒯大戰了一場，最終沒分出勝負，兩人同歸於盡，雙雙倒在了血泊之中。臨死前，我爹嚴厲告誡我，縱死也不能嫁給魏絕，而魏絕的爹爹，則讓他一定要為父報仇……”
聽到許白綾如此講述，淩真根據自己的猜想，下意識的說道：“因為父輩的恩怨，身上背負的血債，所以你與你心愛的那個他，不僅沒能如願成婚，反倒還反目成仇，變成了不死不休的那種關係？”
一身鮮豔石榴裙的絕美女子，此刻搖了搖頭，長歎了一口氣，“並沒有，正好相反，我和他，都做了同樣的選擇，那就是都沒有去聽從父親的話。我依舊願意嫁給他，而他，也還是願意娶我，婚約未改，就定在二十歲那天。”
這下淩真又搞不懂了，滿頭霧水，頗為迷惑的問道：“這……許姐姐，你能忍受嫁給自己殺父仇人的兒子？”
許白綾麵容之上滿是苦澀的意味，“他也還不是心甘情願，去娶一個大仇人的女兒嗎？如果不是我爹，魏絕又怎會自幼與生父分離，流落江湖，靠沿街賣唱表演為生？若是要說仇恨二字，他理應，不比我來得輕半分才是。”
即便再如何飲用甜膩的石榴酒，也已無法壓得住那一股子口腔內的苦味，“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和他都深愛著彼此，不願再延續父輩之間的舊怨，用愛，努力抿去了大仇，仍是堅定選擇了對方，立下山盟海誓，要與對方攜手走到此生最後。”
淩真知道許姐姐到底還是沒能與愛人白頭到老，這故事最後的結果，一定是悲劇。
到此，年輕人甚至有些聽不下去了。
許白綾眼眶愈發紅潤，“埋葬了各自生父的屍骨後，天大地大，就隻有我與魏絕兩人結伴而行，他隻有我，我也隻有他了。他答應過我，將來會給我最幸福的生活，成親以後，我和他會生一堆可愛的小寶寶，男孩兒跟他姓，女孩兒跟我姓，石榴象征多子，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喜穿石榴紅裙……”
淩真瞥了一眼許姐姐身上那件石榴顏色的裙擺，嘀咕道：“到現在還穿，看來是真的喜歡啊。”
許白綾苦笑道，“現在其實沒那麽喜歡了，主要是沒有新衣服換，就隻好穿著這一條了。”
淩真扯著嘴角假笑了幾下，挑眉問道：“所以後來你嫁給他了？”
許白綾搖頭，“沒有，差一點兒。距離我二十歲生日還有一個多月的時候，在莫愁江邊，我和魏絕遭遇了一頭凶獸的突襲。那是一條體型極為龐大的吞江蟒，來勢太快，根本來不及反應，魏絕整個人就已被巨蟒吞入了口中，凶獸吃人後，便即遁江而走，我拚了命去追，卻怎樣都沒能追上……因為魏絕的親生父親魏蒯，臨終之前，贈予了他一本功法秘籍，裏麵有一門叫做‘龜息’的秘術，能令修士很長時間不用呼吸換氣，猶可閉息生存。於是我便篤定，魏絕他還沒有死，他一定可以從巨蟒的肚子裏出來，一定！”
淩真這時才明白過來，為何許姐姐那日傳授自己龜息功的時候，她的臉上神情會是那般的暗淡無光。
原是因那功法，是魏絕家的武學，喚起了她過去的回憶。
一段極為不好的回憶。
其實，年輕人淩真還有一點是不知道的。
許白綾對此清楚，但也不會專門去說。
那就是。
在教完了淩真那門魏絕的閉氣功法之後，較長一段時日裏，許白綾都過得很抑鬱，情緒非常低落，而又難與人言半句。
大量苦楚的心緒悉數深埋於胸底，可謂甚是落寞不堪。
這也就是那天。
在洞明歸墟的那座明鏡幻境當中，以元神分身形態離開赤煉歸墟的許白綾，會去主動擁抱淩真的原因了。
就是因為那段日子太過難受，壓抑至極，急需有一個渠道抒發。
而與人相擁，無疑是一個絕好的解壓方式！
她沒有錯過機會，借著“助你衝破幻境”這一正當理由，張開雙臂用力擁抱了小真一下，依此法來放鬆身心，效果確實不錯。
“那後來，魏絕他有逃離生天嗎？”
淩真小心翼翼，試探性發問道。
許白綾默然半晌。
眼眶中豆大的淚珠，再也無法兜住，忍耐不住，自光滑雪白的臉頰流淌而落，模樣無比淒楚。
