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王滿娥在家裏創辦學校的消息傳出去後,九疑源村及周邊村莊的適齡兒童紛紛前來求學。

隨著學生的增加,加上來讀書的人年齡結構參差不一,龜田宏—跟王滿娥商量,決定根據年齡大小將前來讀書的人分開:15歲以上的白天在家裏勞作,晚上來讀書識字;15歲以下的白天來上課,晚上回家裏自學。

王滿娥覺得龜田宏一的主意不錯,於是按照他的意思去辦,分白天和夜晚兩班製教學,這樣既可以緩解學生過多、班級過大、同一堂課因學生年齡結構參差不一而無法統一教學的壓力,又可以讓年齡超大的人白天幹農活,晚上來讀書識字,達到識字、務農兩不誤的效果。

然而,盡管這樣,王滿娥所辦的學校依然困難重重。因為晚上讀書不影響成年人幹農活,於是,九疑源村的男女老少早早地吃完晚飯,紛紛拿著桐油燈來王滿娥家裏等候,都想跟著王滿娥讀書識字,因而,王滿娥家那狹小的吊腳樓每天晚上都人滿為患,站的站坐的坐,擠得整個堂屋邁不開腳步。

龜田宏一見晚上前來讀書識字的人越來越多,心想,何不向村支兩委、公社黨委申請,建一所學校專門接受那些想獲得知識的人來讀書識字呢?龜田宏—將自己的想法跟王滿娥商量,王滿娥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決定向公社黨委申請修建學校。

九疑山公社黨委書記陶社群接到王滿娥申請建學校的報告後,十分重視,當天爬了五十多裏山路,親自到九疑源村調查了解情況。當陶社群看到王滿娥家門前白天擺滿桌子凳板,整塊空坪都坐滿學生跟著她讀書識字,晚上村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紛紛提著桐油燈來她家讀書識字時,陶書記深受感動,當即表態,公社黨委撥五百元專款,支持九疑源村建學校。

陶書記雖然讀書不多,但他深知知識的重要,不僅積極籌集資金支持九疑源村建學校,而且還親自上陣為學校選址、規劃、清基,九疑源村的村民看見公社黨委書記都親自上陣幫忙建學校,紛紛丟掉手中的農活,自覺加入到村小學的建設中來,義務為修建學校出工出力。

龜田宏一見村民們的建校熱情如此高漲,內心十分高興,更是全身心投入到學校的建設中來。他白天上山義務為建學校砍伐樹木,晚上等上夜校的村民回家後,立即躲進自己的房間,竭盡全力輔導王滿娥讀書識字,讓她掌握更多的文化知識,教育好自己的學生。

兩個月後,在九疑源村全體村民的努力下,一所杉木結構的簡易小學修建成功了,學生們終於搬進了寬敞明亮的教室裏上課。

望著那些年齡結構參差不一的學生十分高興地跨進校門,聽見那朗朗的讀書聲,龜田宏一那十分憂傷而又疲憊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然而,這時,中國大地興起了“造反有理”運動,九疑源村盡管地處九疑山深處,也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

一天天剛亮,隻見剛剛被任命為村治保主任的王春祥帶著四個紅衛兵,氣勢洶洶地衝進王滿娥家的吊腳樓進行搜查。剛剛起床的王旺崽見王春祥大清早就如此囂張地來到自己家裏翻箱倒櫃,立即上前,一把抓住他吼道:“你他媽的欺人太甚,大清早的就到我家裏來翻箱倒櫃是幹什麽來著?”

王春祥見王旺崽死勁地揪住自己不放,大聲吼道:“我來幹什麽你還不知道?我來抓你們家裏那暗藏在革命隊伍中的牛鬼蛇神!”

“哪個是牛鬼蛇神?”王旺崽一聽,不明白王春祥的意思,反問道。

“你家裏那不明身份的啞巴……”

“放你的狗屁!”王旺崽聽王春祥說是來抓啞巴的,還未等他說完,一把抓過王春祥的衣領,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臉上,打得王春祥哇哇直叫。

王春祥見王旺崽敢當著眾人的麵打自己,立即向身後的紅衛兵吼道:“將他和啞子一起給我帶走,帶到大隊部裏去審問。”

