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迅速崛起的軍事家

正如人們常說的那句老話,雛鷹的翅膀硬了就要飛翔。

蔣介石遠遠望著自己親自訓練出來的“校軍”,覺得那就是一隻羽翼日漸豐滿的雛鷹,正躍躍欲試地四處張望。蔣介石心裏明白,它是在尋找自己的第一隻獵物。當然,那也將是他這個校長的獵物。

“第一隻獵物會是誰?是盤踞東江的陳炯明,還是北麵的北洋軍?”想到這,蔣介石微微地苦笑一下。這個問題可能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那些獵物是那樣強大,而組成“校軍”的第一期學員還沒畢業,盡管學期隻有六個月之短。

然而,讓蔣介石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已經有人在盯著他的雛鷹,或許正把它當成自己眼下的獵物,因為人家手上掌握著一支多達數萬人的武裝——商團軍。

那是“校軍”的第一隻獵物嗎?或者恰好相反?

1924年夏末的廣州,炎熱的空氣中孕育著躁動和不安。從人們街頭巷尾的議論和憤怒而又恐懼的眼神中,可以知道此時整個城市就象塞滿了火藥一樣,似乎到處都可以嗅見火藥味,讓人緊張得直冒冷汗。隻是誰也不知道那顆致命的火星什麽時候落下來。

這種局麵不是商人們樂意見到的。於是他們做出決定,購買價值100萬元的軍火以武裝自衛。但恰好是這個以求自保的決定,最終把廣州城變成血流成河的戰場,從而也將商人們送上了不歸之路。

最需要社會穩定的商人們不去忙活自己的生意,竟舍得集資花上百萬之巨去購買軍火,怎麽都讓人覺得匪夷所思。要知道這批軍火有近萬支步槍,還包括四十挺機關槍,足夠武裝整整一個師的部隊。是什麽讓商人們鋌而走險,去做這賠本買賣?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把這個事抽絲剝繭地講清楚,還得說到一個人。此人名叫陳廉伯,是廣州總商會會長、香港匯豐銀行廣州分行買辦,其家族在廣東的絲織業以及與之相關的進出口業乃至金融業,均有顯赫的地位,算得上廣州首屈一指的大資本家。

十月革命的勝利,讓英國人膽戰心驚,也讓和英國人休戚相關的陳廉伯感到恐懼。可怕什麽偏來什麽。幾年之後,孫中山就開始走“聯俄聯共”的道路,使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廣州很快變成一個紅色的海洋。這讓陳廉伯又恨又怕。

陳廉伯準備有所行動,以應對威脅。他敢這麽做,不僅是因為有英國人撐腰,還在於對現狀不滿的人不止他一個,而是一個龐大的群體——幾乎所有的廣東商人。隻不過商人們更多的是對孫中山的軍政府憤恨不已。這些怨恨日積月累,已經到了爆發的臨界點。

商人們怨恨的原因很簡單——沉重的戰爭開支已使他們不堪重負。

從1922年孫中山聯絡滇、桂、粵等軍隊開展討伐陳炯明的戰爭以來,到1923年1月將陳炯明逐出廣州,這期間所有的戰爭開支都落到廣東商人的頭上。而大戰過後,廣州及附近地區各路軍隊雲集,總數多達10萬人。這些軍隊的紀律極差,尤其是滇、桂兩軍,占據了廣州及廣九、廣三、粵漢鐵路沿線富庶之地,幹脆幹起截收稅款的勾當。其中滇軍截收稅款319萬元,桂軍截收約10萬元。一看滇、桂部隊這麽幹,其他部隊紛紛效仿。如粵軍截收西江地區及江門等地的稅源109萬元,海軍截收37萬元,其它各軍加起來也超過100萬元。

這麽幹的軍隊與土匪已沒有任何區別。稅都讓這些土匪軍閥給搶走了,孫中山的軍政府吃什麽?

日益惡化的財政情況,早已讓軍政府捉襟見肘,入不敷出。而楊西閔、劉震寰等軍閥卻繼續橫征暴斂,越來越肥。不過廣東的商人們把這些帳都記到軍政府的頭上,誰讓這些軍閥部隊現在名義上都隸屬於孫中山領導呢!

