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龜田宏一離開九疑山、離開王滿娥已經一個多月了，盡管王滿娥天天在期盼他的來信，然而，龜田宏一卻失言了，並沒有給她來信。

自從那天送走龜田宏一後，王滿娥天天都在掐著指頭計算著日子，等待龜田宏一的消息。然而，一個月過去了，沒有他的消息；兩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他的消息；三個月過去了，依然沒有他的消息；直到一年多過去了，還是沒有他的消息。王滿娥心想，按照龜田宏一的為人，他不可能是那種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人，但是，為什麽不給自己寫信呢？莫非在路上出了車禍，抑或在大海上翻了船葬身魚腹了？不然的話怎麽不給自己回信？要麽就是在路上被人查出了是日本軍人的身份，被中國政府抓了回來，關進了大牢，失去了人身自由，不然，怎麽可能忘記她王滿娥、忘記自己的孩子和父母？王滿娥仔細想了想，覺得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內心禁不住一陣陣顫抖，心中不寒而栗。

果然，王滿娥料事如神，她真的猜對了，龜田宏一確確實實被關進了大牢，失去了人身自由。但是，令王滿娥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關押龜田宏一的不是對日本軍人恨之入骨的中國政府，而是龜田宏一日思夜盼、忠心效忠的日本天皇政府。

事情要追溯到一年前。

那天，龜田宏一與王滿娥在縣城道別後，一路上雖然遭到了中國各地政府的嚴查，但是，每當他拿出毛澤東的批文和縣政府的證明後，各地都一路綠燈，讓他順利地從市裏到省城，然後從省城直到上海，登上了去日本的渡輪。然而，讓龜田宏一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到達日本大板，踏上朝思暮想的祖國土地時，日本海關人員看了他出示的有中國最高領袖毛澤東親自批示的信函的全部內容後，大吃一驚，立即將他手中的信函和龜田宏一本人一起交給了海關長。

海關長看了龜田宏一出示的有中國政府最高領袖毛澤東親自批示的信函的全部內容後更是吃驚，覺得眼前這個日本軍人的確不一般，當年自己所在的部隊在九疑山幾乎全軍覆沒了，而他卻僥幸活了下來，在九疑山傳播文化知識、發展當地生產，為當地的經濟和文化發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而得到中國政府的最高領袖毛澤東的賞識，最終被特赦，特批文回到了日本，這裏麵一定有問題。為慎重起見，海關長帶著這份毛澤東親自批示的批文和龜田宏一本人一起交給了當地政府。當地政府領導看了毛澤東親自批示的信函後非常吃驚，於是逐級上報，將那信函和龜田宏一一起上送，一直送到了日本天皇政府。當時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看了這份特殊的信函後心中也覺得蹊蹺：一個日本士兵，而且是入侵中國內地、犯下滔天罪行的日本士兵怎麽可能獲得央央大國領袖的特許、二十八年後回到日本？莫非是冒名頂替、潛入國內的間諜？抑或是被中國政府收買、經過訓練後派遣回國？不然怎麽能獲得毛澤東的特許而放虎歸山呢？田中角榮想了又想，覺得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必須引起高度重視，於是在毛澤東簽署意見的那份信函下方簽下自己的意見，要求日本最高法院作深入細致的調查，核實龜田宏一的真實身份並認真細致地進行處理。

日本最高法院接到首相田中角榮特批的龜田宏一的案件後，立即開展深入細致的調查。他們首先來到龜田宏一住在神戶的家中調查了解其真實身份。當調查人員將龜田宏一的錄相資料放給龜田宏一的父母和姐姐看，龜田宏一的家人看見二十多年前隨軍去中國征戰的龜田宏一還活著時，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切是事實，立即向前來調查龜田宏一真實身份的人詢問龜田宏一現在在哪裏、身體如何等等一係列情況。然而，前來調查的工作人員除了調查落實龜田宏一的身份外，其它的情況什麽也不說，隻告訴龜田宏一的家人，龜田宏一人還健在，而且現在已經回到了日本，日後會有結果的。

