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龜田宏一出獄後的第二天,日本最高法院副院長小寧佑一就帶領三名工作人員找上門來,主動與龜田宏一協商,決定對龜田宏一進行賠償。

“龜田先生,今天我們受最高法院的委托,特意來跟你協商政府對你錯誤羈押一事。我們先征求你的意見,看看你對政府錯誤地將你羈押,使你的身心受到摧殘、人格受到侮辱有什麽要求。隻要不違反國家法律法規,你有什麽要求或意見盡管跟我們提,我們會盡量按照你的要求辦理。”來到龜田宏一家裏,小寧佑一開門見山地跟龜田宏一說道。

麵對最高法院的一幫人馬,早就期待國家賠償的龜田宏一此時卻沉默不語,一言不發。

“我舅沒有什麽要求,隻要求國家賠償五個億日元。”佐佐群惠見龜田宏一沉默不語,替他回答道。

“有關錢的賠償問題國家有個賠償標準,到底賠多少我們會當麵算清楚,這個你放心。”小寧佑一見佐佐群惠開口就要五個億,心平氣和地解釋道。

“沒有五個億就免談。”此時,沉默了很久的龜田宏一大聲吼道。

“龜田先生,賠多少錢我們會按照《國家賠償法》一分一厘給你算清楚,該賠多少、能賠多少我們一分不少你的。但是,賠償是有標準的,我認為除了賠償錢外,你還有沒有其它什麽要求?”小寧佑一見龜田宏一終於開口說話了,十分溫和地跟龜田宏一說道。

“我要求回到中國去,回到我妻子和子女們身邊去。”小寧佑一盡管說話十分溫柔,以商量的口吻提示龜田宏一,然而,龜田宏一卻依然無法平靜下來。當聽到小寧佑一問自己除了要求國家賠償外還有什麽要求時,大聲吼道。

“什麽?你還要回到中國去?”在場的人一聽,非常吃驚,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反問道。

“對,我要回到中國去,回到妻子和子女們身邊去!”龜田宏一聽到在場人的疑問,依然十分憤怒,口氣依然緩和不下來。

“中國和日本相比,中國實在是太貧窮、太落後了,可以說根本無法比,難道你還要放棄富裕發達的祖國去中國受苦受窮?”小寧佑一聽見龜田宏一說還要回到中國去,十分擔心地反問道。

“你們根本不知道啊,在物質方麵,中國確實無法和日本比。中國不僅貧窮,而且相當落後,但是中國人勤勞憨厚、純樸善良,隻有身處中國才知道什麽是人性,什麽是道德,什麽是和諧。日本雖然是生我養我的祖國,確確實實十分富裕、發達,因而讓我這海外遊子在中國生活的那段艱苦歲月日思夜盼,期盼能早日回到祖國,享受富裕的生活。然而,現在我才猛然發現,物質富足的生活不一定富裕,隻有物質和精神雙重富裕,生活才充實,才是真正的富裕啊!”龜田宏一聽小寧佑一那麽一說,內心更是激動,十分動情地說道。

“那好吧,既然你想回到中國去,我們也不反對,我們會將你的情況向上級匯報,爭取政府支持,讓你再次回到中國去。”小寧佑一見龜田宏一說得十分認真,確實有回中國的意願,也不好多勸說,十分溫和地說道。“來,現在我們一起來跟你算一算,你被國家錯誤羈押將近二十年,國家到底應該給你多少賠償。”

“你們算吧,反正無論你們的賠償金額怎麽算,但誤工費、精神損失費等等一並算下來絕對不能低於五個億,少了這個數就免談。”龜田宏一的話不多,卻十分果斷。

“到底賠多少錢算一算再說吧,其它的好商量。”小寧佑一邊回答龜田宏一邊指示身邊的工作人員道。“安貞宏美,請你按國家標準先算一算到底賠多少錢再說。”

“好。”安貞宏美聽了小寧佑一的安排後,立即打開計算機算了起來。

“結果出來了。”過了好一會兒,安貞宏美說道。“按照《國家賠償法》第二十九條規定,侵犯公民人身自由的,每月的賠償金按照國家上年度職工的日平均工資計算。去年我們國家的職工日平均工資是27397日元,因此,龜田宏一先生的總賠償金額為[(18年×365天)+216天]×27397=185916402元,這就是國家應該賠償給龜田先生的工資。”