淩真也是第一次見許姐姐當場落下淚來，瞪大眼睛慌忙認錯：“對不起啊許姐姐，我錯了，我實不該多問的，人死不能複生，你且節哀……”
“他沒死。”
許白綾輕聲吐出的這三個字，再度令淩真有些發蒙了。
“啊？你說魏絕他還活著？”
淩真自然大惑不解，“那……那後來又發生了些什麽啊？”
許白綾兀自怔怔垂淚，哭了一小會兒後，接著訴說道：“我跟自己打賭，賭他不會死，一定能從巨蟒腹中脫困，一定能重新來到我身邊，和我拜堂成親。於是那次事件之後，我便在莫愁江邊建了一棟小小的房子，一住，就是五年！我從二十歲的年紀，一直等到了二十五歲，終於等來了一個消息，那個消息既好也壞，好在我知道了魏絕他並沒有死，壞在……我知道他要與人結婚了。”
淩真猛然一驚，失聲叫道：“什麽？魏絕他，他娶了別人？！”
“沒錯，苦等五年後，我從別人的口中得知了，他魏將軍即將與人完婚的消息。”
淚流不止的許白綾淒愴道，“他的未婚妻，是大虞國國師蘇澄的女兒，叫做蘇遇白。也不知魏絕和她，是如何相識相戀的，總之，靠著蘇遇白父親的那層關係，姓魏的節節高升。他先是當上了欽兵營的總頭領，而後又成為了朝廷神機軍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將軍，真正飛上枝頭當了鳳凰……”
淩真聽得心頭大恨，他咬牙切齒的怒罵道：“可惡啊，這不就是一個吃軟飯的小白臉嗎？！”
許白綾對此無有評價，隻是繼續哀聲說道：“我孤身一人前去討說法，卻被侍衛們擋在了外頭，連他魏絕的麵都沒見到，說是將軍與丞相之女大婚期間，不見任何外人……那天之後，我徹底斷了念想，不再想著嫁給那個姓魏的了。但由於心裏頭實在太恨，我還是決定報仇，舍棄了一身水屬性的功夫，開始一心鑽研探索父親留給我的魔派武功，那些和魏絕大道相斥，可謂天然克星的火屬性術法。我以烈火入道，以通身筋骨化作赤炎為最高追求，走了爹爹的老路，再遁魔道！”
“三年多的時間，我靠著手中一根斷魂鞭，在大虞國的江湖，殺人無數，造孽萬千，被百姓們起了個‘赤練女鬼’的綽號，走到哪兒都有罵名，世人既恨我又懼我，武林群雄列有一個公認的‘邪派妖人必殺榜’，我上升速度極快，用不到四年時間就排在了榜首。誰能取走我的項上頭顱，誰就能一下子成為一國最有名氣的大俠，受萬眾尊敬。”
許白綾說到這兒，用那雙浸透淚水的傾國美眸，看著淩真道：“舉世為敵的滋味，我早在很久前就已經體驗過了，不論去到哪裏，都要防著被人暗殺的日子，我也已經過得慣了。小真，被人殺上幾次，根本沒什麽好怕的，生死皆有命數，該死的人不會活，該活的人死不了，你看你許姐我，現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淩真大有觸動，心神搖晃，腦中想著那一襲紅裙叱吒武林，遭眾俠義道圍殺的昔日畫麵，咽了下口水，年輕人由衷道：“許姐姐，苦了你了。”
兩眼淚紅的許白綾，嘴角小幅度揚起，簡單道了兩個字，“不苦。”
“那後來呢？許姐姐有去找那個姓魏的複仇嗎？”
淩真見其當下的狀態苦中帶悲，很是淒愴，便又補了一句：“你若是不忍回憶，不想再多提及，那我就不問了。”
已然哭紅了雙眼的許白綾，口氣和緩且淡然的道：“已經沒事了，我接著說好了。”
身穿石榴色抹胸紅裙的她，又開口說道：“擁有了複仇的能力，確保自身功法天克魏絕後，我以大虞國第一女魔頭的身份，殺穿重重鐵甲護衛，來到魏府之中。時隔近九年，差不多三千個日日夜夜，我終於又見到了他！那一次我與他麵對麵，相隔不到一丈，我和他之間站著一人，那人穿有一件潔白如雪的裙子，挺著高高的大肚子，那是他的妻子，國師之女蘇遇白。立在屋內，我一邊痛哭，一邊大聲質問他，為何要枉顧昔年的海誓山盟，為何要置我於不顧，為何把富貴榮華、錦繡前程看得那麽的重要，為何他魏絕，做事定要那麽絕，那麽無情！”
