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革命·民國司法第一案

公元一九一一年,是中國的辛亥年。這年十月後,一條消息傳到了蘇北的小城淮安——革命啦!讓全城的紳商農工很吃驚。

一、悠悠小城

淮安城,是座石頭城。早在春秋戰國時,吳王夫差想北上征伐齊國,便修了一條從揚州到蘇北末口小鎮的水道邗溝。這條邗溝,就是大運河的前身。邗溝北邊的末口,就興起了淮安城的前身北辰鎮。

到了隋煬帝時,他開挖起南北大運河來,邗溝納入了南北大運河之中,北辰鎮也成了大運河的南北中樞,繁華成了一座城市,叫了楚州,又叫了淮安府,與大運河上的揚州、蘇州和杭州,並稱“東南四都”。明代高僧、《永樂大典》主纂姚廣孝有詩為證:“襟吳帶楚客多遊,壯麗東南第一州。”

淮安城有東南西北四座城門。大運河從揚州一路走來,到了山陽灣,遠遠就可以看到高大的旗杆,上麵飄揚著淮安榷關的黃龍大旗。這就是到淮安城(府)了。這裏有淮安的西門。西門是水門。一般人到此,便下得船來,拾階而上。這時就到了一條石板街——榷關所在的河下古鎮。鎮很大,橫豎各五條石板街道。淮安是個蘇北平原上的城市,無山,更不產石頭。是鎮上的大鹽商鮑立民倡議,每船北上回來,都帶一塊條石壓船,船到淮安榷關,便將石頭卸到古鎮上來。某天,終於湊夠了數字,鮑立民便出錢雇工,將古鎮的十條路都鋪成了豪華的石板路。

淮安城裏與水門通著的是三縱三橫的水渠。一般人家,就沿水渠蓋屋,平日裏洗菜淘米,洗衣浣紗乃至釣魚納涼就都在了水邊。官宦富商人家,就擇一塊地,挖一大池,將水渠裏的水引去,成一小湖,種上荷花,修起祠堂,再用磚牆圍起來,裏麵蓋起樓閣,這私家花園就像鮮花一般,在淮安城裏一處接一處地盛開起來。要吃米了,叫仆人到水門外吆喝一聲,便有糧船一搖一擺地劃進水門,沿著水渠向私家花園開去。船沿渠走時,渠邊的百姓人家也會上來買米。大富人家的仆人並不刁難。這裏富家多文化人,光舉人就出200來人,狀元、榜眼、探花也出了好幾個,都親民愛民得很。知道小戶人家吃不了多少米,船家順手賣一些給他們也無礙自己家的用度。

小城就這樣一團和氣地過著日子。每天早上,人們很勤勞地早早就起來了。稍富庶一點的人家,男人就會走上石板街,尋一家可心的麵館,吃一碗蓋澆麵。麵就是當地產的麵。但這裏一年隻產一季麥,所以麵的筋度高,有嚼頭。澆頭就大有特色了,可以是肉絲澆頭,也可以是豬肝、腰花澆頭,當然也有肚絲、牛肉、雞蛋、長魚、鴨絲、甲魚澆頭。食客也可以自己變花樣,或要腰花加牛鞭,或要肚絲加肉末,都可以的。老板一聲“好嘞”,就當著食客的麵將蔥、薑、蒜、幹椒末抓入了油鍋,再放入食客要的葷菜,急炒幾下,抖兩下鍋,再放入綠豆芽、菜椒、蒿白、韭黃、菜幫絲,急炒幾下,勾入雞汁,就澆入已盛好的大碗麵上。這時漂亮的老板娘或是老板娘漂亮的女兒,就會將麵條輕盈地端到你麵前,再用酥酥的小手遞上來一雙筷子,你就開吃吧!

麵下去了,太陽升高了,榷關的鼓聲響起來了。這是開關了。聽到這鼓聲,各店麵也開門做生意了,榷關上的人也就開始工作了。

榷關就是現在的海關。當年全國共8座,收取來往商船的稅收。每年從淮安麵前大運河走過的糧食要有400萬石,淮北鹽要有15萬引,這兩項就能收稅達95萬兩銀子。榷關還兼收其他稅。淮安有督造船廠,共四大廠八十二分廠,就造船的釘、竹、麻就又可以收到30萬兩。每天鼓聲一響,榷關的督檢帶著扡子手和鈔戶及跟班便開始了檢驗。扡子用帶有刻度的扡子一量船的吃水深度,就報出了載貨量。督檢隨口就報出了要征的稅。一陣討價還價,定下稅銀,船家就當場交銀,文書就開出準過票來。榷關中還有稽查散貨的小吏叫鈔戶,鈔戶分工就細得多了,茶葉鈔戶驗茶,綢布鈔戶驗布,竹木、油麻、豆子、雜物等也有專人來驗,如此這般,填出稅單,收繳稅金。稅率從一分例到九分例再到一錢例到九錢例直到三兩例不等……一天,就這麽忙忙碌碌地過去了。夜幕降臨時,榷關裏拉出大索,攔住運河水麵,水上便歸於了平靜。官員、小吏和平民、船家,各找與自己身份對等的酒店,開始了夜生活。待到家家扶得醉人歸後,全小城安靜了。

這份安靜,現在竟被“革命”打破了!安逸慣了的人們是怕動**的,所以他們怕了,開始惶惶不安地到處打探起消息來。

二、縣太爺

淮安城是個府,府衙所在地叫山陽縣,因運河上的山陽灣而得名。

現在山陽縣的縣太爺叫姚榮澤,是宣統皇帝任命的父母官。姚知縣舉人出身,親民愛民,天天也是一早起來就溜石板街,與鄉裏鄉親抱拳道“早”,再同坐麵館吃麵。隻是他去的麵館要高檔一些,叫文樓,食客也是淮安的一夥士紳和文人。姚知縣每天通過吃麵,與士紳文人們交流感情,體察民情。

