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考場裏出事了

今天教師辦公室裏難得熱鬧,九張桌子七八個人快把一間房子撐破了。桌上地上也難得幹淨了一回,讓人看了順眼。早早的桌子在最前麵。當初搬進來時同事們飛跑著搶占好地方,等他們搶完了,剩下這塊就是他的。人啊有時候一窮什麽毛病就都出來了。人要發毛病也要發在值得的地方才是啊。難怪章早要另找槽子另找食了。

辦公室裏,年輕的小魯老師正在發表高見,說學校的行政人員就相當於工廠的“科室幹部”,而教師就相當於車間的“操作工人”,科室幹部好比鞭子,我們操作工人就好比是牛,是牛就要完成一定的工作量另一個說,我們學校人力資源管理處和教務處最精了,一個拚命抓權一個拚命抓錢,訂什麽工作量來卡老師,他們那幫“8934部隊”誰又給他們訂工作量了?就說監考吧,我們教師一場2元,他們教務處8元10元,誰定的嘛。小魯接著說,我們當老師的,“教學工作量”就好比是“打長工”,“其他工作安排”好比是“打短工”。不服從?你敢嗎?扣工資是輕的,最厲害的一招是不聘用你,取消你的教師資格,誰敢不服從。我們當老師的也太老實太膽小了,比那些沒文化的工人還要聽話,那些工人還敢到市政府門口去請願呢。另一個說,所以“聘用製”真是太厲害了:上級聘用下級,小魚聘用小蝦,誰不聽話誰就得準備去失業。所以啊現在無論在哪裏啊都先要學會無條件服從,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啦!大家笑了一陣。

早早一份卷子沒改完,門口就有人叫,說“魚頭”讓他去一下。章早老大不情願,心想他架子倒大咧什麽話不好到這兒來說,但還是立刻放下筆出去了。

“魚頭”是係裏新上任的副主任,剛剛嚐到一點權力的甜頭,事情總是特別多,顯得特別忙的樣子,當然也特別需要部下的尊重。那就最後尊重你一回吧,章早心裏說。

主任辦公室裏隻有“魚頭”一個人。“魚頭”坐在那兒的樣子越來越像個“魚頭”了。他問章早那門課卷子改出來沒有,那個叫懷才的學生考得怎麽樣。他一問這話,章早就有數了,這是“考”我來了!章早嘴裏說:我看看我看看。

魚頭又問了其他幾個學生的考試情況,就像大首長來到地震災區親切關懷受災群眾,章早心裏厭惡,嘴上卻說好,我看看我看看。

辦公室裏,小魯還在宣講他的“工廠論”,說學校也是一座工廠,所不同的是,學校隻管生產,不管銷售,再次的產品也能出廠,也有人包收不誤--這種大好事上哪兒去找?奇怪的是,我們這個工廠卻越辦越窮,全市七所高校,就我們的收入最低,工作量卻最高。

試卷名義上是密封的,但裝訂線是用棉線縫的,有些空檔,用圓珠筆什麽的伸進去抻一抻有時就能看見裏麵學生的學號、姓名。章早抻了半天抻著了那個姓懷的,一看卷麵,大部分空著沒做,知道沒戲,改下來更叫人哭笑不得:撐死了8分。可算創了這門課的一項校紀錄。都說現在的學生一屆不如一屆,但也不能差這麽多啊。

章早手上還有好幾張條子,優先批閱了幾份,竟沒有一個過40分的。每年一到期末,學校的各色人等就開始活躍起來,到處找任課教師說情寫條子,校園簡直成了一個龐大的期貨交易市場。

章早將紅圓珠筆一摔,不想批了。

旁邊一個老師抬頭看看他,問,章早老師怎麽了,悶悶不樂的。

章早苦笑一聲,說,改到現在沒一個及格的。

他說,管他呢,你都要走了,給他們個滿堂紅才好呢!

章早忍不住說了句氣話,照我的標準,這個班至少有一半人該退學回家。

一個女教師尖聲叫起來,說,噢!章早,你調走了,就不管我們了!學生都回家了,剩下我們這些當老師的吃什麽飯?

大家笑了一陣。女教師又說,算了吧,我們電大每年招生都招不到人,化工專業更沒人報,說有毒性,那個班的學生都是填“服從分配”的差生,還有一半是沒達分數線的自費生──按我的標準,他們都沒資格進校。所以,在這裏還談什麽標準?

