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速之客

下班時章早是悄悄溜走的,他不想和那些領導尿一個壺。他騎上自行車先去了市委宣傳部,找一個朋友幫他去編製委員會找人說情,然後故意去了遊泳池,在那兒連遊了兩場,直到天黑了才回家。他對門的鄰居告訴他,傍晚時有一輛小轎車來的,下來幾個領導模樣的人,敲了一陣子門,圍著房子轉了一圈,還問了他幾個問題,就走了。

他們是什麽人?鄰居盯著章早問。

章早說,還能是誰,幾個演員唄。

演員?演戲的?鄰居的好奇心頓時減去大半,他們來有什麽用,我還以為是政府的人呢。(前幾天鄰居按電視上說的打了“市長電話”,反映他家的受災情況,所以一直盼著政府的人來救他們出水牢。)

章早剛才在外麵吃過一碗麵條了,算是晚飯。一個人就這點好,自在,隨便。進門後,早早打開燈,打開電視,然後一邊看足球一邊往門檻外麵刮水,水刮出去,然後再從牆縫裏滲進來,有點像神話上那個往山上推石頭的大力士的故事。這些水在屋裏積了好幾天,已發出一股難聞的腥臭,不刮不行。牆根早給水泡爛了,到處鼓著凸著害著惡性腫瘤,說不定哪天這牆這房子就會趴下來。難怪老婆兒子會跑,現在連他自己也要跑了。銀行那位老兄說,像你這種特困戶,今天調進來,明天我就給你一套騰倉,隻要你不嫌地點差。章早一打聽那地點,竟比他現在住的這地方還好!──那還不叫人烏龜吃稱砣鐵了心想跑!

章早正愣神呢,冷不防眼前嘩啦一聲,從門外跌進個人來──差點沒把章早嚇趴下!

最近天氣熱了,犯罪的又漸漸多起來,水江這地方已連續發生好幾起碎屍案了,還綁架殺害了一名11歲的學童,警方正懸賞一萬元到處捉拿。

當章早看清來人是那個叫懷才的學生,心髒便休止了一拍:這家夥莫不是趕來殺我的吧?

懷才這一跤跌得不輕,雙腿都跪在了臭水裏,一隻手高舉著個禮品包(沒有落水),有點像董存瑞高舉炸藥包的味道。

章早忙扶他起來,說,你不作聲不作氣的,怎麽不叫一聲。

懷才說,沒想到你家的門檻這麽高,黑咕隆冬的沒看清。

章早說我這門檻是三防,防水防火防盜,經常有人絆跟頭。

懷才站起來轉了一圈,見這一室一廳滿屋子裏到處亂七八糟堆著從水裏撈出來的東西,手上的那個包也找不到地方放,說,章早老師你就住這種房子?被水淹成這個樣子,怎麽沒聽你說?我們不曉得,一點都不曉得,要是曉得這種情況我們早就來看你了。

接著懷才大發感歎說:中國的老師,中國的知識分子啊,真是太窮了,太可悲了!

章早沒有搭他的腔,心想我還沒有訴苦,你歎的哪門子經?你今天來有什麽好事?多半是考我來了。便問:

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哪個告訴你的?

懷才笑笑,沒正麵回答,說,嘴上就是套路,活人能叫尿憋死?

章早想,係裏除了“魚頭”和小魯,沒人認得他的家,老師們之間都是見麵點個頭,上完課各溜各的,互相沒什麽往來──他不認得別人的家,別人也不認得他的家,何況他的家偏僻,拿著地址也難找到號。所以對每個不請自到的人,章早總要問個明白: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懷才奪過章早手裏的塑料腳盆呼啦呼啦幫著朝外刮水,章早攔也攔不住。不久懷才停下來,摸出包紅塔山,敬給章一根,章早搖搖手說不會抽,懷才硬要敬,說不會抽也要點著羅,章早堅辭不受,說我從不抽煙,也不讚成你們學生抽,我討厭煙味。懷才這才把煙收起來說,那我也不抽吧。又埋頭刮了幾盆髒水。

章早老師,聽說你要調走了,要調到好地方去了,恭喜恭喜啊。

章早斜了他一眼,說,你消息倒蠻靈通的嘛。別信謠傳謠好不好。

這是好事嘛,這個破學校有什麽來頭?你跟我一樣,苦日子也快熬到頭了。

苦什麽,早早諷刺他說,你們上上課談談戀愛打打麻將睡睡覺,連書都不讀,就像進了養老院,還苦?