“工資賠多少無所謂,但是我的精神損失費、誤工費等等怎麽算你們自己看著辦吧。”龜田宏一聽安貞宏美說完,立即補充道。

“這樣吧,按剛才安貞宏美所計算的不足兩億日元的工資給你算夠兩個億,另加一個億精神損失費、誤工費,怎麽樣?”小寧佑一聽龜田宏一提到精神損失費、誤工費等費用,跟他商量道。

“不行,五個億,少一分都不行!”佐佐群惠聽了小寧佑一的話後大聲說道。“當年的戰鬥英雄回國後不但沒有得到國家的認可,反而被錯誤羈押近二十年,隻區區一個億精神損失費就打發了,又不是打發乞丐,絕對不行,沒有五個億一切都免談。”

“好,好,我們是代表政府跟你們商量賠償問題的,我認為,有理不在聲高,要想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得講個‘理’字,剛才是我個人的想法,你同意不同意都沒關係。當然,如果同意,就在我們的協議上簽個字,不同意就不簽,何必那麽大吼大叫幹什麽?”小寧佑一見佐佐群惠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十分溫柔地說道。

“你們還好意思談‘理’字?當年我外公外婆和我媽幾乎天天跪在你們的腳下,求你們放了我舅,那個時候你們怎麽就不講‘理’了?當初如果你們講道理,不胡亂懷疑我舅被中國人收買、利用,及早調查處理我舅的事,我外公外婆和我媽也不可能那麽早就離開人世。你們根本不知道啊,我外公外婆和我媽就是被你們活活氣死的,他們死不瞑目啊!”此時,佐佐群惠聽了小寧佑一的話後更難抑心中的憤怒,怒火似乎更旺,吼聲更大了。

“呃,年輕人,有話慢慢說,聲音要小點,我們是來跟你們協商解決問題的,不是來吵架的,有什麽要求和意見你盡管提,我們會虛心接受。”小寧佑一見佐佐群惠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以商量的口吻輕言細語地跟他說道。

“我告訴你,一想到我外公外婆和我媽當年天天去求你們,你們卻置之不理,我的心怎麽也無法平靜。如果你們真的想讓我的心平靜下來的話,就盡早按我的要求去做,賠五個億給我舅,了卻我舅的心願,讓他早日回到中國去過安安穩穩的生活。”盡管小寧佑一一直輕言細語地跟佐佐群惠商量,然而,佐佐群惠卻怎麽也無法平靜下來,依然激動不已。

“好,既然這麽說,就按你們的意見辦,五個億就五個億,待會到銀行去辦理轉賬手續,將此事作個了斷。”小寧佑一見佐佐群惠十分激動,似乎沒有商量的餘地,隻好讓步,答應他的要求。

一切賠償手續辦好後,龜田宏一在佐佐群惠的陪同下來到父親的墓地,給父親上香。

這是一個古老的墓園,從入園處那陳舊的墓碑可見這個墓園的曆史。龜田宏一清楚地記得,當年自己的爺爺就葬在這個名叫“永世樂園”的墓園,墓園背靠巍巍青山,一條清澈的小河自西向東流去。此時節櫻花開得正旺,嫣紅一片,各條墓地旁邊的道路似乎成了一條條“櫻花隧道”,“隧道”兩側是密密麻麻的墓碑,放眼望去,看不到邊。

在佐佐群惠的帶領下,龜田宏一來到了父親的墓前。隻見墓碑上鑲嵌的父親遺像正雙眼凝視自己,似乎想跟自己說什麽。龜田宏一看到父親那欲言又止的模樣,雙眼立即紅腫起來,慢慢地跪在了父親的墓前失聲痛哭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佐佐群惠才走上前來攙扶起龜田宏一,然後在墓碑前放上一束鮮花,接著燒起香來。

龜田宏一燒著燒著香時又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並邊燒香邊哭訴道:“爸,孩兒不孝,沒能為你養老送終。但這不是不孝之子的錯,這是政府的錯,是日本政府讓我大失所望。我在戰場上冒著生命危險,竭盡全力效盡天皇,最後卻沒有好的結果,幸而你那中國兒媳出麵才為兒平反,我才得以出獄並得到了國家賠償。不然,孩兒今生今世都無法到你的墓前為你燒香磕頭啊。爸,恕孩兒不孝,孩兒已經決定,變賣所有家產再次回到中國去,回到你的兒媳和孫女們身邊去安享晚年。今後,孩兒一定每年回來為你掃墓,為你燒香。即使孩兒身體不行,不能親自回到日本為你掃墓,為你燒香,也會安排孫女們回來,為你祭奠……”

