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這天，九疑山萬裏晴空，風和日麗。
龜田宏一早早起床，洗漱一番後決定與王滿娥一起上三分石勘察索道安裝的路線。
大女兒王疑晨得知父母要去三分石，有意安排丈夫盤成富和女兒盤妮雲陪伴兩位老人上三分石，以確保老人的安全。龜田宏一和王滿娥卻拒絕了王疑晨的好意，執意不要任何人陪伴，夫妻雙雙獨自上三分石。王疑晨見父母堅決不要人陪伴，也覺得兩位老人這樣做有道理，因為兩位老人畢竟分別近二十年了，很想單獨在一起散散心，說說心裏話，於是，不便勉強，讓兩位老人獨自上山了。
來到三分石腳下，王滿娥帶著龜田宏一來到父親王旺崽和母親盤秀姑的墳墓前，告知龜田宏一，這就是父母親的墳墓。龜田宏一首先來到王旺崽的墓前，放下拐杖慢慢地屈腿彎腰跪了下去，並連叩三個響頭，口中不停地嘟噥著，但嘟噥的聲音很低，連站在他身旁的王滿娥都聽不清他到底在嘟噥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王滿娥才將長跪不起的龜田宏一扶起來。龜田宏一站起來後慢步來到盤秀姑墓前，雙手合一，作了三個揖，嘴唇一張一合，不停地嘟噥著。此時，龜田宏一本來想在盤秀姑墓前跪下去叩首跪拜，但是，由於年事已高，加上剛剛在王旺崽的墳墓前跪拜了好一會兒，雙腿有些麻木，不聽使喚，怎麽跪也跪不下去了，隻好站在盤秀姑墓前作揖，表示對盤秀姑的哀悼和思念。
其實，龜田宏一是很想跪在盤秀姑墳墓前叩幾個響頭，好好地祭拜盤秀姑一番的。因為是這個開明的瑤族媽媽當年不顧他人的反對，接受了龜田宏一這個“既聾又啞”且“不明身份”的“啞子”在自己家裏長住下來，後來又是這個開明的瑤族媽媽做通了王旺崽的工作，名義上將白癡李木生招為上門女婿，事實上讓龜田宏一假借李木生的身份跟王滿娥結婚。要知道，在那物質十分困乏、生活十分困難的建國初期，本來就十分貧窮的家庭，要供養一個隻知道吃喝的傻子是何等的不容易啊！如果不是盤秀姑的豁達開朗、聰明機智，在那階級鬥爭抓得那麽凶猛的年代，誰敢接收“身份不明”的人在自己家裏生活？竟然還敢移花接木、假借他人的身份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不明身份的人”而接連生育五個子女？簡直連想都不敢想啊，但是，她盤秀姑想到了，而且做到了。
在盤秀姑墳墓前作揖完畢後，王滿娥帶著龜田宏一邊走邊聊，最後來到了白癡李木生的墳墓前。望著李木生的墳墓四周雜草叢生，墳墓幾乎被雜草覆蓋而看不出來了時，龜田宏一扒開那些茅草，回頭跟王滿娥說道：“幺妹，明年清明節，我們為爸爸媽媽和李木生的墓各立一塊碑怎麽樣？”
“爸爸媽媽那兒立塊碑可以，但是，李木生的碑不好立，因為不好落款啊！”王滿娥聽了龜田宏一的建議後，覺得這個建議很好，但是，認為李木生的碑不好立，因為外人都知道，她嫁的是李木生，而且跟李木生“生”了五個女兒，而事實上卻是跟龜田宏一結的婚，孩子並不是他李木生的，要立碑的話這立碑人不好落款。
“這好辦，孩子的名字全部跟他刻上去，孩子是我們的孩子，也是他李木生的孩子。”龜田宏一見王滿娥有顧慮，十分坦率地說道。“要知道，當年如果沒有他李木生，我們根本不可能結婚生子啊。”
“好，那就馬上給村裏的石匠打個招呼，預訂三塊碑，趕在明年清明節前刻好，好在清明節給他們立上。”
“這事具體你去辦吧。”龜田宏一跟王滿娥說著，突然想起了什麽，接著說道：“哦，對了，我們是不是該去補辦一張結婚證？”
“對，是應該去補辦一張結婚證。”王滿娥一聽，先是一陣驚訝，接著十分爽快地回答道。“我們結婚四十多年了，孩子生了四五個，竟然連結婚證都沒有辦，這話說給別人聽，可能誰都不相信啊！”
“是啊，但這也不怪我們啊，因為我們畢竟不同國籍，加上那個年代的特殊性，逼迫我們不能明的結婚，更不能取結婚證啊，我看明天我們就去民政局補辦個結婚證，怎麽樣？”
