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石榴

榻上,淩真從睡夢之中陡然驚醒。

醒來以後,渾身上下,都已是淋漓大汗。

顯是在夢中受到了非同小可的驚駭!

盡量不想去回憶那個讓人心驚肉跳的噩夢。

淩真穿衣下床,獨身走出了屋外。

禦氣上升天幕處,俯瞰大地。

唯有這八卦峰之上,有正常的天時地利。

其餘地界,隻要還在火焰山的範圍內,那就無有日月更迭。

唯有茫茫的赤黃天地,焰及八百裏焦土。

可謂荒涼至極!

山峰上空是黑夜。

而淩真通過舉目眺望遠處,看到了峰外那片將近千裏的赤地,卻是晝夜難辨。

看著看著。

年輕人心中莫名湧起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

他努力的去辨析此種感覺,忽然恍然。

意識到這原是一種“戀舊”之感。

隻因這片火焰山焦黃赤天的地界,與其昔日所閉關修行的那座赤煉歸墟,頗為相像。

兩者很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樣的荒蕪至極。

一樣的入眼盡是焦土。

一樣的鳥不拉屎。

一樣的讓人胸懷涼薄。

太像,太像,像得讓人容易產生某種莫名的錯覺。

一個失神間,淩真便覺好似又回到了過去。

那四年的光陰歲月,在赤煉歸墟內度過的自己的四載青春。

再度縱身掠回了屋子裏麵。

來到床榻旁邊,將手腕上那枚赤紅色的鐲子摘取下來。

輕輕擱放在床邊案幾之上。

八卦峰上頭,本就是長年寂靜無聲的光景。

此時夜深,人更靜。

淩真坐在軟乎的床榻上麵,偏過頭,靜靜看著那枚造型精美的赤煉墟鐲。

年輕人麵色安寧。

心中感慨無限!

遙想三十年前的時候,這枚墟鐲的主人,還是那位軒轅劍爐之主軒轅殷。

那年,滿腔盡是風發意氣,修為和膽氣俱已不俗的軒轅爐主,一人縱橫天下。

不滿而立之年,便已遊遍錦繡王朝的版圖各處。

戰勝過不知多少手段高妙的武林豪傑和江湖義士。

他們全都沒有名字。

其實是有的。

人怎麽會沒有名字,更何況是那樣戰力不凡的人上之人?

隻是因為他們敗了,無一例外都敗在了軒轅殷的手上。

或死,或殘,或是直接變作廢人。

也因此而導致,他們皆淪為了無名氏。

退出“天下”這一方巨大的舞台,再也沒有了繼續爭奪聲名地位的資格!

不知出於各種目的。

可能是覬覦王府內的寶物,也可能單純的想要問拳一場。

那一年二十多歲的軒轅殷,孤身一人闖入了天神山莊。

挑戰那名已然是王朝年輕藩王的山莊之主,淩璞。

那一戰的結果,並無懸念。

軒轅殷大敗,敗在了神元藩王淩璞的手上。

身為挑戰者的他,輸得極為徹底,以至於此後,軒轅殷再沒勇氣挑起第二次戰鬥了!

可即便慘敗,軒轅殷也隻落了個重傷的下場而已,沒有丟掉性命。

甚至連修行路上的大道根本都未被毀掉,修養數月即能基本無礙。

是貴為一莊之主、一國強藩的“錦繡戰神”淩璞,手下留情,沒有痛下殺手。

於是運氣極好的軒轅殷,沒有變成“無名氏”裏的一個,還擁有繼續砥礪修行的機會和資格。

代價就是。

挨了一頓結結實實的痛打,有了一場慘烈敗北的戰績,還多損失了一枚喚作“赤煉”的手鐲。

從那之後,痛定思痛。

複姓軒轅的年輕人,開始轉變求道的路線風格。

在了解到自己體魄相對孱弱,拳腳作戰功夫不高,近身搏殺難與人敵這一鐵一般的事實後。

放棄了原本的成長路線,轉而去專攻旁門術法。

符籙,陣法,禦火,養龍,道門練氣等等。

數年時間裏,軒轅殷成為了一名囊括了無數外門神通之術,但卻不再隨意與人起爭執矛盾,甚至大打出手的“世外高人”。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軒轅劍爐”這一隻有他一個人的宗字頭門派。

真正建立了起來!

在明確了自己具備極高淬煉天賦的他,在鍛造兵刃和煉符造丹方麵後。

投入莫大的時間精力,一心鑽研其道,勤勤懇懇,不再有半點投機取巧的想法。

有時候選對方向。

真的比努力要重要太多太多了。

被淩璞用拳頭硬生生打得步入正軌的軒轅殷。

在二十多年前,親手用自家至寶涅槃爐,為神元王妃姚櫻打造出了一柄趁手佩劍,取名“紅陌”。

而時至今日。

這位已經坐擁了瀚藍洲首席鑄劍大師稱號的軒轅爐主,又為淩璞的兒子淩真也煉製出了一劍,劍名“極樂”。

其實,就算是軒轅殷自己,偶爾都會慶幸一下。

覺得自己當年,所挨的那頓來自天神山莊莊主的毒打,挨得很值很賺。

若是昔年自己運氣“好”,未被莊主淩璞的用鐵拳打醒過來。

一路按照最初的目標進發,砥礪修行。

那麽最終的結局,隻怕大概率是會落得一個捉對廝殺落敗,葬身於敵人手中的悲慘下場了。

哪兒還有現如今天下聞名,瀚藍洲盡知的鑄劍聖宗,軒轅劍爐?