這天,聽到士紳們都在談“革命了”的消息,他歎了一口氣道:“偌大個家,總要有主;偌大個國,總要有君。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君有過可以上折,可以進諫,怎麽可以說要推翻就推翻呢?什麽叫革命,說成大白話就是造反呢!《周易·革卦·彖傳》中有過‘革命’二字,說是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命’也算是有出典的事。但就算你革命,怎麽可以自己就宣布自己獨立了、自己就為王了呢?你的道統何在?你的授權何在?”姚知縣就是有文化,一開口就引經據典,所說道理無懈可擊。

士紳顧震福、何缽山、何缽香、秦保愚均連連點頭,又無可奈何地搖頭。顧震福說:“我侄子昨天從鎮江回來,說各省都成立軍政府了呢,鎮江新軍在林述慶、李竟成領頭下暴動,成立了江蘇軍政府,擁戴江蘇巡撫程德金做了督軍,說江蘇也自治了。”

何缽山馬上問:“姚太爺,那我們淮安府和您的山陽縣歸誰領導了呢?歸皇上,還是歸軍政府?”

姚榮澤瞪了何缽山一眼,一捋山羊胡說:“姚某乃朝廷命官,我等均是大清子民,怎能聽亂黨的指揮呢?為人處世,‘忠孝’二字是萬萬不可丟的。”

眾人連連稱是。

隻是他們不知道的是,革命黨人顏承烈這時已來到淮安,組織起革命活動來。說句誇大點的話,姚知縣要是知道顏承烈又回來了,膽能立刻嚇出膽汁來。要知道,顏承烈與他交過手呢,他敗得很慘呢!

三、革命黨人

革命黨人,是每次革命時有自己政治目的那夥人。

顏承烈就是革命黨人。

此時人們說的革命黨,便是指孫中山和黃興領導的同盟會。他們的綱領是“驅逐韃虜,恢複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當時,黃興任命顏承烈為江蘇清淮總司令,派往淮安。

顏承烈就是淮安人。顏家是淮安府裏的旺族。顏承烈的祖父顏杏澤為淮北名流,父顏振康為清廷五品官員。母親尹氏為淮安府屬安東縣裏一書香門第之女。當時顏家種田經商,雄踞一方。然而,哪座最重要的堡壘不是從內部攻破的?哪個朝代不是從內部培養了自己的掘墓人?顏承烈就是朝代內部培訓的掘墓人。

顏承烈是顏家的獨子,6歲時就開始讀私塾。淮安當地有習俗,官員常願學孔夫子兼當教書先生,不圖修束,圖個慧眼識才的清譽。淮安府屬安東縣縣丞魏子才辦了個私塾,顏振康就把兒子送到了魏子才門下讀書。

這個魏子才可是一方人物。太平天國起義時,他是太平軍英王陳玉成的主要謀士。鹹豐十年,即公元1862年,英王所部在安徽安慶被圍。四月英王想突圍走壽州,要去與奏王苗沛霖部會合。聞訊魏子才大說不可。他考上過秀才,也太了解曾一同考上秀才的苗沛霖。苗沛霖為人最大的特點是為人無德,善見風使舵。苗沛霖先當私塾先生,後來辦起了團練,與撚軍為敵。之後控製了十餘州縣的稅收,部眾便達到十幾萬人,開始坐大壽州一帶。一年後他投靠了清廷,因圍剿撚軍有功而官至道員。鹹豐九年,他又轉投太平軍,被封為奏王。表麵上他是太平軍的人,但魏子才認為此公太反複無常,此番殘兵敗將般地去與他會合,這點兵力一準會被他吞了。但英王太年輕,才25歲,他說奏王也是我們太平軍的奏王,自己人還能不幫自己人?所以還是率軍突向了壽州。突圍時魏子才斷後,率部拚死阻擊清軍。但當他幾天後到達壽州時,才知道情況比自己料想得更糟——英王陳玉成已被苗沛霖捆了送給了清廷欽差大臣勝保作了投降的進見禮。魏子才知道太平天國大勢已去,便遣散了隊伍,改名換姓地回家鄉安東來當他的秀才。亂世少人才,他很快被不知他經曆的知縣看中,報請清廷任命他為八品縣丞。但魏子才骨子裏還是一個反清義士,並不真心想與清廷合作,隻願借縣丞的頂戴辦個私學開一下民智。在他培養下,顏承烈成長為一個革命黨人的苗子,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顏承烈在魏子才的培養下,長成了一米八大個頭的男子漢,胸大肌撐起的鼓鼓的胸膛裏有一股濃烈的正義,讓他方方正正的臉龐總是紅彤彤的。

顏承烈長大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違背父親讓他走科舉之路的打算,投考了安徽武備學堂。顏振康聞訊,笑笑,認了。

學堂畢業後,顏承烈回到了山陽縣。顏振康見兒子回到了身邊,十分高興,當晚即舉辦家宴,淮安知府曹炳仁和知縣姚榮澤也是座上客。當晚曹知府和姚知縣都喝得十分盡興,當個頭魁梧又彬彬有禮的顏承烈在父親引領下來向兩位前輩敬酒時,二人一幹而盡,當場決定,聘請顏承烈為山陽縣團練局團練。顏承烈臉紅了,他端起了一碗酒,說:“二位大人,小侄從現在起就在二位大人手下當差了。我願意盡心竭力訓練出一支強悍能戰,守紀愛民的卒伍,保衛朝廷,保衛故鄉!”說完一幹而盡。曹知府和姚知縣當即連連稱好。

第二天,顏承烈到縣衙報到,隨後集合民團開始操練。到了晚上,新結識了團練局幫辦韓恢和伏龍,三人便到一小酒店中暢飲。酒至半酣,顏承烈說:“我因得到姚知縣和曹知府慧眼賞識,今天才能得遇二位兄弟。姚知縣和曹知府真乃真正的愛民如子、愛才識才的好父母官呀!”