“明天可能不行，因為你是日本人，要辦理結婚手續的話可能要先回日本去辦理相關手續，才能在我們的民政部門辦理結婚登記。”
“那好，等九疑山的旅遊開發有了眉目，我馬上回日本去辦理相關手續，然後回來辦理結婚證。”龜田宏一說完，攙扶著王滿娥向三分石方向走去。
“前麵那個山崖就是當年我和王春祥遇見狼的地方。”王滿娥和龜田宏一相互攙扶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大約走了兩個多小時，在接近自己當年遇到狼群的山崖處時，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後指著前方說道。“哎！當時真的不敢想像啊，那時王春祥背著我，我伏在他的背上，遠遠地看見一群狼眼露凶光虎視眈眈地望著我，我嚇得大叫，狼聽見我的叫喊聲立即驚吼起來，王春祥聽見狼的吼叫聲後嚇得屁滾尿流，一把將我拋在地上奮力向山下逃去。當時我不知所措，不顧一切地爬起來就跑，然而，卻跑錯了方向，掉下了懸崖……”
“當時幸虧跑錯了方向，掉下了懸崖，不然你早就被狼吃掉了。”龜田宏一一聽，似乎十分高興，打斷王滿娥的話道。
“是啊，當時如果不掉下懸崖，很有可能被狼吃掉了。”王滿娥低聲回答道。
“什麽很有可能？是絕對被狼吃掉了。”龜田宏一似乎是在糾正王滿娥的說法。“但是，用中國的古話來說‘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依’，你掉下懸崖又是一件大好事……”
“什麽，我掉下懸崖，幾乎命喪懸崖還是件大好事？”王滿娥見龜田宏一那幸災樂禍的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反問道。
“是大好事啊，難道昨天你沒有聽清楚我在酒席上跟王春祥說的那一席話？我說他王春祥是我的救命恩人一點都不錯啊。你想想看，當年你們遇到狼群時，他王春祥如果不拋棄你獨自逃命，你能掉下懸崖嗎？你不掉下懸崖，我怎麽能獲救？你不掉下懸崖，我們怎麽能走到一起，最後結婚生子？因此，他王春祥才是我真正的救命恩人，同時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啊。要知道，當初他王春祥如果不拋棄你獨自逃命而拚死跟狼去搏鬥，你們倆早就命喪狼口了。”
王滿娥一聽，覺得龜田宏一的分析十分荒唐，但似乎又有一定的道理，頻頻地點頭。
王滿娥與龜田宏一在三分石上相互攙扶著艱難地向三分石峰頂爬去。爬累了便坐下來相互依靠著休息一會兒，拿出隨身攜帶的食物，似乎又回到了當年在那懸崖絕壁處過的日子，各自將自己手中的食物放到對方的嘴邊，非要對方吃掉自己手中的食物不可。然而，雙方都十分謙讓，隻咬對方遞過來的一點點食物，然後相視一笑，才慢慢地將嘴裏的東西咀嚼起來，接著慢慢咽下去。他們邊吃邊聊，從中國談到日本，然後又從日本談到九疑山，幾乎無所不談，好像這個世界是他們兩人的，任由自己擺布，無所顧忌。
閑談間，天空突然暗了下來，本來就覺得十分涼爽的大山突然間增添了一些涼意。龜田宏一透過密密的樹林望向天空，原來，天空早已布滿了烏雲。
“等會我們會不會遇見狼群？”龜田宏一看了看布滿烏雲的天空，立即心生恐懼，回頭向四周望了望後問王滿娥道。
“這個你大可不必擔心，因為大集體時為防止野獸危害人民的生命安全，保護人民財產，九疑山地區曾鼓勵山民打獵，對打死豺狼虎豹的山民給予獎勵，九疑山早就沒有狼了。”王滿娥見龜田宏一心存疑慮，當心出現狼，接著說開了。“近些年來，盡管政府下令禁止捕殺野生動物，但從來沒有聽說有豺狼虎豹出現過，你放心大膽地走，不會有危險的。”
“你放心，我絕對不是王春祥那種自私自利的小人，不可能在你遇到危險的時候獨自逃命……”
“耶？你剛才不是在表揚王春祥，說他獨自逃命是好事嗎？現在怎麽又說他是自私自利的人了？”