可又急又氣的孫中山偏偏還不敢得罪這些貪婪的軍閥,甚至還得和顏悅色地予以獎勵。例如,1923年9月初,滇軍獲得一次小型勝利,便立即要孫中山發30萬元才肯繼續進攻陳炯明。打勝仗要錢也就罷了,可11月石龍兵敗,滇桂聯軍總司令楊希閔竟還要孫中山發10萬元作獎勵才能組織反攻。

這樣一來,孫中山隻得一邊在前線發錢勞軍,一邊回廣州籌款,疲於奔命,勞累不堪。例如11月2日,孫中山緊急籌得48萬元,馬上趕往石龍,但幾天後這48萬元就用得一幹二淨。無奈之下,孫中山又趕回廣州籌款,以兌現給士兵每衝鋒一次發20元的承諾。

這個樣子打仗,就是神仙也會急得跺腳。

辦法還得從商人們身上想。於是,軍政府開始加稅,並強行攤派軍費。根據史料,可以看到這些攤派如下。

1923年上半年,廣州市政廳要求各商會和慈善機構5天內分別籌集50萬元軍費﹔要求絲綢、當鋪商人分別捐贈緊急軍費 20萬元和10萬元﹔要求廣州電力公司上交20萬元軍費,並批準該公司向用戶加收2%的電費。6月,廣東省署令東莞、番禺、香山、新會和順德的沙田早稻每畝征收2角特別軍費。7月,廣東省財政廳令所有地方稅和厘金分別增加20%和50%,每5天繳付一次。9月,又令較富裕的香山、南海、番禺、順德、新會、台山、鶴山和開平等縣每日須解款800-3000元到省。12月,軍政府又下令全省預征1924年的錢糧。

1924年春節前,由廣州總商會和廣東善團總所負責發行“短期軍用手票”50萬元作為紙幣發給軍人,以替代軍餉。5月,令省署管轄下的24個地區行政長官半個月內籌集緊急軍費20萬元。6月,省財廳令在新會縣一次性征收“葵畝捐”,每畝收1元或按3000把葵扇計1畝征收。

光這些強行攤派還不夠,為了維持龐大的戰爭開支,軍政府還廣辟稅源,幾乎到了刮地三尺的程度。這包括開放賭禁,收取賭稅;設立禁煙局,實際抽取鴉片專賣捐;拍賣所謂的官產、公產,實行的舉報官產辦法;招商承辦厘稅;擴大征收房屋租捐;強行征收商業牌照稅。除了這些大的稅目外,還有多得無法計數的稅捐,比如“柴艇費”、“鮮魚稅”、“火柴捐”、“膠鞋捐”、“銀市買賣捐”、“藥品特種捐”、“印花稅附加捐”、“加二軍費”、“土產附加捐”、“筵席捐”、“銷場捐”、“百貨捐”、“橫水渡捐”等等。

別說交這麽多捐稅和攤派,光是看都能把商人們嚇個半死。廣東的商人能不恨軍政府嗎?

不堪重負的商人們,有的關門大吉,有的遠避他鄉,不過更多的人選擇了罷市抗稅。僅1923年到1924年間,罷市抗議就多達24次,而且愈演愈烈,多次造成流血衝突。就連孫中山也承認:“自軍興以後,粵民供給餉糈已多,現軍餉無可搜羅,官產亦已垂盡,至有天怒人怨之象”。

民憤如此,廣州遲早得出大事。對於這種局麵,孫中山日夜驚心,漸漸有了將廣州還給廣州人民、建立自治政府的想法,並打算取消所有新增加的捐稅。他在寫給蔣介石的信中說:“廣東一地,現陷於可致吾人於死之因有三,即:英國之壓迫﹔東江敵人之反攻﹔客軍(指滇、桂軍閥)貪橫,造出種種罪孽。有此三死因,則此地不能一刻再居。”

如果不是鮑羅廷阻攔,孫中山很可能會帶著國民黨遠走他鄉,另尋革命之路。

孫中山看到的危險,陳廉伯也看到了。

錢是人的膽。而陳廉伯不僅有錢有膽,還有非常強大的實力。他手裏掌握著數萬人的武裝力量——商團軍。

有錢,有軍隊,還有社會民怨做基礎,陳廉伯覺得時機到了。他立即找到佛山商團團長陳恭受商議,想做番文章出來,將孫中山趕出廣州。

“大哥,孫大炮現在兵強馬壯,我們是他對手嗎?”陳恭受有點心虛。

“什麽兵強馬壯?那是虛的,他孫大炮的人充其量隻有黃埔島上那點學生,楊希閔他們哪個聽他的話?”陳廉伯有些不屑於陳恭受的膽量,嘴角浮現出一絲輕蔑。

“倒也是,那些王八蛋都是圖咱們的錢,整天就知道巧取豪奪,弄得這世道都沒法活了。”陳恭受一想起滇軍的貪婪,恨得牙癢癢的。

“圖錢好辦啊!隻要錢能解決的事,就不是個事。那些人圖錢,就說明他們跟孫大炮不是一路的,隻要咱們花些錢打點一二,他們到時幫誰還說不定呢!”陳廉伯邊說邊摸著下巴的胡須。