許是酒喝多了,韓恢不以為然地說:“大哥,你才回來,有些人並非如表麵上做的那一般,心計很多的。你要小心提防,不要被人算計了才是!”

顏承烈心裏一凜,忙讓韓恢說清楚,韓恢便講出一段故事:

山陽縣有嚴大地主,年近七旬,花心不老。一日從城裏人力市場覓得一麵目姣好的小姑娘於氏,帶回家作了丫環。到了晚上,他便要將於氏強暴。於氏寧死不從,竟一頭撞死在了天井的門柱上。嚴大地主心裏驚慌,忙著人請來了親家公、舉人孫步魅來商量。孫舉人說,這死了人的事,瞞是瞞不住的,惟有找人頂缸才好。他提議,由他親筆寫兩份狀子,陳述是嚴家年輕的長工王二禿子見色亂性,對於氏欲行不軌,導致於氏憤而自殺。寫好狀子,著人帶著銀票,上了府衙和縣衙。當晚,來了一撥衙役,將正在下屋睡得迷迷糊糊的王二禿子綁了就走。韓恢說:“那晚我也是那撥衙役之一。看王二禿子那迷迷糊糊的樣子,我就敢說他根本不知道當晚嚴家發生過什麽事情,根本就不可能是他犯的案。可到了縣衙,那頓刑上的,他不招也不行了。現在姚知縣下了判決,將其秋後問斬。”

“竟有這事?!不過我相信姚知縣和曹知府是被嚴家蒙蔽的。我明天一早就去找姚知縣,向他稟明此事。相信他知道真相後一定能還王二禿子公道。”

“賢弟,你還真太年輕。你想想,這小小的山陽縣全縣人都知道的冤情姚知縣能不知道?升堂時,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王二禿子是冤枉的他能看不出來!他是得了人家的銀子,故意枉法罷了。”伏龍這樣評說。

“不行。我明天一定去找姚知縣說說。說不通我就找曹知府去說。再說不通……”

“再說不通便當怎樣?”

“那我就到省裏去為民請命!”

“好,就衝賢弟這等豪情,我們就敬你一杯。而且,我們與你站在一起,有苦同吃,有難同當!”韓恢和伏龍端起酒,與顏承烈歃血為盟。

第二天,顏承烈一結束了民團的早操練就來找姚知縣,請他重審王二禿子的案件。聽明來意,姚知縣臉色一變,進而又堆滿了笑容:“大侄子,肯定是有人對你說了什麽。你今天來找伯伯,說明我沒看走眼,你是古道熱腸之人,俠義之人,但也說明你涉世不深。這麽伯伯便要教導你幾句了。你想想這個道理:世上所有的壞人會說自己是壞人麽?天下被判有罪的人誰不說自己是冤枉的?正因為有罪的人不承認自己有罪,所以要官來判他有罪。他被判了有罪,他自己會說自己冤枉,他的家人親戚會說他冤枉,這是很正常的。你好好幹,將來當了知縣你便會知道伯伯今天講的話不虛。試問,伯伯判了這麽多案子,這些罪人個個都在喊冤。他們喊一聲冤枉我就重審一個,再重新改判,這樣我是得到了清名,但死者呢?受害者呢?那誰還他們公道?”

姚知縣這番如簧的口舌讓顏承烈無法抵擋。他隻得抱了抱拳,退了出來。但他相信韓恢說的話,那是韓恢親眼見到的事實,是勝於雄辯的。

下午他再來府衙找曹知府。曹知府正與一夥文人在後花園石舫上吟詩作對、切磋書畫技藝呢。門人以為他也是曹知府請來的人,便指了路給他,讓他自己徑直去找。

曹知府是個很有官威的人,見一個沒什麽品級的小官吏不請自居到,已有幾分不悅。看在顏父的麵子上,他還是說了一句客氣話:“世侄,你對書畫也有興趣?”

顏承烈立即說:“不是的。曹大人,整個淮安城都在說,王二禿子是冤枉的,我問明了一下情況,來替他請大人為他做主!”

“王二禿與你有親?”

“沒有?”

“姚知縣什麽高見?”

“他說此案沒有錯。”

“這不就結了嗎?姚知縣審的案,我批準的案,怎麽會是冤案?”

“我有參加緝捕的衙役韓恢的證詞在此,曹大人,韓恢作為現場人,也是一個老辦案的衙役,感覺當是十分準確的。懇請大人,提審王二禿案子,搞清事實真相才好!”

當著這麽多人挑戰曹知府的官威,曹知府的火已上來了。但他還是壓了壓火,用教導的口吻說:“年輕人,下車伊始,就聽信傳言,相信一個衙役的話,就來上峰前信口雌黃。這等不知輕重的舉止,是官場的大忌呢!你好生記取,現在退下吧。”

但顏承烈不走,把韓恢的證詞向曹知府麵前一杵,說:“大人,您接下這個證詞我才走!”