哪兒還有自己依靠著淬煉之道,躋身的七階無極境大圓滿的修為?

哪兒還有一個先天火神體魄,天資奇絕,稟賦造化萬中無一的好女兒?

什麽都沒了。

身家性命多半都早沒了,哪兒還會有其他的這些那些?

這也就是這位當世鑄劍第一人,軒轅劍爐堂堂爐主,會對天神山莊淩家,會那般恭敬的原因所在了。

淩家,準確來說是神元藩王淩璞,於他軒轅氏而言,有著無可磨滅的巨大恩情。

留存大道性命,以拳糾道,助正心念之恩!

時光荏苒,軒轅殷已不再年輕。

連他的女兒都已十四歲了。

而那位拳法無敵人間,體魄高於一洲的大藩王淩璞。

其子淩真,更是已然弱冠。

峰頂屋室內,淩真觀看那枚當年軒轅落敗後,為感激淩璞不殺之恩,而特意在山莊裏留下來的赤煉墟鐲。

此時,坐在床邊的青袍年輕人,腦中思緒飛掠回了半個甲子的光陰之前。

淩真開始腦補,父親淩璞是如何用拳頭,輕鬆擊敗了上門啟釁的軒轅殷。

又是如何手下留情,使得保全一命的挑戰者羞愧難當,自願留下了此枚內含秘境的寶貴墟鐲。

許久後,腦補完畢。

淩真的思維,終於又回到了當下。

今夜仍然很深,然則繼續睡,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想了那麽多東西,頭腦發熱,擺明是睡不著的!

既然無聊透頂,又無法入眠。

那便去找許姐姐聊會兒天,消磨一下午夜的寂寥時光吧。

想到這兒的淩真,念誦法訣,周身縈繞真氣。

倏然間,整個人就已進入了那枚鐲中蘊含的奇幻秘境當中。

赤煉歸墟!

剛來到這片可謂再熟悉不過的歸墟之境。

頭頂上空,便立時有一陣龍吟聲傳落。

一頭體態極為雄壯,身長不下百丈的赤鱗巨龍,自高處俯衝而下。

這頭生有一對濃金色眼眸的巨型赤龍,正是軒轅殷作為交換,而忍痛割愛送於淩真的那頭“火龍”魔蛻。

那日交換完畢後,巨獸便不再歸屬軒轅氏。

人與龍之間結定了血印契約。

從此長龍口中之火,隻為其新主人淩真所噴!

這頭被轉移進入歸墟秘境的魔蛻火龍,在淩真的命令下,馱著這位腰配雙劍的青袍俊公子。

開始在黃土萬裏、焦天旱地的赤煉界裏,肆意遨遊飛翔,快意無限。

很快,就尋到了歸墟領主許白綾的所在。

竟是在一座巍峨不下千丈的大山腳下。

那巨山,並非岩石組成。

而是由金子銀子的碎塊堆砌而成。

銀光閃耀,金氣奪目。

叫人視之便即震撼萬分!

山巔處,趴著一頭模樣可愛的獨角小獸。

騎乘巨龍下掠過程中的淩真,一眼便瞧見了這隻被起名為“元寶”的小家夥。

此獸,多半是吐累了。

這會兒的魔蛻榆錢,正在金銀大山的巔峰呼呼大睡,儀態放鬆,甚是安詳愜意。

來到了地麵上後,淩真一下子躍落巨大龍首,快步走向身穿一襲石榴色紅裙,身段婀娜萬千的許白綾。

站在那位赤煉歸墟之主旁邊的,是一名細瘦的黑衣少女。

無疑正是許白綾收下的唯一一個弟子,蕭裙。

淩真招了招手,走近後,笑嗬嗬的開腔道:“許姐姐,想不到元寶口吐金銀的神通,竟此等不凡,這才過去多少時日啊,就有那麽高的一座大山了,這下,我淩真成為人族首富的日子,指日可待了啊!”

許白綾略微蹙眉,開口問道:“這個點,外麵是晚上吧,你不好好睡覺,跑到這裏來作甚?”

淩真嬉皮笑臉,道:“我們修行之人,覺本來就少,用不著睡太多的,我主要是太想許姐姐你了,耐不住相思之苦,就進來看看你了。”

許白綾用手掌,輕輕在年輕人的額頭上拍打了一下,有點兒像大人教訓孩子,她嘴角帶著笑,微嗔道:“打你個油嘴滑舌!”