聽說龜田宏一人還健在，而且現在已經回到了日本，龜田宏一的父母和姐姐高興得不得了，立即奔走相告，與親戚朋友共享這幸福的喜悅。然而，當親戚朋友問龜田宏一現在在哪裏、何時回家時，龜田宏一的家人竟然啞口無言，剛才還滿臉喜悅的親朋好友的喜悅之情瞬間消失了，都認為龜田宏一的父母想兒子想瘋了，紛紛掃興離去。

最後，還是龜田宏一的姐姐聰明，心想，既然弟弟還活著，而且已經回到了日本，政府卻不讓其回家，這裏麵肯定有貓膩，何不請各大新聞媒體出麵，幫忙調查、了解弟弟的有關情況呢？

龜田宏一的姐姐說幹就幹，立即向各大新聞媒體報料，稱當年的大學生被日本政府派往中國大陸征戰，二十八年後十分幸運地回到了日本，而日本政府卻不讓其回家。各新聞媒體記者聽到這個報料後，蜂湧著來到龜田宏一家裏，調查了解其真相。然而，龜田宏一的父母除了能提供近期政府相關人員提供的調查錄相資料、告知龜田宏一確有其人、也確確實實參加過當年幾乎全軍覆沒的第十六師團的征戰，現在已安全回國外，卻什麽也不知道。

各媒體記者獲得這一重要線索後紛紛各顯神通，尋找龜田宏一的下落。一時間，日本的大報小刊紛紛刊載有關龜田宏一如何參加遠赴中國的戰爭，如何死裏逃生，如何艱辛回國，現在卻沒有回家的消息。日本民眾，特別是當年曾經參加過遠赴中國征戰的將士看了報道後，紛紛打電話給各報社尋求結果，都想知道這位英雄目前的情況。

盡管各媒體都刊登了龜田宏一回國的消息，但是，沒有一家媒體透露過龜田宏一現在身在何方、結果如何。同時，盡管日本民眾呼聲很高，特別是當年參加過遠征中國的將士強烈要求一定要見一見這位曾經參加征戰中國、讓中國人切齒痛恨的日本軍人是如何在自己的部隊幾乎全軍覆沒的情況下，在中國大陸生活了二十多年後毫發無損地回到自己的祖國的。但是，不管媒體怎麽呼籲，民眾怎麽要求，也不管當年的日本將士如何譴責日本政府，日本政府卻置之不理，對龜田宏一的現狀概不回答，個別官員即使回答了也隻是簡單地說：“目前龜田宏一身體欠佳，正在接受療養，日後會與大家見麵的。”而草草收場。

龜田宏一回到日本已經大半年了，卻一直沒有回家跟其家人見麵。急切盼望與龜田宏一見麵的龜田宏一全家，尤其是他那八十高齡的父母再也坐不住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日本政府請示，希望能得到“既然龜田宏一已經回國，為什麽不讓其與家人見麵？”的答案。

在龜田宏一家人的再三追問下，龜田宏一回國一年後，日本政府發布了“龜田宏一當年在戰爭中向中國政府投降，被中國政府訓化後受命回國竊取國家機密，其相關情況待徹底調查清楚後方能公布。”這一令所有人大吃一驚的消息。龜田宏一的家人聽到這一消息後幾乎嚇昏了，特別是他母親聽到這一消息後，當即嚇得昏了過去。大家都覺得這個消息簡直不可思議，尤其是龜田宏一的父母，一直認為，從小到大一直都十分優秀而且十分堅強、勇敢的兒子怎麽一遇到戰爭就叛變了，成了人民的罪人？哎，悔不該當年讓他遠渡重洋到中國去從軍啊，不然也不致於淪落到今天這境地而讓人瞧不起啊！但轉而又想，根據自己的兒子聰明伶俐、性格倔強，遇事十分機智果斷的性格，不可能成為背叛祖國和人民的人。

當然，不管龜田宏一的家人認為龜田宏一當初如何優秀，也不管你認為他可不可能成為叛徒，但誰都無法證實龜田宏一失蹤28年了卻能健健康康地從被自己侵略過的國家返回到自己的祖國來這一事實。成百上千的部隊都覆滅了，你龜田宏一不投降怎麽能保住命？你不僅命保住了，而且還在被自己侵略過的國家十分瀟灑地生活了二十八年，要知道，哪個國家、哪個民族能容忍自己的敵人在自己的領土上存活？能容忍自己的敵人在自己的領土上傳播知識、發展當地經濟？