曹知府怒火終於爆發了出來,他一把把韓恢的證詞扔在了地上:“顏承烈,你知道為什麽衙役的後代不能考科舉?就是他們地位低賤,就是他們中間多有奸詐之徒,他們的話大多不可信!本府為什麽要接他的證詞?本府為什麽要聽你言語?說好聽一點,看在你父親份上,我認你是世侄。說不好聽一點,你隻是山陽縣一新到的小吏,你根本無資格見本府!剛到位就受人利用,撥弄是非,自以為是,影響安定。我宣布,你已被撤職!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顏承烈先是愕然,繼而憤怒。他拾起韓恢的證詞,轉身走出了深深的府衙。

第二天,他來到了西門,在那裏上了一條船。他這是要去鎮江。他知道,他安徽武備學堂的總監林述慶,現在是鎮江都督。當年林總監十分喜歡顏承烈,本想帶他一同到鎮江新軍上任,是他一心想家,回了山陽縣。

到了鎮江,他將事先寫好的狀子遞給了林都督。林都督倒是正直之人。他馬上差人到山陽縣暗訪。半月下來,事情果然如韓恢所說,王二禿子是冤枉的。林都督馬上將所得證據加上自己的奏表,上呈江蘇巡撫程德金。程德金本是個信佛好善之人,馬上傳一幹人犯到省提審。結果真相大白,王二禿子被當庭釋放。

接著,嚴大地主收監審理,孫舉人革去功名,永為平民。光緒皇帝還為此案下了道聖旨,將曹知府降為邗江縣丞。隻是當時姚榮澤話說得客氣,顏承烈也覺得其中有幾分道理,便替他求了情。朝廷下文時,隻對姚知縣作一番斥責,仍讓他帶罪守職,以觀後效。當時嚇得姚榮澤臉色蒼白,虛汗直冒,心裏暗暗慶幸自己這套口蜜腹劍的做官套路還真管用,之後他更是逢人就笑得燦爛,燦爛中夾廉價的誇讚。

經大半年折騰,顏承烈心累了。他聽說香港社情風氣開放,救國氣息最濃,便再次謝絕了林述慶的挽留,拿著一封同學的推薦信,來到香港,找到了黃興。

魁梧的男人到哪裏都招人喜歡,黃興一見到顏承烈便哈哈大笑:“天賜將才也!”他拿著推薦信說:“顏同學,我正與中山先生謀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我們準備在廣州起義,占領廣州總督府。廣州起義如果成功,我們便以廣東為革命根據地,在全國各地謀事。我們同盟會的綱領是:‘驅逐韃虜,恢複中華,創建民國,平均地權。’顏同學,你有興趣加入我們同盟會麽?你願意為中華民族的複興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麽?”

顏承烈的臉龐因激動而紅了。他搓著雙手說:“黃老師,我這才發現,我找到了我應當加入的團體和事業。我要加入同盟會。我要參加廣州起義。我不怕死,我願意為救中華民族而犧牲一切!”

“好!”黃興一把握住了顏承烈的手。

第二天,顏承烈加入了同盟會。之後,他隨黃興來到馬來亞檳榔嶼,參加了廣州起義軍事會議。

會上,他第一次見到了孫中山。孫中山對革命的憧憬和**的演說,深深地感染著他。

孫中山在會上講了自己偉大的設想:“……同誌們,自1906年12月以來,本會發起了萍瀏醴起義、潮州黃岡起義、惠州七女湖起義、防城起義、鎮南關起義、欽廉上思起義、河口起義。光複會也發動了安慶新軍馬炮營起義。今年2月,本會會員倪映典也率廣州新軍3000人起義。這些起義,均失敗了。我們的同誌血灑疆場,慨然就義。但失敗嚇得到革命黨人麽?不可能。革命黨人就是準備犧牲的,就是準備一次次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的犧牲,來取得成功的經驗,最終實現自己的革命理想。這裏在座的,有怕失敗的麽?有怕死的麽?有的話,可以出去,我孫某人不會留你,也不會怪罪你,因為,人各有誌麽。因為,我們隻需要最堅定的革命分子!”

沒有人退場。孫中山再說:“好!很好!在座的都是最堅定的革命黨人。今天我們來開會,就是要做最大一次努力,發動一次大規模的廣州起義。我的計劃是,以革命黨人基礎最好的廣州新軍為骨幹起義,另選革命黨人700人組成‘先鋒隊’,作為火種,首先發難,占領廣州。拿下廣州後,再由黃興率領一軍入湖南,趙聲率領一軍出江西,譚人鳳、焦達峰在長江流域舉兵響應,各路人馬會師南京,飲馬長江,合為一股洪流,舉行北伐,直搗北京。由此,中國革命大功告成也!”

顏承烈聽著,興奮得臉都紅了,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會後,他與黃興回到了香港,籌備廣州起義事宜。黃興任廣州起義總指揮,任命顏承烈擔任先鋒隊一隊隊長。之後,他們潛入廣州。

1911年4月27日,本應當運到的槍支沒有運到,參加起義的十路革命黨先鋒隊才到了四路,但黃興仍決定按期當日舉行起義。他決定,自己率顏承烈第一隊攻總督衙門,命第二隊攻小北門,迎接起義的新軍從城外攻入廣州。第三隊攻擊巡警教練所;第四隊守住南大門,以備有撤退之路。下午5時30分,黃興一聲令下,顏承烈率120名革命黨人,臂纏白巾,吹響海螺,持槍舉彈,衝向總督府。總督府的衛兵開槍,革命黨人猛烈射擊,攻入總督府,放火燒起府衙來。頓時,革命的火光照耀了廣州的天空。頓時,廣州城中各處槍聲大作。

仗,打了一晚,革命黨人四處攻擊。但打到天亮時,黃興發現周圍竟然都是清軍,身邊也隻剩了顏承烈一個人。黃興一把抓住顏承烈的肩頭,兩眼通紅,悲憤地說:“這次……又完了!”說罷 ,轉身抓起一顆炸彈,準備與清軍同歸於盡。顏承烈一把抱住了黃興,拉他進了牆角,勸他:“黃總指揮,留得青山在,我們一定會成功的。我們走吧!”在他勸說下,黃興平靜了一點。他們仗著地形熟悉,隨混亂的人群出了廣州城。