“大哥,那你說怎麽辦?我跟著你幹。”陳恭受一咬牙,狠勁上來了。

陳廉伯一聽,大喜過望,隨即陰沉著臉說道:“對咱們威脅最大的還是孫大炮,他搞聯俄聯共那一套,遲早得讓我們都成窮光蛋。現在你的佛山商團已經有1600人,加上我手裏的省城商團有8000人,光你我二人聯手,就有近萬人的武裝,更不要說全省商團已經達5萬人。現在的廣州已經是民怨沸騰,這是個機會,我們得早做準備,趁勢將孫大炮那夥人趕出廣東。”

“可咱們武器不行,抓幾個毛賊,殺幾個土匪,還勉強可以,但和這些軍隊打,恐怕還……”陳恭受麵露難色,顯得極為遲疑。

陳廉伯微微抬起眉毛,神秘地看著陳恭受說:“放心,我已經向英國南利洋行訂了一批軍火,足夠武裝咱們的商團。”

“有多少?”陳恭受瞪起眼問,他沒想到陳廉伯都走到這一步了。

陳廉伯四下看看,確定周圍沒下人後,豎起食指悄聲說道:“100萬的軍火!包括9641條長短槍,還有40挺機關槍,1000箱子彈。怎麽樣?夠用了吧?”

“夠!夠用!這下非得好好收拾他們。”

兩人會心一笑,很陰很邪,讓屋外的夜色似乎也顯得猙獰起來。

經曆了宣俠父事件的蔣介石,對“聯俄聯共”政策更加懷疑和忌憚。但他和整個國民黨都需要蘇俄和中國共產黨的幫助,隻能將這些懷疑和忌憚深藏心底,用“主義和事實分開”來掩飾自己的惶惑。整天待在黃埔島上的他不知道,廣州城已是危機四伏,商團訂購的大批武器也已經啟程運往廣州,而他一直期盼的蘇俄援助還杳無音信。

1924年8月9日,蔣介石剛吃過早飯,傳令兵就飛奔到門口,“啪”地一個立正報告道:“大元帥令!”

蔣介石一怔,知道大清早的急令一定是出了大事,立即說道:“念。”

傳令兵翻開文件夾,朗聲念道:“查今日入穗之挪威國哈佛號輪,載有大批重型武器,令你部速扣哈佛號輪。孫中山。”

這道命令讓蔣介石大吃一驚。誰有那麽大膽子,敢私運武器進廣州?

此事非同小可,兼任著粵軍參謀長的蔣介石立即派遣永豐、江固兩艘軍艦出動,於白鵝潭附近將哈佛號輪船攔截下來。在挪威船長的抗議中,海軍士兵們登船一看,頓時驚得目瞪口呆。

那可是整整一船的軍火!

蔣介石接報後不敢擅自做主,一邊派人向孫中山報告,一邊命令將哈佛號監押至黃埔。到第二天,蔣介石得了孫中山命令,才將這一船武器都卸至倉庫扣下。

望著一列列魚貫而行的士兵們抬下的武器,本來一臉怒色的蔣介石突然眯起眼睛,嘴角有了笑意。“光是靠馬超俊藏著掖著弄來的那500條槍,實在頂不了事,正好用這批槍來武裝軍校教導團。”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道。

這會兒可是亂世,誰有了這批槍,誰就能馬上拉起一支上萬人的部隊來。別說正愁缺武器的蔣介石,換了誰都得打這批軍火的主意。

就在蔣介石正盤算著怎麽這批槍據為己有時,還不知情的陳恭受正帶著幾個商團兵滿臉堆著笑容來到廣州海關,挨個給辦事人員作揖。

當他把槍械進口許可證往主事人員麵前一遞,嚇得人家差點沒跳起來。

“那批槍是你們商團的?”主事人員瞪圓了眼問。

“是啊。我們這可是有軍政府槍械進口許可證的,怎麽啦?”陳恭受被一驚一乍的主事人員弄得也心虛了。

“那批槍給扣下了。”

“什麽?我們這可是合法的,你們不能這麽幹。”

“這是大元帥府的命令,你們還是去找上頭吧。”

陳恭受手持證書呆若木雞。

這就奇怪了。商團既然有軍政府頒發的槍械進口許可證,怎麽還會被扣下武器?這裏麵肯定有貓膩。

陳恭受所持的槍械進口許可證為軍政府頒發不假,可詭異之處是此證書於8月4日才頒發,有效期為3個月。也就是說這份許可證才領到手六天,一整船的武器就運到廣州。而六天要完成這麽大批武器買賣的價格談判、裝船啟運,並運到廣州,純屬天方夜譚。