經過認真分析，龜田宏一的家人認為，最好的辦法是親自見一見龜田宏一，跟他親自談一談，了解了解他的真實情況。

然而，盡管龜田宏一的家人一而再、再而三請求，要求與龜田宏一見一麵，想親自向他了解了解情況，但是，一次次被日本政府拒絕了。

一次次請求與兒子見麵沒有結果後，盼子心切的龜田宏一的母親一天天憔悴了。看著龜田宏一的家人盼子心切、精神幾乎快要崩潰了，當地媒體再次出麵跟政府協商，日本政府最後同意其家人與龜田宏一見一麵。

在大板板井監獄，在警方的監督下，龜田宏一全家終於見到了日思夜盼的龜田宏一。當龜田宏一的家人隔著玻璃，見到闊別近三十年的龜田宏一那明顯與年齡不相符的體貌特征時，隻是不停地哭泣，什麽也沒有說。

短暫的相見，龜田宏一的家人從龜田宏一那兒了解到了他當年如何到中國參戰、如何到九疑山、如何與王滿娥相遇並結婚生子，最後如何得到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的特批回國，以及回國後被冠以叛徒、間諜而被捕入獄等等情況後，內心更是傷心到了極點，全家人紛紛表態，一定要為龜田宏一討回公道，讓他堂堂正正做人。

龜田宏一的家人與龜田宏一的見麵，雖然讓全家人深入細致地了解了龜田宏一在中國的全部情況以及回國後的種種不公正待遇，但是，他們不僅沒有將龜田宏一保釋出獄，反而使日本政府更堅定地認為龜田宏一是受中國政府的派遣回國的。因為龜田宏一在與家人談話時談到了毛澤東的批文中沒有談到、而且回國後也一直沒有交代的在九疑山與王滿娥結婚生子的事，這次他卻將這事說了出來，告訴了他的家人。日本政府認為，龜田宏一還隱瞞了很多細節問題，必須進一步調查落實。他們全家人的見麵，除了見了龜田宏一一麵以外，不僅沒有給龜田宏一帶來任何好處，反而增加了他的罪行。

龜田宏一的家人在獄中了解到龜田宏一在中國結婚生子的情況後，既感到高興又感到恐慌。高興的是盡管龜田宏一現在仍然被政府關押著，失去了人身自由，但起碼保住了性命，而且還結了婚、生了孩子，為自己的家族延續了香火，比起那些在戰爭中早已死亡的將士來說要強萬倍。但是，高興之餘卻又感到十分恐慌，心想，政府對戰鬥英雄雖然不公平，但政府的想法和做法也不為過，因為戰爭畢竟是殘酷的，正義和非正義雙方是水火不相容的，何況你是遠涉重洋前往他國去侵略他人，如果你不投降，被侵略者會放你一碼、留住你的性命讓你在他的國土上生存並結婚生子嗎？何況最後還能得到最高領袖的恩準回國呢？每當想到這一係列的問題，龜田宏一的父母心中就不寒而粟，心想，這也怨不得政府，因為你畢竟在被自己侵略過的國家生活了近三十年，回國後接受調查也是正確的，問題遲早會弄清楚。

然而，龜田宏一的父母想錯了，原認為問題一、兩年總會弄清楚，但是，他們怎麽也沒有想到，問題一查竟然是十八年，直至龜田宏一的父母和姐姐都相繼去世離開了人間，問題依然沒有調查清楚。

原來，日本政府為查清龜田宏一在中國的真實情況，曾三次派人前往中國秘密調查，然而，卻因為中國時局緊張，沒有成功，因而調查一直沒有結果。

第一次是在1976年9月中旬，日本政府曾派三位在中國參加過侵略戰爭的軍人前往中國調查。然而，當時正值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逝世，中國大地舉國哀悼，對流動人口查得相當嚴，凡外國人前往中國內地，必須進行嚴格審查，並有專人陪護對其行蹤進行跟蹤。結果這三人隻在日本大使館住了兩個晚上就草草回國了。