“立在妻子身後，他眼中帶火，怒視著我這個不速之客、魔派妖人，厲聲訓斥著，叫我速速離開他家，否則，便休怪他不念及往日的情分，對我出手！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用那種眼神看著我，用那種口氣來吼我。在記憶裏，魏絕他說話時的語氣，看我時候的目光，從來都是很溫柔的。我有說過，一向最喜歡的，就是他的聲音還有眼睛，溫潤如玉，眸如桃花……全都變了，一切都改變了。從他看我的那種眼神，和朝著我大吼大叫的態度裏我知道了，他已經不是那個當年的他了。魏絕已經死了，早在當年，就已死在了那條吞江蟒的肚子裏，眼前這個迎娶了國師愛女蘇遇白，榮升為堂堂神機將軍的陌生男人，隻是碰巧和那個魏絕同名同姓而已。”
“我把他控製在地上後，抽出斷魂鞭，一圈又一圈，死死纏住了他的脖子，對他說，你欠我的那一條漂亮十倍的項鏈，我不要了，勒死你，咱們就算兩清了！那姓魏的，也真是很搞笑，由於我開始慢慢收束鞭子，他脖子處鮮血淋漓，逐漸感到了強烈的窒息，心知自己馬上要死，居然開始喊我的小名‘綾兒’了！說是希望我能看在年少時，彼此結伴一場的份上，饒他一命，嗬嗬。”
許白綾氣極反笑，而淩真則是憤怒的唾罵了一句：“這孽障真是該死！”
石榴裙女子繼續言道：“見夫君即將斃命當場，懷胎九月的蘇遇白哭喊著跑過來，跪在了我的麵前，一下下的用力叩首，邊磕邊替姓魏的求饒，說什麽她肚裏的孩子就要出世了，不能一出生便沒了親爹……”
淩真皺眉問道：“你就這樣殺了他麽？”
許白綾深吸一口氣，回答道：“我本意就是如此下毒手，直接勒死那個挨千刀的負心郎，他既然用死力掐過了我脖子，那我何不也就這般痛下殺手，取其性命？可我最後，到底還是沒有殺他。”
“為何不殺？”
淩真匆忙問道，“那等孽人，不殺留之何益？”
許白綾閉口半晌，似在沉思，回過神來後又繼續道：“隻因他在被我緊勒脖頸，即將昏厥之際，模糊不清的說了一句‘冤冤相報何時了’，這讓我想起了那一年，我爹和他爹同時死後，我和他之間的那個約定。我若是殺掉了他，確乎是為我自己，還有我爹，都報了大仇，但那樣，不就違背了誓言，將仇恨延續下去了嗎？況且，魏絕他還有個沒出生的後代，我殺了那孩子的親爹，他長大以後，也一定要找我報仇。”
淩真雙目睜大。
想說些什麽，卻是欲言又止。
許白綾抿了抿嘴，自嘲而笑，“我知你的意思，你是想說，我何不索性將那姓蘇的也給殺死，一了百了？可她畢竟是無辜的啊，她腹中的胎兒則更加是，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而已。聽到‘冤冤相報何時了’那一句的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血洗大虞武林，化身為‘赤練女鬼’的這些年，已造下了太多的殺孽，被仇恨徹底蒙蔽雙眼，行事無忌，殘害了太多的無辜之人！昔年曾發過誓的，無論如何也要讓血債血償一事，到我這一代終結，可到頭來，我卻成了新一輪血海深仇的起點，已悖離初心太遠太遠，我……是時候該回頭了。”
許白綾搖著頭自言自語道，“我錯事做盡，不能再錯了。若真殺掉了他，那真的就什麽都來不及了，我就和姓魏的那廝一樣，成了一丘之貉，再也不是當年的那個許白綾了！所以最後的最後，我鬆開斷魂鞭，轉身走出魏家府邸，留下了魏絕一條性命。之後我便徹底離開了大虞國的版圖，出了大虞後，我獨自一路南下，來到了這座錦繡王朝，目的是找那位青靈山青靈寺的方丈，瀚藍洲佛法最高深者，百珠大師，想求他幫我尋一個解脫之法。”
一聽到許姐姐竟與那百珠方丈都有關係，淩真耳朵愈發豎起，聽得真切。
“聽從大師安排，我在青靈山西首處的那座心禁峰之上，就是在那一座覆滅了魔教青鸞的高峰，自清晨時起，盤膝而坐，不飲不食，亦無需排便，到黃昏時分，方可起身，期間不停念誦佛經典籍，持槌敲打木魚聲也不可斷絕，一連百日，都隻是如此。”