廣州起義失敗了,但4月的廣州起義引發了同年10月10日的武昌起義。這次起義成功了,這就是辛亥革命。

辛亥革命後,顏承烈受命回到了故鄉淮安。

顏承烈回來是準備組織淮安起義的。起義的組織工作十分嚴密。他計劃淮安府的山陽縣、安東縣、阜寧縣、泗陽縣、沭陽縣同時起義,一舉光複淮安。

他找到好友韓恢、伏龍,秘密任命二人為淮安起義副總指揮,把秘密指揮部設在距淮安城二十裏地的清江浦。在淮安城東和蘇嘴鄉設了兩個槍械所,日夜趕製起義用的武器和炸彈。同時,三人分工到各縣秘密發展同盟會員,組織起義的先鋒隊。

相信命運的人,會跟著命運走。不相信命運的人,仍會被命運牽著走。淮安起義一切都準備就緒時,出了意外。這天,機械師陸朝賓在城東槍械所夜以繼日地趕製炸彈,疲勞過度,出現差錯,引發了炸彈爆炸。陸朝賓當場犧牲,爆炸還引爆了彈藥庫,不但起義的武器彈藥**然無存,也引起姚知縣的警惕。他率領一隊人馬向城東奔來。

顏承烈也在附近,他聽到了巨大的爆炸聲。他沒有猶豫,馬上下令起義取消,革命黨人撤退。

姚知縣撲了一個空。他看到城東那個大大的彈坑和一地的槍械零配件,嚇得臉色蒼白,冷汗直滴。

淮安第一次光複失敗。

顏承烈奔向鎮江,投奔老師林述慶,當了第五標二營營帶。

四、學生革命

也還是淮安小城的西門。這次由著水路來的是兩個學生打扮的人。他倆分別叫周實和阮式。他們沿著石板街進了淮安。他們此刻回到家鄉,也是想來組織家鄉人革命的。

如果說,革命黨人革命是有目的,有綱領的,學生的革命,則往往隻有一腔熱血。

周實生於山陽縣車橋鎮一書香世家。他學習能力很強,七歲能文,十歲能詩,十八歲就考上秀才且名列第一。接著他考入了兩江師範,在學校認識了同盟會員柳亞子。柳亞子組織起文學團體南社,他就成了南社社員。在這裏,他認識了同鄉兼同學阮式,淮安在淮河以南,所以他們倆創辦了南社的分支淮南社。

身在南京,他們當然早早就知道了武昌起義的消息。兩個年輕人熱血沸騰,連夜寫出自己的起義計劃:在南京組織起700個熱血同學,定時舉義,光複南京!這年周實26歲,阮式22歲。

第二天,一夜未睡且熱血仍在沸騰的兩個青年,帶著他們熱血沸騰的計劃,迫不及待地找去蘇州找柳亞子商量。柳亞子雖然也是青年,當年也隻24歲,但老成得多。他分析說,南京是多麽大的地方!700人就能攻下南京?廣州起義,有槍有彈有新軍作後援,700人發難也沒有成功呀。他說,這樣吧,你們倆回淮安,那裏你們人頭熟悉,組織容易。淮安地方雖小,卻是蘇北腹地,交通樞紐。南離南京200公裏,西達徐州200公裏,北接山東,東達蘇州,中坐運河。如此要地,一旦光複,南可策應南京及蘇、滬的光複,北可支援革命黨人在南方成功後的北伐,實在應當拿它下來。周實與阮式聽罷更加興奮,當即按柳亞子想法修改起義計劃,第二天便由水路回故鄉淮安。

他們的小船一路從蘇州劃來,淮安這裏卻已經發生了重大事件。距淮安府20裏有個重鎮叫清江浦,裏麵駐有淮揚道道台衙門和清河縣衙,城外駐紮著北洋新軍第十三混成協。這天,軍中的革命分子趙雲鵬與龔振鵬發動起義,團團圍住了清江浦。聞訊,道台逃走,清江縣令則舉起白旗,打開城門,歡迎起義軍入城。這樣,一夜間,淮安府管轄的清江浦在淮安境內第一個光複了。

清江浦城裏召開光複大會,紳商農工公推新軍參議官蔣雁行為江北提督。大會向淮安府及各縣傳檄,號召派代表到清江浦來開會,實現淮安全境的光複。

一下船就聽到了這個消息,周實與阮式加快腳步進淮安城。

當晚,他們就邀請了一批發小,在善緣庵召開了秘密會議。會上,周實先講了話:

“諸位:武昌革命爆發的烈火,已引燃了全國各地的火種。鎮江起義了,現在清江浦起義了。我們淮安能不起義嗎。起義,就是革命,就是驅逐滿人,恢複中華,就是成立民國,自己當家做主人。”

發小李玉林問:“那誰人來領導我們淮安人起義呢?”

“我們呀。革命是我們自己的事,要什麽別人來領導。各地都是自己領導自己的。”

發小趙為朋有些膽怯:“你說要領導淮安人,淮安人就聽你的呀。你是誰呀,誰認得你呀!”

