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墓地的判決

這幾天窗外總是一陣雨一陣晴的。瑪麗雅年輕的身影就在雨和彩虹中不斷閃現，一會兒是笑到讓彩霞都充滿了妒忌的臉龐，一會兒是恨到死不瞑目的怒顏。

洛克·曹這幾天頭痛得厲害。但他還是坐上輕軌，去了聖地亞公墓。他要去瑪麗雅的墓地，讓她陪他聊天。

洛克·曹認識瑪麗雅還是在他30歲那年。準備在夏威夷投資海濱浴場的美國華裔曹氏集團新掌門洛克·曹，一眼就看到酷似奧黛麗·赫本的瑪麗雅。她與一群小女伴們在沙灘上嬉戲。她被一隻蛤蜊劃破了腳。洛克上前扶住了她，四目，脈脈相對了……

成婚後，洛克給了她最豪華的生活。山林中帶泳池的別墅，寶馬牌跑車，“五月花”富人俱樂部的會員卡和可以大宗透支的信用卡。然後，洛克就飛往了世界各地。洛氏集團是跨國公司，為了洛氏的事業，這個年輕的掌門人將全年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世界各地。隻有每年的聖誕節，在平安夜，他要回到他紐約的總部，帶著瑪麗雅出席一年一度的公司團聚會，第二天再與瑪麗雅共度二人世界。

時間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直到有天，他50歲那年，在中國普陀山海邊看到了一對老僧在下中國象棋。投資中國前他補習了自己老祖宗的文化，略懂了一點中國象棋。初學的人對所學興致就高，就這樣，在這天中午，他站到了這對老僧的棋盤邊。

棋下得極慢。他不禁催促道，大師呀，太陽都要下山了，你吃掉那個車勝負不就立見分曉了麽？老僧不以為然，還在捋須抿茶慢慢地搖頭。老僧操著浙江腔說，棋如人生。走出第一步，就走向了全體棋子的死亡。因此，當慢慢品來，無需急的。

好深奧的東方哲學。生就是死，死，便是品味。他想了一夜，第二天就買機票飛回紐約，盡管這時還沒有到平安夜。他想通了，人，要留點時間給自己，給自己所愛的人。

然而上帝卻和他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想給妻子一個意外驚喜的他，顯然是打擾妻子了。她急急地把一個人推進了地下室。不過，有一雙男人的皮鞋落在了客廳的沙發下。

洛克裝作什麽都沒看到，卻在瑪麗雅去為他準備晚餐時，踱到車庫，擰鬆了那家夥轎車刹車的螺絲。

夜半了，瑪麗雅在他的懷裏說，我愛你，洛克。洛克說，你能對上帝起誓說你這是真心的麽？瑪麗雅嗯了一聲說，我起誓，否則讓上帝懲罰我。這時，洛克從心裏悄悄地原諒了她，把她摟進了懷裏。

這時，他明明感到有一輛車，在風雨中，借著雷聲，悄無聲息地開走了。

第二天，離別墅不遠的山腰裏有輛車翻了。一個名叫喬治的男子因交通事故死亡。這天，瑪麗雅淚流滿麵，開著車到聖依萬大教堂去了。

這個聖誕節過得不好，平安夜，瑪麗雅不肯與他一同去總部的團聚會。聖誕節，也不願與他共度二人世界。新的一年剛開始，她憤怒地將分居協議放在了他麵前，說，雖然警察沒有證據，但我知道是你做的！

她沒有活過這一年。憂鬱的人是很容易患癌症的。瑪麗雅拒絕治療。她說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雖然分居了，但洛克還是很隆重地為她舉行了葬禮。他還讓唐人街上有名的唐居士來聖地亞公墓選了一塊墓址。在此墓地，他安葬了妻子，也留下自己最後的寢室……

墓地變化不小，各式石碑在綠草地上構成了一幅春天的寫意。睡在這樣山青水秀的地方，真是能助子孫萬代都享福澤呢。他想起了唐居士的話。不過，在找到瑪麗雅的墓地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墓碑上竟寫著“詩人、作家喬治夫妻”之墓！

怪不得最近老是不舒服，自己的墓地被公墓管理處一個女兒嫁兩家了，自己的風水被破壞了，自己的妻子也不見了。洛克大為光火，一紙訴狀就將公墓管理處告上了法庭。

作為原告，洛克·曹出示了與聖地亞公墓管理處的協議。據此協議可知，現“詩人、作家喬治夫妻”合葬墓的墓地正是洛克所買的安葬妻子瑪麗雅的墓地，也是預留為洛克本人與瑪麗雅的合葬地。協議規定，公墓管理處有義務保留維護好這塊墓地，以保持此地風水惠及洛克的後人及家族。在法庭上洛克憤怒地指控，由於聖地亞公墓管理處極不負責的行為，現在其妻瑪麗雅屍骨不知去向，而且，破壞了的風水極大地影響了原告的身心健康。

作為被告，公墓管理處的律師說，瑪麗雅仍安詳地躺在這塊墓裏。律師接著出示了瑪麗雅的遺囑。遺囑人要求，死後將詩人、作家喬治的遺骨遷此與她合葬，並稱“喬治夫妻”立碑。公墓管理處辯稱，他們正是尊重死者的意願，最近才將瑪麗雅與喬治如此合葬的。

洛克聽罷，大驚，繼而咆哮了起來：真荒唐！瑪麗雅是我的合法妻子，我至今仍深愛著她，並願意死後與她再會天堂。你們有什麽權力將另一個什麽男人放入她的墓裏並改了墓碑呢！

法庭辯論結束，法官最後宣判：愛，不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強占。愛，是兩心相擁的事業。有鑒於此，本庭判決瑪麗雅的遺願應當得到尊重——她有權與相愛的人同眠與共。

但是，基於維護公平和正義是法律的責任，原告與被告平等自願簽訂的合同理應得到法律的保護。因此，依據美國《統一商法典》規定及本州已有的判例，違約方應雙倍返還所購財富，故判決被告返還原告同樣麵積的墓地兩塊，墓地由原告在被告公墓範疇圍內自由選定。

對於破壞風水之說，根據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延引出來的習慣做法，即世俗法院不應去裁斷靈界爭端，所以不作判決。原告可另尋裁判途徑。

宣讀完判決，洛克痛心疾首，在痛心疾首中卻又有頓悟，竟在法庭上說出了一句佛祖偈語：“墓非墓，名心寓。心非心，何需墓？真好比棋到終局無我時，哪裏尋心聽青磬？”這是中國的老僧講的，美國的法官聽不懂。書記員也記不下來，隻聳了聳肩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