她說,在我們電大還談什麽標準?

小魯不服氣,說,學校不是剛定了標準嗎,三門同時不及格勸其退學。我們一起給他來個不及格,看他退不退。

章早笑道,怎麽,小魯,你想發動政變嗎?到時候學校可不說學生學不好,而說你老師沒教好,他們整起老師來可是一套一套的,你不怕?

小魯說,怕他個鳥,人一多,他法不責眾。

他不會抓住你這個領頭的?章早說,就怕法院沒開庭,早就有人主動把你供出來了。

小魯感歎道:我們當教師的心太不齊了。我死定了!

大家又笑一陣。

老師們說歸說笑歸笑,手裏沒忘了弄假材料,嘴巴閑下來還要背一通《教師法》《教師職責》《校風教風》之類,好隨時準備接受考查團的考查。畢竟是大學教師,不至於發一通牢騷就把覺悟發沒了。校長說了,這次誰砸我的牌子,我就砸誰的飯碗。這年頭飯碗這麽緊張誰不要啊?

正說著,就有考察團的人走進門來了。章早正在埋頭改卷沒注意,辦公室的其他老師都看見了,都對檢查團露出了緊張的笑容。這時候第一張桌子的弊病就顯示出來了,它總是引起外人的第一個注意。檢查團的人也不想多走路,就在章早的桌前停下來,考了他幾個問題。

問:貴校的教風是什麽?

答:教風?尚可。

問:貴校的學風是什麽?

答:學風?很差勁的。

辦公室的老師實在忍不住,一齊作噴飯狀哄笑起來。考查人員忍住笑,在本本上認真記下了我們主人公的大名:章早。

其他老師忙幫著解釋。小魯說,這幾天章早老師在下麵縣裏忙著巡考,剛回來。

一個女老師說,這幾天章早老師家裏有特殊情況,遭水災,淹得一塌糊塗。她用手在自己的襠部比劃了一下,示意水淹的深度。

檢查者就問,什麽時候淹的,損失有多大,校領導有沒有去看,現在是怎麽解決的。

章早看看觀察員,又看看周圍的老師,眼圈就有些紅了,說,你們是第一個問我受災情況的領導,我謝謝你們。但我不想說這些事。說了也沒用。對不起。說著頭一低走了。

就在這時候,考場裏出了事。

當時考查團成員在考場裏巡視,巡到小婭那個教室時,正好“視”到最後麵一個叫懷才的男生從地上撿起個小紙團並展了開來,檢查員就筆直地朝他走過去,懷才見勢不妙,忙主動站起來將那張紙條交給了檢查員,說:不知哪個同學丟的,給我發現了。檢查員展開紙條看的時候,章早也到了,那紙條上密密麻麻全是詳細答案。

章早一邊往考場記錄本上寫情況,一邊輕聲對小婭說,你把他考卷收上來。

小婭先不作聲,後來說,讓我去收?

兩個考查巡視員就站在旁邊“視”著他們。

章早衝她笑了笑(他就喜歡小婭這種溫溫柔柔的樣子,不想幹的事情也不直說,最多用個疑問句),說,我考驗考驗你呢。

章早隻好自己往懷才那兒走,去親自沒收他的卷子。心想反正我要走了,怕你個球。再說是人家檢查團抓住的,人家打魚我拎魚簍兒,恨我也沒道理。不料懷才當場就和他蹦了起來,不讓他收卷兒(看來這不是一條普通的魚,而是一條能傷人的大鯊魚。章早再一次低估了他的能量)。

憑什麽收我的卷?懷才站起來大聲質問:我發現有人丟字團主動揭發報告,這也算作弊?你們偷牛的不抓倒來抓拔樁的,是什麽用心?以後誰還敢見義勇為、與壞人壞事作鬥爭?

他這一吵,考場轟一聲就亂了,那些學生們,圍魏救趙、渾水摸魚、趁火打劫,三十六計差不多全使上了。章早、小婭忙撇開懷才,兵分兩路在教室裏好一陣“鎮壓”,才算將局麵穩住。

兩人都出了身大汗,早視見小婭水鏽紅的真絲圓領衫後背濕漉漉地貼在肉上,都透明了,一陣陣熱乎乎的香氣襲過來,挺誘人的。再看門口,那兩個檢查員已不知什麽時候走了。

章早給小婭使眼色,兩人慢慢退到教室門口,輕輕地商量對策。章早手上的折扇很體貼地在她身上扇著風,小婭也覺到了,臉紅得像個熟蘋果,細巧的鼻頭上直往外冒細汗。

聽說這個懷才還是學生會的幹部?小婭輕聲問他,也想提醒他。

章早一聳肩,說:係學生會的主席呢!現在越是幹部成績越差,談戀愛都談瘋了。好像他和“魚頭”的關係蠻好的。

你怎麽知道?