這是典型的先上車,再買票。軍政府將這批槍定性為走私軍火,並要吊銷商團的槍械進口許可證,從法律意義上看,並不是過分之舉。

聽說了陳恭受在海關的遭遇,蔣介石笑得嘴都合不攏。這樣一來,這批槍看來能留給黃埔軍校一部分。蔣介石覺得應該沒有什麽懸念。

可沒等蔣介石高興幾天。事情就發生了180度的轉彎——軍政府秘書處公開承認這批武器不是走私,隻是申領許可證時在時間程序上有瑕疵。

蔣介石一聽急了,這下“校軍”的武裝計劃不是要泡湯了嗎?他立即找到知悉內幕的人一問,才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軍政府裏早就有人知道商團要購買這批槍,而且還找到陳廉伯說隻要按每支槍繳納60港幣的傭金,這批武器就能安全卸得下船,否則難保不出問題。而近萬支槍,就得60萬港幣的傭金。如此獅子大開口,公然索賄,可見軍政府裏混亂到何種程度。

雖說買武器是陳廉伯的主意,但人家也得到了商團其他領袖的同意,錢是大夥平攤,這麽一大筆賄賂當然遭到拒絕。後來,擔任粵軍總司令部高等顧問兼粵漢鐵路總辦的許崇浩幫忙牽線搭橋,商團花5萬元獲得了這份槍械進口許可證。

這就是秘密所在——人家是花了錢的。

得了好處的人可不止許崇浩一個人。當軍政府扣船的消息一出,許崇智、魏邦平、李福林、梁鴻楷等軍隊將領都站了出來,要求妥善處理。軍政府一看這麽多將領幫著商團說話,況且人家的許可證畢竟是有效的,隻是提前訂購罷了,便來了個神龍擺尾,又承認這份許可證算數,隻是程序有瑕疵。

按理說,既然承認人家的許可證算數,就應該將槍給人家吧。可軍政府還另有打算,提出了一項要求:按每支槍60元的價格,另向政府繳交稅金,由政府重新核發手續。

這不還是早先的索賄價格嗎?

孫中山應該是被蒙在鼓裏的,否則他萬難答應提此條件。他沒想到,這條要求一提,商團頓時群情激奮。在陳廉伯的授意下,陳恭受立即召開商團會議,議決發動廣州及附近縣市商人罷市,以作“消極的抗拒”。

8月22日,佛山開始罷市。25日,廣州及附近縣鎮全麵罷市。這一鬧,一直靠搜刮商人致富的滇軍司令楊希閔不幹了,馬上派手下將領範石生、廖行超出麵調解。雙方於29日達成諒解協議,約定7日內發還武器,而商團為軍政府捐助50萬元軍費,再加上陳廉伯寫上一份“書麵悔過”。

事情到這裏終於有個雙方都能接受的辦法,迫於壓力的陳廉伯好像也願意低頭認錯。蔣介石看著堆滿倉庫的槍械,感覺心裏很空,可也無可奈何。這份協議是孫中山點頭認可的,隻要50萬軍費一到,商團就會派人來拉走,連一顆子彈都不會剩下。但蔣介石沒想到幾天之後,突然爆發的江浙反直戰爭將這一本已平息的事件又推上了**。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錢。江浙戰事一起,孫中山覺得機會難得,立即下令準備北伐。而北伐就需要槍支彈藥,還需要商團那50萬元。也就是說錢也要,槍也不還。

後來沒有誰能說得清,到底是因為商團沒付那50萬元,而扣槍不還;還是因為7天後仍然扣槍不還,商團才拒不付款。但這應該不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那麽複雜的問題,隻是因為有人刻意選擇性的遺忘罷了。

反正有兩個人在心裏暗自高興。一個是陳廉伯,他慶幸這下終於可以把所有商人都綁架到自己的戰車上。另一個是蔣介石,飛走的鴨子又回來了,他武裝校軍的計劃再次提上日程。但這隻鴨子不好吃,因為幾天後所有的商人就決定聯合行動,開始第二次罷市。

就在這麽緊張的氣氛中,那些貪得無厭的各路軍閥又給急於北伐的孫中山出了一道難題。想要他們一起北伐,那就得給他們籌集軍費300萬元!

說這些軍閥是王八蛋真一點不錯。稅都被他們給截收得一幹二淨,軍政府上哪去弄300萬給他們?那每人20元一次的衝鋒,要從廣東一路打到北京城,就算把所有的廣東老百姓都榨成油也付不起啊!