許白綾垂首緩緩道，“三月光陰飛逝，我虔心懺悔，敲打木魚已不下千萬次……終於等來了一人，天神山莊莊主夫人，親自上山拜佛燒香。”
淩真頓時大感訝異，年輕人張開嘴巴，叫道：“是我娘？！”
“對，就是你娘，姚櫻。”
許白綾微笑道，“在青靈寺大師的引薦下，我見到了那位淩莊主的妻子，她手腕上，帶著一枚赤紅色的手鐲，我得知了那鐲子，名喚赤煉墟鐲，內含一座苦修秘境‘赤煉歸墟’。當時我聽聞後，整個人都震驚了，想不到此歸墟之名，竟與我昔年在大虞國的魔道綽號‘赤練’這般相仿，簡直已可謂是天意！”
“百珠大師問我願不願意身入修羅，以煉-獄之火洗刷諸般罪孽，如果我願意，就可以讓我進入那枚墟鐲之中。我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下來了！那天之後，向你娘還有百珠大師，都親口立下重咒毒誓的我，就開始了在歸墟境內的修行，至今已有數年之久。”
紅裙女子麵色嚴肅，“餘生的每一天每一年，我都將在此處度過，半步也不會出去，理由很簡單，我要為己贖罪！通過這種自囚一地的苦行，或多或少來輕減一些自己曾經犯下過的殺人罪孽。除此事之外，什麽恩仇榮辱，什麽男歡-女愛，皆是虛妄。”
擦幹了眼睛處的淚水，已不再哭泣的許白綾，撐出了一個灑脫的甜笑，然後自我嘲諷道：“到底還是修行得淺了啊，不小心著了相，心中雜念橫生，這才會忍不住哭，被小真你看笑話……哎，你幹什麽？！”
隻因那青袍年輕人膽大妄為。
竟自說自話的伸出了手臂，攬住了紅裙女子的柔韌腰身，將之摟在懷裏。
“佛經有雲‘人既生亦死’，許姐姐，你這青燈古佛伴餘生的狀態，嘖嘖，剛才我說你的那一句‘活死人’，真是半點兒也沒說錯。”
那一襲青袍微笑而言，“你說我下次過來，要不要給你帶個木魚敲敲？”
許白綾挑著眉頭，沒好氣的叫道：“帶個屁啊帶，你放開我先！”
淩真這一回，卻是冒著巨大的風險，沒有鬆手。
年輕人反而厚著臉皮道：“聽完你的故事啊，我是真的心疼姐姐你，絕沒半分虛情假意，就隻是忍不住想抱抱你。那日，我意外被困在張一一明鏡城的幻境裏，你不也抱了我一下嗎？平等交換，這回於情於理，都該換我來抱你了。”
“屁的於情於理！誰允許你隨便抱我的？！”
許白綾嘴上這麽說著，但身子卻並沒有如何掙紮，仍處在青袍年輕人的臂彎之中，貼近其胸膛。
石榴裙女子的俏臉有紅光，不知是因羞澀還是沾了酒水的緣故。
“你小子存心占我便宜是不是？”
“不是啊，我就隻是抱一會兒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
淩真嗓音十分溫柔，“許姐姐，佛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中無男女，才可不著半分相，五蘊皆成空啊！”
許白綾當然知他又在耍貧嘴，剛想抽出胳膊想去打他。
突然間，莫名與之眼神相交，四目對視。
她驀然間，頓覺胸中心潮澎湃，有浪花激**不止，根本壓抑不住。
好一雙風流誘人，世間難得一見的桃花眸子！
便似數年清修閉關，苦封一界的成果，通通付諸東流，全數**然無存。
什麽空空色色，五蘊皆無？
如同心中一點癡，十方不加持。
一切孽障，刹那自得生滅！
臉色泛紅而極其富有光澤，宛若石榴籽一般水潤，傾國傾城的紅裙女子許白綾，收起了想要打人的衝動欲望，靜靜的停止下來。
此刻，她的目光中，帶著些略顯奇怪的意味。
那是一種根本無法簡單加以形容的……放縱。
紅裙一襲，軟玉溫香。
佛性已無，難以自持。
就那樣處在青袍年輕人的懷中，被溫暖的擁抱著。
給他抱一會兒，就抱一會兒吧。
沒什麽大不了的。
許白綾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