龜田宏一一臉壞笑：“按常理來說，當年王春祥拋棄你獨自逃命確實太自私了。但是，根據當時的情況來分析，當時他王春祥拋棄你獨自逃命又確實是好事，因為他不拋棄你獨自逃命，不僅他會被狼吃了，而且你也會被狼吃了，最終我也會因為沒有你而走不出那懸崖絕壁，活活餓死或凍死在那裏，哪裏還能活到今天啊，你說是不是？”
“好好好，再別提那些傷心的事了，繼續走吧。”王滿娥覺得龜田宏一說得有一定的道理，頻頻點頭道。
“當年你是從哪裏跳下去的？”來到自己當年掉下懸崖的懸崖處，王滿娥問龜田宏一道。
“哪裏還記得當時是從哪裏跳下去的？”望著那刀削一般垂直而下的懸崖絕壁，龜田宏一的心顫抖不已。“當年這地方古木參天，樹木十分茂密，哪裏分得清南北東西，知道自己是從哪裏跳下去的？”
“大概就是這個位置。”王滿娥來到懸崖絕壁處，指了指眼前那片亂石叢生、連腳都放不穩的崖壁道。“當年我就是從那個方向奔跑過來後從這裏掉下去的。”
“應該是這地方吧，因為這一帶非常陡峭，像刀削的一樣，幸虧崖壁上滋生出來的那些樹木的擋掛，不然，掉下去會粉身碎骨啊！”龜田宏一站在王滿娥身旁感歎道。
“是啊，真的不敢想像啊，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膽顫心驚啊。”
“這個地方垂直而下，我看就在這個地方建索道，經舜源峰直達舜帝陵，怎麽樣？”
“好，就建在這裏。”
“耶？怎麽下雨了？趕快打道回府。”正當龜田宏一與王滿娥談得十分興致時，山中的雨說來就來，天空突然“嘩啦啦”地下起雨來，整個山林被山風吹得呼啦啦直響，龜田宏一急忙催促王滿娥盡快下山。
王滿娥見雨越下越大，立即回轉身攙扶住龜田宏一，準備下山。然而，剛才還十分幹爽的、被苔蘚包裹著的山石被雨水一淋，突然變得滑溜溜起來，連腳都放不穩。無奈，龜田宏一隻好放下拐杖與王滿娥互相攙扶著，扶住石頭一步一步艱難前行。
“這些山石淋濕雨後十分濕滑，千萬要小心，否則會滑下山崖。”盡管雨越下越大，王滿娥卻格外小心地挽扶住龜田宏一的胳膊，十分謹慎地叮囑龜田宏一小心翼翼前行。“別著急，雨反正在下了，安全第一。”
“是啊，這正應驗了常人說的‘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句話啊，千萬要注意安全。”龜田宏一攙扶住王滿娥，叮囑道。
此時，盡管雨越下越大，整個山林雷聲大作，且龜田宏一和王滿娥都覺得渾身十分寒冷，內心感到十分恐懼，但是，雙方都沒有表現出來，而是互相攙扶著、鼓勵著，在那布滿苔蘚的山石上小心翼翼、艱難地向山下挪動著腳步。
“哎，悔不該拒絕成富和妮雲的好意陪伴我們上山啊，如果他們兩人跟我們一起來，現在肯定會背著我們下山啊。”此時，王滿娥似乎有了一些悔意。
“是啊，但是當初誰也沒有想到，這好端端的天氣怎麽說變就變，突然間下起雨來了呢？”
“你放心，現在他們肯定已經上山來找我們了。”
“哎，九疑山這麽大，方圓幾百裏，他們知道我們到哪兒去了嗎？他們能找到我們嗎？”
“走的時候我不是跟他們說上三分石來勘察旅遊纜車安裝的線路嗎？他們肯定知道我們在這裏的，這個你放心。”王滿娥在安慰龜田宏一的同時，似乎也在安慰自己。
“好，小心點，這山石實在是太滑了，一定要注意安全。”龜田宏一在提示王滿娥的同時，也在提示自己要注意安全，用拐杖將前麵的山石點了又點，確認那石頭不鬆動、不打滑後才抬腿向前挪過去。
“啊！”剛剛邁出前腿的龜田宏一，突然間聽到王滿娥驚恐的吼叫，並感到自己攙扶住王滿娥的手重重地向左邊傾斜。於是十分驚呀地回頭看了一眼王滿娥，隻見王滿娥整個身子正向懸崖邊斜滑過去。龜田宏一來不及細想，立即丟下拐杖，雙手猛地用力，將王滿娥拉了過來，讓其向懸崖相反的方向撲去。自己則因用力過猛，正好與王滿娥的位置相互置換，撲向了懸崖，瞬間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