“誰敢動老子一根這毫毛,老子一槍斃了他!”打獵出生的王旺崽見王春祥那氣勢洶洶的樣子,立即進到裏屋,取下掛在牆上的獵槍,高舉著大聲吼道。

“王春祥,你這個混蛋!”正當王春祥等紅衛兵被王旺崽高舉著的獵槍嚇得愣在那兒一動都不敢動的時候,隻見王滿娥邊扣衣服邊從裏間走了出來,大聲吼道。

“幺妹子,快將那啞巴交出來,不然你們全家都會遭殃。”王春祥捂著火辣辣的臉,看見王滿娥穿著一件薄薄的粉紅色睡衣,**高聳著,滿臉泛著紅光,雖然已經是五個孩子的母親了,但容貌依然不減當年,身材依然十分苗條,外表依然楚楚動人。再想想自己的老婆,人雖然五大三粗,皮膚卻黝黑得像個非洲人,盡管嫁給自己十多年了,不說為自己生兒育女,竟然連個青蛙都沒有懷上一個,內心立即為自己當年的選擇後悔不已。但時過境遷,事已至此,已無法挽回,隻好認定這事實。然而,他一直在懷疑,如此漂亮的女人不可能嫁給那白癡李木生,王旺崽將李木生招為上門女婿,隻是將他作為一個掩體,目的是為那不知來自哪兒的啞子作掩護,王滿娥嫁的一定是那啞子,隻不過自己一時沒有證據而已。此時,王春祥摸著火辣辣的臉,內心十分憤怒,於是向王滿娥怒吼道。

“那啞子怎樣了?他勤勞能幹,本本份份的,你為什麽要抓他?”王滿娥聽王春祥說是來抓啞子的,反問道。

“他是暗藏在革命隊伍中的牛鬼蛇神……”

“什麽?他是牛鬼蛇神?”王滿娥聽王春祥說啞子是暗藏在革命隊伍中的牛鬼蛇神,氣不打一處來,還未等王春祥說完,立刻衝上前去猛刮他一耳光,大聲吼道。“你這個喪盡天良的家夥,當初為騙老娘,在老娘麵前說得天花亂墜,說如何如何愛老娘,要讓老娘過上幸福生活,然而,那天你還隻是聽見幾聲狼的吼叫聲時,竟然將老娘拋棄在九疑山中獨自逃命,要不是你狠心將老娘拋棄在九疑山中,老娘會被那狼群逼下深崖過上半年多似人非人的生活嗎?當初老娘在懸崖底部,要不是啞子關心、照顧,老娘能活到今天嗎?老娘問你,你憑良心說說,到底啞子是牛鬼蛇神還是你是牛鬼蛇神?”

王春祥捂著又一次被刮得火辣辣的臉,氣不打一處來,本想立即讓紅衛兵將王滿娥抓起來,但是,當他聽見王滿娥再次提到當年自已邀請她上三分石,在三分石上遇著狼竟然將她拋棄在山中獨自逃命,致使王滿娥落入懸崖險些喪命的那一幕時,自知理虧,更怕王滿娥到處張揚,對自己不利,於是,掃了掃被王滿娥刮得火辣辣的臉後跟那幾個紅衛兵說道:“算她狠,我們走。”

“呸!世上最狠的人是你王春祥,你才是真正的牛鬼蛇神,花言巧語哄騙她人的感情,危難之時卻不敢承擔責任,你不是牛鬼蛇神是什麽?”望著王春祥一幫人馬狼狽遠去的背影,王滿娥大聲吼道。

“好險啊!”望著王春祥一幫人馬遠去後,王滿娥重返自己的房間,看見龜田宏一躲在門後一動不敢動,似乎是自言自語。“要不是爹爹攔著那幫畜生,他們早一步進入我們的房間裏來,我們就被他們逮了個正著,從此,我們這宗移花接木的婚煙就會被他們識破,真相就會大白於九疑山,最後我們就會被他們貫以牛鬼蛇神之名遊行示眾,哎,萬幸啊萬幸!”

