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第二天,王旺崽起了個大早。起床後開門一看,看見屋門口的空坪上橫放著一棵剛剛砍回來的又大又粗的杉樹,心裏覺得十分奇怪:這是誰弄來的杉樹?

正當王旺崽疑惑不解時,屋後傳來了“沙沙沙”的腳步聲。王旺崽快步向前,來到屋後,隻見啞子扛著根又長又大的杉樹正往家門口走來。王旺崽心裏暗暗讚歎道:“這啞子酒量不錯,體力也不錯,那麽大的杉樹扛在肩上走起路來還健步如飛,確實是個好勞力。”

“喂,這麽早誰叫你去砍樹啊?”王旺崽見龜田宏一“嘭”的一聲將杉木丟在空坪上後,立即快步上前,在龜田宏一眼前比畫著問道。

龜田宏一看了看王旺崽,指了指王滿娥睡覺的房間,然後往後山上指了指,接著做了個砍樹子的動作,王旺崽明白了龜田宏一的意思,原來是幺妹安排的。

看見龜田宏一扛著粗大的杉樹健步如飛的輕盈步履,王旺崽既喜又憂:喜的是啞子長得高大結實,有一副強壯的的身板,十分有力氣,幺妹嫁給這樣的男人今後一定不會吃虧;憂的是這身材高大的漢子不僅是個啞巴,而且連自己是哪裏的人都說不清楚,今後和他生活在一起,不但無法交流,甚至連家都回不了,必須住在自己家裏。自己如果沒有兒子,讓他做個上門女婿,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可是自己有兩個兒子啊,怎麽能招他為上門女婿呢?王旺崽這樣想著,搖了搖頭後往家裏走去。

第二天,早早地吃過早飯後,王旺崽帶啞子扛樹下山,到魯觀圩去賣杉樹,決定再試試啞子的體力。

通過王旺崽的比畫,龜田宏一明白了王旺崽的意思後,在屋門前堆放好的杉樹堆上挑了一根最大的杉樹,往肩上一扛,示意王旺崽在前麵帶路。

王滿娥見狀,立即上前挑了根細小的杉樹扛在肩上,準備跟龜田宏一一同上路。龜田宏一見狀,立即使勁地搖頭擺手,不讓王滿娥扛樹下山。

王旺崽看見龜田宏一的舉動,內心十分感動,覺得啞子不僅體力好,而且會心疼人,是個做事非常賣力、生活十分可靠的男人。王旺崽這樣想著,一把攬過一根杉木,扛在肩上往山下走去。

走了大約兩裏路,王旺崽放下扛在肩上的杉木,同時示意龜田宏一放下肩上扛的杉木,然後向九疑源村方向指了指。當然,龜田宏一不明白王旺崽的意思,但是還是照著王旺崽的意思去辦,將所扛的杉木放了下來,跟著王旺崽往回走。

在往回走的路上,隻見王滿娥扛著一棵杉木追了上來。

返回到家門口的那塊空坪上,隻見王旺崽扛了棵杉樹後又上路了。龜田宏一此時才明白,王旺崽是在采用接力的方式扛樹,這樣不僅能在往返接力之間有時間休息,恢複體力,同時還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四個小時後,龜田宏一扛著杉木跟著王旺崽和王滿娥來到了舜源峰腳下的魯觀圩。

魯觀圩是九疑山中的一個集市,雖然地處九疑山深處,卻是九疑山的中心集市,是遠近聞名的木材集散地,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很久沒有看到熱鬧場景的龜田宏一,看到魯觀圩人來人往如此熱鬧,內心立即湧起一股無名的痛楚。自己家住日本神戶,大街上人群南來北往,十分熱鬧。自從懂事起就記得,每天上學放學,姐姐都拉著自己的手穿梭在繁華的街頭,有好吃的或好玩的東西,姐姐總不忘為自己買一兩樣,然後回家共同分享。想著想著,龜田宏一眼前浮現出與姐姐共同嬉戲、打鬧的身影,於是,試圖在鬧市的女人當中尋找姐姐的身影。然而,盡管他窮盡目光努力在花花綠綠的人群中尋找,眼前的女人卻都是清一色頭戴花花綠綠頭巾,身穿花花綠綠家織布製的瑤族服飾的女人,並沒有一個像姐姐那種裝束的女人出現。盡管龜田宏一的目光在來往穿梭的人群中觀望了很久,然而,跟在他身後的王滿娥卻不知道他在尋找什麽。在龜田宏一非常失望的時候,王滿娥上前拉了他一把,龜田宏一才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看王滿娥。王滿娥抬眼一看,看見龜田宏一雙眼紅紅的,知道他心裏非常難過,但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立即拉著他朝集市中心走去。