“不怕的。首先我們幾個要團結一心。我們就是大家的核心。然後,我們每人再去聯絡團結十人,這樣我們就有近百人。有一支近百人團結一心的隊伍,在淮安這座小城裏,什麽事情搞不定?”阮式這樣說。大家一聽,覺得也是這麽個理,就連連點頭。

周實見機和盤托出了起義計劃:“今晚,散會後大家分頭去找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要忠誠可靠的。明天上午9時,聚到團練局開會。那裏我們已聯絡好兩個革命黨人韓恢和伏龍。大家到齊後,成立學生隊,然後包圍淮安府衙,宣布起義。占領淮安府衙後,我們邀請士紳和市民,召開大會,選舉軍政府負責人。選出負責人後,拿著占領淮安府衙這件大功,雲清江浦,聯絡清江浦軍政府,與他們聯合起來,再向南向東向北再向西地進軍全府各縣,完成全府境內的革命。”大家都是小青年,聽他這麽一說,齊齊地喊起好來。

第二天,聚到團練局的有六十來個小青年。十多人一隊,分成四小隊。周實和阮式、韓恢和伏龍分任隊長和副隊長,並各兼一個小隊長。韓恢和伏龍打開團練局槍庫,將武器分發給了各位青年,並粗略地講解了一下武器的用法。接著,周實一聲令下,眾人湧出了團練局,轉過一個巷口,就到了淮安府衙。這時周實和阮式瞄著府衙大門的石獅子,各放了一槍。府衙門口的衛兵,見狀一頭鑽回了府衙的大門。青年們士氣大振,發出呐喊聲,攻入大門。接著,拔去了黃龍旗,插上了一麵白旗。

青年們開始分頭去請城裏的士紳,也請來官聲仍然不錯的山陽縣知縣姚榮澤。士紳顧震福、何缽山、何缽香、秦保愚也均在被請人之列。

周實見人到了不少,便站在府衙的台階上發表了淮安起義宣言。在市民的歡呼聲中,周實、阮式與姚榮澤當選為山陽軍政府負責人。大會還決定,小青年們組成的隊伍就叫山陽縣學生隊,學生隊下設宣傳、稽查、庶務三個部,分別負責宣傳、治安和行政。做了這些事後,周實自豪地說:“現在,我宣布:淮安城光複了!山陽縣光複了!我們革命成功啦!”

阮式在邊上舉臂高呼:“建立民國!”“恢複中華!”

兩個年輕人,以為革命就這樣被他們搞成功了。

五、淮安複辟

鬧騰了一天,光複了的淮安城,似乎與光複前沒有兩樣。

榷關每天還在打鼓,打鼓後開始收稅,隻是從理論上講稅要歸學生隊管了。

姚知縣每天照樣還是沿著石板路踱到文樓來,與士紳們小聚。

士紳顧震福搖著頭:“姚老爺,你看看,這些毛孩子說造反就造反,就這樣把淮安府給接管了,這算是什麽事呀!”

士紳何缽山附和說:“這周實、阮式,何德何能,自封為負責人就可以來做淮安人的老爺麽?他們憑什麽呀!”

士紳何缽香也說:“皇帝就是皇帝,沒有皇帝一個國家成何國家?民國,民國是什麽東西?平民能做皇帝麽?民國就是像周實和阮式這樣的平民來當我們的皇帝麽?平民憑什麽當皇帝呀?不是真龍是做不了天子的呀!”

士紳何缽山又說:“周實和阮式,是洋學堂的學生,全無一點溫文爾雅的風度。看看我們姚老爺,身為父母官,卻幾多平易近人。兩個小年輕,說好聽一點,是鋒芒畢露;說不好聽一點,是毫無教養!昨天,召集我們討論是歸清江浦軍政府領導還是獨立自保的問題時,顧震福顧老爺說,清江浦軍政府對自己的士兵約束不嚴,縱兵肆掠,對士紳甚不尊重,便提議我們還是打出淮安軍政府的名義自治自保為好。我想也是的,清江浦曆來就是淮安府管轄的一個重鎮,現在倒過來要我們向他們稱臣,這如何可以?就附議了顧老爺的說法。不料阮式當麵拍我們的桌子,說不聽從清江浦軍政府就是反革命。嚇得我們沒有話說了。討論麽,就應當有不同意見。不同意麽,也可以好好說。如此這般,像土匪一樣,什麽東西!”

顧震福再說:“別說對我們這些一般人家了,對姚老爺又是如何?姚老爺好歹當過我們父母官的,他們也特別不客氣。也是昨天,缺錢了,就來向姚老爺要,姚老爺僅說了一聲‘今秋的稅收才開始收,庫中錢物並不多,還要為明年青黃不接時全府百姓留一點餘地,請寬限幾周’,周實就不高興了,拔出槍來,指著姚老爺的腦袋,限他三天內交十萬兩銀子來作革命費用,否則腦袋不保。唉,一個好好的淮安府,被這兩個小兔崽子弄的!”

於是大家越說越氣,越說越覺得“革命”不是個東西。

這時,士紳秦保愚點來了文樓湯包請大家的客:“來來,趁熱嚐嚐。我們聽聽姚老爺的高見!”

姚榮澤用筷子將湯包點了一個洞,再插入新鮮的麥管,小小地吮了一口,連連稱鮮。然後慢條斯理地開了口:“諸位老爺,試問對一個作奸犯科的人,你說一聲‘你眼裏有法律麽?’有力,還是說一聲‘你眼裏還有王法麽?’有力?”眾人都說說“王法”有力。姚榮澤很為自己的比喻得意:“這不就結了麽。連法都少不了王,更何況芸芸眾生呢!一個國家不能沒有皇帝,犯上作亂者是不會要好下場的,我把話撂這兒:周實和阮式這兩個小主,不會有好下場的。隻是,要看爾等有沒有保皇上的決心!”

幾人都說有。於是姚榮澤再問:“爾等敢不敢與我同心,除去周實和阮式?然後我會上本萬歲,為爾等邀功!”