第二次是在1979年2月底，日本政府秘密派一位美女偵探前往中國調查。當時中國大地正興起撥亂反正熱潮，中國對外開放的大門雖然已經打開了，但是，絕大多數中國人，特別是內陸地區的中國人對外來人員依然謹小慎為，甚至不願意接受。因此，那位美女偵探來到中國後阻力重重，無法到達九疑山，最後依然無功而還。

第三次是1985年10月，日本政府以旅遊開發為名，派出了一個六人團隊前往九疑山進行秘密調查。這個團隊在當地政府的積極配合下，深入九疑山進行旅遊資源“考察”。當他們順利來到九疑山，滿認為大功告成時，卻怎麽也沒有想到，六人所乘坐的越野車在前往九疑源村時翻入了穀底，車毀人亡。

當來自日本的六人旅遊資源“考察”團的車輛翻入九疑山穀底車毀人亡的消息傳到九疑源村，傳到王滿娥的耳朵裏後，王滿娥內心一驚，心想，莫非是“啞子”回來了？於是心急火燎地前往出事地點了解情況。然而，當王滿娥來到事故現場，看見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後，怎麽辯認也辯認不出那些死屍的模樣。最後，從死者的驗屍報告中得知這些人都是未滿四十五歲的中青年人時，王滿娥那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然而，日本人怎麽會千裏迢迢來邊遠、偏僻的九疑山考察旅遊資源？是不是“啞子”的建議，抑或是受“啞子”的派遣而來的？“啞子”是否真的回到了日本？“啞子”到底還活不活著在世？這對於王滿娥來說依然是個謎。但是，有日本人遠隔千山萬水來九疑山搞旅遊開發，這又給王滿娥帶來了希望，心想，今後隻要有日本人來九疑山，一定不要錯過這個大好時機，找日本人為自己幫忙，到日本打聽打聽有關“啞子”的消息。

這年，王滿娥的機會終於來了。

那是1980年，中國著名的農林科學家樂天宇先生退休後回到了生他養他的九疑山，在九疑山創辦了中國第一所民辦大學——九疑山學院。1990年9月，日本籍女學生雄幸慧子慕名來到中國，來到九疑山求學。

王滿娥得知九疑山學院有位來自日本的女學生時，十分高興，立即前往九疑山學院尋找這位日本姑娘。雄幸慧子得知王滿娥與龜田宏一的悲壯愛情故事後深受感動，立即將王滿娥和龜田宏一這段見證中日友誼的悲壯愛情故事詳細地記錄了下來，寄給了時任首相的海部俊樹。海部俊樹收到雄幸慧子的信後，深深地被王滿娥與龜田宏一的跨國愛情故事感動，立即批複給日本最高法院，要求他們迅速調查此事，盡早解決這個問題，讓龜田宏一早日恢複自由。

日本最高法院接到首相海部俊樹的批複信後，立即派人到九疑山進行公開調查。然而，當調查組一行人來到九疑山進行調查時，卻非常失望，因為當地政府和九疑源村委會幹部告訴他們，當年王滿娥家裏並沒有來日本人，隻是來了個身份不明的外地啞子，這個啞子並沒有在當地發展生產、傳播文化知識，更沒有結婚生子。調查組的人一聽，大吃一驚，一致認為，如果當年王滿娥家裏沒有來過日本人的話，那龜田宏一當年提供的毛澤東的批文就是假的。如果龜田宏一提供的毛澤東的批文是假的，龜田宏一的問題就嚴重了。但轉而又想，當年王滿娥家裏來的這個不知來自何方的外地啞子很有可能就是龜田宏一，因為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中國人對日本人恨之入骨，龜田宏一裝聾賣啞、對自己的身份進行嚴格保密也是對的，不然的話自己何以生存？想來想去，大家紛紛認為，要想解決問題、了解真實情況，必須要找到當事人王滿娥，否則，問題怎麽也無法解決。