孫中山能怎麽辦呢?他隻能在韶關大本營急得跺腳。留在廣州主持大局的胡漢民也沒辦法。北伐的確需要錢,而能出錢的人也隻有商人。於是胡漢民便提出要商團協餉300萬元。

此議一出,商團頓時象炸了鍋一樣。商人們有的哭,有的罵,有的拍桌子,有的砸東西,隻有陳廉伯巍然不動。他等的就是這個,這叫師出有名。

“諸位,請安靜。”陳廉伯清了清嗓子,高聲對著會場喊道。

會場漸漸安靜下來,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憤怒。

“這次大元帥府無理扣下我們用血汗錢買來的槍支彈藥,其實就是要向我們敲竹杠。本來我們坐地行商,得罪不起這些軍人,花50萬我們也就認了,好歹拿回那些武器給商團,也好讓我們在亂世中苟且偷生。可沒想到,這幫人一直不發還槍支,原來就是想再要300萬。300萬哪!”陳廉伯說得悲壯高亢,並舉起伸出三指的右手,威嚴地掃視著整個會場。

“我們整個廣東商人這幾年都拿了多少個300萬了!可人家還不知足,現在又要我們拿300萬,大家說怎麽辦?”陳恭受這麽一說,等於將會場情緒及時轉向行動的層麵。

“罷市!”“罷市!”“罷市!”會場立即限於一片激憤的怒濤之中。

陳恭受壓抑著內心的狂喜,扭頭轉向陳廉伯,他看到了一張冷冷的臉。陳廉伯下決心要動手了。

當商團會場山呼海嘯,已經決意發動第二次罷市時,蔣介石剛接到孫中山的一道手諭,問他準備在什麽地方起卸蘇俄運來的武器。

“終於來了。”蔣介石閉上眼,暗自在心裏念了聲阿彌陀佛。這批武器是孫中山早在1923年就和蘇俄代表越飛定好的,可總是一拖再拖,直到1924年的10月才啟運。

孫中山之所以問起卸地點,是因為他聽廖仲愷說準備在金星門內卸貨,很不放心,便要蔣介石準備在黃埔卸下這批軍火。蔣介石一看手諭正中下懷,馬上答應下來,並請求任命沈應時為軍校教導團第一營營長。

多好的事啊!武器在黃埔一卸,除了送到韶關的外,肯定能給校軍留下一部分,連搬運費都省了。一想到這層,蔣介石看著商團那批武器,就覺得如同雞肋。

10月8日,隨著一聲汽笛的長鳴,期待已久的蘇俄沃羅夫斯基號援助船終於出現在珠江口。一批軍事顧問隨船而來,下船後依次和鮑羅廷握手擁抱,說些嘰裏哇啦的俄語。蔣介石聽得懂一些,便上前去用俄語向顧問們表示歡迎。等簡短的歡迎儀式一結束,黃埔學生們早按捺不住,一個個象撒出去的雄鷹一樣,飛奔上船去起卸武器。當沉重的木箱被抬下船,整齊地碼放在空地上後,一撬開蓋子,那些致命武器在陽光的照射下頓時閃著烏黑的油光。這可是整整8000支俄式長槍,每支槍配500發子彈,還有手槍10支。令所有人都大開眼界的是每支步槍都帶著雪亮的刺刀,這樣的武器在當時是極為少見的。

蔣介石隨手端起一支步槍試了試重量,又瞄了一下遠處,嘴角露出讚歎的微笑。他沒想到,這個微笑被隱藏在遠處一條小漁船上的人用望遠鏡看得一清二楚。那是陳廉伯派來的探子。

不過,就算知道有人在監視黃埔島上的一舉一動,蔣介石也不覺得奇怪,更何況蘇俄的軍事援助已到,他就更不怕了。

蘇俄軍援一到,蔣介石立即派人將大部分槍支彈藥送往韶關,留下一部分武裝自己的黃埔學生軍和軍校教導團。這樣一來,在廣州的各路軍隊中,黃埔“校軍”就成為裝備最為精良的一支部隊。再加上全麵學習蘇俄紅軍模式,部隊全員的素質較高,其戰鬥力已遠遠超過其他滇、桂、粵、福、湘各軍,更不是商團軍所能挑戰的。

但陳廉伯不這麽看。他和滇、桂軍部分將領暗中眉來眼去,心照不宣地達成某種默契,又有英國人支持,而且他手下的商團軍光在廣州就有8000人,是黃埔島上兵力的四倍,便根本沒把第一期學員和軍校教導團的新兵放在眼裏。可他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古語雲:“兵貴精不貴多。”商團軍雖多,但訓練不足,沒經過戰火考驗,指揮員的素質也不行,充其量隻能打幾個土匪,根本無法和正規軍作戰。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陳廉伯正應了這句話。有恃無恐的他於10月9日以商團名義向軍政府下了最後通牒,要求全數歸還所有槍械,否則將於次日全麵罷市。

