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天地之臍

一日,鷙正在祖堂練琴,姬伯軒轅匆匆從外麵走回來,跪坐在琴台前,對鷙說道:

“來,我來教你一首曲子。”

姬伯軒轅先彈了三遍,鷙跟著學了三遍。姬伯軒轅問:

“明白這曲子裏的話?”

“關懷和期望吧。”鷙回答說。

“是啊,就稱它為‘敦敏’吧。”姬伯軒轅接著說道:“現在大城裏的人,都在忙著準備來年和赤帝的會盟。雖然赤帝的話還沒傳到,但是等話傳到再準備就來不及了。我這有件羔羊皮坎肩,相煩你去一趟陽虛山給倉頡送去,再帶上幹糧。最近事多,我把這倉頡忘了,實在對不住他。你把這首曲子彈給他聽,對他說,言語不能表達的殷殷之情,都在琴聲裏。”姬伯軒轅說。

“好的。我怎麽稱呼他?”鷙應道。

“你就稱他頡老吧。”姬伯軒轅沉吟了一下說。

一日傍晚時分,鷙來到了陽虛山,遠遠地看見山上有個平台,平台上有座木屋。他尋了條小道向山上爬去。爬到半山腰,隱隱聽到山上有人在哭。再往上爬,聽得真切了,是個老者在哭。山岩上,還流著了汩汩的淚水。鷙心中一驚:這要哭出多少眼淚啊!心中想著,就快步登上了山。

平台上有一間小木屋,小木屋前有一個白發蒼蒼的男人正坐在地上,摸著腳脖子哭。旁邊垂首站著一個同樣是蒼蒼白發的老者,也是淚流滿麵。兩個老人對他的到來,是似無知。鷙走到站著的老者麵前,雙手抱拳問道:

“請問你是頡老嗎?”

老者抬起頭,用手指了指張開的嘴,“咦啊”的兩聲,搖了搖頭。

鷙彎腰拍了拍哭著的老人的肩,打個招呼道:

“請問,你是頡老嗎?。”

那人猛一抬頭,把鷙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人的臉上生著四隻眼!

“莫怕,莫怕。我隻是多長了兩個眼,它們既不會罵人也不會吃人。”那人止住號哭說。

“你就是頡老?”鷙站起身來問道。

“我是倉頡。”那人回道。

“姬伯軒轅讓我給你帶來幹糧和衣物,幹糧衣物就放這了。他還讓我給你彈首曲子,他說,言語不能表達的殷殷之情都在琴聲裏。”鷙一邊說著,一邊把琴從背上拿了下來,準備彈琴。

“別忙,別忙,你看那邊有塊石頭,你抱過來。”倉頡說。

鷙不明白怎麽回事,但是,還是按他的意思去抱石頭。

“不是不是,是旁邊那個大的,對對。”

鷙抱來了石頭,那倉頡指了指自己的頭:

“來,往這裏砸。”

哭笑不得的鷙,生氣之下把抱著的石頭,扔得遠遠的。

“我都這個樣子了,你還要彈琴給我聽,不如用塊大石頭把我砸死算了。”倉頡一邊說,一邊又哭了起來。

“姬伯軒轅讓我給你送的幹糧和衣物,給你放這了。我走了。”鷙不知如何是好,轉身要走。

“姬伯軒轅讓你給我彈琴,你還沒彈啊。”倉頡說道。

“好吧,我來給你彈。”鷙轉回身說道。

倉頡看到鷙取琴,又指著那塊石頭說:

“把那塊石頭抱過來。”

無所適從中,鷙靜下了心來,他打量起倉頡。這應該是個六七十多歲的老人了,炯炯的四隻鳳目長在冬瓜大的腦殼上,使整個臉看上去龍顏赫赫。

鷙麵對著倉頡跪坐了下來,說道:

“我叫鷙,我應該先問問你為什麽哭,再提彈琴的事。對不起。”

倉頡閉上了下麵的眼,睜開上麵的眼,對鷙說道:

“應該是個蠻荒來的孩子啊。天要黑了,你也走不了啦,進屋吧。”

鷙跟著倉頡鑽進了木屋,木屋不大,進屋坐下暖和多了。垂首站著的老者跟進了屋,向屋中間的火塘裏添些柴禾,坐上陶罐燒起了水。鷙問倉頡:

“這位老人家不能說話嗎?”