苦就苦在這塊哩章早老師!

懷才扔掉腳盆甩甩手上的髒水很熟練地叨起一支煙眨眼吐出長長一口濃煙:真的有書讀倒不苦了,就像現在下崗、失業的工人,真的有活給他幹他倒不嫌苦了──沒事幹、沒想法、沒目標才是最苦呢!一進這個學校,我就灰了心歎了氣了,那破條件爛風氣……我不說,你比我更清楚,上的那些課,那些教材不曉得是哪個年代的,好些課叫我們看看電視,電視裏講的一板一眼老氣橫秋的,直催人睡覺,學物理學化學連個正規實驗室都沒得,一大半實驗都不能做,就說學微機,實驗室裏一個班就四台電腦,一堂課一個人都用不到五分鍾,課外再用學校就拚命收線,收的比外麵的電腦培訓公司還要多……再說,我們學好了又怎麽樣?學校又不包分配,成績再好沒有關係也找不到好單位。像我這樣的沒有好爸爸好叔叔死讀書有什麽用?沒有關係隻有靠自己去闖了。這兩年我很少蹲在學校裏,一有時間我就到社會上闖,交朋友,什麽朋友都交,都玩,在社會上混飯吃,多栽花少栽刺、多條(個)朋友多條路,就這麽回事。現在我拜了幾個把兄弟,還拜了幾個幹爸爸,告訴你,那誰都跟我玩得鐵板哩,他跟我們學校的Y校長玩得相當好的──反正你要調走了,我告訴你不要緊。我這個人就是直腸子剛性子,喜歡交朋友,我一直挺佩服你的,真的,早就想和你交個朋友,隻要你不嫌棄,我這個人很講義氣的,為朋友從來是兩筋(肋)插刀。

章早聽到這裏忍不住噴飯一笑,顯得很不嚴肅,而懷才作為學生則誤解了老師的意思,忙更加鄭重地表決心道:章早老師真的,不信你問問“魚頭”,問問班上還有係裏的學生,隨便你問哪一個──我要是不講義氣、不夠朋友,我怎會做上學生會的主席?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說的話,章早從**坐起來,作微笑狀說。

他為什麽不相信呢?懷才並沒有說假話,他說的都是事實。事實如此。他不僅相信,還準備好好消化一番。應該說此刻他對眼前這個學生的警惕和反感小多了,這就是語言的作用,心理暗示的作用,他想,人類創造了豐富的語言多半是為了用來迷惑和欺騙別人的,這個學生至少領悟了這點,並自學得很好,也許他比那些在學校裏混了三年什麽也沒學到的笨蛋要好一些,也許更壞,這誰知道呢?但有一條遲早是有數的,他這輩子是不會和這種人交什麽朋友的,他從本能上反感、拒絕這種人,他已經是快四十歲的人了,四十而不惑,也就是說,四十歲的人性格已經定型了,想改也改不過來了,這點他向來很清楚。

你不用盲人帶路亂繞彎了,章早說,你有什麽事就直說吧,能幫的事我會盡量幫忙,與人為善,給人方便,是我的做人原則。

沒什麽事,懷才笑笑,說,今天下午我聽說章早老師家裏遭了水災,主要是代表係學生會還有全班同學來看看你,過幾天等考試完了我們還要一齊來看你。要是天再下大雨的話我們一起來幫你抗水災好不好?

謝謝謝謝,章早看不得懷才的一副假笑,就從**下了地,站在那兒,看上去一副要送客的樣子,說,你們有這份心就夠了,這份心意我領了──你看我這裏亂七八糟的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真是很抱歉……

沒事沒事,懷才說,抱歉的應該是我,上午在辦公室裏我對你的態度不好,實在是誤會,這件事實在是誤會,請章早老師海諒!

懷才走的時候,兩人又在禮品包上較上勁了,章早一定要他帶走,懷才則堅決不肯帶,章早說你不帶還得害我明天自己帶,這東西挺重的,自行車上挺難帶的,你這是存心給我添麻煩,懷才說這不是我的東西,是同學們大家的心意,我拿回去跟大家沒法兒交代……

說來說去,章早煩了,說:你不拿走,就是不尊重我,看不起我,今後你的事我一概不問!

懷才還是假笑著說:不問就不問,我不要你問。你自己的事就夠多了,哪敢叫你分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