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早就發生

是的,我要講的這個故事其實很早就發生了。

七年前,我在這個學校上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早早就是我的班主任。他給我們上《美學》課,倒有一半時間在給我們講故事--講中外名著,講中外名片,講他讀的小說和寫的小說他總是講得催人淚下又妙趣橫生。沒有哪個學生不盼望上他的課。章早也說,他講的文學知識比化學知識更重要,就像一個女孩子,一張漂亮的臉蛋比一張大學文憑來得更重要。

他說話總是半真半假、虛虛實實的,什麽嚴肅的事情到了他嘴裏就變得和玩笑一般。但他那句關於臉蛋和文憑的比喻還是給了我深深的刺激。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長得並不漂亮的女孩。相反,章早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就能讓女孩子動心的多才多藝的男人。你想,那時他三十出頭,白皙的皮膚,健碩的身材,機智幽默的談吐,成熟而有幾分狡詰的風度,可以說在他身上結合了女孩子們所喜愛的所有好男人和壞男人的那些特點,總之我也說不清楚,總之,我就這麽不可救藥地被他所吸引。我沒法讓自己一分鍾不想他。我一直在癡癡呆呆地想:吻他一下或者他吻我一下大概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奢望了。

我知道這個故事注定是講不清楚的。你能講清楚查爾斯為什麽不愛瑪麗而鍾情於她的妹妹海倫嗎?反過來,你能解釋一下美麗的海倫姐妹為什麽憑幾句話幾個眼神就一致迷上沒有錢又沒有地位的查爾斯嗎?

關於海倫和查爾斯哀怨動人的愛情故事我們第一次還是從章早的嘴裏聽到的。章早說有一年夏天他應邀去北戴河參加一個作家講習班一個月裏看了50多部外國名片,他說他始終忘不了這一對美國人在巴黎傾心相愛又相互傷害最後告別於死亡的淒美絕倫的故事。

但話說回來,我和海倫或者瑪麗之間有什麽共同之處嗎?她們長得是那麽美,別說男人,連我看了也是很動心的。至於早早,我覺得他要比電影裏的查爾斯要帥得多。

這麽一說,你們就清楚了,我和章早之間的差距有多大。我和《魂斷巴黎》可以說根本挨不上邊。另外,我並不喜歡電影裏那個麵部表情特別豐富的幸運的美國佬。我不知道海倫和瑪麗憑什麽如此迷戀他。當他們在電影裏親吻或者做。愛的時候,我寧願把那個多情的男人想象成單單。我隻祈望這種鏡頭能發生在我身上一分鍾哪怕幾秒鍾,那也就足夠了。我的身體和其她女人一樣,也是一顆在靜默中等待的燃燒彈啊--無非在等待著一粒小火星嗤一聲把她點燃,然後轟地一聲她便猛烈燃燒光芒四射劃破夜空的黑暗然後化為幸福的灰燼。

但我深深地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如願以償。

但人這一輩子,總要燃燒一下是不是,哪怕是一瞬間,哪怕那麽一次,也不算白活了。

懷著這個詭秘的念頭,天知道我是怎樣一天天地度過了我的學生時代。

當時我們的教室在歪樓的底樓(後來改成了教工宿舍),每天走近它的時候都覺得它又歪了那麽一點,每天坐在教室裏都那麽心驚膽戰,每天我都在想:快畢業吧快畢業吧我要遠遠離開這個鬼地方。

後來到畢業時我卻鬼使神差選擇了留校--就是說,我一下子成了早早的同事。

開始,我幾乎不敢相信這一角色的轉變。但漸漸地我知道,作為係秘書,我比其他同事能更多地接近章。他上課的課表,他填的各種表格、小結,他的工資、信件、獎金、福利等等幾乎都要在我手上走。我還知道了他準確的年齡,他的職稱,他愛人的姓名,他孩子的姓名本來我以為他隻有二十大幾,最多不超過三十歲,誰知我的直覺竟欺騙了我七八年--他長得實在是太年輕了(加上他那種大孩子般嘻嘻哈哈的性格)。他的職稱到現在還是個助教,別人背後都戲謔地稱他是“老助教”。按正常情況,他五年前就應該是講師了。

他有愛人孩子我倒不覺得驚異,像他這種男人怎麽會沒有女人愛他呢?後來聽說他離婚我也不覺得驚異,像他這樣的男人生活怎麽會一潭死水呢?說心裏話,我並沒有想做他的妻子,何況很多的書和很多的人都告訴我們:婚姻和愛情是完全不同的是兩碼事,而沒有婚姻的愛情是最美好的--短暫的情人關係則更加美好。很多的書和很多的人還告訴我們:書呆子和藝術家是不適宜做丈夫的,但他們很適宜做情人。一個詩人,遠看是天才,在一個鄰居眼裏則是一個笑話。這些知識也是章過去上課時經常告訴他的學生的。對此我不以為然。而我隻想告訴所有的女孩:一個姑娘應該將她純潔的第一次獻給她自己最想奉獻的男人,這樣做了,她一輩子才不會後悔。