“是的,他叫蒼北海,是個啞巴。”倉頡回答道。

“哦,請問你為什麽哭啊?”鷙小心地問道。

“唉……”倉頡長歎了一口氣,說道:“我為的文被一個神偷走了,那可是我一生的心血啊!”

說完又哭了起來。

“為的文?什麽是文啊?”鷙問。

“我也給你說不明白,你見過祖堂裏那一排排的繩疙瘩嗎?”倉頡問。

“看到過,一個叫沮湧的老人,天天翻看著繩疙瘩,在羊皮上畫畫。不過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鷙說道。

“大大小小的疙瘩,粗細長短的繩索,記載的是族裏發生過的重要的事跡和歲月的更迭。日子久了,總會記亂記錯甚至會忘掉記的是什麽。那個沮湧是想把繩疙瘩上的事畫下來,我看著還是亂,他自己畫的畫自己知道,傳下去,後人還會弄不懂是什麽意思。我就想到了為文,用我為的這個文,代替掛在牆上的那些繩疙瘩,使記數記事變得更容易。說了為文,你還是不懂,幹脆就叫造字吧。我辛苦一輩子造的字被偷走了啊……”倉頡說著又哭了起來。

“你在這裏造字,字能記事。我聽聞夜晚閉戶,神鬼莫入,怎麽會被神偷走的啊?”鷙問。

“昨天,來了個人模人樣的神,來到就和我聊天,我長年累月地呆在這山上,也悶啊,就和他聊了起來。那神會誇人,誇得我的心裏舒舒服服的。我讓他看我造的字,那個神人邊看著邊誇著,還幫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分析,邊分析邊誇讚。總之,我們聊的很投機。到了晚上,我就請他住在了我的屋裏。誰想到,一清早起來,那個神和我的字,都沒有了。”倉頡說罷,又嗚咽了起來。

“你的那些字是文在什麽上麵的?”鷙問。

“我是刻在明貝上的。”倉頡說“明貝?”鷙問。

“我在北海之濱撿來的一種貝殼。明貝稀少,為此我奔波了五年。”倉頡回答說。

“非得要刻在那明貝上?”鷙問。

“明貝凸起的外殼豔麗堅硬,凹進的內壁鬆軟可刺。我用骨針就能刻上去,而且不怕日子長了摩擦掉。”倉頡回答道。

“你現可以找別的東西把那些字再刻上啊。”鷙說。

“上千個字啊,我才剛想好造之法。心裏還亂著,我、我我……”倉頡難過地又哭了起來說道。

“哦。”鷙應了一聲。

倉北海端起火塘上燒開的水,分了三小罐。三人喝點水,吃點東西,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喝點水吃點幹糧,倉頡到屋門前坐下,又要哭。鷙忙說:

“你先別哭。丟了東西去找啊,哭有什麽用。”

“上哪裏去找?如果是人偷的,根據他的衣著和口音,能循跡去查找。這神,神出鬼沒的,上哪去找啊?”倉頡帶著哭腔說。

兩人正說著,從山下上來了一個神,眨眼之間就到了他們的麵前。倉頡見到那神,爬起身來緊緊地抓那神衣裳前襟,大聲責問道:

“我的字呢?我的字呢?你把我的字弄哪去了?”