見姚榮澤願意為自己向皇上邀功,幾位來了勁頭,都表示願意幹。於是,姚榮澤說出了自己一個十分歹毒的計劃……

時近中午,何缽山來到學生隊,一見隻有周實在,便稱周實這些日子太辛苦,人也瘦了,十分熱情地拉周實去補補。二人找到一酒店,點上八個菜來,就開始喝酒。何缽山是老江湖了,酒量自然驚人。周實初出茅廬,哪裏是他對手,很快被他灌醉了。然後,何缽山就扶上周實,走出了酒店。

二人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孔廟。顧震福從廟裏出來,稱姚知縣正在廟裏的府學裏,有要事與周實相商。酒已大醉的周實哪裏還有腦子判斷真假,轉身就走進了廟門。廟門,在他身後關上了。等他一驚酒醒之時,原山陽縣衙役班頭周城邠、楊建廷手持快刀從門後躍出,一刀結果了周實的性命。

姚榮澤得報結果了周實,馬上追問阮式的下落。當得知上午阮式沒有在學生隊時,他下令周城邠、楊建廷帶人到阮式家抓捕,且明令,見阮式當場就殺,不要活的。

周城邠、楊建廷領命而去,率隊很快包圍了阮式的家。他們突進阮家時,阮式正的午睡。未及阮式醒來,二人手起刀落,砍死阮式,再剖腹挖心,回姚榮澤處交差。姚榮澤讓他們將周、阮二人的頭掛於縣衙前示眾,再下令抓捕周、阮的全部家人及學生隊員。

光複的淮安,分分鍾複辟。

周家人從周父開始,一一被抓;隻有周實外婆抱著周實的兒子從後門藏入一條烏篷船中被人救走。阮式家本來沒有幾口人,也悉數被捕。學生隊隊員也有不少人被捕投入縣牢。韓恢和伏龍正率隊巡邏至西門外,聞聽城裏有變,便潛伏在城外沒有進城。到了深夜,潛入城中幾個親友家中,打聽到了實情,才再出城來。他倆一商量,便乘船向蘇州而去。幾天後,他們找到了柳亞子,報告了周實和阮式犧牲的消息。

聞得省革命黨人的軍隊開來,姚榮澤攜帶巨款,開始逃亡。他逃到了南通,躲進了好友、南通軍政府都督張察家中。

聞訊在淮安府沒有捉到姚榮澤,江蘇省軍政府嚴令全省各地軍政府緝拿姚榮澤,務必使其不得逃出江蘇境外。見已瞞不下去,南通軍政府都督張察報告,已將姚榮澤抓獲在案。

六、民國司法第一案

聞得姚榮澤被抓,柳亞子提筆向臨時大總統孫中山寫信,要求將姚榮澤交上海軍政府按軍法處置。他提出的理由是:南通過了長江就是上海,如將姚榮澤押回淮安,路途太遠,路上恐有閃失。

看了他的信,孫中山叫來了司法總長伍廷芳。他笑著對身邊的伍廷芳說:“柳亞子這個人就是鬼,他是不太相信我們江蘇軍政府的。滬軍都督是陳其美,陳其美是他南社的社員,柳亞子講的話他當然聽。柳亞子人又在蘇州,離上海也近,工作起來也方便。我猜這便是他肚子裏的小九九呢。罷了,這也不是壞事,成全他就是了。”說著,他寫了一個手令給駐鎮江的江蘇都督程德金,讓他指示南通軍政府將姚榮澤交給滬軍都督陳其美。

這時伍廷芳說話了。他對孫中山講:“大總統,我有一個想法。現在是民國了,要講法治了,所以不能如信中所說,按軍法處置。也就是不能像以往那樣,由某個人一聲令下,把姚榮澤拖出去槍斃了就算完。我們要開民國民主司法審判之先例,通過公正的法庭審理,給姚榮澤以應得的法律製裁!”

伍廷芳此話,正是與他的做人信仰相一致的。他是廣東人,早年自費留學英國,攻讀法學,成為中國第一位獲法學博士學位及大律師資格的人。由英國的留學,形成了對西方民主的極強崇拜。他當過李鴻章的法律顧問,參加過清廷與西方各國的談判,當過美國等國公使。回國後,授四品候補京堂銜,擔任修訂法律大臣、刑部右侍郎等職,主持修訂法律時,擬訂了民刑律草案,提出了包括刪除酷刑、禁止刑訊、實行陪審和律師製度、改良獄政等一係列先進的主張,在國內產生巨大影響。孫中山當選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時,便聘他出任司法總長。現在有了姚榮澤一案,他頓時有了借此案實際推進中國的民主法治的想法。

孫中山點頭同意。於是,伍廷芳趕往上海,與陳其美協商,派出了司法部部員陳貽範為臨時裁判所所長,組成了姚榮澤案審理法庭。

柳亞子等南社社員也在積極行動。他們在上海、江蘇報章上大造輿論。柳亞子每晚以淚洗麵,回憶著周實與阮式的勃勃英姿。他憤怒地寫道:“虜令無狀,一日殺二烈士,不撲殺此獠,無以謝天下!”

滬軍都督陳其美馬上也在報章上發挽聯表態:“不忍見徐淮亡,以一身殉國;誓平反鍛煉獄,為二公雪冤。”

一時間,要求誅殺姚榮澤的呼聲鼎沸。

姚榮澤也在通過人做工作。他的親屬,不斷與周實和阮式家人接觸,表示願出重金,與二家和解,隻求留下姚榮澤的命。他們還花錢,聘請了一位精通刑事法律的外國律師出庭為姚榮澤辯護。就聘請外國律師出庭一事,陳貽範請示伍廷芳,伍廷芳表示同意。

此事一傳出,輿論嘩然。滬軍都督陳其美在報章上公開發表文章,憤怒之情溢於言表:“試問,在海外每當訴訟涉及中華人士,外國政府有允許中華人士聘請中華的律師麽?現在,中國人審中國人的案子,又憑什麽允許外國律師進入我們的司法程序呢?”他再筆鋒一轉,怒斥說,“司法部成立百日,在民國法治建設上毫無建樹,卻拿一個可斬立決、可千刀萬剮的姚榮澤出來作姿態,這說輕了是博取虛譽,說重了,就是喪失國之司法主權!”