這一天,廣州的空氣緊張得幾乎讓人窒息。孫中山不斷和蔣介石通電報,指示說放棄黃埔島以保存實力,並要求立即組成“革命委員會”來應對可能到來的危局。

一看孫中山的指示,蔣介石的倔勁又上來了。在他給孫中山的回複中表示要決意死守孤島,以待孫中山回師救援,而他死守的理由是“必不願放棄根據重地,致吾黨永無立足之地”。這句話說得孫中山頗為感動,可放棄黃埔島後,國民黨就永無立足之地嗎?孫中山本就打算帶國民黨北伐,離開廣州這個“不生不死”之地,舊地一去,新地又得,怎麽都不至於嚴重到整個國民黨都沒根據地的程度。

但一失黃埔,他蔣介石肯定就沒根據地了,又將淪落到仰人鼻息的地步。對此中要害關係,蔣介石是心知肚明。黃埔是他的,絕不能丟失。

從和孫中山的聯絡中,蔣介石還發現了一句極為微妙的話。那是當他建議說要胡漢民和汪精衛也加入“革命委員會”時,孫中山是這樣說的:“蓋今日革命非學俄國不可,而漢民已失信仰,當然不能加入。……精衛亦非俄派之革命,不加入亦可。我黨今後之革命,非以俄為師斷無成就,而漢民、精衛恐皆不能降心相從,且二人性質俱長於調和現狀,不長於徹底解決。”

蔣介石拿著複函看了又看,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在領袖心中,胡漢民和汪精衛都有政治路線問題,而且能力有限。反過來想,讓他蔣介石領導“革命委員會”,應該說明蔣介石和孫中山站在同一條路線上,而且能力堪當大任。這樣一來,在他蔣介石前麵的豈不是隻有廖仲愷和許崇智了嗎?

細微之處見真章。

“一定要守住黃埔!”蔣介石的拳頭幾乎都捏出了水。

琢磨了一會兒,蔣介石想起扣在黃埔的商團武器已無太大用處,便給孫中山建議將槍交給許崇智,“以中之意不如仍交汝為(許崇智),且不可再提條件,以免奸商挑撥”。蔣介石的這一建議顯然不失為明智,當晚就獲得了孫中山的批準,令歸還5000支槍給商團。不過,孫中山還是附加了籌借20萬元的的條件,允諾以後從租稅中歸還。

有了孫中山的命令,胡漢民和許崇智總算鬆了口氣,立即將此命令轉達商團督辦李福林和其他部隊將領,並在10日清晨將這5000支槍發還商團。

槍還了,協餉也不要了,這下廣州的局勢應該穩定下來了吧!蔣介石想起孫中山曾說過局勢不至於會到叛亂的程度,也覺得自己似乎過於緊張,便放心在學校裏和教職員工、學生們一起搞辛亥紀念活動。

直到中午,都沒人會料到這次紀念活動會演變成血染街頭的殘酷戰爭。

但該來的總是會來,並不以人們的意誌為轉移,況且某些人還巴不得來得更猛烈一些。當天下午3點,工會、農會、青年團及廣東工團軍的五六千人在市區召開辛亥紀念大會。稍後集會群眾舉行示威遊行,當行至太平路西濠口時,與此處的商團軍發生流血衝突,當場死傷100多人。

消息就是那顆致命的火星,很快引爆了廣州這個火藥庫,全城當天就進入劍拔弩張的臨戰狀態。商團軍開始在西關構築街壘,封鎖市區,並到處張貼“孫文下野”、“打倒孫政府”的標語。而工團軍、農會,還有駐紮在市區的軍隊和公安局也都荷槍實彈,設起封鎖線,與商團軍在市區對峙。龜縮在東江的陳炯明為響應商團,開始雇傭土匪攻打石灘,北江鄉團也準備切斷韶關與廣州的道路。

當消息傳到黃埔,身為“革命委員會”委員的蔣介石頓時目瞪口呆。他不禁在心裏默然道:“看來廣州還是躲不過這一劫。”

就在電光石火的一刹那,蔣介石想了很多。他已經習慣勤於思考各個方麵的厲害關係。他心中非常肯定,宅心仁厚的孫中山並非成心要與商團為敵,商人們也決不是刻意要轉行玩政治,但最終大家卻還是刀兵相向。這就是政治的危險所在。有時你朝著一個方向走,卻發現自己最後抵達的是另一個終點,因為決定你實際走向的並非你自己,而是與你有關的所有力量博弈的結果。

此時的廣州就是一個賭場。陳廉伯和陳恭受看來已經猖狂得不知天高地厚,將商團一步步引至全麵對抗的道路。而對國民黨有著重大影響力的鮑羅廷主張堅決鎮壓。滇桂軍閥則投機取巧,正在拚命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那麽對蔣介石來說這場危機又是什麽?