“老人家凜然的責問猶如天神的拷打,讓我問心有愧。”長的人模人樣的神說道。

鷙打量著這個神,果真和人沒什麽兩樣,就是比人長的更得體更體麵。

“你還我的字,你還我的字啊!”倉頡一邊撕扯著那人的衣裳一邊喊著。

“老人家有力的手臂撕扯著我的衣裳,就象撕扯著我的魂靈,讓我愧疚難當。”那神說道。

“你給藏哪去了?你給藏哪去了?!”倉頡厲聲嗬道。

“老人家請放下你有力的大手,容我向你慢慢道來。”那神說。

“我不能放開你,我放開你跑走了,我到哪裏去找我的字啊。”倉頡說道。

“想跑掉,我就不會來了,在你炯炯的鳳目之下,我怎麽會跑呢。”那神說。

倉頡知道抓著他也沒有用,就鬆開了手。

“這位玉立著的少年,你是誰啊?”那神拱著手向鷙說道。

“我是來送幹糧和衣物的,我的名字叫鷙。”鷙也拱著手說道。

“別給他說話,讓他立刻還我的字。”倉頡對鷙說道。

“一個偉大的老人,他的心裏隻有他偉大的使命。我們坐下來說吧。”那神說。

二人一神跪坐了下來,那神低聲說道:

“那天夜裏,我背著你的字還沒走多遠就被二八神給抓到了。”

“什麽是二八神?”倉頡問。

“老人家真厲害,一問就問到了點子上。四麵八方十六向,十六個二八神,每天從地臍出來朝著十六個方向,為天地巡夜,巡查惹事作惡的鬼神。二八神不管人事隻巡查鬼神,所以人間不常見。”那神說。

“什麽是地臍?”鷙問。

“這位少年謙謙好學的樣子,真讓人動容。地臍就是天地的中心,大地的肚臍眼。”那神回答道。

“然後呢?”倉頡著急地問。

“我被二八神帶到地臍責罰,還好沒有被打進神魂顛倒洞,可你造的字被留在地臍裏了。那天我對你造的字一時心生歡喜,做了不該做的事。真是對不起。”那神有些愧意地說。

“地臍在什麽地方?什麽是神魂顛倒洞?”鷙問。

“西北方向,天井岸邊。”那神說完慌忙起身就走。

“你回來!你給我回來!”倉頡大聲喊著那神,起身想追,知道追不上,跪坐下大哭起來。

看著四目流淚,失聲痛哭的老人,鷙的心裏也跟著難過起來。心想,這老人造的字一定是個好東西,不然的話,神也不會來偷。這事應該先去告訴姬伯軒轅,看他能不能派人把字幫老人找回來。想到這裏,他對老倉頡說道:

“你別再哭了,原來沒法找,現在已經有找的地方了。我回大城去稟告姬伯軒轅,看看他能不能派人把你的字找回來。”

“好好好!不過你不能把你的琴帶走。”老倉頡停止了哭泣說道。

“為什麽?”鷙迷惑著問道。

“第一你還沒彈琴給我聽啊,第二你背著琴跑了,轉臉就把我的事丟一邊去了,讓我這個老頭子怎麽辦啊。”老倉頡說著又哭了起來。

“這個不行,這是我答應別人的一個承諾,一定要始終帶在身上。我說回大城稟告姬伯軒轅,也是我對你的承諾。我一定會做到的。”鷙認真地看著老倉頡說道。

倉頡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又哭了起來。

“我走啦”鷙說。

鷙回到了有熊大城,見到了姬伯軒轅,稟告了老倉頡的字丟了的事情。姬伯軒轅長歎一聲:

“為了造字他奔波一生,受盡了苦難啊,你去幫他找找吧。”

“我……”鷙張大了嘴。

“還有那個諾麽,你可以叫上他。現在大城裏,就你們兩個閑人。”姬伯軒轅說道。

“我們……”鷙想說,我們怎麽去找啊,看到姬伯軒轅不容置疑的眼神,把話咽回了肚子裏。

姬伯軒轅揮了揮手轉身走了。

鷙心不情願地來到了窯場,見到了諾麽。把事情的經過如此這般地告訴了諾麽。諾麽倒是興奮了起來,問道:

“四隻眼?,和他說話會不會很害怕。”

“害怕倒是不害怕,就是盯著他看的時候會頭暈目眩的。”

“字丟了,字是什麽樣的?”