來到一個貨郎擔麵前,王滿娥買了一些紅絲線後,拉著龜田宏一來到一家染布紡,買了幾塊不同顏色的布料,再帶著他在集市上轉了一圈,便準備啟程往回趕。

然而,此時的龜田宏一卻不願意回家,依然在四處張望。

王滿娥當然明白,龜田宏一是在尋找賣報紙的報童,想打聽有關中日關係的最新情況。於是拉了龜田宏一一把,再次在集市上轉悠,尋找賣報紙的報童。

幾經努力,王滿娥帶著龜田宏一在一處繁華地段找到了報童,買了一大摞新近出版的報紙後迅速往回趕。

王滿娥與龜田宏一走了一程又一程。來到九疑山深處,龜田宏一選擇一處僻靜的山坡坐了下來,艱難而認真地閱讀起那些報紙來。然而,報紙上除了刊登中國國內頻繁的內戰消息外,什麽也沒有。

看了報紙上刊登的接連不斷的中國內戰的消息後,龜田宏一痛苦至極。心想,完了,完了,目前肯定不可能回日本了,因為中國到處都在打仗,不說回日本,就連九疑山都無法走出去啊!

深知中國內情後,龜田宏一自歎無奈,隻好認命,聽從王滿娥的安排,暫時借住在王滿娥家裏,幫王滿娥家勞作,等待時機回日本去。為了能盡早回到日本去,龜田宏一盡管認識的漢字不多,能聽懂的漢語也不多,仍然堅持天天尋找報紙來看,時時留心廣播。通過自己的努力和王滿娥的幫助,來到九疑源村不到一年的時間,龜田宏一不僅能聽懂漢語,而且能認識很多漢字了。然而,盡管自己能認識很多漢字並能聽懂廣播,報紙和廣播卻沒有給他帶來什麽好消息,相反,廣播中和報紙上說的盡是些中日關係日日僵化的消息。

龜田宏一回國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了。於是,他天天起早摸黑,沒日沒夜地上山砍樹、耕地,努力為王滿娥家拚死拚命勞作。龜田宏一的勤勞和謙虛的為人不僅贏得了村裏人的喜歡,更贏得了王旺崽夫婦的喜歡。王旺崽夫婦認為,龜田宏一雖然是聾啞人,但人十分聰明、靈活,為人十分老實、勤勞,是個十分可靠、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於是想盡早撮合女兒與龜田宏一結婚,然而,龜田宏一卻搖頭歎息,一直沒有答應王旺崽夫婦的要求。

轉眼間,三年過去了,龜田宏一依然沒有等到回國的機會。相反,隨著中國的內戰結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國政府決定重新審判當年的日本戰犯,中日關係更加緊張。從此,龜田宏一徹底打消了回國的念頭,不得不作出在九疑山長久生活下去的打算。

一天早早地吃過早飯後,龜田宏一跟隨王旺崽扛著樹木再次下山到魯觀圩去賣杉樹。王滿娥得知後,也尾隨其後,跟著他們下山賣樹。

來到魯觀圩將樹木堆放好後,龜田宏一無心賣樹,一直在四處張望。王滿娥當然明白,龜田宏一是在尋找賣報紙的報童,想打聽有關中日關係的最新情況。於是,王滿娥拉著他的手向新成立的魯觀鄉公所走去。

走進鄉公所大院,院內來來往往辦事的人很多,每個辦公室門口都圍滿人。當王滿娥發現右邊第四間辦公室的房門開著,且門口沒有人時,徑直走了進去。

“有什麽事?是辦結婚證嗎?現在政府提倡婚姻自由,嚴禁買辦婚姻,有什麽困難盡管跟我說。”王滿娥與龜田宏一剛剛邁進辦公室的門,隻見辦公桌前坐著的、五十歲上下的那位幹部抬起頭來,扶了扶鏡框後問道。

辦結婚姻證?王滿娥莫名其妙,心裏埋怨道:你這人怎麽能這樣說話,開口就問辦結婚證?然而,轉而又想,也對,既然他在問自己,想必他懂這結婚證的辦理程序,何不問問他,新形勢下結婚證到底怎麽辦?於是順水推舟道:“是的,我想問問結婚證到底怎樣辦理?”