是機會。因為危機就意味著變化,就意味著權力或者影響力,又或者其他的什麽將會重新洗牌。當然,這也是黃埔“校軍”的機會。

正如鋒利的寶刀不是用來觀賞的一樣,由黃埔第一期學員組成的“校軍”,可不是用來表演閱兵式的金絲雀,而是征戰沙場的致命武器。雛鷹一旦展翅,就將一飛衝天。就是不知這隻雛鷹能飛多高?

蔣介石其實心裏沒有底。第一期黃埔學生和軍校教導團畢竟都沒上過戰場,而訓練場和真刀實槍的戰場有著很大的差距。他還不想讓自己的部隊去硬碰硬,於是立即給孫中山打電報,要求“回師平難”,並說“中正之意,非責成許總司令及李登同嚴辦商團不可”,連一點出動學生請戰的意思都沒有。先還是等許崇智去收拾這爛攤子吧!

不過孫中山不允許蔣介石當縮頭烏龜,於10月14日電令蔣介石以黃埔學生和軍校教導團為核心,聯合工團軍、農民自衛軍、警衛軍等力量,組成一支聯軍,準備剿滅商團軍。

戰鬥的號角已經吹響,黃埔師生們個個鬥誌昂揚,臉上寫著大戰前的興奮。蔣介石一揮手,幾百名黃埔學生軍立即開赴市區,與其他部隊一起,對商團軍形成包圍之勢。

15日淩晨,聯軍發動總攻。商團軍憑借街頭防禦工事和充足的武器彈藥,與聯軍在西關一帶發生激烈交火,一時僵持不下。

西關一帶自古就是廣州的風水寶地,分為上西關和下西關,其中上西關地勢較高,下西關地勢較低。明朝末年,隨著與洋人商貿往來的增多,朝廷特許在西關興建起十八甫,開設有十三行。到清代中後期,西關的十三行便成為與洋商打交道的特許機構。因此,西關一帶買辦、商賈雲集,極為興盛。很多豪門巨富在此營建各種大宅院,高大明亮,廳園結合,裝飾精美,具有濃鬱的嶺南韻味。可是這一交火,機關槍、步槍子彈亂飛,手榴彈到處亂炸,打得那些百年老宅跟馬蜂窩似的,其狀令人慘不忍睹。可這還不是最糟的。

由於商團軍在街口設置有柵欄防禦工事,聯軍久攻不下,傷亡慘重。情急之下,黃埔學生軍采用火攻,一舉焚毀了商團軍設置的柵欄防禦工事。頓時,聯軍部隊如潮水一樣湧入西關,與商團軍展開激烈巷戰。到中午時分,廣州的商團軍已基本喪失戰鬥力。

但這場激烈的戰鬥,也讓西關化為一片火海,加上部分軍人無法無天,大肆劫掠,使無數商家財產化為烏有,大量平民流離失所。興盛了幾百年的廣州西關,從此不複存在。其狀之悲慘,為辛亥以來廣州之最!

西關一敗,商團鬥誌全無,於第二天繳械投降。佛山的商團軍也於19日被軍政府解散。至此,商團叛亂之戰以軍政府大獲全勝告終。

也許這是一場雙輸的戰爭。如果非要找出一個勝利者,無疑隻有蔣介石。通過這場戰爭,他訓練的黃埔學生軍得到戰火洗禮,開始成為中國革命的重要力量。也是靠這場戰爭,蔣介石獲得了鮑羅廷的賞識,漸漸地把本來反對“聯俄聯共”政策的他作為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看待,甚至認為蔣介石是堅定的“左派”,從而為他不久後上位大開綠燈。