調查組一行人在當地政府領導的陪同下來到了九疑源村，找到了王滿娥。

此時，王滿娥雖然已經是六十五歲高齡的老太婆了，但除了兩鬢的頭發已經泛白外，依然十分健談，容貌依然不減當年。

進入王滿娥家後，當地方政府領導介紹說眼前這些人都是來自日本的客人時，王滿娥十分吃驚，接著預感到了什麽，開始不安並對來人十分警惕起來。最後，當她聽說日本客人是受日本政府的委托來中國調查、了解龜田宏一當年在中國的所作所為並告訴她龜田宏一仍然活著而且十分健康時，剛才那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並不停地問著同一個問題：“他是不是在日本成家了？”

麵對王滿娥反複地問著同一個問題，日本最高法院調查組的人員也不知道怎麽回答她。過了好一會兒，調查組組長幸木三子才緩了緩氣低聲說道：“王奶奶，龜田先生的身體非常好，他要我代他向您老人家問好，他現在一切都好，依然過著單身日子。”

“別騙我，那是不可能的！”王滿娥聽幸木三子這麽一說，立即反駁道。“如果他龜田宏一至今依然還過著單身日子的話，是不可能不回九疑山來的。”

“哎，王奶奶，這話叫我怎麽跟您老人家說呢？”幸木三子見王滿娥說話的語氣那麽肯定，長歎一聲後也不知道從何談起。

“既然他還活著，依然過著單身日子，為什麽不回家？為什麽不親自來中國、來九疑山看看我？”王滿娥見幸木三子長歎一聲後什麽也沒有說，直言道。“我們結婚二十多年，在當年那種難以訴說的艱難困苦的日子中，過著既是夫妻又不敢公開承認是夫妻的夫妻生活，生育了五個女兒，難道他一回到日本，過上幸福生活就將一切忘得一幹二淨、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當地政府領導和村委會幹部聽王滿娥這麽一說，大吃一驚，心想，她王滿娥當年不是與那白癡李木生舉行婚禮、登記結婚的嗎？現在怎麽說是與那“啞子”結的婚了呢？然而，早已知根知底的日本調查組一行人聽王滿娥說“結婚二十多年，生育了五個女兒”時，覺得這次調查有眉目了，於是，都用期待的目光望著王滿娥，希望她繼續說下去。

“王奶奶，這不能責怪龜田先生。”吃驚之餘，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大家見王滿娥不再說什麽，幸木三子叫一聲王滿娥後說開了。“跟你實話實說吧，龜田先生自1973年年初回到日本後，一直被日本政府關押著，這次我們是受日本最高法院的派遣前來九疑山調查龜田宏一……”

“什麽，他回國後一直被關押著？你們是來調查他的？”王滿娥一聽，還未等幸木三子說完，立即打斷他的話道。“一個在邊遠、貧窮、落後的九疑山隱姓埋名、裝聾賣啞，從未出過遠門、跨出九疑山半步，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的啞子有什麽可以調查的？”

在場的人聽王滿娥這麽一說，心裏更是吃驚，都覺得她王滿娥的骨子裏不知道究竟還隱藏著多少秘密，都抬著頭望著她，期盼她能繼續說下去。

然而，王滿娥卻讓大家失望了，過了很久都沒有出聲。

幸木三子見王滿娥不再說話，接著問道：“王奶奶，龜田先生是個天生聰明、標準的美男子、正常得很的男人，怎麽要裝聾賣啞、過那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哎，你們怎麽知道啊？那個年代，他龜田宏一不裝聾賣啞、隱姓埋名隻有死路一條啊！”王滿娥聽了幸木三子的問話後長歎一聲道。