“你們今年多大了?”那幹部見王滿娥滿臉緋紅地開口說話了,看了看王滿娥後又看了看龜田宏一,反問道。

“不是我們要辦結婚證,是我姐姐要辦結婚證,她要我來問一問。”王滿娥見那幹部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十分不好意思,為不暴露龜田宏一的身份,改口道。

“剛剛頒布不久的《婚姻法》規定,男的年滿二十歲,女的滿十八歲,經雙方父母同意,憑男女雙方村裏的介紹信就可以到我這裏來辦理結婚證。”那幹部見王滿娥被自己看得滿臉通紅,似乎明白了什麽,立即將雙眼轉向龜田宏一道。“你們是哪個村子的?”

“九疑源村的。”

“九疑源村的?叫什麽名字?”

“王滿娥。”

“王滿娥?”聽見王滿娥的回答,那幹部先是吃驚,接著眼睛突然一亮,十分興致地問道。“你就是那個跌入深崖、死裏逃生的王滿娥?”

“你問那麽詳細幹什麽,又不是我們要結婚,你管我是誰啊?”

“對對對,我不應該管你是誰,我隻是隨便問問,但是,你既然來谘詢結婚證如何辦理,難道我問問你們是哪裏的人都不行嗎?”那幹部反問道。

“行行行……”

“聽說與你一同跌入九疑山那懸崖絕壁的還有一個男人,莫非是他?”

“是啊,就是他,怎麽樣?”王滿娥見那幹部用十分好奇的語氣接連問這問那,十分生氣,沒好氣地反問道。

“不怎麽樣,我隻是隨便問問。”那幹部見王滿娥反問自己,覺得自己好像在審問犯人似的,有點不好意思,緩了緩語氣道。“他是哪個村的?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此時,王滿娥有點不耐煩了,隨口回答道。

“什麽?他是哪個村的、叫什麽名字你都不知道?”那幹部一聽,剛剛緩和下來的語氣立即又調高了幾分,大聲吼道。“那就是特務、叛徒、流竄犯!偉大領袖主席早就教導我們,戰爭剛剛結束,新中國剛剛成立,我們一定要防範一切階級敵人,嚴防特務、叛徒潛入人民內部進行破壞,知道嗎?”

特務、叛徒、流竄犯?王滿娥一聽,渾身冷汗直冒,心想,剛才自己也太魯莽了,竟然跟他實話實說,還敢跟他搶語氣,簡直不知好歹。於是,立即溫和地改口道:“領導同誌,我知道,我知道,其實剛才我是在跟你開玩笑,不是我姐姐要結婚,是我們要結婚,我覺得不好意思說,就撒了個謊。實話跟你實說吧,他是井灣鄉坦洲村人,叫李木生,今年已經22歲了,我今年也19歲了……”

“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在撒謊,你認為你耍點小聰明就能蒙騙我?小小年紀的,以後給我老實點,不要騙人,知道嗎?”那幹部一聽,語氣似乎緩和了許多,還未等王滿娥說完,就以教育人的口吻跟她說道。

“好,好,好。”王滿娥邊說邊推了龜田宏一一把,退出了剛才那個辦公室。

退出那辦公室後,王滿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此時她才明白,自己剛才進入的是秘書室,是專門辦理結婚登記的。

來到集市上,王滿娥再也無心閑逛,拉著龜田宏一快速穿梭,來到木材交易處尋找父親王旺崽。跟王旺崽交代清楚後,拉著龜田宏一向九疑源村方向快速走去。

來到九疑山深處,找到一處平坦的山坡,王滿娥氣喘籲籲地讓龜田宏一坐在草坪上,然後靠著他坐了下來,並緊緊地依偎在他的懷裏。

過了好一會兒,王滿娥才緩過氣來跟龜田宏一說道:“目前,中國的內戰爭剛剛結束,新中國剛剛成立,全國都在防犯特務、叛徒搞破壞,今後你要少出九疑山,最好不要離開九疑源,以免被別人懷疑是特務、叛徒而招來殺身之禍,不然的話,誰也保不住你的性命。剛才好危險喲,差一點就被鄉公所那個幹部問出來了,幸好我改口改得快,不然的話,你就被他們扣留了。”王滿娥說完,一頭紮進了龜田宏一的懷裏。

龜田宏一聽後,緊緊地抱住王滿娥,右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雙眼飽含熱淚,不知道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