看著鮑羅廷讚許的目光,蔣介石心裏象喝了蜜一樣甜。從此,他在講話中不知不覺地更加恭維蘇俄和紅軍,不知他是真欣賞還是另有打算的一種策略而已。

平定商團叛亂的勝利也讓孫中山對黃埔學生更加器重。他滿心歡喜地等著蔣介石訓練的第一期黃埔學員畢業,好分到各個部隊以為北伐出力。

可人算不如天算,善變的中國政局僅僅在幾天之後,又爆出一個重大新聞——馮玉祥於10月23日發動北京兵變,囚禁總統曹錕,並將溥儀驅逐出紫禁城。

這個曹錕本是袁世凱手下北洋軍第三鎮的將領,算是直係的人,也是馮玉祥的頂頭上司。1917年直係的當家人馮國璋在和皖係的段祺瑞鬧了一陣“府院之爭”後,於1918年病逝。從此,曹錕便成為直係的當家人。自從皖係在1920年的“直皖戰爭”中兵敗,逐漸退出曆史舞台後,曹錕和吳佩孚領導的直係與張作霖的奉係開始逐鹿天下,形成雙雄爭霸的局麵。孫中山領導的南方軍政府由於力量很薄弱,隻能困於廣東一省,暫時未能影響全國的政治格局。

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吳佩孚令重要將領馮玉祥兵出熱河,準備同張作霖在山海關決一死戰。張作霖也是調集重兵,想一口吃掉直係。

眼看大戰一觸即發,馮玉祥突然於10月19日反正,密令鹿鍾麟部回師北京。數萬部隊即刻晝夜秘密行軍,神不知鬼不覺地在10月22日抵達北京郊外的北苑。此時負責北京衛戍重責的孫嶽本就是馮玉祥向曹錕所薦,早在這年的9月9日就與馮玉祥在北京南苑達成了史稱“草亭密議”的政治同盟,一起策劃推翻直係政權。當大軍一到,孫嶽立即命守兵打開城門,放大軍入城。這樣一來,鹿鍾麟部不費一槍一彈就占據了整個北京,並囚禁民國第五任總統曹錕。

當23日清晨,北京老百姓出門買菜時發現滿街都是佩戴“不擾民、真愛民、誓死救國”臂章的士兵,各個通衢要道也都是崗哨林立,壓滿子彈的機關槍隨時瞄著街上的一舉一動,見多識廣的北京人這才知道又發生了兵變。

這一重大事件再次將中國曆史進程改寫,也在瞬息之間改變了中國的政治版圖。幾天前還是直奉爭霸,轉眼間擁兵數十萬的直係說沒就沒了,遠在山海關督戰的吳佩孚也隻能仰天長歎。一心提防著孫中山北伐的他怎麽都沒有想到,終結直係政治力量的竟然是自己陣營的人。

這次政變順便還將大清朝遺留下來的小尾巴給割了。原來清帝溥儀在1912年元旦宣布退位時,袁世凱和裕隆皇太後搞了一個《關於大清皇帝辭位之後優待條件》,內容就是要優待皇室。其中有一條是允許皇室“暫居宮禁”,也就是繼續住在紫禁城搞他們的小朝廷那一套,而且每年民國政府還給他們撥400萬元的大洋做開支。馮玉祥發動兵變成功後,立即派鹿鍾麟將溥儀逐出紫禁城,遷往後海甘水橋舊醇王府暫住,每年400萬元的優待金也一並取消,原先宮內的太監宮女均自行離去。自此,中國2000多年的封建王朝的最後一點痕跡,終於消失在曆史的滄海桑田之中。

可這些都還不是最讓蔣介石吃驚的。讓他簡直無法相信的是,馮玉祥竟然讓一個人暫時組閣,代行總理職權。這個人不是別人,而是蔣介石的二哥——黃郛。

“二哥,你咋爬得這麽快?”得知消息時,蔣介石不禁引頸北望,都不知該作何感想。他這些年榮辱沉浮,命運多舛,出生入死後才是粵軍參謀長兼黃埔軍校校長。可黃郛卻在多年音訊全無之後,突然間大放異彩,成為政壇寵兒,不能不讓蔣介石感歎起命運弄人。

黃郛是1916年陳其美被暗殺後離開上海的,那時正是革命的低潮。政治的血腥和前途的黯淡讓黃郛心灰意冷,他決意淡出政界並聲稱要“閉戶讀書,潛心研究”,“不加入任何團體,不附和任何主義”。在定居天津後,黃郛還真的如閑雲野鶴一般,沒有參與這些年的政治鬥爭,當起寓公著書立說。

馮玉祥的想法是等孫中山北上,由孫中山、張作霖、段祺瑞這三個政界領袖來共商國事。在孫中山到北京之前,則請黃郛組閣,暫時代理國務總理一職。這麽一來,黃郛就躍然而成為當時名義上的最高領導人——看守內閣總理。

明月當空,海風習習,蔣介石一想起他這個二哥就不勝唏噓。有時候,人的命運並不是自己所能主宰的,還得看時運。

滿心歡喜的蔣介石這時絕想不到,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黃郛的時運就走到了頭,以後還得仰仗他這個把兄弟。