“為什麽？”在場的人聽王滿娥這麽一說，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反問道。

“哎，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必須得這麽做，不然的話隻有死路一條。”王滿娥又是一聲長歎後說開了。“那年，龜田宏一所在的部隊一路南下，入侵到了我們九疑山，由於不熟悉地形，龜田宏一和二、三十個士兵竄到了我們九疑源村，在我們村裏燒殺搶掠，強奸婦女，我們九疑源村及附近村莊的瑤民見了，切齒痛恨，決定對這股日軍進行圍剿。第二天下午，一百多名瑤民包圍了九疑源村，打得那股日軍死的死傷的傷，剩餘的日軍倉惶向九疑山深處逃竄。當時，龜田宏一跑得最快，但也難逃瑤民的追殺。當他被追到三分石峰頂時，走投無路，最後被逼迫跳下了懸崖。值得慶幸的是，龜田宏一落入懸崖後竟然大難不死，保住了性命。三個月後的一天中午，我跟隨我那極不負責任的男朋友王春祥前往三分石遊玩，在三分石突遇狼群，貪生怕死的王春祥在隻是聽見狼的吼叫時便棄我而逃，最後，我被狼群追趕得走投無路，掉下了懸崖。同樣值得慶幸的是，掉下懸崖後我也大難不死，活了下來。從此，在那懸崖絕壁處，我與龜田宏一雖然語言不通，互相不知道對方是什麽地方的人，但靠吃野果子、野菜，生吃野生動物，互相幫助、互相關心，終於挺了過來，直到1945年冬天被人救出懸崖絕壁。從懸崖絕壁處被人救出來後，龜田宏一滿以為可以尋找到自己的部隊回到自己的祖國去，然而，此時日軍早已宣布無條件投降，龜田宏一根本不可能回到自己的部隊、更不可能回到自己的祖國去，隻好暫時住在我家裏。由於抗日戰爭剛剛結束，當時中國人對日本人恨之入骨，龜田宏一是絕對不能公開自己的身份的。在當時那種情況下，為了他的生命安全，征得我父母同意，讓他暫時借住在我家裏，但一定不能公開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外人問起自己，隻能裝聾賣啞，裝著什麽都不知道，否則，將遭來殺身之禍。沒辦法啊，無法回家而偏偏又歸心似箭的龜田宏一隻能暫時借住在我們這十分貧窮的家裏。後來，龜田宏一憑借自己的勤勞、聰明，盡管自己是“啞子”，沒有戶籍，最終還是贏得了我父母的賞識，同意我們結婚。然而，由於他沒有戶籍，打不出介紹信，盡管我們相互深愛著對方，父母也同意我們結婚，但是，我們卻無法結婚。後來，為了我們的婚姻，我家裏不得不承受家庭重負，將隻知道吃喝的白癡李木生供養起來，假借那白癡的名，讓我名義上跟那白癡李木生結婚，事實上跟龜田宏一結婚。我們結婚二十多年，飽受人間艱辛，但也其樂融融。白天他上山耕地、砍樹，晚上教我讀書識字，讓我掌握文化知識，好教育自己的孩子，不想，後來我竟然被他培養成了一名優秀的人民教師……”

說著說著，王滿娥再也說不下去了。過了好一會兒，幸木三子才回過神來，端過放在桌子上的水遞給王滿娥。

王滿娥輕輕地抿了一口幸木三子遞過來的水後繼續說道：“全靠他龜田宏一啊，九疑山瑤族同胞的生活才得以改善，才有了知識，有了文化。是他在幕後積極引導我，發展九疑山的木材加工，並將已砍劃樹木的荒山改種茶葉、油茶樹，發展茶葉、油茶生產，使九疑山瑤族同胞的生活一天一天富裕起來，並且平安地度過了一九六零年的大饑荒，因而當時很多居住在繁華鬧市的姑娘都紛紛嫁到我們這邊遠、落後的九疑山來。同時，也因為他的幕後引導、扶持，我成了當地響當當的女強人而得到了黨和政府的一項項榮譽，我竟然4次上北京領獎，3次得到偉大領袖主席的親自接見。初次到北京領獎，我異常興奮，特別是得到偉大領袖主席的親自接見後，更是興奮得幾夜都無法入睡。