龜田宏一見王滿娥打開門後邊自言自語邊走了進來,從後麵一把將她死死地抱住,怎麽也不願鬆開,似乎一鬆手王滿娥就會飛掉似的。過了一會兒,王滿娥感覺龜田宏一伏在自己肩頭的衣服濕漉漉的,頓時預感到了什麽,立即用手摸了摸龜田宏一的臉夾,一摸正好摸住了龜田宏一臉頰上往下淌的淚水,王滿娥內心陡然生起一陣陣涼意,雙眼紅紅的,卻強忍著淚水,盡量往肚內吞。

“親愛的,別怕,隻要有我幺妹子在,什麽都不怕。”王滿娥見龜田宏一滿臉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回過頭來拍了拍他的背,吻了吻他的額頭後說道。“我們中國有句古語,叫‘男兒有淚不輕彈’。作為男人,不管遇到什麽困難都不要輕易流淚。我知道王春祥的為人,他絕對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今後一定還會卷土重來,你要作好充分準備,不管遇到什麽困難,也不管他怎樣批鬥你,都要挺住,一定要學會忍耐,任由他批鬥,堅持裝聾賣啞,千萬不能開口說話,更不能說出我們家庭裏的實際情況,否則我們全家都會遭殃。其實,你不說我不說,他王春祥也奈何不了什麽,最多抓你去批鬥一番,遊遊街什麽的,沒什麽大不了的,起碼能保住命,知道嗎?”

龜田宏一一聽,使勁地點頭,將王滿娥抱得更緊了。

“沒辦法啊,中國大地正掀起‘造反有理’運動,到處都在抓階級鬥爭、抓暗藏在革命隊伍中的反革命分子、抓牛鬼蛇神,不忍不行啊。像你這種身份,不裝聾賣啞隻有死路一條。”王滿娥見龜田宏—的淚水再次打濕了自己肩頭的衣服,立即伸手扯過一張掛在門後的家織粗布毛巾,為龜田宏—擦幹眼淚道。“但是,我相信,這個運動搞不了多久,隻要能躲過這個運動就好了,你也別過多地擔心。”

果然如王滿娥所料,兩天後的一個上午,正當龜田宏一在山上砍樹時,王春祥帶著那幾個紅衛兵蜂擁而上,將龜田宏一逮了個正著。

“你給我老實交待,叫什麽名字?是哪裏的人?”大隊部裏,四個紅衛兵陪著王春祥審問著坐在會議室中間低垂著腦袋的龜田宏一。

“啞子,聽見沒有,我們治保主任在問你,你到底是哪裏的人?叫什麽名字?”一個紅衛兵見王春祥反複問龜田宏一同一個問題,龜田宏一卻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好像什麽也沒有聽見似的,於是走到龜田宏一身後猛地一把抓住他的頭發,將他的頭發使勁往後拉,讓他抬起頭來正麵對著王春祥。

然而,盡管那紅衛兵死死地抓住龜田宏一的頭發,強逼龜田宏一麵對王春祥,要他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但是,龜田宏一除了麵部有一絲絲痛苦的表情外,什麽也沒有說,任由那紅衛兵擺布。

“好了,放開他,讓他在那紙上詳細地寫清楚。”另一個紅衛兵見龜田宏一軟硬不吃,在王春祥的耳朵邊耳語了一陣後說道。王春祥從那個紅衛兵處得知龜田宏一認識漢字,便拿過一張紙交給在自己耳朵邊耳語的那個紅衛兵,遞到了龜田宏一的眼前。

然而,龜田宏一卻看都不看一眼那張紙。

“好你個啞巴鬼,不回答我的問題是不是?”王春祥見龜田宏一看都不看一眼剛剛遞過去的那張紙,立即站了起來,大聲吼道。“好,啞子,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是哪裏人?叫什麽名字?給我老老實實地在那紙上寫清楚,要不然老子將你捆起來遊行示眾。”

然而,無論王春祥怎樣凶惡地問著同一個問題,怎樣對龜田宏一怒吼,龜田宏一卻好像什麽也沒有聽見似的,既不抬頭正眼看一眼這幫紅衛兵,更沒有吱聲。

此時正值中午,王滿娥一家都在等上山砍樹的龜田宏一回家吃中飯。然而,左等右等,直等到中午飯已過,卻一直沒有看見龜田宏一的蹤影。王滿娥頓感不是好兆頭,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兒,直往九疑山奔去。

果然不出王滿娥所料,山頭上除了看見龜田宏一砍下的樹木和那把斧頭外,人卻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王滿娥頓時感覺大事不妙,立即飛奔著往山下跑。她一路飛奔著,剛到村口,正好碰見王春祥帶著那幫紅衛兵從大隊部裏出來,四散著回家吃中飯。

“王春祥,你給我站住。”王滿娥看見王春祥十分得意地從大隊部裏走出來,立即快步上前,抓住他的衣領大聲吼道。“老娘問你,你把啞子弄到哪裏去了?”