憑感覺唄。“魚頭”沒有找過你為他開綠燈?

小婭低下頭不作聲了。半天說,怪不得他這麽凶。

章早笑道,現在是這個行情,做賊的比捉賊的凶,欠債的比要債的凶。

最後商定,現在也別收他卷子了,等考試結束後匯報領導讓頭兒去決定吧。

小婭有點沮喪:我一直蠻注意的,沒看見有人丟紙團嘛,她說,怎麽正好檢查員頭伸進來的時候出問題呢?這下出醜了,“魚頭”又要說廢話了。

早早安慰她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他想作弊你有什麽辦法,攔都攔不住。再說這個破學校出點醜也好,趁上麵來考察團,有病早點暴露、早點動手術的好。

你要走了,當然這麽說,小婭嗔他一眼,你就不管我們的死活了。動手術有什麽好,動來動去還不是老百姓挨刀子?能傷當官的一根毫毛?

那怎麽辦,章早半開玩笑地,要不等我調到銀行,想辦法把你也調過去?

呸,小婭臉倏地紅了,說,討厭。騙人。

真的……

章早正想趁機表決心,不料隔壁考場又起了一陣亂,說是一個學生熱昏在裏麵了,監考老師正招呼兩個學生把他往醫務室抬。

說不定這又是學生的三十六計。章早咕了一句。

小婭親昵地瞪他一眼,說,你這個人怎麽一點同情心沒有。你看這教室裏多熱,又沒有電吹風,連我都吃不消了。

我是說“說不定”嘛,早早咕嚕說,在這個學校我遇見的多了,真真假假的,誰搞得清,有點同情心也給磨光了。

兩人正說著,自己的考場裏又忽然起了一陣**,兩人忙進去兵分兩路巡邏一通,將其嚇了回去。然後他們再次回到教室門口,早早抬腕看看表,悄悄告訴小婭說:

還有七分鍾了。

謝天謝地。小婭做了個祈禱的手勢,衝著章早嫣然一笑。

有的考場已有提前交卷的學生陸續走出來,走廊裏的男生女生你等我我等你,成雙成對、勾肩搭背地在他們眼皮底下逶迤而去。

早早胳膊底下夾著一包試卷走進係主任辦公室,見“魚頭”一個人坐在裏麵,就找他匯報剛才考場上學生作弊的事。

章早剛說了沒兩句,突然就給身後的一個聲音打斷了──原來懷才也跟在他屁股後麵了,看上去他比章早還激動、還義正辭嚴:

今天當著領導的麵,一定要把事情弄弄清楚!我是學生幹部,應該帶頭向壞人壞事作鬥爭,我主動揭發別人的作弊行為,不僅沒受到表揚,反而受到章早老師的誤解……

章早說,我對你有什麽成見?又不是我抓你的,是上麵考查團的人抓你的,不見得考查團的人對你也有成見?你說你看見別人拋紙條,第一你不應該去拾,你可以報告監考老師去處理,第二你更不應該把紙團打開。

哪個打開了?我根本沒有打開!我拾起來就交給觀察團的人了,很多人都可以為我作證!

下午快下班時,係書記將章早從辦公室裏叫出來,告訴他,學校有關領導準備去他家裏看望一下,有輛車子去的,讓他下班帶領導一起去。

章早說,這兩天水已經退得差不多了,別看了,今天又沒有下雨,等下雨水淹起來再看吧。

總書記說,送溫暖,已經安排好了。

章早說,怎麽早不送遲不送,檢查團一來就送。

書記笑了笑,說,送總比不送好嘛。

章早說,不想送就別送,省得虛情假意的,叫人惡心。

書記笑笑,說,這下你好了,跳出苦海了,從糠籮跳到米籮裏去了,我們在這兒受罪還不知受到哪一天呐。

章早說,八字還沒一撇呢,別拿我們窮人開心。

書記說,要我幫忙盡管說一聲。

章早說謝謝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