“時間到了一九七二年，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中日兩國的友誼出現了破冰之旅。龜田宏一得知這個消息後幾乎瘋了，高興得幾天幾夜都沒有睡好覺。當時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如此高興，隻知道他有機會回國了，但是，仍然不敢對外公開他是日本人的身份。是當年國慶節前夕，龜田宏一得知我作為全國勞動模範再次被邀請到北京出席國慶典禮，他將一封寫給偉大領袖毛澤東的長信交給我後，我才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想利用我到北京參加國慶典禮的大好時機，讓我將他寫給偉大領袖毛澤東的長信交給主席，期盼得到主席的特許回到自己的祖國去。說實在話，當時龜田宏一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做危險遊戲。要知道啊，我這次雖然是上北京參加國慶典禮，但是，能否見到主席、又怎樣才能見到主席而將信交給他，我自己都沒有底。同時，我想，即使將信交給他老人家了，他老人家又怎樣看待一個當年侵入中國內地、潛伏在中國內地二十八年的日本軍人呢？萬一他一聲令下，說一聲‘立即逮捕，執行槍決’，那可怎麽辦啊？沒辦法啊，在當時那個時代，中國人對日本人，尤其是對日本軍人恨之入骨，我們怎麽敢向當地政府公開龜田宏一的身份而寫報告請求批準讓其回國？隻能這樣啊，看看我們偉大的領袖主席如何批複，如何處理這件事。於是，我帶著龜田宏一的長信於國慶節前夕來到了北京。

“9月30日晚宴，主席在國慶宴會上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當時，我想將龜田宏一寫的長信交給主席，但是，由於當時場麵太大，我不敢貿然將信遞上去，隻是默默地等待時機。後來，機會終於來了，晚宴結束後，大會秘書處的同誌在湖南代表團的領導陪同下找到我，說偉大領袖主席要親自接見我。我一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內心深處暗暗問自己這到底是不是事實，並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耳朵，感覺十分疼痛後才知道這不是在做夢，是真正的事實，接著跟著那個領導走了，來到了人民大會堂湖南廳。

“‘你就是那個來自九疑山的瑤族文盲女教師？’在人民大會堂湖南廳剛剛坐下來，隻見主席在一群人的陪同下從外麵步入大廳，搶先一步跨了過來，緊緊握住我的手道。

“‘對對對，我來自九疑山，名叫王滿娥。’我看見主席如此親切地握住我的手，顯得十分緊張，當然，更多的是激動，也緊緊地握住主席的手頻頻地點頭回答道。

“‘不簡單呀不簡單，一個瑤族女人能有這麽大的能力組織瑤族同胞開疆拓土，發展生產，使瑤族同胞的生活一天一天富裕起來不說，你竟然通過自己的努力從一個一字不識的文盲，自學成才成為一個優秀女教師，這簡直是個奇跡啊。你的事跡深深地感動了我，看了你的優秀事跡材料後，我這個湖南老鄉感動得幾次流淚了啊！’主席緊緊地握了一會兒我的手後，動情地說道。‘大山裏要是沒有你這樣執著追求、認真負責的人，我敢肯定，直到現在還沒有多少能讀書識字的人。因為我就出生在大山裏，十分清楚山裏的孩子讀書識字的艱辛啊！’

“‘謝謝主席的誇獎。’聽了主席的誇獎，我滿臉菲紅，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其實，主席，我實話跟你實說吧，解放後，九疑山確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是因為有你及你所領導的中國共產黨的正確領導，我們九疑山的瑤民才有了大的發展、質的飛躍，特別是近十幾年來，我們九疑山無論是經濟還是文化都有了很大的進步，然而，所有這些成績的取得都離不開一個人的幫助，而且是一個來自日本軍人的幫助，是他在幕後指導我，為我出謀劃策才使我取得了如此輝煌的成績，其實，我隻是做了一些表麵工作，並沒有你所說的那麽優秀，更不是什麽女強人。’當時，我知道主席的接待時間有限，便不失時機地直接進入正題，將龜田宏一如何幫助我發展九疑山的教育和經濟，如何帶領九疑山的瑤族同胞致富和盤托了出來。

“‘什麽？是日本軍人在幫助你？九疑山那麽偏遠的地方怎麽可能有日本人去幫助你？’主席一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認為自己聽錯了，十分吃驚地反問道。