王春祥一看到王滿娥,心裏便明白了她的來意。他本想躲過王滿娥,讓那幾個紅衛兵去跟她交涉,不想,王滿娥卻直衝自己而來,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衣領怒吼起來。

幾個正準備離開大隊部的紅衛兵看見王滿娥如此囂張地抓住王春祥的衣領怒吼,立即飛奔過來,直撲王滿娥,大聲吼道:“你要幹什麽?”一把將她抓了起來。

“你們這些狗腿子給我滾開!”王滿娥見那幾個紅衛兵蜂擁而上,將自己牢牢地抓住,氣不打一處來,大聲吼道。“這是老娘的私事,不關你們事。當初如果不是王春祥花言巧語騙老娘,老娘絕對不會跟著他上九疑山去。然而,上九疑山倒還不算什麽,更可狠的是……”

“你們還愣著幹什麽?給我將她……”王春祥見王滿娥又提到了當年跟自己上三分石采摘玫瑰而將她拋棄在山上的事,生怕王滿娥再次揭露自己的老底,立即打斷她的話,命令那幾個紅衛兵道。

“啪!”還未等王春祥的話說完,隻見王滿娥渾身一用力,雙手掙脫了那兩個緊緊拉住自己的紅衛兵,一記重重的、響亮的耳光便落在了王春祥的臉上,接著聽見王滿娥大聲吼道:“好,你這個連畜生都不如的家夥,看老娘如何收拾你,你竟然喪盡天良,膽敢抓老娘,當初你將老娘拋棄在三分石的舊賬老娘還沒有跟你算…… ”

“給我捆起來!”王春祥聽見王滿娥再次提到當年自己拋棄她而獨自逃命的醜行,內心立即驚慌起來,大聲吼道,命令那幾個紅衛兵將王滿娥捆起來。

王滿娥見那幾個紅衛兵再次蜂擁而上,死死地抓住自己往大隊部裏推,更是怒火中燒,大聲吼道:“你們這些乳臭未幹的小兔崽仔給我聽著,千萬不要聽他王春祥的話,關鍵時刻王春祥是可以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拋棄、讓自己最親愛的人喂狼的卑鄙小人,其實,他才是真正暗藏在革命隊伍中的反革命……”

“啪!”王滿娥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一記重重的耳光落到了她的臉上,打得她的臉火辣辣的。待她正眼看清打自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王春祥時,氣不打一處來,大聲吼道:“好你個王八蛋,你竟然敢打老娘,老娘的舊帳還沒有跟你算,今天老娘就新帳舊帳一起跟你算!”說完,王滿娥拚命掙紮,想從幾個牢牢抓住自己的紅衛兵手中掙脫出來,然而,怎麽也掙脫不了。

“給我狠狠地捆,把她跟啞子關到一起去,下午一起遊行示眾!”王春祥見王滿娥的語氣十分強硬並在努力掙紮,大聲吼道。

“給我放開她!”此時,大隊部門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議論聲、指責聲摻和在一起,嘈雜一片。突然,王旺崽從人群中走過來,大聲吼道。“王春祥,我問你,啞子犯了什麽錯誤?他為人正直,樂於助人,全村人都稱讚他,你們憑什麽要抓他?幺妹又犯了什麽錯誤?你們竟然如此虐待一個為村裏的孩子傳播文化知識的女人?”

“是啊,是啊,啞子完完全全是個好人啊,他隻不過不會說話罷了。”

“放開她,幺妹是好人,是九疑山唯一的老師,唯一的女強人,你們怎麽能隨便抓她、捆她?”

“放了啞子,啞子那麽本份、老實,你們怎麽能抓他?”

“放了幺妹和啞子,他們是我們九疑山的大恩人啊。”

……

此時,圍觀的社員你一言我一語,喊聲、求情聲彼此起伏,王春祥見狀,感覺大事不妙,立即命令道:“放了她!”

“喂,老娘不會放過你們的!”那幫紅衛兵鬆手後,王滿娥拍了拍左右衣襟,丟下一句話後,邁著矯健的步伐向大隊部奔去。

“你們欺侮老實人,欺侮聾啞人,將來一定會遭雷打火燒!”大隊部裏,王滿娥見龜田宏一被綁得嚴嚴實實,十分心疼,立即上前為他鬆開繩子,攙扶著他離開了大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