然而過了不久我很快發現:做他的同事和做他的學生並沒有什麽根本性的不同。

章早不坐班。一個星期有那麽兩三次,隻見他飄飄然而來又飄飄然而去。他不是嘻嘻哈哈就是恍恍惚惚。他像一個影子在辦公室裏晃來晃去,而他的靈魂卻不知遊**在何方。

他並沒有比我做學生時多看我一眼。見了他,我仍然習慣地叫他章早老師,他則嘻皮笑臉地打哈哈:喲,蓉蓉小姐,你真漂亮。轉身見到小華,他又說:喲,小華小姐,你真漂亮。

在我們三個留校的女生中,我覺得他最喜歡的是孫嵐。是的,孫嵐是個令我羨慕的漂亮的女孩。幸好她沒有留在我們化學係。當時在班上,章早就喜歡她,而且是毫不掩飾地喜歡--這一點我們全班同學都看得出來。孫嵐每次見了他,老遠的就莫名其妙地臉紅,並向他發出隻有我才看得懂的粲然一笑。

我知道孫嵐一直喜歡他又一直小心地回避著他。這樣一來,她的情況注定比我還要慘:到現在她連對象都沒有找好。人家介紹的男朋友這幾年也不下十幾個了,孫嵐總是搖頭歎氣:差遠了,差太遠了。也許隻有我知道她這句話的真實含義。我真想衝著她說說我的心裏話:孫嵐啊,你真傻,你真是天下最傻的傻姑娘。

4總覺得今天的情況不太妙

一天又過去了。

這一天過的和往常沒有什麽不同。

第二天上午考《美學》的時候,考場上出了一點小問題。最後一道題很多同學不會做,他們就說老師的題目出錯了(這是如今這些大學生的殺手鐧)。考場上不大不小地亂了一下。

我後悔我去請示了主任。

主任說,早早呢?把章早叫來。

我說好的,我這就給他打電話。

這句話說露了餡,主任馬上拉長了臉:

什麽?章早沒有來?他有沒有請假?

我愣了一下。我想說他打電話來說他生病了,但我的嘴隻是咕噥了一下,什麽也沒有說出來。我知道我是個膽小怕事的女孩,一個不善於說謊的女孩,一個沒有什麽出息的女孩。主任開始怒氣衝衝:

去,快去打電話!立刻給我把他叫來!這還了得,還有點組織紀律性嗎!叫他立刻到學校來,否則一切後果由他自己負責!

主任的神情讓我感到十分害怕。一方麵是自己害怕,一方麵是為爸爸捏一把汗。但我也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給章早打個電話,對他說上一些話,把我的擔心告訴他聽了。

電話那頭響起章早那朦朦朧朧的聲音:噢,是蓉蓉啊?你今天真漂亮。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啊?我不覺又用了撒嬌的口氣。(不知怎麽搞的,在他麵前我總想撒嬌。)我壓低聲音說:告訴你啊,主任發火了。

他哈哈一笑:他不發火才怪呢!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呢!

我告訴你啊,最後一道題學生不會做,他們起哄說,說你的題目出錯了。

他哈哈一笑:噢,為這事。我還以為我們的歪樓倒了呢!他們不起哄才怪呢!蓉蓉,我告訴你啊,就最後一題沒給他們複習,他們果然就不會做。不可救藥,不可救藥啊。怎麽,要我上黑板去講給他們聽嗎?

章早老師,我想你最好來一下,我有個直覺,總覺得今天的情況不太妙。

天哪--蓉蓉,你告訴我,哪天的情況是妙的呢?那座歪歪倒倒的樓,誰敢去啊?蓉蓉,你每天坐在上麵不擔心嗎?

章早老師,真的,你,你真的不能來一下嗎?

蓉蓉,你知道,我到學校來一趟需要多長時間?

我知道,最快要45分鍾,但我想,你還是來一次的比較好。

你說得倒輕巧,來一下--來一下,我半天時間就沒有了,不僅如此,還會影響到我的下半天,我的下半天也沒有了--人生有多少個半天啊,蓉蓉!

半天又能作什麽用呢?章早老師,你現在大概還躺在**吧?

是啊,昨天我開了個通宵。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不行了,不行了,畢竟老了。想當年在農村插隊的時候,三天兩天開通宵,第二天照樣挑糞擔子唉,蓉蓉,你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

那我呢?這時我憋在心裏的一句話不覺脫口而出,我委屈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你隻想到你自己,可你知道嗎?我的時間也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