“‘是的，主席，確實是因為一位日本軍人的幕後指導和幫助才使我有了今天，才使九疑山瑤族同胞的經濟快速發展。’我看見主席臉色十分凝重，表情十分驚訝，內心立即慌亂起來，生怕主席誤會，壯了壯膽後接著說道。‘這裏有一封他寫給您的長信，信裏記敘了這位日本軍人在九疑山生活二十多年的所作所為，請您老人家閱示。’說著，我將龜田宏一寫的那封信畢恭畢敬地遞了過去。

“主席接過那封信，拿過放在桌子上的眼鏡戴上後，隨手將那信展開，仔細地閱讀起那封信來。

“‘不簡單啊不簡單，一個大有發展前景的大學生，隨軍來到中國後竟然過上了二十多年如此苦不堪言的生活，真的不簡單啊！’大約過了十來分鍾，主席一口氣將那封長信閱讀完後感歎道。‘然而，更不簡單的是他在那麽艱苦的環境中依然沒有忘記發展當地的教育、經濟，使當地瑤族同胞的經濟、文化有了跨越式的發展，那的確不簡單啊！他哪裏是信中所說的中國人民的敵人？他是中國人民的恩人，特別是瑤族同胞的恩人啦，你們怎麽不早說，不及早向當地政府報告，讓他及早獲得自由回到自己的祖國去呢？’

“‘敬愛的主席，我們哪裏敢聲張啊？’聽了主席的話後，我接著說道。‘抗日戰爭結束後，中國人民對日本人、特別是對日本軍人恨之入骨，在我們那深受日本人殘害的九疑山，龜田宏一哪裏敢暴露身份向當地政府報告說自己是日本人啊？不說過去不敢暴露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就是現在也不敢說自己是日本人啊，否則會命喪九疑山啊！’

“‘小王，這個你放心，待會我在這信上簽個意見，你將它帶回去，保證不會出問題。’主席見我依然十分擔心龜田宏一的安全問題，安慰我道。‘但也不能不防範個別當年飽受日本人之害的老百姓一時接受不了而蠻幹，為防止意外事故的發生，現在最好還是不要暴露他的身份，以讓他盡早安全地回到自己的祖國去。’

“‘感謝主席！感謝共產黨！’聽了主席的話後，我連連感謝道。

“我拿到主席簽下的批文後，猶如手中攥著龜田宏一的生命，生怕一時疏忽而丟他的性命，將主席的批文包了又包，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自己的內衣內，一連幾夜都沒有睡好覺，狠不得身上長有翅膀，一下子飛到九疑山，飛到龜田宏一身邊，將這個特大喜迅告訴他。

“我回到九疑山，將主席的特批信告訴龜田宏一後，龜田宏一喜極而泣，雙腿立即向著北京的方向跪了下去，頻頻地叩起頭來。

“當天晚上，龜田宏一便打點好行囊，第二天一早就啟程回日本去了。然而，怎麽也沒有想到啊，他這一走，競然將近二十年音信全無啊。我原來認為他很有可能在乘船回國途中葬身魚腹了，因而沒有了音信。但是，怎麽也沒有想到啊，他從被自己侵略過的國家平安回國後，竟然被自己朝思暮想、曾經為它立過赫赫戰功的祖國軟禁而失去了人生自由啊。要知道，他在曾經被自己侵略過、糟踏過的國土上都沒有被軟禁過，甚至沒有被人欺侮過啊……。”

王滿娥說著說著再也說不下去了。在場的人聽了，無不潸然淚下，再也沒有說什麽，隻是偷偷地抹著眼淚。

幸木三子所帶領的調查組一行在九疑山調查了三天，得知龜田宏一在九疑山生活的二十八年，每天除了上山砍樹、耕地，偶爾下山賣賣樹木和九疑山土特產外，從來沒有離開過九疑山半步。最後，調查組作出結論：龜田宏一並不具備涉嫌回日本盜竊國家機密的條件，不涉嫌盜竊國家機密。

幸木三子所帶領的調查組一行回國後，將調查後整理出來的龜田宏一在中國九疑山生活二十八年的詳細情況和中國各級政府及當年與龜田宏一有來往的村民的證明材料提供給日本最高法院，最終，日本最高法院將龜田宏一無罪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