陳貽範悄悄地進來,將陳其美的文章放在了伍廷芳麵前。伍廷芳輕輕地說:“我看過了。其情可宥,其愚可歎!”他久久沒有說話。他說:“我知道你要問什麽。”他抽出一張紙,重重地寫下了“我意已決”四個大字。他再召見裁判所的另兩個承審員丁榕、蔡寅說:“我就是要讓西方的律師出庭,就是要以此表示,民國的司法與現代世界的民主是接軌的。”最後,他再說對承審員們說了一句:“聖賢,從來都是哭著奔跑的人!”

1912年3月23日下午,姚榮澤的案件開庭。上海報章以“中華民國司法第一案”為題,刊出開庭的消息,同時,特別報道說,此次是用合議庭的審判製度並征得了七人組成陪審團。罪與無罪,合議庭也當聽陪審團的。

23日、30日、31日,有三次開庭。姚榮澤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解說,自己為一方父母官,見地方秩序混亂,於心不忍,於職有責,結果聽信了地方士紳顧震福、何缽山等挑唆,才做出了錯誤的決定。他在法庭上作出悲痛萬分、追悔莫及的樣子。

洋律師也展開觀點:“姚榮澤犯罪事實是存在的,這是不容置疑的。但法官和陪審團先生們恰恰要關注的是,姚榮澤不是為一己私利而殺人。他是一個有信仰且忠實於中華文化傳統的人。他的行為是忠君,是對傳統的一種殉道。如果說,他的這種行為在革命時期不能予以表彰的話,那至少可以對其從輕處罰。再者,他的行為發生在社會混亂時間,這個時期規範失落,是非標準難定,更無法律可依。在這種時候犯錯難免。這個時候所犯罪行,當從輕處罰。這才是民主應有的寬容,才是中國走向現代文明的正確開端。”

中國的輿論似乎更喜歡包公和包公式的鍘刀。一時間,上海和江蘇的輿論形成了要求從速審判,一刀鍘死姚榮澤的氛圍。

在這種輿論下,陪審團和法庭最後判定姚榮澤死刑,並明定:“自三月三十一日起,在三個星期內執行。”

然而陪審團對自己被輿論左右而不能獨立審判心有不甘。在判決下達後,他們竟集體向民國總統上書,要求對姚榮澤“恩施輕減”。

這時民國的總統已不是臨時大總統孫中山,而是袁世凱了。他見陪審團集體為姚榮澤求情,也聞訊姚榮澤在淮安當地是官譽不錯的忠君親民的父母官,就下達了特赦令,改為終身監錮。

頓時,柳亞子氣極!他撰文在報章上大罵伍廷芳是昏官,所謂的西方民主法治是放縱反革命分子!他大聲疾呼革命時期,更需正直愛民的包大人。他含淚為周實和阮式抱不平,稱此案是實乃“江蘇革命史上的一大汙點”!讀著柳亞子及南社成員的鞭笞性的文章,伍廷芳心中百般苦楚。他仰天長歎:為什麽在西方行之有效的民主與法治,到了中國就會產出姚榮澤案這樣的審判怪胎呢?他超前的民主法治思維,如何就這樣胎死腹中呢?

老人家提筆蘸著濃墨,寫下了辭職信。

從此,國人觀念中愈加崇尚包公。

尾聲

淮安城中的生活,一切還是如舊。文樓還天天開著,隻是人群中沒有了姚知縣和那幾個士紳。周實、阮式及顏承烈的事跡,很快成了過去,成了故事,隻是偶爾會成為茶客們的談資。

有人說,柳亞子是文人,此時已無力回天。他聯絡南社社友周人菊等編輯出版了周實、阮式的遺著《無盡庵遺集》和《阮烈士集》,並親自寫序,算是盡了朋友和戰友最大的力氣,為人十分夠義氣。

還有人說,顏承烈在槍械製造點炸藥爆炸、起義流產、奔走鎮江、當了第五標二營營帶後,正值革命軍攻打鎮江北固山,久戰不下。他即組織敢死隊,親自率隊攻擊。他先攻入清兵炮兵陣地,讓清兵沒有了炮火支援。再返身殺入清兵步隊陣中,與清兵短兵相接,最終攻下北固山,光複鎮江。此役,顏承烈榮立首功。

到最後,有人掏出了自己抄錄的小詩三首:

《示兒詩》

示兒一

逐利追名從來不求,

舊恨新仇到此都休!

示兒二

半耕半讀繼承先業,

一心一意光複河山。

示兒三

吾生宏願未遂,

中華雷聲已起。

眾人傳看了一下,都說就詩而言未必是上品,但寫得意氣風發,氣勢卻是逼人的。抄詩的人悄聲說,這詩是顏承烈寫的。他策動反袁起義,在鎮江被抓住了。現任江蘇都督馮國璋已下令將他槍斃了……

淮安榷關的鼓又響了,喝完茶吃完早餐的人徐徐散去,做自己的營生去了。好一段時間後,來了一個淮揚鎮守使,說是袁大總統派來的,於是,淮安這個小城的人紛紛說,我們又有皇上了,又有王法了。他們忘了曾有過革命這一回事,也想不起來革命給他們帶來過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