淩真摸了摸腦門被拍的地方,嘻嘻一笑,滿腹歡欣。

即便是麵對父母,淩璞和姚櫻,他都需要注意點腔調,收斂許多不正經的德行,時刻小心不能說錯話,惹得爹娘不悅、不喜。

隻有在許姐姐這裏,淩真永遠可以像個十五六歲的快意少年人。

沒有絲毫壓力。

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許白綾忽用一根纖細玉指,遙遙指了一下那頭此刻匍匐於地的巨型火龍,沉聲道:“小真啊,你這條破龍,你是從哪裏搞來的?成天叫個不停,特別得煩,都打擾到我教小裙練功了!”

淩真笑著看了一眼站在石榴裙女子身邊的那名黑衣少女,不置可否。

然後,年輕人邁步走向那一頭已然認主自己的魔蛻火龍,靠近龍耳位置,大聲喊道:“小紅,以後你給我少吼幾聲,吵到了我許姐姐傳道授業,當心本公子扒了你的皮,拿回家做成一張龍皮地毯!”

那龍,仿佛果真完全聽懂了淩真的言語,溫馴無比。

竟是就那樣小幅度起身。

俯視青袍年輕人,點了點它那顆碩大至極的赤龍頭顱。

淩真立刻扭過頭,看向許白綾,朗聲笑道:“好了許姐姐,小紅它答應不再亂吼亂叫了,你就讓它繼續留在你這裏吧!”

重新走近那一襲石榴紅裙,看著這個臉皮從來厚得宛若城牆的淩家少爺,無可奈何的許白綾,隻好說道:“隻要那龍能稍微安分些,讓它待在我這赤煉歸墟裏,也不是不行。”

頓了頓,許白綾實在忍不住提出想法:“不過,你給這條龍起得名字,也太……太隨意了吧!”

淩真哈哈大笑,對著許姐姐道:“小紅這名兒不好聽嗎?我倒是覺得很好啊!我是小真,蕭裙呢,則是小裙,那麽這條赤色的巨龍,理所應當,不就應該被喚作‘小紅’了嗎?”

許白綾一時語噎。

不知該說些什麽。

淩真繼續盡情發揮,放肆的笑道:“許姐姐,你說……我能不能喊你‘小白綾’?我覺著甚是不錯!”

許白綾頃刻豎起細長雙眉。

她伸出手,一把抓住淩真的頭發,狠狠往上一拽,冷笑道:“我再給你一個重新組織語言的機會。”

“哎,疼疼疼!許姐姐我錯了,你放手……”

淩真隻覺得頭頂烏黑秀發,似要被大量扯斷,連根拔起,哀聲大叫,“這名字我也覺著一點兒也不好,爛,爛透了!”

見其這般認錯求饒,許白綾這才勉強鬆開了手。

還了淩真一頭濃密的順直黑發。

得以保全長發的淩真,舒了口氣,揉著頭皮疼痛處,邊揉邊道:“這一招‘揪發龍爪手’,是什麽上等武學技術麽?忒厲害了,我竟絲毫沒能防備,便被一擊得手……”

許白綾隻是瞳孔微微放大了那麽一丁點。

淩真立時知趣,改換話題。

但見其從納戒裏取出了兩壺酒水,一手一壺拿著,青袍年輕人神色快意,咧嘴笑道:“許姐姐,這是我特意給你準備的石榴酒,品質不俗,在戒指裏存了幾日的,反正今夜無聊,不如,你陪我飲上一壺?”

赤煉歸墟領主許白綾,登時有些吃驚,秀目大睜。

他淩真,竟然也會對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兒如此上心?!

想不到自己不過是先前隨口提了一嘴,最喜歡喝石榴釀造的果酒。

淩真這混不吝的臭小子,居然還就真的給記在了心上。

且這一回。

還專程將酒帶入了歸墟境內,要與自己一同飲用!

這家夥油頭滑腦的不著調,貌似特不靠譜,原來心還挺細,能為他人充分考慮……

許白綾胸中大動,不由心神搖曳。

卻是自己都不知到底為何,內心會有此等奇異的感受。

她明目大啟,秋瞳如泓,盯著麵前這一名不論氣度風貌還是衣著打扮,均高出尋常男子甚多的青袍年輕人。

年輕人亦在看著她。

石榴一果,寓意十分吉祥。

象征著多子多福,有“千房同膜,千子如一”的說法。

民間婚嫁時,常於新房的案頭或他處,置放切開了果皮,露出內部漿果的石榴,以此祝吉。

石榴所開花形,其姿豐滿,尤為火紅而熱烈,乃女性之美的極致體現,無出其右。

曾有文人做詩曰——“眉黛奪將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

亦有墨客筆者,用“石榴裙”三個字,來代指那些驚世駭俗的美女。

也有很多人曾用“拜倒在石榴裙之下”這一經典句子,來形容男子被女性的魅力所折服、傾倒,心甘情願當那裙下的風流鬼!

此時此刻,歸墟境內。

淩真手捧兩壺特意購買好的上品石榴酒,滿臉笑意濃鬱,神色燦爛。

紅裙女子兩頰暈起光澤。

若鮮紅石榴,嬌豔欲滴,美得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