“不知道,我也沒見過。”

“二八神是十六個,昆吾山的角彘也是十六個,還真是巧啊。”

“角彘?”鷙問道。

“昆吾山上的豬龍神獸。”諾麽說道。

聽到鷙和諾麽說起了倉頡,封子走過來說道:

“這倉頡就是一個渾人,年青的時候,先伯少典把他從死人窩裏帶回來,是看他長著四隻眼,還有個大腦袋。是想讓他捋清祖堂裏的那些繩疙瘩。他看見個鳥獸的腳印子,就什麽都不幹了,說要去造字。字是什麽樣的,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軒轅伯就不該由著他,先是在外瞎跑了十來年,從大城背出去的幹糧都能堆成山。好不容易回城了,纏著軒轅伯要個單間的屋子,說要開始造字。我一聽說就跑過去把他臭罵一頓,十來年前你就說造字,現在你又說開始造字,這十來年裏你隻造大糞!軒轅伯還是由著他,給他倒騰出了一間屋子,讓他造字。他一開始造字,豬見到他追著拱,雞見到飛著啄,一群羊追到屋裏去頂他。你就看他天天在大城跑吧,丟死人嘍。到了夜裏整個大城鬼哭神嚎的,一個大城的人都沒法睡覺。沒辦法,軒轅伯遍訪天下名山,找到了一座陽虛山。軒轅伯見那陽虛山非常的恬淡靜寧,就派人給他在那裏造了個屋子,祭請祖神保護他的安寧,讓他靜心在那裏造字。這又過了十來年,他說字丟了,哈哈,誰信?神偷了他的字?他的字好吃?他的字好喝?還是他的字好看?一溜大砍空,就為自己一輩子什麽都不幹找個理由,依我看,他根本就沒造過什麽字。”

“我見到那個偷字的神了,那個神承認是他偷的,他說又被二八神給繳了去了。”鷙對封子說。

“二八神?沒聽說過,胡說八道,字沒造出來,造出個神來。”封子說完,忿忿地走了。

“你知道天井岸嗎?”鷙看著封子的背影問。

“不知道。”封子擺了擺手。

“我們先在大城裏問問,有沒有人知道天井岸這個地方。”鷙對諾麽說。

諾麽點了點頭說:“好。”

兩人問了整個大城的人,沒人知道天井岸。鷙突然想起蹲大圈的象罔,和諾麽到了蹲大圈的地方。和象罔打了招呼問道:

“你知道地臍和天井岸嗎?”

“你先告訴什麽事,我再告訴你。”象罔哈哈笑著說。

“老蒼頡的字丟了,我們要找到這個地方。”鷙說道。

“地臍?”象罔問。

“你知道地臍在哪?”鷙驚喜地問。

“不知道,但你們帶著我去,我一定能幫你們找到。當初我找玄珠,踏遍了天下的山山水水,得逢了眾多高異能人。你們帶著我,要找螞蟻的肚臍眼,我都能給你們找到。”象罔信心滿滿地說。

鷙和諾麽對望了一眼,鷙對象罔說:

“我們去問問軒轅伯,如果你跟我們去,你一定要聽我們的話。”

“一定!一定!”象罔連忙地點著頭。

鷙和諾麽轉身去祖堂,象罔在後麵喊著:

“多說點好話,幫我多說點好話。”

鷙去見姬伯軒轅,姬伯軒轅說:“讓他去吧,天天見他蹲在那裏,我也煩。”

鷙也知道了諾麽隻有半個心的事,到了晚上讓他早吃早喝早睡覺。

第二天等諾麽醒來,鷙已經準備好了盾矛弓箭,吃喝用具一應行囊。等諾麽洗完臉吃完飯。兩人來象罔跟前,給他用腳擦開了圈。象罔出了大圈,也沒見他高興,隻是嘴裏直說嚷嚷:

“給我點吃的,給我點吃的。”

本來諾麽是興衝衝的,出了城門,過了護城河,腳就邁不動了。出了大城的象罔心裏是歡快的,一個勁地催促諾麽快走。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清越的蹄聲傳來,騎著夫諸的邦央趕到。

邦央問:

“你們這是到那裏去?”

“到陽虛山幫老倉頡找字。”諾麽回答說。

“我也去。”邦央說。

諾麽看了看鷙。鷙看了看諾麽,又看了看邦央笑著說:

“好啊。”

一行四人就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