“舅,行了,起來吧,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啊。”佐佐群惠見龜田宏一邊燒香邊低聲嘟噥著,直到雙手在顫抖也不願意起來,立即上前攙扶他,勸他站起來。

在佐佐群惠的攙扶下,龜田宏一才慢慢地站起來,然後再向父親的墓行了三個叩拜禮才沿著那“櫻花隧道”向母親的墓地走去。

“舅,中國那麽窮,那麽落後,你真的還要回中國去?”佐佐群惠攙扶著龜田宏一行走在“櫻花遂道”上,低聲問道。

“真的。”龜田宏一回答得十分簡單,但是非常肯定。

“舅,你回中國就回中國,為什麽還要變賣家產?”

“對,我要將所有的家產賣掉,拿著這些錢回中國,回到九疑山去開發九疑山,回報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九疑山瑤族同胞。”

“舅,千萬不能變賣外公留下來的三家企業啊,要知道,外公留下來的三家企業每年盈利都上億元啊,到九疑山搞開發能有這麽大的利潤嗎?”

“孩子,利潤雖然是一個企業的最終目的,但是,在一個沒有人性的國度生活,錢再多些又有什麽用?錢乃身外之物,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啊!”

“舅,你怎麽能說自己的祖國沒有人性呢?”佐佐群惠聽龜田宏一這麽一說,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分質疑地反問道。

“難道這還用問嗎?難道從舅的身上你還沒有看到日本政府所謂的人權和人性嗎?我出生入死,一心為國,忠心效忠天皇,可是,日本政府卻將我關押了將近十九年。給我如此不公正的待遇,你說這樣的國家還有人性嗎?”龜田宏一聽見佐佐群惠對自己的質疑,幾乎肺都氣炸了,大聲反問道。

“舅,政府對你的錯誤羈押確實讓人無法理解,但是,中國與日本相比,根本無法比較。因為中國太貧窮、太落後了,中國根本不談人權和人性,即使談人權和人性,那也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裏的人權和人性啊!”佐佐群惠聽了龜田宏一的回答後,內心雖然十分激動,卻強忍著內心的激動,輕聲跟龜田宏一說道。

“孩子,你哪裏知道啊,中國雖然窮了點、落後了一些,中國公民的文化素質比日本公民的文化素質也確實低一些,但是,中國人純樸、善良、憨厚,我覺得在中國生活更有安全感、幸福感,更能感受到人權和人性。”

“舅,人活在世上,沒有富裕的物質基礎何從去談幸福?何從去談安全?又如何去談人權和人性?”

“孩子,你不知道啊,物質生活的富裕固然是現實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現實生活的基礎,但是,純物質的東西真的能讓人幸福嗎?”

“難道還有比物質富裕更富裕的生活嗎?”

“是啊,物質的富裕確實能滿足人們的物質需求,但是永遠不能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我在中國的九疑山生活了二十八年,那裏雖然地處邊遠山區,交通不便,自然條件十分惡劣,物質生活十分匱乏,但是,那裏的山民卻十分純樸、善良、憨厚。他們農忙時上山砍樹、燒炭、耕種,農閑時上山守獵或相聚在一起喝茶聊天,鄰裏相互來來往往,生活非常簡單卻十分充實、非常有規律,從來不因為權利、利潤等等明爭暗鬥,生活十分和諧。不像我們日本人互相懷疑,互不來往,相互之間像防強盜一樣互相猜測,讓人不可思議。”

“舅,要知道啊,人和人之間沒有競爭就沒有發展、沒有進步啊,平平淡淡,沒有一點波浪的生活哪裏叫生活啊。隻有相互競爭,互相淘汰才能相互發展,互相得利啊!”

“好了,別談那些東西了,你愛怎麽生活就怎麽生活,反正我是要回中國去,回到九疑山去開發九疑山,回報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的瑤族同胞。”

“哎,舅,中國有什麽好,除了窮還是窮,你應該三思而後行啊!”

“好了好了,別說那些了,你明天就給我清理家產,你想要的東西就你要,你願意接管的就讓你接管,不願意接管的就給我全部賣掉,然後將所有的資金都給我轉移到中國去。”

佐佐群惠見自己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龜田宏一,無奈地搖頭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